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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云州城中所有的北狄兵,前一刻還在鍥而不舍地追殺殘兵,一聽到?這號角聲,紛紛呆愣在原地,神色且驚且懼,而后?,排山倒海一般,丟掉了武器,雙膝跪地,朝著?牙帳大拜。

    隱在暗處快要支撐不住的北疆殘部,聽到?號角聲,面上?露出無?比痛快的神色。一雙雙早已戰(zhàn)至鮮血模糊的眼里,緩緩溢出了熱淚。

    被?困牙帳十五年,他們都知?道這一聲聲號角意味著?什么。,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秦昭賀毅嘶吼一聲,緊緊抱在一起。

    十一娘的計(jì)謀成了!

    殘夜里,所有人劫后?余生,欣喜若狂,唯獨(dú)顧昔潮青筋暴鼓,眼底的血色濃烈如焚。

    當(dāng)?時,她與他在輿圖前約定,從沒有這一出。

    她瞞著?他,去牙帳殺了北狄可汗鐵勒騰。

    顧昔潮趔趄一步,頭暈?zāi)垦�。倒下去時,還不忘護(hù)住背后?布包里的尸骨。

    “顧九!”“顧九……”秦昭賀毅二人大驚,將他扶住。

    這是?十一娘的人,方才?不知?護(hù)下他們多少兄弟,銅墻鐵壁一般無?堅(jiān)不摧。若不是?他,他們這些人,有多少要不是?死在流矢中,就是?死在火海里。

    顧昔潮閉了閉眼,終于想明白了一件事。

    她與他的約定,始終只不過是?她的權(quán)宜之計(jì)。

    生前不惜性命也要算計(jì)他的皇后?娘娘,既來了牙帳,怎會甘于只帶走尸骨?

    既有了決心,又怎會在意魂魄的去留?

    她從來沒有打算去輪回轉(zhuǎn)世。

    沈家十一娘自回到?北疆起,一早就存了魂飛魄散之心。

    一如,顧家九郎十五年前就存了死志。

    只為?那一個殘存的念頭,他這一具早該死去的身軀還在往事的灰燼里,默默燃燒。一燒便是?十五年。

    此時此刻,腥血亦如火燒一般地在喉間漫開,又被?他咽了回去。

    在眾人驚異的目光下,顧昔潮拄著?

    殪崋

    刀強(qiáng)撐起身,黯淡的黑眸里,烈焰重燃。

    今夜,他還不能死。

    他要去救她。

    第47章

    相擁

    沈今鸞立在氈帳白頂之上,

    俯瞰高原之下,心思不定。

    云州這片土地上,有太多的亡靈。

    自從她這一個孤魂踏入牙帳起?,

    就能感受到無窮無盡的鬼氣。好像來到一處古戰(zhàn)場,死尸無人收,魂魄無人問。

    那一夜公主壽宴,北狄牙帳歌舞升平,

    在她看來,

    早已是血腥煉獄。

    無數(shù)渾濁的魂魄飄蕩在半空中,

    連綿成片,時隱時現(xiàn),

    像是一陣驟起?的雨霧,又像無依的枯葉。

    他們大多來去無蹤,不言不語,

    十五年以?來早已沒了人的意?識。

    沈今鸞的目光從他們身上一個一個掃過?去。

    他們也曾是誰人的父母,

    誰人的兄弟姐妹,誰人的至親至愛。而今,殘存的魂魄散落在被敵軍侵占的故土,

    因心有執(zhí)念,

    多少年在此地盤桓不去。

    她還?找到一群新鬼。

    她們剛死不久,

    尚還?能人語。

    都是被白綾縊死的少女。剛死的,

    頭顱還?歪歪斜斜,

    舌頭外露忘了收回?。頸上發(fā)青,一個個都系著一截?cái)嗔训陌拙c。

    她們有她耳熟能詳?shù)拿�,或許是童年街角處磨石匠的女兒,

    抑或是父兄軍中的家眷。

    這一回?,她要把她們都帶回?去。沈今鸞心道?。

    遙夜里,

    山腳下的云州城漸漸起?了囂聲。

    沈今鸞看成一隊(duì)又一隊(duì)的北狄兵收到指令離開牙帳,奔向?云州城內(nèi)鎮(zhèn)壓。

    她和?顧昔潮謀劃,應(yīng)是成了。

    今夜牙帳所有云州舊民,無論人鬼,都應(yīng)該安然?逃脫牙帳。

    可是,她的心底浮動著有一片沸騰的海,無法停息。

    她不想就這么離開牙帳。

    遠(yuǎn)處忽然?傳來一聲驚叫。

    沈今鸞側(cè)目回?望,只見一縷白綾在風(fēng)中亂飛。個頭嬌小的女鬼不過?十歲出頭,飄都飄不穩(wěn),朝她跌跌撞撞飛來。

    “發(fā)生?何事??”她問道?。

    那女鬼指了指遠(yuǎn)方,凄聲道?:

    “蕓娘、蕓娘又被可汗的人帶走了!”

    一聽?到“可汗”二?字,所有鬼魂面色一變,惶惶飄蕩,甚至有后退數(shù)十步的。

    好像被帶走的人就是她們自己。即便死了,往日的夢魘還?是陰魂不散。

    就怕又被他捉住,就怕又走不了了。

    她們都在等沈今鸞做出決斷。明顯感到,她的氣場變了,本就蒼白的臉色變得陰寒如鐵。

    沈今鸞攥緊了袖口。

    她作為沈家后人,對云州,對云州所有百姓的命負(fù)有責(zé)任。

    當(dāng)年她父兄沒能救下的人,她自然?要救。

    當(dāng)年云州陷落之仇,正好也要一起?報了。

    蕓娘這一被奪,正好終止了她的猶豫。

    “鐵勒騰在哪兒?”沈今鸞忽然?出聲,像是一早就作出了決斷。

    所有女鬼都不吱聲了。年紀(jì)小的,魂魄還?瑟瑟發(fā)抖起?來。她們都怕極了鐵勒騰。

    “跟我?走�!彼秃纫宦�。

    巨大的威壓之下,眾鬼不由?自主地伏了伏身,幾乎要朝她叩拜。無端的就是有震動魂魄的力量,好像她們都該向?她臣服。

    沈今鸞白袖一揚(yáng),疾馳而去,眾鬼追隨,帶起?一股茫茫塵煙。

    ……

    賀蕓娘從一場尸山血海的噩夢中驚醒。

    她又夢見了十五年前云州城破時的慘狀。

    她衣衫撕裂,被疾行的奔馬在尸橫遍野的地上拖曳十余步,耳邊是誰人的狂笑聲。

    后來,滿城空空蕩蕩,唯有冤魂夜哭,如同十八層地獄。

    幽暗的帳中,一股熟悉的香息縈繞。

    賀蕓娘定了定神,梳攏散亂的頭發(fā),舉目四望。忽又聽?到一聲極為熟悉的鼾鳴,她心頭狂跳。

    她方才不是在做夢。

    一夜過?去,她又被侍衛(wèi)帶回?了可汗帳中。所有夢魘的開頭。

    銅獸香爐燃著那一股奇異的香,榻上熟睡的人是北狄可汗鐵勒騰,照常飲了烈酒,酒醉后的鼾聲如雷。

    她的身邊,地上伏臥的兩具女尸,脖頸纏著一縷白綾,尸身猶有余溫。

    不必看,她也知道?,又是被活活勒死的少女,只為取她們的處子?血。

    只因,鐵勒騰篤信北狄傳說,縊死的處子?血流清潔干凈,掙扎時的血流卻強(qiáng)勁無比,放入烈酒之中,據(jù)說可以?延年益壽,維持體魄強(qiáng)健,甚至長生?不老。

    可她總覺得,鐵勒騰這個樣?子?,和?瘋癲沒什么兩樣?。根本,不能稱之為“人”。

    他又剛喝了這種?酒,唇邊還?有殘留的人血,已睡了過?去。

    這一場景哪怕經(jīng)歷了十五年,她仍是怕極了,指尖在袖口握緊,一下子摸到了袖中藏著一小截蠟燭。

    想起這一夜再見故人,和?那一番精密的謀劃,歷歷在目。這個絕對不是夢,她很快就能逃出牙帳了。他們,不會拋下她不管的。

    賀蕓娘這才心下稍舒。

    她繞開女尸,一點(diǎn)一點(diǎn)挪至帳簾處,靜坐凝神屏息,只等外頭的暗號。

    闃靜當(dāng)中,那鼾聲似乎變了調(diào),像是壓抑著的聲音,一寸寸發(fā)著緊。

    “吁——”

    那一聲她等了一夜的呼哨終于響起?。

    賀蕓娘不敢回?頭,撩起?帳簾往外奔去。只見今夜的牙帳意?外的寧靜,所有侍衛(wèi)好像不見了一般。

    她深吸一口氣,正要拔腿向?遠(yuǎn)處跑去,只聽?到身后傳來一聲男人的悶哼,緊接著是一聲低吼,像是掙脫了什么。

    巨獸一般龐然?的陰影在帳布上暴長開來,朝她在逼近。

    鐵勒騰醒了!她驚慌失措,跌坐在地,躲藏在陰影里瑟瑟發(fā)抖。

    “你想跑去哪兒?”

    一只粗糙的大掌擰著她的手臂,猛地拖了過?去。

    遠(yuǎn)處的吁聲急促了一陣,似在催促,見她沒有漏面作聲,越來越低弱,漸漸遠(yuǎn)去。

    他們要拋下她了。賀蕓娘被醉醺醺的男人擒著,又回?到了帳中。男人酒未醒,粗暴地踢開氈帳上的女尸,將她一把扔在了榻上。

    而后,男人大腹便便的身軀壓了上來。

    再也動彈不得,巨大的絕望籠罩住了她。

    悲憤之下,賀蕓娘又摸到了懷里那磨尖的石塊。那一塊她十五年來每一次都想了結(jié)自己的兇器。

    她雙眸一閉,纖細(xì)的手臂一揮,用盡平生?力氣,刺入了男人的胸膛。

    氤氳的香息之中,鐵勒騰酒稍稍醒了幾分,皺著眉看著胸口插著的一小片削薄的石塊。

    “你想殺我??”他一愣,忽嗤笑幾聲。

    他一把握住賀蕓娘拿著兇器的手。

    “你一個女人,連螻蟻都不如,也敢殺我??”

    “咔嚓”一聲,他生?生?扭斷了她的手腕,石塊掉落在地。

    “天底下,沒人殺得了我?鐵勒騰!”

    力量太過?懸殊,她根本撼動不了山一樣?龐大的北狄可汗鐵勒騰,這個曾征服北疆以?北所有部落的霸主。

    一陣仰天狂笑過?后,鐵勒騰提起?下袴,抓住她的腳踝,拖至身下,他人卻僵在半空,一動不動。

    在賀蕓娘驚恐的目光中,鐵勒騰雙目大睜,額頭青筋暴起?,眼珠子?凸出得像是要掉落下來。

    “你是誰?”他死死盯著榻上發(fā)抖的賀蕓娘,洪亮聲音莫名變得喑啞,像是被掐住了聲帶,“什么人在那里?”

    皮毛的垂簾晃動不止,猙獰的獸紋四處顯現(xiàn)。

    賀蕓娘在榻上連滾帶爬,慌亂之中袖里的蠟燭掉落在地,沉入黑暗,她再也找不到。只能顫聲道?:

    “十、十一娘?是你嗎?”

    “是我?�!鄙蚪覃[無聲地回?應(yīng),魂魄已近力竭。

    “你殺不了他的。他力氣大著呢�!币坏�?纖細(xì)的女聲傳來,聲音顫抖,“我?們還?是不要白費(fèi)力氣了�!�

    ,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沈今鸞望向?角落,蜷縮在那里的一群女鬼。

    一看到鐵勒騰,她們便嚇得不敢靠近,擰緊手里的白綾,小聲勸道?:

    “

    弋?

    我?之前早就試過?了,我?們實(shí)在太弱了……”

    “從前還?有個叫小杉的女鬼,不僅沒殺得了他,反而被他打得魂飛魄散……”

    鐵勒騰一生?征戰(zhàn)沙場,戾氣非比尋常,身上背著千萬條人命,千萬個刀下亡魂,根本不怕區(qū)區(qū)幾個女鬼。

    更?何況,他酒后狀若瘋癲,她們動不了他,更?殺不了他,也救不了賀蕓娘。

    不少魂魄看到鐵勒騰就鉆入地底,不敢再現(xiàn)身了。

    “救救我?……”賀蕓娘泣不成聲,沒逃出幾步,又被狠狠摔在了榻上,一雙粗糙的手將她的衣裙一把扯爛。

    “你這個賤人,逃不了的。沒有人會來救你,你的家人早就死光了,被我?全殺光了!北疆軍早就全軍覆沒了!你這輩子?永遠(yuǎn)都是我?的奴隸�!�

    鐵勒騰發(fā)出興奮的吼叫。

    周遭人鬼的低泣聲中,沈今鸞的心一點(diǎn)一點(diǎn)沉下,將要沉到谷底之時,心底驀然?響起?一道?聲音。

    “再戰(zhàn)。”

    她回?首,好像看到那個人,立在暗無天日的夜里,雪風(fēng)吹動他鬢邊的一縷銀絲,曾經(jīng)一字一句地對她道?:

    “縱使十年不成,二?十年無果,三十年或許終有一絲轉(zhuǎn)機(jī)。只要我?還?活著一日,為了云州,我?便要再戰(zhàn),至死方休�!�

    當(dāng)時,她曾嘲諷他自不量力,還?想以?螻蟻之力,妄圖奪回?固若金湯的云州。

    他的聲音回?蕩心頭,沈今鸞凝眸,白衣飄動,望了一眼牙帳底下暗云涌動的云州城。

    這個時候,他又在做什么呢?

    他以?性命交付于她,搏命而戰(zhàn),又是為了什么?

    “起?來,再戰(zhàn)�!彼嚨爻雎�。

    一眾嬌弱的小娘子?魂魄為之一震,呆呆地望著她。

    沈今鸞咬牙,大聲道?:

    “一人不行,一百人未必不行�!�

    “這畜生?可不止殺了我?們一百個人�!�

    今夜,她立了誓,要把她們一個一個都帶回?去!

    如果不能將她們帶回?,她就算不魂飛魄散,留在人世,也是如受酷刑。

    一道?孱弱的白綾從地上飄飛起?來,一把握在沈今鸞的掌心,重重地扯了過?去:

    “出來——”

    她的尾音因力竭而嘶啞,撼動一旁的帳布如浪潮一般不住地翻動。

    天際間無數(shù)魂魄被一聲震動,虛空之中,像是有無數(shù)厲鬼密密麻麻地冒出地面,一道?發(fā)出凄厲的鬼哭。

    鐵勒騰被突如其來的鎖喉白綾掐得跪爬在地,想要掙脫。

    沈今鸞悍然?收緊了掌中白綾,毫不猶豫,不斷收緊,:

    “都給我?出來!——”

    這一聲令下,席卷天地的陰風(fēng)涌入帳中,一縷一縷透明的白綾飛舞起?來,無數(shù)孤魂潮水一般地涌了進(jìn)來。

    成千上百雙纖細(xì)柔弱的手,在虛空之中攥緊了一道?一道?的白綾,一圈一圈地纏繞在罪孽之人的頸上,如同凌遲。

    萬鬼齊哭,詭譎之中,帶著無法言喻的壯麗,有如山河沉浮,洪荒流轉(zhuǎn)。

    “你到底是誰?”鐵勒騰的酒氣終于被全然?嚇醒了,驚恐地指著一片虛空,掐緊的聲帶只能發(fā)出氣音。

    帳中無人回?應(yīng)他。

    巨大的驚恐之下,他趔趄著往前,猛地?fù)]手碰翻了燭臺。

    他想要向?外頭示警,有人竟敢刺殺北狄可汗!

    帳布一沾染火焰,已在彈指間燃燒起?來,連帶著地上華麗的皮毛氈毯,高懸的重重垂簾,都在火中狂歡一般亂舞。

    火光映出了賀蕓娘慘白的面容,秀氣的眉眼因驚恐到了極致而扭曲:

    “十一、十一?”

    遍地著火,她方才遺失在地的蠟燭,燭芯也被點(diǎn)燃了。火焰中,那個她幼時最要好的玩伴,憎恨了十五年的沈家十一娘現(xiàn)出了魂身。

    蒼白沒有血色的肌膚,一雙漂亮的明眸空洞地睜著,素手纏繞著無數(shù)道?白綾,正死死地為她牽制著鐵勒騰。,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火光如血,浸染她周身,如同一襲皇后的翟衣,卻散著凜然?的殺意?。

    她、她她她已經(jīng)不是人,是厲鬼��!

    賀蕓娘當(dāng)頭雷擊,這一刻,竟覺得她比鐵勒騰更?恐怖,一時嚇呆在原地。

    “快走��!”

    沈今鸞一聲喊,才讓她回?過?神來。賀蕓娘再也顧不上了,一心奪命而逃,將帳中所有噩夢拋之腦后。

    鐵勒騰聲嘶力竭,如野獸一般四肢著地,雙手深深掐入滾燙的焦土之中。

    沒有人來救他。今夜牙帳他的親兵,都去哪里了?

    他用盡全身力氣,才掀起?眼皮,看到了火光中那一道?道?詭異的白影,幻覺一般地圍在他身側(cè),像是要將他淹沒:

    “你們、是什么人?……沒有人可以?殺死我?。”

    “巧了�!�

    一聲輕笑傳來:

    “我?們不是人,是鬼。”

    “北狄可汗鐵勒騰,一生?殺伐征戰(zhàn),橫掃草原,幾無敗績……”

    “可是,你怕是沒想到,最后卻會死在你最瞧不起?的女人手里吧?”

    鐵勒騰眼里已經(jīng)炸開了無數(shù)朵白光,意?識沉沉,看到那個說話的人影:

    “你為何,殺我??”

    “呵——”又是一聲輕笑,這一聲更?為嘲諷肆意?。

    “鐵勒騰,要?dú)⒛�,從來不止�?一人�!�

    “你死到臨頭,我?不妨告訴你,你這帳中,一直燃有劇毒的白旃檀香……”

    鐵勒騰顫抖著道?:

    “你胡說,我?請漢人巫醫(yī)都查過?,此香出自中原,有調(diào)理氣息,強(qiáng)身健體的效果!”

    “不錯。白旃檀出自西域佛國,引入漢地,是僧侶們靜心修行的秘香。”

    沈今鸞覆手在背,陡然?轉(zhuǎn)身冷眼看著他,道?:

    “可你,從不戒酒色,終日在帳中飲酒作樂,再輔以?燃香,那白旃檀的香息便生?有劇毒,可以?使吸入香氣之人緩慢衰竭,侵蝕意?志,直至完全瘋癲,然?后死去……”

    “誰予你這白旃檀香,誰就是要?dú)⒛懔�。�?br />
    鐵勒騰瞪大了眼,兩股濃黑的烏血緩緩從鼻孔流出。

    恍惚中,一道?嬌俏的聲音在他的耳邊響起?:

    “阿爹,這香是中原來的,那邊的皇帝才能用上。用了可以?長命百歲……”

    可惡!他明明是那么得疼愛她啊。除了他的汗位,是祖宗立下的規(guī)矩必須傳給最強(qiáng)的兒子?,什么兵馬、權(quán)勢、榮寵,他都給她了。

    可她為什么還?不知足�。�

    “你也該嘗一嘗,沒了至親至愛的滋味……”那個女鬼朝他冷笑,“告慰我?父兄,在天之靈�!�

    她到底是誰,殺人還?要誅心?鐵勒騰暴吼一聲,垂死一掙,用盡了全身最后的力氣抬起?了頭,死死盯著面前的女子?,試圖將她看個清楚。

    “你……是你?”

    她的容貌,像極了,像極了……

    “你記起?來了�!�

    沈今鸞一直收著力,就等他認(rèn)出自己。沈家血脈,一脈相承,她的長相,和?英俊的父兄極為相似,只多幾分柔美。

    “你奪走云州,殺死我?父兄還?不夠,還?要砍下我?大哥的頭顱,凌辱他們的尸身!”

    “今日,我?必要你百倍千倍地償還?,我?失去至親之痛�!�

    鐵勒騰的眼里迷茫了一瞬。

    原是他的女兒來報仇了。

    十五年前,他一生?功勛達(dá)到頂峰的那一年。因?yàn)�,他機(jī)緣巧合,奪下了北狄數(shù)代以?來垂涎已久的云州,被他的臣民奉為北狄百年一現(xiàn)的英雄。

    “我?鐵勒騰畢生?功績,史無前例,彪炳千秋!我?是北狄有史以?來最偉大的可汗!”

    臨死前的遺言,豪言壯語。

    他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靡艷又血腥的鬼魂,從喉底發(fā)出一聲詭笑:

    “但是……”

    “北疆軍的主將,不是我?殺的。我?也不曾砍下他們的頭顱。”

    “他們是自相殘殺,是自相殘殺!哈哈哈哈——”

    當(dāng)年,他只不過?時為了讓所有人景仰他,懼怕他,臣服他,讓整個北疆傳遍他的事?跡,才宣稱自己斬殺了大魏軍的主將。

    沈今鸞倏然?抬眸,神色冷如凝冰,眼底血色如火。

    鐵勒騰望著她,報復(fù)一般地,發(fā)出嘲諷而得意?的狂笑,響徹整座正在大火中坍塌的大帳。

    笑聲戛然?而止。

    千百段白綾在陰風(fēng)中斷裂一地,垂落下去。

    鐵勒騰氣急攻心,脖子?一歪,重重倒地之時,死不瞑目,而嘴角扔掛著詭異的笑。

    草原上戰(zhàn)無不勝的北狄可汗鐵勒騰,死在了最是柔弱的女鬼手中。

    銥驊

    北狄大帳轟然?倒塌,四分五裂。人間惡鬼,墮入地獄。

    ……

    “起?火了!”

    從云州城中逃出來的北疆軍殘部遙望牙帳,神色驚恐。

    眾人在城內(nèi)拼盡全力,為了牙帳中的奔逃留出機(jī)會。一個個傷勢不輕,各自為戰(zhàn)友包扎傷口之后,才恢復(fù)了些許力氣。

    只等朝思暮想的親人能從牙帳逃出來。

    可是牙帳的中心,分明著火了。北狄兵像是一點(diǎn)就著的火星子?,無頭蒼蠅一般地游走來去,形勢極為詭異。

    “那號角聲是北狄人的喪鐘,方才一共響了九聲,就是可汗鐵勒騰死了�!鼻卣岩性谝豢每輼淝�,傷口稍復(fù),對眾人道?。

    眾人又驚又喜。

    北狄可汗鐵勒騰,讓北疆以?北百十部落聞風(fēng)喪膽,數(shù)十年臣服在他的殘酷統(tǒng)治之下,強(qiáng)悍得像個非人的怪物。今日,怎么就這樣?死了?

    黑暗里,一道?修長的身影立在樹影里,箭袖緊繃,目如寒刃,也久久凝望著牙帳。

    “顧九!”

    不遠(yuǎn)處傳來一聲羌語。

    “不負(fù)你所托!”

    莽機(jī)等一眾羌人,身手矯健自墨黑的夜色中奔來,各自攙扶幾個奔逃中受傷的女奴。他們的身后,還?有一大批被他們釋放出來的大魏人。

    “你交代的事?。我?們冒著生?命危險,可都辦妥了。”

    顧昔潮“嗯”了一聲。

    “卑鄙無恥。”莽機(jī)忽冷哼一聲。

    去云州城前,顧九找到他們,要他們相助,救出牙帳里所有的漢人奴隸。他們懼怕北狄人,稍有退意?,他便拋出他們遠(yuǎn)在朔州的家人威脅。

    無計(jì)可施,只得咬牙答應(yīng)下來。拼死救出了這些大魏人。

    這個顧九,是一早就算計(jì)好了,實(shí)在可恨。定要向?邑都告狀,要他小心這個心機(jī)深沉的大魏人。

    莽機(jī)別過?頭,與族人各自圍成一圈歇息,不與大魏人一道?。

    秦昭望著一個個小娘子?出現(xiàn),與戰(zhàn)友們團(tuán)聚,痛哭流涕,抱作一團(tuán)。他卻始終不見賀蕓娘的身影。

    ,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我?去牙帳找!”他猛地起?身,不顧傷口撕裂,提刀欲走,“就算死,我?也要把她帶出來……”

    “昭郎!”

    一聲哭喊,震耳欲聾。

    火光之中,出現(xiàn)了一道?倉皇的身影,踉蹌著向?他奔來,衣衫破裂,在風(fēng)中飛揚(yáng)。

    手中長刀落地,秦昭朝那道?纖弱的女子?奔去,跌在地上足有三回?,才將人抱住,狠狠摁在懷中。

    兩人抱頭痛哭,生?死相依。

    “阿姐,十一娘呢?”賀三郎焦急地問道?。

    賀蕓娘泣不成聲,面色像是更?白,只是不住地?fù)u頭。

    賀三郎再也坐不住了,拎起?刀,一瘸一拐地往前走去:

    “我?去找她�!�

    好不容易才再見到十一,他還?要好多好多話沒有跟她說。

    一只繃緊的勁臂攔住了他的去路。

    賀三郎一咬牙,目眥欲裂:

    “你不去,我?去!”

    男人冷聲道?:

    “你去了,只會妨礙她。”

    賀三郎打量著這個皇后宮里的侍衛(wèi),皺眉道?:

    “你、你不擔(dān)心你的主子?嗎?”

    男人只道?一句:

    “我?,相信她。”

    賀三郎拽住了男人的手臂,道?:

    “你、你不擔(dān)心她,因?yàn)槟愀静辉诤跛��?晌?都擔(dān)心死了啊!她現(xiàn)在只有我?可以?依靠了,她那么弱小,是需要人保護(hù)的,沒人保護(hù)她,萬一、萬一……”

    顧昔潮面無表情,望向?火光沖天的牙帳。

    他所認(rèn)識的沈十一,從來不弱小,也從來不依靠于人。

    可他,想再見到她。

    如此思量,顧昔潮從袖中取出那半截犀角蠟燭,點(diǎn)燃夜空。

    火光所照,在場的所有人深吸了一口氣。

    從來沒有人見過?如此壯闊的景色。這不是人間才有的殊色。

    只見漆黑的永夜里,天際處晨光微露。

    無數(shù)透明的魂魄帶著點(diǎn)點(diǎn)晶瑩的螢火微光,聚散往復(fù),猶如銀河一般在天際處浩蕩地浮動。

    是從牙帳的方向?,緩緩地飄向?南方,大魏國土的方向?。

    魂歸故土。

    萬籟闃靜,風(fēng)聲止息。

    銀河一般浩蕩的魂魄中央,漸漸浮現(xiàn)出一道?慘白的人影。

    一襲月白長裙,像是招魂的白幡,詭譎又靡麗,一雙血紅的眼,讓人想起?地獄最底下那通天的烈火,兇煞之氣濃烈如墨。

    那不是屬于活人的眼。

    哪怕再熟悉的身影,都不能說明她還?是那個人。

    沒有由?來地,北疆軍的殘部,云州的故人,所有人,無論認(rèn)不認(rèn)識當(dāng)年的沈十一娘,都在此時后退了一步。

    賀蕓娘望著那個鬼影,瞬時想起?方才她殺人的樣?子?。她腿腳發(fā)軟,被一旁的秦昭攬著才沒有失力跌倒。

    賀三郎呆了足有一刻,然?后,作為人的本能,他也不住地后退,甚至,想跑得更?遠(yuǎn)。

    那個明明就是他心心念念想了二?十年的十一啊,為什么他會那么害怕?恐懼到渾身發(fā)抖。

    所有人或恐懼或厭憎的視線里,沈今鸞無知無覺,拖著疲累的殘軀,無力的魂魄,向?故人走來。

    召集萬千孤魂,縊死強(qiáng)大的鐵勒騰,她耗盡了所有力氣�;昶撬毫岩话�,像是即將散去。

    可她所有的故人,她曾經(jīng)的至親至愛,都在不斷地退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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