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猶如隔著漫長的光陰,與她無聲地作別,然?后遠(yuǎn)去。
沈今鸞太累了,雙目闔上,眼底的光寂滅下去,似乎讀懂了他們的表情。
所有苦苦支撐的信念在這一刻搖搖欲墜。
她的腳步緩了下來,魂魄像是霧氣一般虛浮空乏,難以?自持。
“沈十一!”
一道?身影,逆著人潮,秉燭而來,照亮她彷徨的歸路。
在她跌落之時,義無反顧地朝她伸出雙手,將她攬入懷中。
那一雙臂彎,結(jié)實(shí)而溫暖,不需要多么熾熱,卻一直都在。毫不猶豫,毫無保留。
還?像很多年前,在她獨(dú)自摘桃花的時候總能穩(wěn)穩(wěn)地接住她。
她累得無法睜眼,卻也知道?是他。
也唯有他。
“顧九,我?親手殺了鐵勒騰。我?為我?的至親至愛,報仇了�!�
她虛弱地臥倒在他懷中,忽然?淚如雨下:
“但我?,已無至親,再無至愛,再沒有家了。”
既失故土,又絕故人。孤魂野鬼,無家可歸。
“你有的�!�
男人開口,聲音沉定不移:
“沈十一,我?帶你回?家�!�
顧九郎和?沈十一娘,在云州有一個家。
她不曾守諾,他卻從未對她食言。
第48章
燎原
離家的第三年,
沈今鸞十二歲時的那?一年孟春,沈楔父子三人從?北疆回?京述職。
北疆安定,先帝龍心甚悅,
封了?大哥沈霆川為忠武將軍。朝會后,還?留了?沈家父子設(shè)宴款待,獨(dú)一份的榮寵。
那?一夜阿爹喝得面色酡紅,還?被賜以一頂華蓋轎子,
送回?了?沈家位于京都的御賜府邸。
阿爹好像從?來沒有如此開懷過,
把沈家子女三人叫到?正堂,
向曾祖父上香。
“我沈楔沒有愧對先祖,終有出頭之日了?�!�
上品無寒門,
沈氏家祖從?不入流的軍戶到?今日有帝寵在?身,數(shù)代步步為營,流盡了?血汗,
眼見著有了?光宗耀祖的機(jī)會。
也就是那?一夜,
重重香火之下,阿爹對她談起了?對她今后的安排。
“阿爹,給你找了?一門好親事�!�
,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最是春風(fēng)得意的沈楔對著最小的女兒道?。
兩個兒子在?沙場歷練,
一身傷病,
沈楔雖極為嚴(yán)厲,
卻也痛在?心中。
還?是女兒好啊,
可以不用去戰(zhàn)場受苦,
還?能為家族聯(lián)姻,福澤綿延。
哪怕再不舍得,還?是十歲就送她離開故鄉(xiāng),
來到?京都學(xué)規(guī)矩,為沈家謀一條后路。
銥誮
可沈今鸞卻歪著頭,
問道?:
“阿爹,我非得嫁人嗎?”
她睜著那?雙漂亮的眸子,圓溜溜地看著他,挺起胸膛,道?:
“我也可以和?兄長們一樣,上陣殺敵,為沈家立功。從?前,二哥騎馬都沒有我快!”
她根骨極好,姿態(tài)輕盈,可以數(shù)個時辰跑馬不歇,連二哥都追不上她。
“等我當(dāng)了?大將軍,就封你做個斥候。”二哥在?旁笑道?。
沈楔卻勃然大怒。,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大哥沈霆川面色微沉,眉間涌動,輕輕嘆了?一口氣。
第二年春,邊關(guān)戰(zhàn)事吃緊,父兄未再來看她,而?是寄來兩封信。
一封是二哥的,興致勃勃地起,秦二哥已升了?校尉,而?賀三郎每次又挨了?軍棍,還?是會大喊“十一”,要她來救他�?伤h(yuǎn)在?天邊呢。
另外一封是大哥沈霆川親筆所寫。
他在?信上,父親想將她嫁入宮中。在?諸位皇子之中,擇一位乘龍快婿。
當(dāng)時的她不懂,所謂擇婿,便是涉入奪嫡之爭,選一位沈家支持的儲而?她那?位向來恪守祖訓(xùn)的大哥卻在?最后寫道?,如若她實(shí)在?不愿,他便勸父親,自己再上前線立下軍功作為交換。那?么她便不必入深宮為家族謀前程。
長兄如父,大哥身負(fù)家族使命,他做不到?像二哥那?般直抒胸臆,卻總是暗暗為她著想。
她將信件捂在?心頭,突然很想很想回?家。
第二日夜里,沈家十一娘偷偷溜出家門,沈家出動所有家丁,甚至找上了?京衛(wèi),尋遍了?京都。
尋她的腳步聲在?石板路上匆匆掠過,一樹拂動,青澀的棗果壓彎了?枝頭。
“人走了?�!�,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一只手臂掀起了?濃密的樹枝。
少年棱角分明的側(cè)臉從?枝葉中露出一半,唇角輕輕一揚(yáng)。
沈今鸞攥緊了?懷里的包裹。
唉,真是躲在?哪里都能被他找到?。
“下來。”少年撣了?撣袖口沾上的葉片,道?,“我接著你�!�
她不動,樹影輕搖。
少年等了?許久,便勁臂一撐,顧自攀上了?樹枝,嘴角銜著一跟狗尾巴草,道?:
“沈十一,你打算在?這?樹上啃一輩子酸棗嗎?”
見她還?是不答,他濃眉緊皺,錦袍一掀,也跳上了?樹,一雙長腿來回?一晃。
看到?她懷里的包裹,少年微微一怔,問道?:
“你要去哪兒?”
她抿緊了?唇:
“我要回?云州去。我不想嫁進(jìn)宮里去�!�
少年愣住,嘴里的狗尾巴草掉落在?地。
“一定要嫁人嗎?”
少年不識愁滋味,他從?沒想過,小娘子終有一日要嫁人的。
她手托腮,雙眼無神,嘆氣道?:
“我阿爹,女子總要出嫁的,夫君的家才是我的家。那?我在?云州,就沒有家了?嗎?”
出嫁前,她是父兄的掌上明珠。出嫁后,那?深宮里未曾謀面的夫君也會待她如珍似寶嗎?
少時的沈今鸞想不明白。
更不會知道?,多年后,她死?時,棄若敝屣,甚至連墳冢都沒有一座。
而?彼時,那?個少年只是靜靜望著她,目光專注:
“天地廣闊。不管是男子還?是女子,你想待在?何處,那?何處便可為家�!�
“你想回?云州,那?里就會有你的家。”
后來,那個少年不曾食言。
那?一年他隨大哥第一次去云州的時候,買下了?一間三進(jìn)大宅院,庭院里種滿春山桃。只等求娶了?心上人,便可歸家。
她想去何處,他便往何處。
然,天命無常,待他再次回?到?那?個落滿塵埃的家中,卻不與她同歸。
照看宅院的徐老歷經(jīng)戰(zhàn)亂,喪妻喪子,神志不清,還?當(dāng)他是昔年那?個意氣風(fēng)發(fā)要買宅娶妻的小將軍,出來迎接。
他大氅覆雪,步入家中。一間暗室,百余座靈位如群巒起伏,無言相?望。
紅布如無邊夜色籠下,覆住了?滿堂靈位,掩埋了?曾經(jīng)的希冀。
他從懷中取出一卷鎏金玉印的婚書,置于最前頭的那?三座靈位之前。
而?后,一如既往,為故人奉上三炷清香。
……
燭焰一跳,火星子“噼啪”一聲裂開來。
黑暗中,沈今鸞被一陣爭吵聲驚醒。
周身有一縷一縷的輕煙,正源源不斷地沒入她的魂體?之中,充盈起來。
她愣了?一愣,想起方才她好像做夢了?。
夢中,有一道?人影在?案前焚香。一身甲胄覆滿白雪,冰寒的光融進(jìn)了?那?一小簇火焰里。
那?人在?給她燒香。
待他緩緩回?身之時,窗外的大雪就紛紛落了?下來,模糊了?她的視線。
都做鬼了?,還?能做如此離奇的夢。
沈卿鸞悵然若失,環(huán)顧四周�?吹�?熟悉的祠堂和?窗外春山桃的香息,才想起,這?里不是顧昔潮在?云州的私宅嗎?
他帶她來這?里做什么?
她力竭之時聽到?他,要帶她回?家。
云州,確實(shí)曾是她的家。
今日,卻只能暫住在?顧昔潮的私宅。
“咚,咚——”
一陣沉穩(wěn)的叩門聲之后,房門推開。一縷風(fēng)吹來,燈火輕搖,帷幄微微拂動。
來人闔上了?門,步入房中,修長身姿隔絕了?屋外雪氣和?爭吵聲。
“明河公?主以為我們定會逃回?朔州。一連派了?數(shù)十支追兵往朔州方向去了?,一路在?追查尸骨的下落。”
沉穩(wěn)的聲音傳來的時候,她看到?顧昔潮立在?門前,半側(cè)臉映著燭火柔光,另外半邊隱沒在?陰影中。
她輕舒一口氣,點(diǎn)點(diǎn)頭道?:
“所以,顧將軍偏反其道?而?行之。先留在?云州。”
論老謀深算,還?得是顧大將軍。
最危險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
鐵勒鳶絕對想不到?,他們竟還?留在?云州。在?云州還?有一處居所。
可她為什么對大魏主將的尸骨如此上心?
沈今鸞揉了?揉眼,從?榻上起身,裙裾落地,她低頭一看,面上迅速涌起幾絲薄紅。
身上那?件縊殺北狄可汗時撕裂破損的月白長裙不見了?,而?是一條卷草紋的白衫青裙,清淡秾艷相?宜,別有一番端莊。
誰人給她換了?一身衣服?
她呆滯地看著顧昔潮,耳后一熱,才想起自己已是鬼魂,無需換衣,他定給自己又燒了?衣。
也對,那?一身月白長裙已在?混戰(zhàn)中被扯爛。她從?牙帳出來那?個樣子,定是嚇壞他們了?。
沈今鸞抬手不斷地絞著一綹發(fā)辮,忽然開口,聲音輕如飄雪:
“我,可怕嗎?”
我是惡鬼,你怕不怕我?為何千萬人中,唯獨(dú)你朝我走來?
她低垂螓首,腦中浮現(xiàn)?出那?夜所有人聳立避退的場景,其實(shí)想問這?一句。
“可汗猝死?,北狄大亂,諸王爭位,大魏北疆有了?數(shù)年的喘息之機(jī)�!�
“你殺了?鐵勒騰,救了?我們所有人,也做成了?我們所有人都做不到?的事�!�
顧昔潮定定地看著她,目光猶如月隱星沉,晦澀之中帶著她不熟悉的哀慟。
“旁人或許懼怕,但我,認(rèn)得你本來面貌。”
唯有我,知你本來面貌。
明媚的光鮮的,丑陋的不堪的,完整的破碎的,摯愛的厭憎的……只要是你,便想全部懂得。
幽影里的女子靜美其姝,月色下雪白如緞的一截頸子仰起,好看的杏眸睜大幾許,眼尾沾染燭火的薄紅,微微翹起。
他默默凝望她,從?前只在?夢寐里見到?的神情,一顰一笑,又復(fù)現(xiàn)?在?他眼前。
瘦長的五指在?袖側(cè)緊張地握緊又松開,不由自主地朝她的臉伸了?過去。
朦朧的燈火里,她的神容露出一絲訝異,卻也沒有退卻,任由他的手拂過面靨,輕輕落在?濃密的鬢發(fā)之間。
“娘娘的頭發(fā)亂了?�!�
她茫然抬手整理,才撫至鬢邊,冰涼的手指與他溫?zé)岬恼菩南?觸。
魂魄的手指柔若無物,倉皇又徒勞地想要從?他厚厚的老繭中退開,逃逸一般。
殺伐果斷的皇后娘娘何時這?般怯過?
在?她驚怯的目光里,他無聲收攏了?手指,沉聲道?:
“娘娘該去見一見屋外的故人。他們都以為,沈家十一娘回?來了?�!�
男人的另一只手將她鬢邊一
?璍
縷烏發(fā)捋至耳后。
箭袖落下,沈今鸞的鬢邊多了?一朵新折的春山桃,含苞待放,柔嫩嬌美。
她卻覺得鬢邊好似灼燒了?起來。
眼底是燭火,指尖也盡是火焰,鬢邊也落滿火焰,全部燒至心頭。
待她回?過神來,想起是被屋外的吵鬧聲驚醒的,她極力壓下心悸,平靜地回?他道?:
“怎么了?,他們在?吵什么?”
男人雙眸抬起,濃黑的眉峰似是微微一挑。
“娘娘,他們要?dú)⒊�。�?br />
殺人如麻的顧大將軍如是道?。
燭火的暗影下,他扶著她,一步一步走出房門。
他的掌心自從?攥住她的手指,一直沒有松開。
她呆呆地由他牽引著,走過一道?一道?的廊柱,在?顧家的宅院里穿梭,如歸家一般。
昔日針鋒相?對得皇后和?大將軍,攜手一道?往院中走去。
……
“我就是被北狄兵再抓去,絕不能留在?這?顧家的地盤�!�
“正是!我們少將軍視這?隴山顧家為知己,可將軍當(dāng)年遇險,圍困城中,顧家不派兵馳援,害得云州陷落,沈家將軍一個個身死?,十五年才找回?尸骨�!�
“要不是顧家,我們又怎會落到?這?般下場?”
北疆軍舊部無意中聽徐老起,這?里隴山顧家私宅的。一群人在?院中踱來踱去,極是不耐。
莽機(jī)硬著頭皮領(lǐng)著一群羌人苦苦支撐,攔著這?一群人,以免他們?nèi)雰?nèi)驚擾到?顧昔潮,忍不住嘖嘖稱奇:
“邑都哥果然的不錯,這?顧九到?處都是仇家,都不用我們動手,總有一日啊……”
他看見一道?高大的身影步入庭院之中,登時收了?聲。
眾人義憤激昂,看到?他出現(xiàn)?,橫刀相?向,怒目而?視道?:
“秦二哥你叫顧九,你領(lǐng)我們到?這?里來,是不是也是隴山顧家的人?”
月色皎潔,桃花瓣拂過犀角蠟燭的火焰。
燭火的幽影里,眾人才看清男人是牽著一道?青白的身影款款而?至,風(fēng)姿動人:
“他是我的人�!�
女子聲色冷厲,不怒自威。
“他叫顧九。”沈今鸞看著顧昔潮,一字字道?,“只是顧九。”
北疆殘軍瞪大了?眼,看到?她一身血肉之軀,先是后退一步,又頓住不動了?,細(xì)細(xì)端詳起她來。
犀角蠟燭照下,皇后娘娘,曾經(jīng)的沈家十一娘沈今鸞白衣青衫,云鬢粉腮,栩栩如生?,一如少時。
秦昭賀毅二人了?解實(shí)情,知其為魂魄之身,默聲不語。其余人之前見她從?牙帳出來時的兇相?,雖曾有疑慮,但此時見她一切如常,不由面露喜色,感慨不已。
當(dāng)初聽聞,沈家十一娘做了?皇后,哪怕遠(yuǎn)在?北狄牙帳的他們也聽到?了?消息,心中為之一振,以為有了?盼頭。
可盼啊盼,直到?快要認(rèn)命了?放棄了?,卻終于等到?了?她來。
沈家人,到?底從?未放棄過他們。
眾人且喜且驚的目光中,只見一角玄黑的氅衣掩著一縷鑲嵌金草紋的裙裾,曖昧的重疊,一步一步掠過他們的身側(cè),朝階前走去。
一一喚出他們的名字。
久別之后,再見沈家后人,喜悅蓋住了?所有情緒。再聽聞,痛恨已久的鐵勒騰橫死?牙帳,所有人無不歡喜雀躍。
“十一娘能逃回?來了?就好。沈家還?有后,真是太好了?……”
幾個頭發(fā)霜白的老兵也曾看著她長大,忍不住抹淚。
眾人肅容,齊刷刷跪地,向她叩拜:
“皇后娘娘�!�
沈今鸞袖手微抬,眾人禮畢起身后,馬上有人指著他身后的顧昔潮,厲聲道?:
“娘娘有所不知,當(dāng)年我們在?云州城向最近的隴山衛(wèi)發(fā)送烽火信報,等了?十日都無人來援,顧家人就是我們的仇人!”
“老子既然逃出來了?,非要?dú)⒐饽?些人不可!”
院中的叫囂聲此起彼伏。北疆軍舊部殘破的甲胄閃著寒光。
沈今鸞掃視一圈故人,目光平靜:
“北狄牙帳中,帶回?三具大魏主將尸骨,可是確有其事?秦校尉、賀副尉,上前回?話�!�
氣度凌人,俱是其父兄風(fēng)范。
秦昭見她喚他們官職,虎軀微震,上前伏地,道?:
“我等在?韜廣寺奪回?的尸骨,確有三具。而?且、而?且……”
他遲疑了?一下,看了?一圈周圍忿忿的同袍,才提高聲量,道?:
“那?明河公?主親口,第三具尸骨,正是隴山衛(wèi)主將顧辭山將軍的!”
“不僅顧九在?,賀副尉也在?,他可以作證!”
賀毅與秦昭對視一眼,上前一步,也坦蕩地應(yīng)道?:
“在?韜廣寺前,明河公?主確實(shí)如此。”
在?場眾人都是當(dāng)年跟著忠武將軍沈霆川死?守云州城的,等了?十日彈盡糧絕,也沒等來隴山衛(wèi)馳援,十五年來對此一直耿耿于懷。
可今日出自同袍的證言打碎了?多年的恨念。
誰會想到?,顧家真來人馳援了?,還?死?在?了?云州,尸身也被北狄奪去。而?死?的人,竟然是當(dāng)年名震天下的顧家大郎顧辭山。
顧辭山是什么人?即便遠(yuǎn)在?北疆的眾人也有耳聞。
大魏第一世家顧家的嫡子,文武雙全,光風(fēng)霽月,皎如天上月一樣的人物。
不似尋常世家看軍戶低賤,顧辭山待人如沐春風(fēng),他們的少將軍沈霆川一直與他交好,情誼深厚。
秦昭身為沈霆川最親近的裨將,猶然記得,有一年隆冬,少將軍大雪入山,只為獵殺一頭雄麝鹿,做成上好的麝香,贈予一向愛弄香的顧家大郎。
每每得了?陳年的桃山釀,也定會不遠(yuǎn)百里,晝夜奔馳,送去隴山衛(wèi)。
庭院寂寥。融化的積雪化作幾縷細(xì)雨,落下花枝,敲打屋檐,聲聲清寂。
“這?不可能�!�
有人忽然道?。
“我們死?守云州,從?未見過顧家的軍隊來過�!�
秦昭嘆口氣,道?:
“你們可曾想過,隴山衛(wèi)是去馳援城外的大帥了?呢?”
一想起領(lǐng)兵出城后失蹤半月的沈老將軍,眾人眼里的光湮滅下去,搖頭道?:
“顧家駐守在?北疆的隴山衛(wèi)足有三萬人,無論顧家大郎選擇馳援大帥還?是少將軍,就算不能救得兩位將軍,至少也有自保之力……可他,怎么也死?了??”
眾紛紜,經(jīng)年的痛與恨,沉沉壓在?所有人頭頂。每一聲質(zhì)疑,便是一道?傷口,漸漸沒人再出聲。
“因為,當(dāng)年顧家內(nèi)斗,隴山衛(wèi)分裂�!�
那?道?僵立許久的身影終是動了?動,沉悶的腳步走上前來,立于敞亮的光暈下。
眾人愣在?原地,舉目,只見那?個名喚“顧九”的護(hù)衛(wèi)。
模糊的燈火,映亮了?男人劍鋒一般挺拔的身姿,一綹銀絲隨風(fēng)拂動。
聽到?他的聲音低沉異常,像是壓抑著一股鈍重的痛意:
“顧家大郎為奸人所迫,調(diào)兵不成,只帶了?唯一一隊百余人的親衛(wèi)前去馳援�!�
“最終,悉數(shù)殞命云州。”
一字一句,石破天驚。蒙塵的舊事被疾風(fēng)吹去,露出灰燼下的遺容。
滿場嘩然,茍活十五年的北疆殘軍訝異之中,漸漸露出痛色,唏噓一片。
顧昔潮的面上輕描淡寫,好似在?一件無關(guān)緊要之事。唯獨(dú)垂落的眼簾留著一道?罅隙,如隱秘的刀鋒,將昔日的愛恨情仇盡數(shù)割裂開來。
十五年,他花了?整整十五年光陰,從?少年烏發(fā)到?生?出斑白銀絲,才終于將大哥的尸骨尋回?。
直至親眼所言三具遺骨,親自擺放眾人眼前,才能證明這?一冤孽,才敢吐露出這?一真相?。
才敢,再握住她的手。
顧昔潮荒蕪的眸光里暗燃起了?火,只一瞬,烈火燎原。
同樣的一瞬里,沈今鸞驀然回?首,眼簾變得朦朧起來。
天地萬物都黯淡了?下去。
他的
弋?
身影便濃烈深刻起來。
那?么沉靜,那?么平和?,卻令她無端心痛。
她凝望著他,倉皇又錯愕。蒼白纖細(xì)的手指試圖從?他掌心抽出,卻被他捉住不放,越攥越緊。
“顧九,你早就知道??”
如悵惘,如痛惜,如嘆息。
“你一早知道?,卻瞞了?我整整十五年�!�
第49章
放縱(重寫過了)
兩鬢銀絲的少年人身?姿英挺,
器宇軒昂,黑漆漆的眼?看著他,似含痛意,
又帶期許。
她定定看著他,眼?里的光如?琉璃破碎了一般,忽然?背轉(zhuǎn)身?,決然?離開。
這一回,
是她牽著她沒有放開他的手,
狠狠地,
帶著他回身?往后走去。
顧昔潮側(cè)身?護(hù)著燭火,跟著她,
來到那一間?上了銅鎖的暗室。
門窗緊閉,暗室無聲。窗牖透出模糊的火光,一簇一簇在?燃燒。
顧昔潮看到那扇門,
心頭一滯,
在?她威逼的目光下,解開塵封的銅鎖,推開門入內(nèi)。
滿堂香火如?煙似霧,
人影隔著煙氣,
氤氳不清。
他望著巨大紅布罩下的靈位群,
慢下腳步,
在?一步之外立定。
空蕩的堂前,
輕微的喘息聲清晰可聞。
沈今鸞揮袖指著暗紅一片的靈位群,道:
“這里是顧氏的祠堂。你顧家列祖列宗在?上,我要你當(dāng)著他們的面,
一五一十地告訴我�!�
他立于滿堂香火之下,覆雪的甲衣一身?梨花白,
眼?眸中藏著風(fēng)霜雨雪,刀光劍影。
“先帝在?時,朝中軍功新貴崛起,世家地位多有受制�!�
“世家重臣不滿,地位權(quán)勢為?新貴所侵占,于是找上了顧家。顧家為?世家之首,責(zé)無旁貸,他們要我大哥帶頭動手,于朝堂陰詭之間?絞殺政敵�!�
北疆沈家為?寒門軍功新貴,隴山顧氏乃百年簪纓世家。
本是立場相對,奈何沈霆川和顧辭山一見如?故,私交甚篤,過從甚密,親如?兄弟。
朝野上下,人盡皆知。
香火暗影里,顧昔潮仰首,鬢邊的一綹銀絲猶如?凜然?刀鋒,聲色如?冰霜凝固:
“我大哥為?人清正,自是不允……不料,他們卑劣至此,竟在?軍中朝我大哥發(fā)難�!�
“當(dāng)年,沈老將?軍在?城外,你大哥在?城內(nèi),兩處烽火三十里外的隴山衛(wèi)都收到了。”
“奈何,隴山衛(wèi)全軍不發(fā),我大哥只能帶著一隊親兵前去,只能救援一處�!�
“念及云州壁堅城固,他應(yīng)是相信你大哥可以堅守,在?當(dāng)下做出了決斷,先去馳援沈老將?軍�!�
顧辭山和沈霆川曾是肝膽相照的摯友。
因?為?了解,所以相信。顧辭山選擇先支援云州城外的孤軍,所以云州城內(nèi)無人見過他出現(xiàn)——直至他的尸體?和她父親的一道被北狄軍帶回云州,懸尸城樓。
顧昔潮從容淡定地說完,沈今鸞只覺得滿堂壓抑的氣息里撕開了一道縫隙,要將?他和她都吞噬在?內(nèi)。
“你如?何得知?”良久,她問。
他知她所問其實(shí)是,你有何證據(jù)?
有何證據(jù)證明他所言非虛,有何證據(jù)證明二?人多年爭奪不過泡影一場。
上升的煙氣成云化霧,男人高大的身?影透出一絲寡淡的孤獨(dú)之感,刀削般的側(cè)顏透出一絲經(jīng)年的疲憊。
“娘娘可還?記得當(dāng)年,以‘人尸’之法處死?了當(dāng)年從北疆歸來的隴山衛(wèi)部將?�!�
“他們有一些命大,活了下來�!�
沈今鸞頓住,看著他冷笑道:
“是啊,顧大將?軍當(dāng)年好手段,竟能我手中救下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