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燭火森森，顧昔潮面色冷如?寒冰，抬眸看她一眼?，不緊不慢地?fù)u了搖頭。
“我救下他們，審問后得知這一內(nèi)情，而后，將?他們?nèi)空D殺�！�
沈今鸞一臉青白，錯愕地抓緊了供桌漆案上髹金的角。
嗡嗡的耳鳴聲中，她能清晰地聽?到他的聲音：
“有人跑走，我便抓了他們的妻兒，設(shè)計(jì)將?他們引到京都顧家那的祠堂里�！�
顧昔潮閉了閉眼?。
恍若還?能看到那夜，顧家百余年的祠堂里血流成河。血花濺至匾額上鎏金的“顧”字，滲陷進(jìn)?去，染作陰暗的紅。
他眼?睜睜地看著，血泊中的至親向他求饒。
而他，只是立在?碩大的匾額下，冷眼?看著他們血流盡了，化作白玉地磚上數(shù)年擦不凈的瘡痕。
顧家九郎殺人如?麻，心狠手辣的聲名終由此而來。
明亮的少年，自此墮入黑暗，不曾回頭。
“還?有人，試圖假死?脫逃，我后來，甚至砍去了他們每一個人的頭顱，生怕他們死?不透……”
“最后一群人，詭計(jì)多端，知道南燕的降地是我的地界，便往北逃來了北疆�！�
“于是，這十年在?北疆，我一個一個將?他們捉回來，拷問，賜死?……然?后，在?此地為?他們設(shè)下了牌位�！�
男人望向身?后暗沉沉的祠堂，到底輕笑了一聲。
一張一張人臉從眼底劃過，血腥的歲月也流了過去。
最后那張臉，是顧四叔。他臨死前的讖語，一語中的。
顧家九郎早已是惡鬼一只，殘留人世，只為?尋一個虛妄的真?相。
祠堂的香火連綿成片，光暈里的顧昔潮，整個人像是涌動著無盡的血色。
沈今鸞呆立良久，頭皮發(fā)麻。
世人皆道，自顧辭山死?后，顧家九郎狼子野心，狠辣無情，為?了顧家家主之位不擇手段，以庶謀嫡，甚至連親族都可以殺盡。
在?所有人眼?中，因?他大哥的死?，他坐收漁利，收攏他大哥的舊部，從而才可大權(quán)在握，位極人臣，為?世家之首。
無人知曉，權(quán)傾天下的背后，是一樁白骨累成的血案，一個少年拆骨剝筋的巨變。
“顧昔潮�！彼鋈�?喚了他大名。
男人抬眸，濃黑的雙眼?空空蕩蕩，像是烈火燒盡后的荒蕪。
沈今鸞嗤笑一聲，又笑一聲。她忽已明了他為?何死?守這個秘密十五年了。
“十五年了，你掩蓋這么一個腐爛的真?相，攬下殺親的惡名，只為?了維護(hù)顧家的聲名。”
“如?此顧家，值得你這般相護(hù)？”
她一步一步走向他，魂魄飄蕩，浮光瀲滟：：
“不止顧家，大魏世家一個個全都爛透了……為?了這么一個爛透了的世家，你竟與我相斗那么多年？”
“你為?了顧辭山，竟能做到如?此地步？”
顧昔潮望著她，緩慢地點(diǎn)點(diǎn)頭：
“大哥待我，如?兄如?父，如?師如?友。我從儒之時，大哥教我詩書忠義，亦教我品酒弄香。我投軍之后，他領(lǐng)我入他軍中，手把?手教我顧家刀法，親自授我智計(jì)兵書……”
高門侯府深似海，顧老侯爺常年領(lǐng)兵在?外，他自喪母，被帶回顧家，個中生存何其艱難。而少年顧昔潮卻活得瀟灑恣意。這當(dāng)中又有多少是顧家大郎顧辭山的庇佑和愛護(hù)。
他的容止言行，所有美好的品質(zhì)，都是由這個大哥塑造的。
顧家長有腐肉，亦生嘉木。大哥一生為?顧家死?而后已，之后顧家便由他來守護(hù)，至死?方休。
他是顧家人，身?流顧家血，此生都無法逃脫。
顧昔潮回頭望向她，淡淡地道：
“我不能背棄顧家，亦如?你十五年如?一日，為?父兄血仇，為?沈氏聲名�！�
他和她，原是一樣?的。
一樣?都被困住，一樣?的身?不由己，一樣?的雖生如?死?。
沈今鸞張了張口，始終無言。
她輕輕捂住了左胸，不可思議。
她不是做鬼了么？
做鬼了，不該是無知無覺，可為?什么，此刻她的心口可以痛苦如?斯？
為?什么，竟比死?前飲的那碗湯藥還?要苦，比死?后魂魄被困在?暗無天日的棺槨里，還?要疼痛啊？
她覺得可笑又可痛，痛如?摧心。一開口，如?水的澀意從舌尖一直漫開到心口：
“那今日，你為?何要告訴我？”
她行至他面前，他烈動的袍角不經(jīng)意拂過她的衣擺，注定一般地糾纏不休。
顧昔潮眸光低垂，手指攥入箭袖。
在?北狄牙帳前等她出現(xiàn)的那一個漫長的時辰，每一刻都只覺烈焰燒心。
她卻問他，怕不怕她鬼魂的樣?子。
是怕的。怕的只是見不到她，怕這一番話沒能說出口。
“既已尋回尸骨，你我之約了結(jié)。”
顧昔潮仰頭回顧四面
殪崋
香火，笑了笑。
陰差陽錯，她的魂魄能來到他的身?邊不過了卻一樁執(zhí)念，竟讓他一時貪了，忘了魂魄終是要走的。
沈十一和顧九，相識二?十載，曾經(jīng)那么要好，曾經(jīng)，只差一步……
“是啊，我找回了我父兄的尸骨，算是心愿得償，該去往生了……”
沈今鸞微微一怔，垂下了眼?眸。
可顧昔潮的心愿是什么？
她凝望他鬢邊閃動的銀絲，諱莫如?深的神情，她的心頭涌起一股匪夷所思的澀意來。
若非這樁舊案，他和她并非仇敵，不必相爭那么多年。
他不會做顧氏家主，驅(qū)逐北疆，可以依照那卷婚書娶得心上人，從此兒孫滿堂，一生順?biāo)臁?br />
可惜了，而今，她只是一縷孤魂，而顧昔潮有了心上人，人都死?了，他還?一直對她念念不忘。
沒由來地，沈今鸞眼?眶發(fā)酸，將?頭偏去一邊，想要抬手拭一拭眼?尾，袖口卻一緊。
她視線下移，這才發(fā)覺，二?人一直攥著手，沒有人松開。
看到她面上的不自在?，顧昔潮無聲無息地撤了手，后退一步，轉(zhuǎn)身?欲走。
箭袖已被她扯住，他還?未回身?，她已上前一步，始料未及，鼻尖幾乎貼著他的頸側(cè)。
“你做什么？”
魂魄冰冷的氣息縈繞，陌生的酥麻之感。顧昔潮渾身?一僵，下意識地想要避退，箭袖還?被牢牢扯住。
“你是不是受了傷？”沈今鸞蹙起了眉。
她恍惚憶起，她從牙帳力竭走出來，顧昔潮大步上前緊抱著她的時候，她嗅到他身?上濃重的的血腥氣。
而且，方才他攥緊她的手，五指灼傷一般的燙。那不是她的錯覺，而是因?為?他就?在?發(fā)熱。
“無礙�！鳖櫸舫眲e過頭，陰影里的面色蒼白如?紙。
沈今鸞冷眼?看著他，一雙素手緩緩抱起了臂，伸出一只玉管似的指尖，輕輕摁了摁他胸口的傷處。
顧昔潮皺了皺眉，薄韌的唇只一抿，沒有嘶出聲。
看來是傷得不輕，沈今鸞后退一步，揚(yáng)起了小巧的下顎，驕矜又不失冷意：
“這次來北狄牙帳，你一個親信都沒帶，這么重的傷，你就?一雙手，一個人可治不了�！�
“你是要莽機(jī)過來，還?是賀三郎？”
她眸光微動，漫不經(jīng)心地打量著他道：
“三郎這個人，我知道的，下手沒輕重的。你怕是要吃點(diǎn)苦頭�！�
“至于莽機(jī)那幾個羌人，嫉恨你殺他們首領(lǐng)，怕是趁你病，要你的命都有可能�！�
顧昔潮沒有作聲，一雙深幽的眼?盯著她，直愣愣的。
沈今鸞朝天翻了一個白眼?，直接攥著他的袖口，拉著比她人高馬大的男人往祠堂深處走去。
陰風(fēng)徐來，一面垂簾隔絕了里頭一方寬闊的胡榻。
在?她固執(zhí)的目光下，顧昔潮無奈，平坐榻上，不動聲色地注視著她：
“娘娘逾矩了。”
“我都是鬼了，還?要管什么規(guī)矩？”她也不知為?何今日難受得緊，嗆聲道。
“啪嗒”一聲，是蹀躞革帶環(huán)扣解開的聲音。外袍散開，只剩一件中衣。
潔白的中衣，前胸后背，果然?都透出了幾縷血色，暗沉的，鮮紅的，不知他已忍了有幾日了。
沈今鸞心頭發(fā)顫，沒有思索，徑自伸手攥住了他一絲不茍的衣襟，被一只大掌握住。
男人坐在?榻上，眸光抬起，下頷緊收，仰起頭望她，卻有居高臨下的意味，淡淡地道：
“會嚇著你�！�
沈今鸞自不會怯，沒有松手，輕嗤道：
“你身?上什么地方我沒見過？”
當(dāng)初他入軍中，一身?是傷回來找她，一直都是她來治傷的。
她一把?扯開他的衣襟，衣下的胸膛已露出一大片斑駁的烏青，赫然?入目。她手指不禁一抖，停了下來。
此刻已和當(dāng)初少年的身?體?全然?不一樣?了。
她面無表情，臉頰竄上一縷薄紅。
顧昔潮目色微沉，大掌覆住了那只翻動襟口的小手，移開。他垂眸，到底是低嘆一聲：
“我自己來�！�
他褪下中衣，袒露上身?，精壯的大臂撐在?她身?側(cè)。
沈今鸞收了手，坐在?他身?側(cè)，開始用撕裂的布條作包扎帶，熟練地涂上金創(chuàng)藥抹平。
“陳州那夜，是你�！彼吹绞煜さ膫�(cè)影，神色微動。
她低著頭，目光直視著膝上的包扎帶，余光里，看到山巒溝壑起伏的線條，寬肩窄腰，肌肉盤虬。
她喉間?咽了咽，呼吸都干澀了幾分。，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是我又如?何�！�
沈今鸞賭氣道：
“你大勝歸來，朝中民心更甚從前，只會為?人忌憚。但凡你缺各胳膊少條腿，元泓也不至于收了你在?南邊的兵權(quán)�！�
顧昔潮點(diǎn)點(diǎn)頭，薄唇揚(yáng)起：
“不費(fèi)吹灰之力便摧我于無形，得利最大者，還?是你的后黨�！�
“不過區(qū)區(qū)兵權(quán)，再奪回來便是�！彼哪抗廨p飄飄掃過來，“換得娘娘親手侍疾，臣也不見得是虧了。”
沈今鸞不語，掀起準(zhǔn)備好的包扎帶，轉(zhuǎn)過身?去要往他身?上捂，一看到正面，她滯在?那里。
分明的溝壑之間?，大大小小的陳年舊傷不計(jì)其數(shù)，疤痕猙獰遍布貫穿，在?蒼白的皮膚上泅黑暈染一般駭人。
惶惶燈火，灼目的刺青像是他胸前箍緊的困獸，層層鱗片如?刀，要朝她撲來。
“怕嗎？”
他抬起眼?，深不見底的眸底有火在?燒。
“你怕嗎？”她反問道。
沈今鸞不必看，也知自己的身?影，一半是燭火里豐盈的血肉之軀，一半火光照不見的魂魄之體?，隨風(fēng)飄飄蕩蕩。
再沒有比鬼魂更可怕的了。
可他卻在?燭火里端詳著她，沉靜的目光像一張網(wǎng)，四面八方地朝著她包圍過來。
沈今鸞低眸，若無其事地張開包扎的繃帶。
拂動的發(fā)絲撓過緊繃的肌肉，隔著包扎帶翻飛的手指，描摹一身?如?鑿如?刻的線條。一時難以分辨，是他的身?上燙，還?是她的指尖燙。
自幼時起，她為?行伍出身?的父兄治傷是家常便飯，可今日，她卻覺動作生疏緊澀。
雪白的繃帶掩不住斑斕刺青里叫囂的困獸，驚她的心，動她的魂。
是滿身?刺青太過駭人，還?是熟悉又陌生的男子氣息，讓她莫名想到在?宮里無意撞見過的，草叢中侍衛(wèi)和宮女交纏的身?體?，壓抑的喘息。，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她白膩膩的手繞至他的心口，忽然?停了下來。
“這里，你是不是紋過你那位心上人的名？”
她的聲音細(xì)小的如?涓涓細(xì)流。
他似是難抑地笑了一聲，沉沉的氣息拂過耳畔：
“娘娘何不自己來看？”
沈今鸞不動，一股陌生的澀意又在?潛涌。
他有多喜歡那個心上人，才會在?心頭刻下她的名。
鬼使神差地，她的目光微微偏過去，只見心口壯闊山巒間?，竟是一道極深的傷疤。
顧昔潮從肩線到脊背都繃得死?緊，像是一把?弓弦，聲音更低更沉：
“中過箭，扎進(jìn)?肉里，愈合后就?不見了。其實(shí)……”
“不必多言，我對顧將?軍的情史無甚興趣�！�
她只覺受騙，為?他戲弄，神色恢復(fù)了漠然?，纏繞繃帶的手刻意地避開那一處心口，往別處去繞。
男人好整以暇，濃長的睫毛低掩，凝視著她的雙手，若有若無的顫意看在?眼?里。
下一瞬，一只大掌覆住了她的手背。
修長而有力的手不輕不重地握著她的腕，緩緩劃過前面覆著繃帶的溝壑，引導(dǎo)她最后捂在?了自己的心口：
“臣的傷口，在?此處�！�
她一怔，想要收手，他摁得更重，甚至牽動了傷口，低低悶哼了一聲，似是既痛又快。
“下回，若要?dú)⒊�，也�?此處�！�
簾帷之間?，燭搖影動，昏暈曖昧，人影交織不休。
“撲通—”
這是他的心跳，血肉之軀的心跳，她沒有的心跳。
她眼?眸迷濛，忽然?起心動念，直直望進(jìn)?去他沸水一般的眼?眸，道：
“不如?，你只做顧九，我永不會動手殺你�！�
不是大將
殪崋
?軍顧昔潮，不是隴山顧家九郎。只是顧九。
男人倏然?抬眸，目光沉黑，像是一片灰燼里暗燃著火。他看著她，道：
“我若只是顧九，沈十一就?能放下對顧家的仇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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帷幄驟然?飄起又落下，沈今鸞靜靜地凝視他，怔住，不知如?何回應(yīng)。
像是只能放縱這一刻的逾矩。
男人的目光剎那間?變得冰冷難測，氣息濁重，箍著她的腕膚燒灼般地疼。
泛白的薄唇銜起嘲人自嘲的意味：
“玩笑話，誰都會說。娘娘莫要自欺欺人。”
冷漠疏離的口吻，氣息卻灼熱不息，越離越近。
沈今鸞面色如?冰，耳后卻已通紅，只覺疾風(fēng)驟雨，身?旁的燭火登時一滅。
男人只是徒手掐滅了犀角蠟燭。
魂魄手中的繃帶飄落在?地。男人一把?拾起地上散落的衣袍，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覆住滿身?傷疤，起身?離去。
翻涌不息的帷幄陷入沉寂，魂魄再度縹緲如?霧。
十五年，她的父兄，北疆軍，都回不來了。
顧九和沈十一也回不去了。
……
看到房中的燭火熄滅，昏暗無光，坐在?不遠(yuǎn)處的階前的賀三郎瞇了瞇眼?，手里轉(zhuǎn)悠著一枝盛開的桃花。
他忍不住捅了捅一旁昏昏欲睡的秦昭：
“進(jìn)?去了那么久。燈都滅了，孤男寡女，我們十一還?是皇后，我覺得不妥�！�
秦昭還?在?痛惋他曾經(jīng)的主將?沈霆川，抹一把?眼?淚，哽聲道：
“少將?軍視顧家大郎為?至交，果真?沒有看錯人。他若泉下有知，也該瞑目了�！�
誰能料到個中曲折，他竟冤枉了人家那么多年。
賀三郎卻只盯著暗室，黯然?道：
“十一定是生我氣了，當(dāng)時，她從牙帳出來那么虛弱，我看都差點(diǎn)要散了似的……我卻嚇得躲開了，我對不起她……”
秦昭回過神來，哀嘆一聲：
“誰能想到十一竟死?了呢。她父兄知道，該有多痛心啊。怎么一點(diǎn)消息都沒有？皇后薨逝，不該也昭告天下的嗎？”
賀三郎垂著頭，低聲道：
“十一定是被我們拖累牽連了。我們都被定罪，她哪能好過�。俊�
“我們大家也成了大魏的孤魂野鬼了�！�
“嘎吱”一聲，暗室的門開了。
一道濃黑的身?影從中走出，面色沉郁。
賀三郎霍然?起身?，追了上去：
“顧九，你把?十一帶去哪里了？我要見她！”
“不必了。怕你又嚇得屁滾尿流�！鳖櫸舫奔膊讲煌�。
“顧九。”身?后的她出聲道，“我有話要跟他們說�！�
顧昔潮眉間?一動，瞥了一眼?那賀三郎。
不過二?十出頭的少年，眉目英挺，烏發(fā)濃黑，雖然?經(jīng)受摧折，赤子意氣，稚嫩的沖動中帶著一股倔強(qiáng)的天真?，熱烈似火。又是知根知底的故人。
顧昔潮扶了扶金刀，點(diǎn)燃蠟燭，漠然?回避。
小院里，昔日倩影在?燭火的光暈中幽幽浮現(xiàn)。
沈今鸞心知賀三郎所謂何事，刻意遠(yuǎn)遠(yuǎn)隔了好幾步的距離，溫聲道：
“怕鬼，本就?是人之常情。三郎不必顧慮�！�
賀三郎望著說一句又退開兩三步的她，急忙主動走過去，爽朗地笑道：
“一回生，兩會熟，等我多見見你就?不會怕了。”
沈今鸞哭笑不得。
“十一，我給你摘了春山桃�！彼⌒囊硪韽男渲腥〕鍪裁�，滿心歡喜，在?她面前一晃。
花枝顫動。
顧昔潮眸色一沉，俊面更冷，摩挲著腰間?金刀。
沈今鸞看到那一枝春山桃，一愣，沒有接過。
她隱隱覺得，從前少時，北疆的兒郎誰都爭著給她摘春山桃，可是如?今，她卻覺得不一樣?了。
她輕撫鬢邊那一朵春山桃，灼燒過的心頭又泛起一陣難以言喻的漣漪。
她莫名不想再收下其他人的花。
“十一，你是還?在?生我氣嗎？”賀三郎抿唇，眼?眸漉濕，帶著幾分委屈。
從前，只要摘花總弄哄好小娘子的。
沈今鸞目色清明，笑望他道：
“三郎，北疆軍幸還?有你們幾員大將?在?�！�
“我父兄故去多年，北疆殘軍仍在?。前路雖渺茫，但今朝一切從頭，我既是沈家唯一的后人，便身?負(fù)重振北疆軍之責(zé)……”
軍士需要營地演練，需要熱炕暖身?，需要餉糧果腹，需要軍備殺敵。刀不磨不鋒利，這些都是實(shí)際的事情。
云州這殘存數(shù)百人的命運(yùn)，系于她孤魂一身?。
她是沈家十一娘，做了鬼還?是沈家十一娘，責(zé)無旁貸。
“我要帶著所有人回歸大魏。”
她眺望山河遠(yuǎn)闊，滿目欣慰和希冀。
這輩子生生死?死?，她終能救回陷落敵營的父兄軍隊(duì)，又尋回父兄的遺骨，終于也不算徒勞無功。
身?旁眾人聽?她一番豪言壯語，卻皆是神色微變，面面相覷，欲言又止，紛紛看向秦昭。
秦昭頭一個跪倒在?地，凄聲道：
“十一娘，我們都回不去了啊……”
院內(nèi)一片死?寂，所有人都死?死?低垂著頭。
“為?何回不去？”
沈今鸞面色緊繃，壓迫的目光一個一個從人群的頭頂看過去，最后落在?最末那個立著不動的男人身?上。
“承平五年，天子敕令。”
顧昔潮終是走上前來，沉著的腳步踩碎一地霜雪，冷酷得連心底的嘆息都充耳不聞。
“定北侯沈楔無故棄地?cái)?shù)百里，出逃關(guān)外，背主叛國，褫奪封號。忠武將?軍沈庭川開城投敵，以至云州陷落。沈氏亂臣賊子，所領(lǐng)北疆軍乃叛國之師，人人得而誅之，以死?謝罪，以儆效尤�！�
他一字一句復(fù)述昔年圣諭，直言不諱地道：
“娘娘，你和你的人無處可去。”
“唯有，留在?臣的身?邊。”
第50章
魂散（重寫過了）
沈今鸞抬起?眼?，
痙攣一般地攥緊了手，攥得袖邊卷草紋路扭曲瘋長，猙獰痛楚。
“他所言，
可是千真?萬確？”
眾人?緘默，庭院內(nèi)闃靜，可以?聽到胸臆起?伏的氣促聲，男人?們?默默垂淚。
十五年?來?，
在場所有北疆軍殘部即便身在敵營，
亦關(guān)心大?魏之事，
未有一刻不想再歸故土。
直至消息傳來?，罪名已定，
眾人?余生一念，唯有茍活而?已。
今日，終于親耳聽聞這一道御旨敕令，
如同塵埃落定，
再無他想。甚至，連一絲憤意都無——都被長久的歲月消磨盡了，早已麻木不仁了。
沈今鸞笑了一聲，
惶惶燭火下的面容添幾分陰森。所有人?不敢抬頭。
“賀副尉。”她望向?賀毅，
溫聲道，
“你來?說�！�
，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賀三郎一愣，
不由自主地噗通一聲跪下，
目有淚色，道：
“北疆軍早已被全?天下人?視作叛軍，沈老將軍和少將軍也都被指為叛臣。我們?北疆軍，
確實(shí)已經(jīng)回不了大?魏了啊……”
起?了風(fēng)，燭影幢幢，
火光里的人?影顫抖不已，像是隨風(fēng)在動。
“叛軍？”
她的聲音因恍惑有點(diǎn)發(fā)顫，冰冷得像是沉在水底。
“叛臣？”
蕭索的春風(fēng)里，沈今鸞沉寂十年?的魂魄卻在碎裂得驚天動地。
承平五年?，正是她死的那一年?。
無怪乎，她的二哥沈霆舟的魂魄十五年?來?在薊縣飄蕩，冤魂不散，直到十年?前她死后，突然怨氣大?增，再也無法轉(zhuǎn)世，直至魂飛魄散。
，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無怪乎，賀蕓娘一看到她，都忽略她的鬼魂之態(tài)，先要咒罵她以?死謝罪。
無怪乎，她死后，不以?皇后身份下葬，不得入皇陵，無人?知曉，無人?祭拜，死得悄無聲息，如同一片枯葉墜入泥溝——除了那一個幽茫不知何處的人?，連一絲香火都吃不到。
這一切，都是有緣由的。
所有的至親至愛，都已面目全?非。
此時此刻，昭告天下的敕令，令她的憤怒都出離的平靜，所有生前死后的執(zhí)念被踐踏后，只剩下一絲疲倦。
蠟燭照不見的角落，她
殪崋
的魂魄沉沉，一身暴雨前沉郁的青灰色。想要嘶吼尖叫，胸口壓抑難忍，最后竟是發(fā)出了一聲低笑。
惘然，亦是枉然。
燭火浮動，燒過心頭竟也沒了初時的灼意。
那親口說出她死后讖語的秉燭男人?已行至她面前。繃緊的臂膀張開如弓弦，似乎準(zhǔn)備隨時扶住正在頹然癱倒的她。
可沈今鸞到底自己立住了，以?肘撐墻，勉強(qiáng)站穩(wěn)。
秦昭賀毅二人?目中痛意難忍，伏地道：
“皇后娘娘，就算我們?能活著?回到朔州，故國又怎會容下我們?？”
“自十五年?前云州城破，我們?早已回不去了�！�
沈今鸞閉了閉眼?，渾身無力，試著?深吸一口氣。
她朝著?或茫然或悲戚的眾人?，端正了面色，平靜地，字字鏗鏘地道：
“我說過，要帶你們?回大?魏，便必會應(yīng)諾。把你們?，一個一個，都帶回去�！�
一言成契，百轉(zhuǎn)不移。
雖是女子，身軀這般虛弱，面色那么蒼白，可她說的話，卻總有令人?信服的道理，令人?追隨的力量。
“十一娘……”“沈姑娘�！薄盎屎竽锬�！”
哀慟不已的北疆軍殘兵紛紛跪倒在地，叩拜如山巒起?伏。
一張一張麻木多?年?的臉上終是露出一絲動容，像是長久結(jié)冰的暗湖為春水消融，露出一絲透著?光亮的罅隙來?。
在所有人?飽含淚光的視線里，沈今鸞一步一步離開庭院，走回遠(yuǎn)處沒有光的內(nèi)室。每一步，虛浮無力，卻像是走在刀尖上一般的痛。
身后那個男人?在一步之外緊緊跟著?，幾次想要抬手扶住她。秉燭之光，如影相?隨。
她的雙眼?已經(jīng)模糊得無法視物，直到步入拐角，看到一扇虛掩的門，猛地推門進(jìn)去。
她到了屋內(nèi)才如釋重負(fù)，脫力一般地化作一縷魂魄。
一個鬼魂是不能統(tǒng)領(lǐng)軍隊(duì)的。她不能讓他們?看到她的魂魄之態(tài)。
父兄留給她的，只剩下這一營北疆殘軍了。她要保護(hù)好他們?，要能被人?信服，以?人?的身份。
可此刻，她意識到了魂魄將散，只覺，至少，不能再嚇到他們?。
作為沈家的女兒，留下最后的體面。
她低頭一看，袖間精致的卷草紋最先消散，在隨風(fēng)散去，整個魂體即將四分五裂。
自從縊殺北狄可汗，從牙帳歸來?，魂魄一直虛弱無狀。
今日得知昔年圣諭，憤恨難忍，驚破一身幽魂。
終是到了這個時候了。
“沈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