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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男人?懵怔的聲音帶著?怒吼,還有一絲少見的慌亂。

    沈今鸞魂魄無聲消散,看著?他朝自己奔來?,難過地嘆了一口氣。

    就算即將魂飛魄散,她也要為了沈家,再算計他一回。

    “顧九,我最后與你做個交易�!�

    “你將北疆軍殘部帶回朔州。做你的親兵也好,充軍也罷。只要能帶他們?回歸故土,給他們?一口飯吃�!�

    男人?盯著?她的魂魄,想要觸碰,手卻徑自穿過了魂魄。他冷笑道:

    “憑何?”

    沈今鸞氣若游絲道:

    “你顧家內(nèi)亂,害得這些人?流離失所,這是你顧家欠我的。”

    “而?且,我的北疆軍,也是你親自入北狄牙帳救下的。你別忘了,你身為邊將,私救叛軍,便與叛軍同罪�!�

    “若不收留他們?為己所用,你顧家豈非又要承受一次聲名盡毀嗎?”

    自牙帳同謀奪走尸骨的那一夜之時,她就已經(jīng)開始在算計他了。

    同舟共濟,共赴深淵,只為北疆軍設(shè)下最后一謀,到底是當年?的皇后娘娘。

    而?她執(zhí)念深重的魂魄,得知冤屈,像是再也承受不住,如月落星沉的清輝,一點一點在消失,煙消云散。

    “十一,十一!你在哪里?”

    賀三郎在庭院里看出了她的不尋常,也跟了過來?。眼?見燭火尚在燃燒,屋內(nèi)卻不見一絲人?影。

    他滿頭是汗,面色煞白,茫然回頭一看。

    那個喚作“顧九”的男人?一言不發(fā),不見異色,一座一座點起?了蠟燭。

    他竟不知,他從哪里得來?的這一捆一捆的蠟燭,極為平靜地放滿高?高?低低的胡桌胡凳,密密麻麻。

    一叢一叢的火光紛紛燃燒起?來?,白壁上滿是飄揚的燭影�?赡睦镞有一絲伊人?的影子。

    男人?手里提著?一個銅鈴,可有風吹來?,那銅鈴一聲不動。

    賀三郎心道不妙,忍不住道:

    “她,她不會是走了吧?……”

    話音未落,男人?倏然回身,黑沉沉的眸光瞥了他一眼?。

    那一眼?,足以?令賀三郎心驚膽寒。

    男人?英朗的面孔深深陷入滿堂的陰影中,鬢邊絲絲銀光如利刃閃過,冷漠又陰戾。

    燭光越是明亮之處,陰影亦隨之龐然蔓延。此地恍若鬼蜮,此人?恍若惡鬼。

    賀三郎嚇得一個踉蹌,跌坐在地,碾滅了一處燭火。

    顧昔潮走近他,漫不經(jīng)心地重燃被他弄滅的那一支蠟燭,身影僵硬到扳直,寡淡笑了一聲。

    “皇后娘娘,還要躲去何處?”

    他的聲音像是從齒縫里逼出來?:

    “你若是走了,這一支殘兵,我不會留著?�!�

    屋外,春夜驚雷閃動,沉悶的空中閃電劈落,照得滿壁亮如白晝。

    燭火猛烈地搖動,男人?的臉在閃電雷鳴里發(fā)著?刺目的白,在屋內(nèi)不緊不慢地踱著?步子。

    “若是他們?命大?,逃回了朔州,也是叛軍。你若不護著?他們?,我便依照陛下敕令,一一賜死,拋尸亂葬崗……”

    “娘娘可別忘了,”滿堂燭火中的男人?如烈火焚身,淡淡道,“臣從來?不怕威脅�!�

    賀三郎瞪大?了眼?睛,顫抖著?往外頭退去。

    陰風漸漸四起?,顧昔潮巡視四周,冷笑道:

    “沈顧兩家仇深似海,你就這樣放棄了嗎?”

    “娘娘難道不想知道,你父兄沉冤十五年?來?,當中可有顧家的手筆?”

    “陛下頒下此道敕令,未必不是顧家攪弄風云,倒再不如找我來?報仇,你我再斗一場!”

    滿堂百余株燭火肆意搖動,白壁陰影繚亂,飛揚如煙,鬼哭狼嚎一般。

    沉悶的雷聲中,顧昔潮舉目望天,神色不波瀾驚,道:

    “天上地下,碧落黃泉,你我之約未盡……”

    他似是深吸了一口氣,一字字道:

    “你的北疆軍前路未卜,你的父兄沉冤未雪,你的香火恩人?未見一面。你還不快回來??”

    天邊濃云密布,驚雷陣陣,他對周遭的異象視若無睹,只凝視著?一片虛空,加重語氣,厲聲道:

    “沈十一,你給我回來?!”

    “轟隆——”

    雷聲石破天驚。

    手中的銅鈴忽然大?震,嗡鳴不止。

    只見一道白影幽幽浮出,寡白羅衣,懷袖染血,一如初見。

    癱倒在門前的賀三郎一個激靈,目露驚喜之色,指著?白壁道:

    “十一!我看到她回來?了?”

    卻只倏然出現(xiàn),又倏然消散。

    滿堂燭火齊齊搖晃一下,同時湮滅,堂前又恢復(fù)昏暗一片。

    顧昔潮望著?滿目蒼蒼的晨曦白,微光透過樹影,斑駁滿地。

    驚雷之后,是驟來?的春雨,耳目清明。

    淅淅瀝瀝的雨水劃過顧昔潮輪廓分明的臉,他沒有遲疑,朝著?院中那一樹春山桃走去。

    他顫抖的手臂撩開了密密匝匝的樹枝。透明的裙擺像是被春雨淋濕,從枝葉里斜斜漏了出來?一縷。

    每回逃避的時候,還是會爬樹藏起?來?。

    不知是淚還是雨水,洗得她的臉容清麗明亮,在晨光里掩去了魂魄的蒼白。

    那張側(cè)臉緩緩轉(zhuǎn)過來?看著?他,眼?眸空洞,目光沉靜。

    “顧九,你和我做個交易罷�!�

    鬼門關(guān)走過,差一點九魂飛魄散的沈今鸞尚未全?然蘇醒,第一句就是對他如是道。

    顧昔潮不語,朝她伸出了雙臂。

    一如當年?,每回都在樹下接住她的少年?。

    沈今鸞意識昏昏,欺身沉入他的臂彎之間。

    他的懷抱,就像大?雪后的荒原,浩大?廣闊,卻是一片荒蕪,寸草不生。

    既入地獄,同為惡鬼,不如攜手一道,共赴這一道陰

    憶樺

    詭歸途。

    ***

    邊城朔州,莽莽草野,初現(xiàn)新綠。

    一場春雨過后,漫山遍野的春山桃全?都開花了。

    沈今鸞被軍所的練兵聲吵醒,一睜開眼?,窗外漫天絢麗的桃花撲面而?來?。

    帷簾飄舉,她神思恍惚,只見周身所臥的榻邊,貼滿密密麻麻的符咒,溫和之息流入她的一身魂魄,已恢復(fù)了清明之態(tài)。

    垂簾飄動,暮色氤氳,一道人?影倚在帷幄之前翻閱軍報。卸甲后的身形清瘦頎長,挺拔端正,只著?一襲常服,寬大?的袍袖在風里拂動,帶來?落花的香息。

    沈今鸞閉了閉眼?,享受這浪潮來?臨前,這一瞬的無邊寧靜。

    一暈燭火,是男人?秉燭而?至。

    誰又會在青天白日為她點燭呢。

    雖一世為敵,針鋒相?對,可只要她轉(zhuǎn)身,他好像無論如何,都會在那里。

    顧昔潮面色冷峻,背著?光,看不出表情?,立在朦朧的垂簾前,便止了步。

    燭火的柔光透進來?,籠罩榻上女子一身簇新的寬松睡袍,身段柔軟,裙裾迤邐。

    沈今鸞只怔了一息,便從榻上起?身,緩緩撩開了阻隔二人?的帳簾。

    柔軟的帷簾飄落,一身外衣也淌落下來?,衣襟蓮紋如水,蕩漾開去,露出內(nèi)里雪膚深邃的白。

    暗昧的燭火之下,女子素衣披發(fā),燭光暈染慘白的面靨,光艷奪目。

    顧昔潮皺了皺眉,聽她的聲音變得柔弱如泣:

    “我一孤魂,無處可去�!�

    “一需仰賴將軍的蠟燭照亮,才能見人?�!�

    “二需豢養(yǎng)我父兄殘軍,所費巨靡,輜重糧秣,軍馬鎧甲,皆需要補給。”

    ,盡在晉江文學城

    “還望將軍,垂憐我北疆軍十五年?之冤,一腔忠魂,報國無門之苦�!�

    大?丈夫?qū)彆r度勢,能屈能伸。

    沈今鸞面上語笑盈盈,心底冷笑。

    朔州直至北疆,誰是老大?,她心里門清,北疆軍日后倚靠于誰,她洞若觀火。

    于是,皇后娘娘姿媚萬千,不足一握的纖細腰肢彎下去,作勢要向?他俯身,裝個樣子行個禮。

    豈料男人?立著?不動,絲毫沒上前扶起?她的意思,沈今鸞這禮行至一半,便施施然站直了身。

    顧昔潮望著?她,氣笑了。

    一覺醒來?,她已全?然不是之前藏身樹間那個差點就消散的孤魂,變臉如翻書。

    他一時不知,該心痛她那只有一刻的脆弱,還是此刻摧眉折腰的決然。

    沈氏一族,到底全?然沉在她一孤魂柔弱的肩頭。

    顧昔潮嗤笑一聲,無名之火竄上喉頭,漫開之后,僅余一股澀然。

    “皇后娘娘當年?,就是這般籠絡(luò)圣心的?”

    他扯下肩頭的外袍,覆住了她一身露骨的艷麗。

    披衣的力道極大?,魂魄身形微微一晃,沈今鸞抬眸,冷靜與他對視。

    燭火搖曳不定,男人?一臉淡漠,眼?簾搭垂,似是在看她如玉無瑕的雙頰,又像再看底下飄蕩無依的魂魄。

    “要我挪用軍餉,豢養(yǎng)叛軍,可是重罪一樁。娘娘憑何以?為,臣會應(yīng)允?”

    沈今鸞稍一沉吟,道:

    “顧將軍急行軍回到朔州,怕是欲動兵戈罷�!�

    顧昔潮黑眸抬起?。

    沈今鸞繼續(xù)道:

    “想必一回營,顧這幾日派出斥候探入云州各處,已得來?消息:北狄可汗猝死,群龍無首,幾個王子爭奪汗位,你死我活,牙帳之中,兵伐內(nèi)斗,紛爭不斷,實力大?為削弱。”

    “于將軍而?言,卻是千載難逢的良機�!�

    “我知將軍心在云州,我可為將軍奪回云州。”

    去北狄牙帳之前,他和她有過一次交心。

    他頭一回對她和盤托出,他困守北疆十載,與元泓立下了生死狀,一心要為大?魏奪回云州。

    積毀銷骨,雖死不悔。

    而?他的愿,亦是她的愿。

    沈今鸞朗聲道:

    “養(yǎng)兵千日用兵一時,我麾下北疆軍眾將,忍辱負重,蟄伏敵營十五載,知己知彼,可為將軍所用�!�

    “而?我,雖為孤魂,亦曾為將軍縊殺可汗,贏得先機。絕非泛泛無能之輩�!�

    我于將軍,有用。柔韌的軀殼,刺骨的利刃。

    顧昔潮靜靜聽著?,看了她半晌,眉峰微動。

    自從得知父兄冤屈之罪,她只不過允許自己消沉了一刻,便從魂魄將散的孤魂,脫胎換骨,恢復(fù)翻云覆雨的皇后娘娘,朝他拋出她僅剩的籌碼。

    風姿傲骨,動人?心魂。

    顧昔潮不知心頭醞著?何種滋味,面色愈發(fā)冷峻,轉(zhuǎn)身坐回了案前,雙手搭在膝上。也不回應(yīng)。

    她似有幾分茫然和急切,跟著?他過來?,魂魄在明滅的燭火下若隱若現(xiàn)。

    顧昔潮撩起?眼?皮,眸光鋒利,陰沉如水:

    “你拼盡魂魄之力縊殺鐵勒騰,也是為了再奪云州罷。”

    “為北疆軍回歸這一局,你入牙帳之前就苦心布下了。因此不惜魂飛魄散,也要殺了鐵勒騰,就是為了北疆軍有一戰(zhàn)之力,憑再奪云州之功,榮歸故土�!�

    “皇后娘娘智計無雙,生前死后為了沈氏和北疆軍這般籌謀,可真?是嘔心瀝血,不遺余力�!�

    沈今鸞攏了攏云鬢,一語不發(fā)。

    他猜得分毫不差,只可惜,她生前死后,人?心險惡,太多?事超出她的預(yù)料,注定不能一蹴而?就。

    唯獨,眼?前這個男人?翻涌的戾氣里,似有幾許她看不分明的沉痛。

    她微微一笑,道:

    “知我者,莫過于顧大?將軍。”

    顧昔潮收起?似笑非笑的神色,道:

    “你我本就勢不兩立,我若不允,你當如何?”

    “將軍不得不允。”沈今鸞挺起?胸膛,衣袂翩飛,道,

    “若無我軍,云州難定,云州不定,則將軍危矣�!�

    “元泓此人?,我最是明了。他疑心深重,豈會放任你在北疆手握邊軍,十年?一無所獲?”

    孱弱之軀,暗藏殺機,顧昔潮終于等到她這一孤注之擲,圖窮現(xiàn)匕,才揚起?了唇角。

    他抬起?長指,輕叩案頭:

    “兩條路�!�

    沈今鸞擰緊了眉。

    男人?聲色冷肅,道:

    “其?一,趙羨已在此地久侯,他可超度你往生,再入輪回�!�

    原來?她身旁這些黃符紫符,是趙羨回來?后一番苦心為她養(yǎng)魂用的。

    沈今鸞眼?皮都不眨一下,徑直道:

    “我選第二條。”

    顧昔潮似是早有所料,不緊不慢地道:

    “那第二條,便是交易了�!�

    “娘娘此番陰魂不散,不就是為了北疆軍和沈氏滿門冤案�!�

    “你可借我之力,為你父兄洗冤脫罪�!鳖櫸舫币活D,掃一眼?女人?綽約的身姿,收回目光,道:

    “從今以?后,你的北疆殘軍需與我,共謀云州,戴罪立功,至死方休�!�

    答應(yīng)之前,沈今鸞盯了他一會兒。

    這個交易,無論是條件還是籌碼都甚合她心意,如腹中蛔蟲。

    他給她的誘惑太大?,她無法招架。

    “成交�!�

    沈今鸞重重應(yīng)道,一雙杏眸漆黑明亮。

    顧昔潮面上沒什么表情?。

    有那么一瞬,他倒是希望,她選的是第一條輕松萬分的道路。

    哪怕自此分道揚鑣,人?鬼殊途。

    顧昔潮目光尚黯然,見她懶洋洋地伸出手掌,他一愣,才知她是要與他擊掌為誓。

    三聲掌鳴之后,沈今鸞要放下手,手腕卻又被他扣住。

    “沈十一,你記著?,我麾下,從無白食之輩。你和你的人?可要勤修勉勵,可不要再臨陣脫逃�!�

    沈今鸞反握住他的手,把頭一揚,青絲飄動,道:

    “我言出必踐�!�

    “既如此,還需一個憑證。”顧昔潮面無波瀾,長指一挑,一根紅繩在指間晃悠。

    “這是什么?”她蒼白的手指捻動明艷的紅繩,一道細線在二人?之間流轉(zhuǎn)。

    “陰陽紅線。趙羨贈我的法物�!�

    顧昔潮忽然收緊了紅線的一頭,將她牽來?他面前。

    他幽深的眼?眸獨獨映著?她的魂魄,看似冷酷強硬的目光,卻有些許溫柔意味。

    “若是你我系上此紅線,沈十一,從今以?后,你是人?是鬼,身在何處,我都能找到你。

    憶樺

    ”

    紅線一纏,生死相?許。

    羈魂作伴,當不孤寂。

    紅線一寸一寸纏繞住她的手指,他看著?她,篤定地問道:

    “你,敢不敢?”

    第51章

    殘念

    【49和50這前兩章重?寫,

    麻煩大家先去看這兩章,再?來看這章才能連貫】

    敢不敢?

    沈氏滿門忠烈含冤而死,自己做鬼不得往生,

    沈今鸞如今還有什么不敢的。

    一人一鬼之間紅線相連,只隔著不足三?寸的距離。

    纖指纏繞著紅線,微微用?力,一圈又一圈地收緊。紅線兩頭,

    她和他額頭越靠越近。,盡在晉江文學城

    “紅線與鬼牽,

    將軍莫要后悔�!鄙蚪覃[瞇起了眼。

    “臣,

    求之不得。”顧昔潮哼笑道?。

    紅線似有靈,話音剛落,

    已環(huán)繞在纖細的雪腕,而另一頭,系在男人結(jié)實的手腕間。

    沈今鸞微微皺眉,

    輕輕一拽,

    那紅線卻如縛似纏。即便在燭火照不見的地方,那紅線在她魂魄透明的手腕,亦在隱隱顯現(xiàn)。

    紅線可收如蠅尾,

    亦可無限綿長。但只系著,

    卻能感應(yīng)到彼此。

    她靜了一刻,

    忽睜大了杏眸。

    好像可以聽到,

    顧昔潮的心?,

    在跳動。

    不止跳動,跳得還很快,如同雀躍不已。

    她沒有心?跳,

    心?中也莫名騰升起一股跳脫的感覺來。

    顧昔潮倒是面?色如常,冷淡地看她一眼,

    “你是如何能回魂?”

    沈今鸞低垂著頭,道?:

    “當時?,萬念俱灰,只覺得這身魂魄就要四分五裂。但一聽到你的聲音,便不想就此放棄�!�

    他的聲音,那說得字字句句可都是沈顧兩家的血海深仇。

    果然還是仇恨有用?,羈絆之深,竟能拉住魂魄將散的她。

    顧昔潮自嘲一笑,手腕一動,紅線搖晃,道?:

    “和我這個世仇綁在一起,不怕你父兄死不瞑目么?”

    沈今鸞揚了揚眉,目色瀲滟如水,亦冰寒如水,道?:

    “我父兄如何得冤,元泓為何下旨,我都會一一查清。有罪之人,我會讓他們?一個一個伏法?�!�

    “若真是你,我也定?不會放過�!�

    顧昔潮目光沉靜,揚了揚唇角。

    沈今鸞擺動衣裙,窸窸窣窣,想了一會兒?道?:

    “北疆軍中仍然有對當年城破有疑,疑我父兄,動我軍心?�!�

    “既已歸大魏,我父兄的尸骨下葬之前,我欲開棺驗尸,以證軍心?。”

    她漫不經(jīng)心?地撥動著袖間的紅繩,忽心?念一動,問道?:

    “你說趙羨已歸,他人在何處?”

    臥榻帷簾之外,一人已在門前久侯,肩上覆滿落花,一身紫金道?袍上,腰懸桃木劍,臂挽拂塵,朝她疾步而來,拱手道?:

    “貴人別來無恙�!�

    一抬首,卻是一張滿面?風霜,白發(fā)如新的臉。

    “你怎么?……”沈今鸞驚道?,日前那個滑頭道?人趙羨怎變?yōu)檠矍鞍酌忌n蒼的道?長。

    敬山道?人趙羨風塵仆仆,一挽拂塵,笑道?:

    “人間一月,嶗山十年�!�

    他眼望昔日被他陰差陽錯湊成一對的陰婚夫妻。

    一人一鬼手挽紅線,一雙璧人,天作之合。陰陽紅線定?是心?甘情愿,方可系成。

    他捋著長須,喜不自勝地道?:

    “我道?術(shù)有成,機緣已至,可襄助貴人一程�!�

    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更?何況一月十年。

    敬山道?人嶗山客,能以精誠致魂魄。

    沈今鸞袖手回禮道?:

    “那便請敬山道?人為我父兄招魂。我要知道?,我父兄究竟如何冤死�!�

    ……

    陰風揚起爛漫的桃花瓣紛飛,一重?重?飛檐反射月色的清輝,映入院中每一個人沉痛的眼底。

    歸來的北疆軍殘部因未辦路引,無法?證明身份,一直未入朔州城中,在崤山新建的羌人部落暫住。

    各自寬慰道?,能重?歸故土,不在北狄人威壓上茍活。已經(jīng)是極好的了。

    今日戌時?,眾人被召集在崤山西南,昔日鬼相公的荒墳堆,已成墓葬之處。

    趙羨已卜算過,今日戌時?,為下葬良辰,且戌時?日落黃昏,乃是陰陽相交之時?,機緣得當,便可見鬼魂。

    滿山的墳頭前,沈今鸞眼望眾人,一字一字地道?:

    “云州之敗疑點重?重?,縱使有金口玉言,青史成灰,我也不相信我父兄叛國。”

    元泓頒下的御令,她一個字都不信。

    “口說無憑�!彼�?,“此番從北狄人手中奪回三?位主?將的尸骨,一驗便知�!�

    “娘娘,不如還是入土為安�!北娙擞煮@又怕,不忍再?看當年懸于城樓的尸骨。

    沈今鸞冷笑一聲,聲色端嚴,道?:

    “我父兄既是清白之名,又何懼天日見之�!�

    “驗尸。”

    地上,眾人從韜廣寺拼死帶回的三?具尸骨被依次排列攤開。

    戌時?日落,陰陽割昏曉,唯有一盞犀角蠟燭幽幽燃燒,照亮了遍地昏暗的墳冢。

    第一具尸體,較為完好,頭骨身骸尚全。

    沈今鸞想起鐵勒騰臨死前的遺言,否認了殺害他父兄的罪孽。她的目光朝一旁的趙羨示意。

    趙羨走過去,立在尸骨面?前,朝著桃木劍噴了一口咒水,在半空劍舞一陣,卷起地面?枯葉重?重?。

    俄而,他停了下來,搖了搖頭,神色哀戚,對沈今鸞道?:

    “令尊生前,是與千萬人血戰(zhàn)而死。這樣的魂魄,死后必是立刻魂飛魄散,無法?再?入輪回了�!�

    “貴人節(jié)哀,請恕小道?無能為力�!�

    沈今鸞無聲垂淚兩行?,森然麻木的面?容卻一絲喜怒都看不見。

    眾人看著尸骨,倒吸一口涼氣?,目中流露無邊痛色。

    此尸體是萬箭穿心?而死。每一根骨架,肋下骨頭都可見磨損。鋒利的箭鏃深深刺入骨殖,留下了十五年泥掩土埋都無法?磨滅的印記。

    刺向?他的每一箭,都是要致死來射的,如同有深仇大恨。

    沈今鸞咬緊了唇,若非她的手被顧昔潮的紅線牽引,幾乎要站不穩(wěn)。

    “唯有戰(zhàn)死之人,尸骨才會如此�!鳖櫸舫钡�?。

    “你們?看清楚了,”沈今鸞哽咽一聲,放聲道?,“我阿爹,是力戰(zhàn)而死。”

    從當時?蕓娘口中得知,云州眾人對帶兵不歸的沈楔頗有微詞,謠言甚囂塵上,說他帶著北疆軍叛逃。

    今日,這冤屈算是撥云見日,得見一絲分明。

    “我去殺光牙帳那些北狄人,為沈老將軍報仇!”賀三?郎紅了眼,猛地提刀,被秦昭等人勸下。

    眾人目眥欲裂,雖知北狄人殘忍無度,卻不想今日親眼所見,竟是如此觸目驚心?。

    沈今鸞別過頭,拭去眼中奪眶而出的淚花,克制著恢復(fù)了威儀,凜聲道?:

    “下一具�!�

    第二具尸骨,沒有頭骨。

    秦昭目光一動,雙手顫抖,俯下身來,從一片遺骸中撿起一角殘片。

    “這盔甲……”他眼含熱淚,跪倒在尸骨前,“這是,少將軍�!�

    重?見天日的骸骨被陰風中吹去幾許塵土,露出青白的骨殖,腐化經(jīng)年,不辨形狀。

    沈今鸞看見沈霆川的尸骨,眼底騰起血色,道?:

    “秦昭,你是我大哥的副將,你來說,我大哥到底有沒有開城投降?”

    秦昭一咬牙,深深地望著火光里的她,道?:

    “十一娘,你不知道?,當時?我們?已經(jīng)彈盡糧絕了,用?來射擊敵人的箭都是只有一半長的斷箭。少將軍把他最心?愛的一匹汗血寶馬都殺了,為了讓我們?守城的將士能吃飽�?墒牵是撐不到啊……”

    “沒有人來援,我們?孤苦無依,死死守了十日,烽火也燃了十日,一直沒有等到沈老將軍,也沒等到援軍�!�

    “我記得第十一日,少將軍夜里一個人出了城,照常撿了地上的箭矢回來來守城,我看著他

    弋?

    一個人在城樓枯坐了一夜�!�

    “第二日,我再?見到少將軍的時?候,他已是被北狄人砍了頭,懸尸城樓了……”

    語罷,顧昔潮手中點燃的犀角蠟燭忽然晃動一下,變得明滅不定?。

    趙羨捻了一個口訣,緊閉雙眼,口中念念有詞,他再?睜眼時?,地面?忽然揚起一陣一陣的陰風,大有摧山裂海之氣?。

    這一具尸骸旁的塵土忽然如漣漪般散開來,一道?幽光從骨殖之中噴薄而出。

    圍在尸骨旁的幾人頭皮發(fā)麻,連連后退了好幾步。

    幽光之中,一道?高?大修長的身影漸漸浮現(xiàn)出來,像是一個身材英武的男人,脖頸上空空蕩蕩,沒有頭顱。

    沈今鸞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骸骨里驟然出現(xiàn)的一縷殘魂,失聲道?:

    “大哥?”

    殘魂身上的盔甲,和秦昭手中的殘片一模一樣,正是北疆軍的夔牛紋。

    “大哥!”沈今鸞飛奔過去,想要觸碰,殘魂卻一觸即散。

    骨灰紛紛揚揚灑落,又匯集成一道?虛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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