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劇烈搏殺后,
刀傷穿破外甲,
嵌入皮肉,卸甲后需得馬上臥榻靜養(yǎng),不得出去染風(fēng),
以免引發(fā)暗疾。
親衛(wèi)明白過來,將軍還有事為?竟,
不能休息,只得為?他擦拭外露的傷口再上藥。
男人睜開了眼,面容略帶疲態(tài),沉黑的眸光卻銳利萬般。
“駱雄何在?”
駱雄胡子?聳動,回道:
“末將在。”
顧昔潮示意親衛(wèi),幾?人搬來胡案,在案上鋪上一份空白的折本,為?他研墨。
他提筆在折本上書寫?,負(fù)傷的右手臂微微顫抖,落筆字跡卻穩(wěn)如泰山。
一戰(zhàn)未歇,他就已在謀劃下一場進(jìn)攻了。
沈今鸞不必過去看,就知道他在寫?呈上元泓的折子?。
顧昔潮自貶來北疆,已不是昔日那個翻手云雨,擁兵自重?的柱國大將軍了。
唯有得元泓親下諭令,方可從?北疆各州調(diào)兵。
“你準(zhǔn)備攻打云州?”
沈今鸞沉默良久,看著他問?道。
顧昔潮面上表情如舊,舉止從?容。
好像剛才在牙帳發(fā)生的生死對峙不過是一場幻覺。
他一筆一劃書寫?,沒?有抬頭看她,淡聲道:
“鐵勒鳶與諸王子?奪汗位,是奪回云州的良機。若等她登上汗位,北狄平定,便是時不我與�!�
北狄越是動亂,越是分裂,于大魏便越是有利。
親衛(wèi)們都以為?在將軍對自己說話?,連連點頭。
顧昔潮寫?完折本,讓駱雄快馬加鞭,親手遞呈京都。一來一回,最多半月時間。算時機,應(yīng)是分毫不差。
最后一名親衛(wèi)給他上完傷藥,走出去照看正在爐上熬的湯藥。
屋內(nèi)只剩他一人獨坐。
沈今鸞繞過輿圖的橫案,往他側(cè)邊走了一步。翩飛的袖口拂過硯臺,片墨不沾。
“你急著奪下云州,還是為?了要對付他吧�!�
許是因為?有傷在身,顧昔潮坐著不動,身姿僵硬一般的挺拔。
他驀地?低語了一句:
“當(dāng)年,本該是我�!�
沈今鸞不解其?意,回眸望他。
男人眼睫低垂,鬢邊一綹銀絲沒?入烏發(fā)之中,微芒閃動。
“淳平十?九年春,他本該從?隴山衛(wèi)休沐回京,換我輪值去領(lǐng)兵�!�
“我請他替了我。因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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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你要留京,向先帝去求那一道婚書�!鄙蚪覃[接道。
話?出口之時,她也沒?想到自己能記得那么清楚,那么快能出口。
初時她并不知曉,也是后來做了皇后,偶爾聽到心腹調(diào)笑顧大將軍這?一樁軼事,此刻突然想起那個時機,正好對得上。
顧昔潮垂眸,沉默了好一陣。
“當(dāng)時,就該我領(lǐng)隴山衛(wèi)去云州�!彼馈�
沈今鸞的面容一點點凝結(jié)成冰,潮退一般的平靜,只淡淡笑了一聲:
“就算是你去了云州又如何,顧家的隴山衛(wèi)也不會來援,我父兄還是會戰(zhàn)死,你,也會死在云州……”
“哪怕當(dāng)初我就死在云州!……”顧昔潮雙眸抬起,厲色如刀,聲音嘶啞。
也好過,如今兄弟鬩墻,他要被迫與那個教養(yǎng)了他十?余年的大哥動手。
沈今鸞怔了半晌,最后抬指,無形的手指輕輕點了點他的胸甲:
“顧大將軍要是死了,那我這?一生豈不是太過無趣�!�
父兄戰(zhàn)死,她孤苦無依,斗倒顧家,與顧昔潮為?敵,成了她當(dāng)時活下去的唯一指望。
好像唯有恨著他,才能長久地?與他相連相伴。
說來奇怪,他一離京去了北疆,她便病倒歸西。
沈今鸞歪了歪頭,望著呆坐的男人:
“顧將軍可別這?么死了,我上哪再去找那么好的刀?”
“當(dāng)初在牙帳的那夜,是你教我的,思慮再多,不如手刃仇人來的痛快�!�
“我志不變。”顧昔潮隨手抹去唇角殘留的淤血,道,“我說過,我會把他的頭,供奉沈氏靈前�!�
這?一對兄弟,還真是兄友弟恭。兄長把阿弟傷成這?樣,阿弟滿腦子?都是怎么砍下兄長的頭顱。
沈今鸞攥了攥手心,卻聽他下一句道:
“因他之故,讓沈氏蒙冤十?五載。到時,我會給天下人一個交代�!�
“可�!�
沈今鸞斂了斂袖口,應(yīng)得很快。
男人撩起眼皮,自回營后第一次直面望向她。
此去確認(rèn)了沈霆川的死因,是他顧辭山為?投敵做下的投名狀。她對此表現(xiàn)得太過平靜。
沈今鸞注意到他的目光,拂了拂鬢發(fā),目光都不曾動一下。
時機難得,她作為?魂魄的時間更是緊迫。
她只能開始步步為?營,算計將來。這?是從?入宮以后,養(yǎng)成深刻在骨的慣性,從?沒?有任何留給情緒的余地?,
只看利弊,只看將來。
沈今鸞深吸一口氣,衷心地?道:
銥誮
“只要顧辭山還是你我共同?的仇人,我們便還能聯(lián)手�!�
至少?,終于找到了罪魁禍?zhǔn)祝偙犬?dāng)初茫茫不知所以然,手足無措,要好得多。
顧昔潮眼中沉沉的壓抑散去些許,目光銳利地?望著她,微微啟唇,輕描淡寫?地?道:
“皇后娘娘,這?么容易就信我?”
一直在等她拔刀相向,或者決然離去�?伤紱]?有。
可不像之前記憶里睚眥必報的性子?。
沈今鸞垂頭一笑,忽然身形飄忽,坐在他身旁,在他面前,把魂魄透明的手一攤:
“因為?,我別無他法,也無處可去�!�
她望著他,杏眸一彎,又盈盈一笑道:
“只能賴在將軍這?兒�!�
“顧大將軍可是一言九鼎,早就說好要和我一道共謀云州,怎能因一小人而偏廢?”
他一怔,順勢望過去,目光直直看進(jìn)去她的眼底,才發(fā)覺,她的笑中分明有淚意閃動。
心頭的某一處被狠狠揪起,然后撕裂開去,沉入底下。
而她的魂魄沒?有停留,已經(jīng)在寬大的輿圖只見倏然翩飛,一處一處地?指給他看:
“元泓若反應(yīng)迅速,朝中無大臣反對,調(diào)兵令一下,你最快半月便可集結(jié)北疆三州大軍,共進(jìn)云州……”
“朔州到云州,各處都有北狄游騎巡邏。我們前幾?次是一支小隊不易發(fā)覺,但大軍要攻其?不備,需得事先探清北狄軍在云州四處的布防�!�
“還有,云州地?勢復(fù)雜,溝壑野山眾多,羌族各部?久居在此,熟知野徑,我們可以利用羌人探路。”
“我?guī)Щ氐谋苯姎埐?,亦對云州甚是熟悉,有他們在,事半功倍……”
到底是世代鎮(zhèn)守云州的武將之后,思路清晰,指揮若定。
縱使只是一縷魂魄,如春水照人,明媚瀲滟,亦如霜雪錚錚,堅韌不屈。
顧昔潮靜靜地?望著她,聽她說話?,他翻涌撕裂的心境便慢慢平息下來。
“砰——”
屋外傳來震碎的聲音,隨之是親衛(wèi)的稟告:
“將軍,羌人帶了一群人來鬧事�!�
緊接著傳來邑都和莽機將人掠去一邊的高呼:
“顧九,你出來,你帶回來的漢人要造反,我們可勸不住。”
沈今鸞從?輿圖上抬眸。
是她安置在崤山部?落里與羌人在一處的北疆軍。
所謂何事,此間二人都心知肚明。
她這?才明白過來,顧昔潮早料到此事,所以一回來才遲遲不卸甲靜養(yǎng),就是在等著她的人來。
終有一日。他不能再是顧九,只能是顧昔潮。
眼見他起身,抓起放在榻邊的長刀就要往外走,沈今鸞揚袖攔�。�
“你受了傷。我去。”
她若是連這?件事都擺不平,如何重?振北疆軍。
顧昔潮微一揚眉,俯視著眼前的魂魄,沒?有讓開。
“臣,為?娘娘護(hù)駕。”
……
沈今鸞疾步在前,顧昔潮秉燭在后。
軍所的前的空地?上,先是蹦出了一道一瘸一拐的身影。
是一手纏著繃帶,一手握刀的賀毅。
他一看到顧昔潮,便沖向了他,被一旁的兩名親衛(wèi)一把架在在地?上。
顧昔潮面無波瀾,微一抬手,親衛(wèi)松開了賀毅,舉步后退。
賀三郎趴在地?上,看到前面一角煙青的裙裾,一旁是一雙帶血的鑲紋革靴。
他霍然起來,望著面前重?重?的護(hù)衛(wèi),目光落在正中面容冷漠的男人上。
“顧將軍,請你讓開�!鄙�?年強忍著,咬牙道,“我有話?跟十?一說�!�
顧昔潮斜睨了一眼他,又看著沈今鸞朝他點點頭,才退去一旁,抱臂而立。
一片死寂中,賀三郎抬起血絲通紅的眼,對著沈今鸞,道:
“十?一,他不是你的侍衛(wèi)顧九。你一早知道他是顧昔潮,顧辭山的阿弟。是不是?”
見她默不作聲,他將刀擲在地?上,聲音沙�。�
“秦昭為?了替少?將軍報仇,死在了北狄人的刀下,尸首都還在牙帳,我阿姐已經(jīng)哭得昏死過去……”
“當(dāng)年,你知道的,也是顧家的隴山衛(wèi)不肯馳援沈老將軍,顧家大郎親口承認(rèn),殺害了我們少?將軍!”
賀三郎在牙帳被北狄人制住,已經(jīng)全程聽見了顧家兄弟的對話?,這?才驚覺,一直陪在沈十?一娘身邊的,就是顧家人。
傳聞中那個殺人如麻的大將軍顧昔潮。
他不敢置信,身上的傷都沒?包扎完,就跑來軍所找她,就看到兩人并肩而行的樣子?。
“顧家和我們不共戴天。十?一,你怎么能一直和他在一道?”
賀三郎說得聲嘶力竭,一身腥血氣,沈今鸞不由后退一步。
可當(dāng)她余光看望見一旁摩挲刀柄的顧昔潮,她深吸一口氣,站直了。
“是顧家人又怎樣?”
沈今鸞看著他,秀眉蹙起:
“我父兄的尸骨,是他拼死從?韜廣寺帶回來的。你們,北疆軍的舊部?,也是我和他聯(lián)手從?牙帳救出。”
“我們已成大魏叛軍,在部?落里安置的房屋棉麻谷粟,吃穿用度,哪一樣不是顧家軍中撥出救濟(jì)的?”
“我只知道,總得先活著,再謀后事�!�
后事還有很多,先要洗清父兄和北疆軍的冤屈,還要讓這?些忠君愛國的將士重?回故土,有家可依。
賀三郎沉默一會兒,嘴唇微顫,道:
“十?一,我聽說鬼魂要去輪回的,你卻一直留在這?里,就是為?了我們,是不是?”
沈今鸞平靜地?點了點頭。
賀三郎垂下眼眸又抬起,目光透著燭火的灼意:
“之前嫁的那個皇帝,十?一喜歡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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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今鸞不知他為?何有此問?,還是鄭重?且真誠地?回道:
“喜歡不喜歡不重?要,重?要的是,值不值得�!�
至少?她在世時,嫁給元泓為?后,維持沈氏聲名不墜,是僅剩的一條路。
可聽到她這?般回答,怔怔看著她的賀三郎忽然就落淚了。
他果然猜得不錯,十?一就是為?了北疆軍才做皇后的。
她這?樣一個喜歡自由的人,怎會為?了榮華富貴,進(jìn)到深宮里那見不得人的地?方。
同?時,他又恨得牙癢癢,十?一生前為?了北疆軍被迫入宮,做了鬼還要為?了北疆軍留在仇人顧昔潮身邊。
他含淚低吼道:
“十?一,你不必為?我們這?樣。讓我在顧家軍下茍延殘喘,那和在北狄牙帳何異?”
“是不是那個顧昔潮脅迫于你?你先回來罷�!�
說著,他伸出手,輕拽她的袖口。
沈今鸞又退了一步,再退一步的時候,背后已被一只溫?zé)岬拇笳品(wěn)穩(wěn)扶住。
顧昔潮從?軍多年,耳力極佳,即便相隔甚遠(yuǎn),賀毅的話?,讀著唇語他也都聽明白了。
眼見著她的臉色發(fā)白,他皺起眉,手臂一揚。
一旁的親衛(wèi)馬上涌上來,將賀三郎圍堵起來,攔開了他,手按刀柄,就等將軍示下,將這?個沖撞將軍的人正法。
賀毅縱使年輕,也是馬背揚刀,上過戰(zhàn)場的兇悍軍士,方從?牙帳歸來,還有一身的戾氣。
一人對著一群人,絲毫不懼,視死如歸。
一只青白的袖口輕輕拂開男人擋在她的面前肩頭,而后掠過帶刀的親衛(wèi),走到賀毅面前。
“三郎,我生前死后,都是大魏皇后,沒?有人敢動我�!�
沈今鸞面容平靜,看著他道:
“正好,今日你把人都召集起來,我跟大家把話?說個明白�!�
沈今鸞來到崤山的部?落里,放眼望去。
所有從?牙帳回來的北疆軍兵士們都來了,表情悲苦,哀鴻遍野。又得知了一遍當(dāng)年之事,猶如身上舊傷又被挑破,潰血直流。
幾?名女眷扶著痛哭無力的賀蕓娘,一旁是緊握著刀的賀毅賀三郎,死死盯著她身后的顧昔潮。
沈今鸞面容平靜,舉止從?容。
“十?一娘,是顧家大郎害死了我們少?將軍?”有個老兵問?道。
“不錯。”
沈今鸞一開口,那些人眼里所有的光的湮滅下去。
“那我們怎么能待在顧家的地?盤?”
“我們應(yīng)該拼死,為?沈?qū)④妶蟪鸢。 ?br />
人群激憤不已,有人捶地?哭嚎,有人呆立不動,有人抽出了刀。
沈今鸞怒視著眾人,大喝道:
“我千辛萬苦將你們從?牙帳救出來,是想有朝一日能讓北疆軍重?新屹立在大魏的土地?上,保家衛(wèi)國�!�
“縱然顧家負(fù)了我們沈家,你們就
殪崋
要死要活,不想活下去了嗎?”
她直到真的死了,死后化為?孤苦無依的魂魄,才意識到“能活著”這?一件事,本身是多么的可貴。
被擄去的賀蕓娘不該為?失節(jié)而去死,被俘牙帳的北疆軍也該有重?頭再來的機會。
只要活著,便有無限可能。
風(fēng)物長宜放眼量。
一時的榮辱得失,一時的仇恨怨懟,在生死面前,根本無甚意義。
“所謂報仇,不該成為?你們活下去的意義�!鄙蚪覃[揚聲道,“我在父兄尸骨前立過誓,我要帶你們回大魏�!�
“不是此地?崤山,也不是朔州城內(nèi)……”
“而是云州�!�
人群沉寂了半刻有余,殘余的北疆軍眾人瞪大了眼,眼里的迷茫一點一點凝成了燃燒的火光。
無數(shù)雙眼睛仰望著她。
燭火搖曳,女子?的身段柔若無骨,像是會被一陣風(fēng)隨時吹走散去。
可她的言語這?般堅定強韌,像是草原上不屈的蒲草,只要春風(fēng)一吹,便有燎原之勢。
沈今鸞的手指深深攥緊掌中,迎風(fēng)仰首,一字一句地?道:
“當(dāng)年從?我父兄手中失去的,今日要從?我手中再奪回來。重?回云州,需要依靠你們所有人的力量�!�
“待我們奪下云州,你們會和當(dāng)年在云州一樣,有戶籍,有路引,重?新成為?大魏的子?民,無所不往,無所不至�!�
這?些人曾經(jīng)幾?代都追隨沈氏,在北疆軍中任職。淪為?殘兵之后,心中躁動不安,滿心憤恨,一心復(fù)仇。
而今,有了沈氏之后重?新定義活下去的意義,他們空落落的心中一下子?踏實了。
須發(fā)皆白的老兵望著女子?堅韌的身姿,目光灼灼,垂淚紛紛,欣慰地?互道:
“十?一娘真是像將軍年輕的時候啊�!�
“若是將軍泉下有知,該有多高興啊。我們這?些失國之人,又有家了�!�
一人揉了揉眼,輕聲道:
“哎,這?大白日頭下,十?一娘為?什么沒?有影子?�。俊�
他微小的聲音很快被鼎沸人聲蓋了過去。
……
沈今鸞和顧昔潮回城路上,她看到男人緊握刀的手才松開。
她心頭一動,莞爾道:
“你是擔(dān)心我被人欺負(fù)?”
男人只放下了刀,默聲不語。
沈今鸞搖搖頭,輕聲道:
“我不是當(dāng)年剛?cè)ゾ┒紩r任人欺負(fù)的沈十?一了�!�
她初入京都,作為?軍戶女被嘲弄冷諷,后來嫁給當(dāng)時還是太子?的元泓,也著實受過不少?欺負(fù)。
同?時,也讓她學(xué)會了手段,把握了人心,在荊棘從?中生長成如今八風(fēng)不動的沈今鸞。
可面前的男人卻目光專注地?看著她,道:
“你既然留在我軍中,便無人可欺負(fù)你。北疆軍也不行�!�
見到賀毅對他步步緊逼,顧昔潮心頭無名火起。
他漠然地?道:
“你且記著,我留著那些人,不過是因為?娘娘與我有交易在先�!�
“若非不然,北疆軍殘兵敗將,與我何干?”
沈今鸞啞然失笑。
今日這?一出,他便不能再是她的侍衛(wèi)顧九了。
果真還是那個心狠手辣說到做到的顧大將軍。
她唇角翹起,偏過頭,眼見著高大如松的顧大將軍,踉蹌一步,忽然栽倒在地?。
“將軍!……”,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身后親衛(wèi)將跌倒的人扶起,攙著回了軍所。
顧昔潮終于卸了甲。
等到所有這?些事塵埃落地?,才肯治傷休息。
軍醫(yī)去而復(fù)返,連連嘆息,先給他喂下止血的藥丸,又寫?了幾?張方子?讓人去煎藥。門外燒著兩三個爐子?突突作響。
幾?名親衛(wèi)合力將他的甲胄脫下,開始細(xì)細(xì)擦拭傷口上藥。由于過于慌亂,偶有牽扯傷口,顧昔潮雖一聲不吭,但頻頻皺眉。
“我來吧。”沈今鸞道。
出人意料地?,她一出聲,屋內(nèi)所有親衛(wèi)轉(zhuǎn)頭看著她。
視線之中,她這?才發(fā)現(xiàn),那犀角蠟燭在男人手中緊緊握著,一直未滅。
一陣薄紅竄上了她的臉。
幾?名親衛(wèi)面面相覷,愣在原地?不動了。
眼前的陌生女子?應(yīng)是將軍從?云州帶回來的,他們方才已極力忽視了她的存在。
將軍竟然金屋藏嬌,十?五年來這?可是頭一回。
只看到的一眼,玉面嬌靨,艷若芙蕖。
親衛(wèi)不敢再看,心領(lǐng)神會,踮起腳,正要后撤,又望向榻上的將軍。
只見顧昔潮緩緩抬眸,濃眉皺起,銳利的目光掃過來。
親衛(wèi)一怔,只得硬著頭皮繼續(xù)換藥。
顧昔潮沉著臉,雙目閉闔,額鬢漸漸沁出了汗。
腦海中想起的是在云州祠堂里,柔軟的身軀,冰涼的指腹,交錯的呼吸。
她在他心口包扎,一聲一聲地?喚他“顧九”。
縱使一貫的蜜里藏刀,他也認(rèn)了。
可到底是鏡花水月,一旦放任自己沉溺下去,只會忍不住心起貪念,會渴求,會索取。
她總是要走的。
屋內(nèi)眾人忙碌不已,沈今鸞識趣地?退去一旁,無所事事,坐如針氈,照看起煎藥的爐子?。
直到日暮時分,所有人靜悄悄地?退出,親衛(wèi)輕手輕腳地?闔上了門。
帳簾朦朧,榻上的顧昔潮渾身的傷口都上了藥,他終于睡了過去。
入夜了,房內(nèi)只有一簇燭火,暗沉昏黑。
沈今鸞起身,飄去榻邊。
屋內(nèi)彌漫著一股藥酒的氣息。傷口太多,一連用了好些藥酒。
臨近帳幕,這?股酒氣便越是濃烈,暈暈沉沉。
隔著垂簾,她靜靜看著榻上男人消瘦的臉龐。
在所有北疆軍將士面前,她不能展現(xiàn)出一絲軟弱。
可此時在昏睡的顧昔潮面前,她凝在眼眶里的眼淚才舍得一滴一滴往下掉。
這?些年來,生前死后,強撐著找尋尸骨,查明真相,一旦此時松懈了,所有深埋的委屈和酸楚一下子?全部?傾倒出來。
反正他睡著了,看不見,聽不著,她可以盡情宣泄。
“沈十?一,聒噪�!�
男人閉闔著眼,聲音嘶啞。
沈今鸞一滯,氣笑了。她明明怕吵醒他,哭的很小聲啊。
“你醒了?”
抬起淚花閃動的眼,卻見男人仍是閉著眼,俊挺的眉頭皺得緊緊的,意識不清。
沈今鸞視線下移,看到他手臂的繃帶上新溢出的血跡,隔空輕輕撫過。
他那些笨手笨腳的親衛(wèi)哪有她包扎的好。
一陣風(fēng)吹拂帷簾,薄衾拂開幾?許。
她為?他合攏衾被,被角卻被他的手臂卡住,她一失力,隨之側(cè)臥在了榻上。
面面相對,目之所及,男人睡顏沉沉,眼窩深邃,鼻梁高挺,呼吸因受傷略有幾?分濁重?。
她螓首低垂,又湊近幾?分,忍不住道:
“疼不疼啊?”
咫尺之距,男人側(cè)過臉,微燙的氣息拂過她的臉,搖了搖頭,薄唇微動,吐出一句:
“沈十?一,疼。”
許是藥酒的作用,他的氣息帶著一絲微醺的酒氣。
沈今鸞心頭莫名揪了一下。
不知為?何,人高馬大的男人今日每句話?,都要加“沈十?一”在前,笨拙中又有一點可愛。
她存心戲弄,沒?忍住,伸出了手指,輕輕點了點他鴉羽般的濃睫。
“疼也沒?用。要是你當(dāng)初娶了那位心上人為?妻,現(xiàn)在就有人照顧你了。”她小聲嘲弄。
男人像是聽見了,遲鈍地?搖了搖頭。
“沈十?一,她不愿意�!�
她心頭一顫,仍是盯著他的面龐,喃喃自語:
“你的那位心上人,到底是誰?”
男人的濃睫又顫動一下,輕聲道:
“沈十?一�!�
這?一回,她等啊等,一直沒?等來下半句。
第56章
訣別
三?日后,
顧昔潮自?朔州出兵,揮師北上。
他麾下鐵騎,攜雷霆之?勢,
沿途逐個擊破依附北狄的數(shù)個部落,將崤山以北的大片疆土牢牢握在手中。
一路奔襲,直至云州城南面的刺荊嶺,屯兵扎營,
北望云州。
刺荊嶺,
北狄兵占據(jù)高地,
易守難攻。對?于大魏軍中最是兇猛的精銳,即顧昔潮親領(lǐng)的鐵騎,
卻是最為相克。
憶樺
因此,刺荊嶺乃是奪取云州的關(guān)鍵。
然?而,此行僅顧家駐軍朔州的一萬隴山衛(wèi)甲并弓衛(wèi),
加上自?牙帳歸來的當(dāng)年北疆軍殘部,
和?千余羌人,亦難以攻破刺荊嶺。
只因,京都的圣諭遲遲未下。
而刺荊嶺之?戰(zhàn),
戰(zhàn)機稍縱即逝。
中軍帳中,
昏沉的燭火打在男人身上,
墨色氅衣襯得面容幽暗無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