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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今日無酒,不能盡興。來日再有相逢之時(shí),我必要與?君,共飲一杯。”

    顧辭山從容笑道:

    “天上地下,碧落黃泉,定赴此約�!�

    翌日,沈霆川率軍投降,親開城門,迎北狄軍入城。

    顧辭山在北狄兵吶喊叫好?聲中,用沈霆川贈(zèng)予的那把長刀,親手砍下了摯友的頭顱。

    自此,一個(gè)忠骨成灰,萬罪加身,一個(gè)陷入無間,萬劫不復(fù)。

    ……

    下雨了。又是一場春雨。

    刺荊嶺的大霧被落雨沖散。晨曦的光從山嶺層云之間,透出澄亮的光來。

    明河公主十五年間在牙帳對大魏戰(zhàn)俘還有云州百姓頗有照拂,雖然?這照拂來自顧辭山的手筆,但此時(shí)也?沒有人折辱她的尸身。

    還有不知何人,為?她蓋上了一件披風(fēng),一同隨軍帶走。

    大魏軍的馬匹有的中箭死去,被長刀砍殺,最后幾匹也?是力?竭,倒地不動(dòng)了。

    顧昔潮背著無法行走的顧辭山,一步一步往朔州走去。,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十五年身子健朗,力?壯如牛的大哥,骨肉仿佛早已枯朽,輕如一片灰燼。

    顧辭山將當(dāng)年塵封的往事一字一句完,低喘了一口氣,道:

    “我不知,后來沈家?如何?”

    雨水淅瀝,地面泥濘,顧昔潮腳步沉重,低聲道:

    “十年前,陛下昭告天下,沈氏一門通敵叛國,以叛軍論處�!�

    “果然?如此�!�

    顧辭山閉了閉眼。他?這些年最擔(dān)心的事,果然?還是發(fā)生?了。

    云州陷落,敗軍慘案,必要有人背負(fù)。既是帝王心術(shù),亦是穩(wěn)定社稷民心。

    他?睜開了眼,黯淡的眸光透過雨霧,驟然?變得銳利難當(dāng):

    “我愧對沈家?,叛國投降之人,只在我一人,不該讓沈家?父子承受這等?污名。”

    “九郎,你替我手?jǐn)M一份奏疏,呈上御前。就……”

    “隴山顧氏顧辭山,淳平十九年,先是畏戰(zhàn)不出,后貪生?怕死,投敵賣國,誅殺同袍,十惡不赦,罪不容誅……”

    “所有罪責(zé),皆在我一人�!�

    “大哥!……”

    顧昔潮喉頭哽住,猛地?fù)u頭。

    “那一年,本該在隴山衛(wèi)領(lǐng)兵的是我。是你代了我,隴山衛(wèi)中當(dāng)年的兵錄,甚至御前的折子,均是記載在冊,都還是我的名字……”

    顧辭山卻?笑著,拂去他?肩頭的落雨,道:

    “做大哥的,沒有什么不能為?弟弟擔(dān)待的。你就不要和大哥爭了�!�

    “大哥,可是我……”顧昔潮抿緊了薄唇。

    “什么都不必了。你就是我阿弟。”顧辭山制止了他?,像是累極了,頭倒在他?肩頭。

    幼時(shí),阿弟伏在大哥背上,今日,大哥靠著阿弟肩頭。

    眼簾的罅隙里,顧辭山看到他?烏黑的鬢邊銀絲縷縷閃動(dòng)。

    他?錯(cuò)愕地道:

    “九郎,你怎么有白發(fā)了?”

    他?沒有作聲,顧辭山也?全然?能猜到。他?長長嘆了一聲,低聲道:

    “九郎,你也?一早知道,你不必這般為?顧家?辛苦。”

    “顧家?和你,又有何干系?是我當(dāng)年私心,將你困在了顧家?�!�

    顧辭山自幼教導(dǎo)他?忠孝禮義,長此以往深刻在他?的骨子里,生?成這一副愚忠愚孝的硬骨頭,如今竟不知是對是錯(cuò)。,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可顧家?后輩之中,確實(shí)只有他?一人出類拔萃。

    他?不上自己是慈悲,還是殘忍。要他?背負(fù)這樣的命運(yùn)。

    “不是的。”

    顧昔潮卻?突然?搖搖頭,無堅(jiān)不摧的面上漸漸露出一絲淡淡的喜悅。

    “大哥,我感激不盡�!�

    “因?yàn)?我是顧家?人,才?能遇到她�!�

    遇到她,是他?這身不由己的一生?里,發(fā)生?過的最美好?的事。

    起初的年少心動(dòng),后來的生?殺欲念,到今日的生?死相伴,都與?她有關(guān)?。

    顧昔潮低下頭,澀然?地笑了笑,道:

    “大哥,我想娶妻了�!�

    顧辭山一愣,這個(gè)傻小子竟然?十五年還沒娶妻。他?皺了皺眉,福至心靈地問道:

    “還是沈家?妹妹?”

    顧昔潮重重點(diǎn)

    依譁

    了點(diǎn)頭。

    果真如此,顧辭山嘆了一口氣,真不知該什么好?。又想到什么,不由問道:

    “十五年過去,她還沒嫁人嗎?”

    他?一時(shí)不知,若是這傻小子是起心動(dòng)念,要奪人妻子,他?該如何是好?。

    “她嫁過人�!�

    他?淡然?回道。而后,又像是害怕家?門森嚴(yán)大哥會不允準(zhǔn)似的,急忙補(bǔ)了一句:

    “我一點(diǎn)都不在乎�!�

    知弟莫如兄,顧辭山自是看出他?所慮為?何。他?冷笑一聲,不顧唇邊溢出的血,拂袖道:

    “嫁過人又何妨?女子的貞潔,從不在羅裙之下。”

    “沈霆川的妹妹,豈會是庸碌之輩,足以與?九郎相配。只要你二人真心相愛,千難萬險(xiǎn),終能相守�!�

    “大哥最后為?你做一次主,沈家?十一娘,這個(gè)媳婦,我們顧家?要定了�!�

    未料到隴山百年世家?,克己復(fù)禮的大哥,會如此作答。顧昔潮瞪大了雙眼,干裂的唇角一點(diǎn)一點(diǎn)上揚(yáng),全然?咧了開來。

    本該正?襟危言,此時(shí)卻?再也?合不攏嘴。

    十五年暗無天地,從未有過一刻,能夠如此開懷。

    顧昔潮雙臂一抬,將背上的大哥扶穩(wěn)了,輕輕地道:

    “我和她的雙親都不在了。大哥是我們留在世上唯一的至親,可以作為?高堂,為?我們主婚。”

    上回在薊縣拜堂,主婚是敬山道人,高堂是一雙紙人。他?一直覺得太過寒磣,是委屈了她。確實(shí)不能作數(shù)。

    他?心中暢想無限,期許無限,想到什么,便什么,難得的恣意瀟灑。

    “大哥,你等?等?我,我定會帶著北疆軍和隴山衛(wèi),再奪回云州。”

    “大哥,你之后是想留在北疆,還是回京都去?或者,我們?nèi)ソ�,那里遠(yuǎn)離紛爭,可以看潮信,品龍井,聽?聞,山寺里的檀香也?是、也?是極好?的……”

    ……

    “大哥,你看看,那就是朔州的城墻,你、你再撐一下……九郎終于帶你回家?了……”

    顧昔潮著著,面上洋溢的笑意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抽盡了。

    一滴一滴溫?zé)岬囊后w在他?的側(cè)頸,濺開一朵一朵的血花,在滾落的雨水中,暈染開去。

    顧昔潮終是停下了腳步,臂膀在雨中顫抖不息。

    他?一停,他?身后的大魏軍也?即刻止步,排山倒海一般跪伏在地,闃靜無聲。

    耳邊傳來顧辭山低聲的嘆息。

    他?正?竭力?抬起眼,深深凝望著近在眼前的朔州城門,已列陣在前迎接他?歸來的隴山衛(wèi)舊部?。

    “大魏,大哥回不去了�!�

    白旃檀香與?酒色相合,取人性命于無形。

    這是顧辭山曾經(jīng)為?北狄可汗計(jì)劃的死法,亦是為?發(fā)妻安排的結(jié)果,同樣,是他?為?自己定下的終局。

    鐵勒鳶掌權(quán)領(lǐng)兵以來,慣于清醒,素來極少飲酒。唯有與?愛郎興盡,為?了取悅于他?,夫妻同樂,才?偶爾與?他?同飲一口桃山釀。

    昨日登基汗位在即,她本不愿飲酒。

    那一口酒,是他?擁她入懷,親自哺給她的。

    是致命的殺機(jī),也?是柔情的訣別?,給這十五年的愛恨一個(gè)交代。

    此前,所有勢力?已被他?借著被鐵勒鳶之力?全部?掃清。鐵勒鳶一死,北狄群龍無首,必會再次陷入分裂。

    這是他?為?大魏,為?他?阿弟的最后一謀。

    顧家?大郎,冠蓋京都,算無遺策,一人可當(dāng)千軍萬馬。

    他?把自己的死也?算進(jìn)去了。

    顧辭山唇齒一動(dòng),又吐出一口濃稠的烏血,道:

    “九郎,這是大哥教你的最后一計(jì)——

    國士,當(dāng)躬身入局�!�

    如兄如父,如師如友,他?教過他?很多,可惜,今后不能再教他?什么了。

    “沈家?姑娘,我許了。我知你欲奪回云州,你們成親,我還隨了一份賀禮,以你才?智,必能發(fā)現(xiàn)……”

    “我到了地下,定要向霆川討一杯喜酒喝……還好?,我不負(fù)顧家?,不負(fù)沈家?,也?不負(fù)家?國�!�

    顧昔潮靜靜地聽?著,一聲不吭,直到聽?到大哥殘酷地,哀求般地道:

    “大哥已經(jīng)是個(gè)廢人,再活著,對我來,就是酷刑。”

    “九郎,用我當(dāng)初教你的那一手快刀,給我一個(gè)痛快。”

    顧昔潮佇立在大雨中,失聲哽咽,張了張口,卻?發(fā)不出聲,所有情緒都被大雨聲淹沒。

    他?雙目空茫,最終,還是緩緩拔出了那一柄蟠龍纏柄的金刀。

    顧家?刀法,出刀迅疾如電,快到中刀之人還未察覺,便已毫無痛苦地死去。

    一如十五年前,顧家?大郎忍痛斬殺摯友一般,今日,顧家?九郎,親手了結(jié)至親的大哥。

    鮮紅的刀刃垂落,血水零落一地。

    大滴大滴的淚水,與?漫天的春雨一道,砸落在朔州城門前的泥地上。

    雷聲沉鳴,大雨滂沱,顧昔潮雙膝跪地,伏地叩首,為?兄長送行。

    “顧家?九郎顧昔潮,恭迎隴山衛(wèi)驃騎將軍凱旋!”

    “隴山衛(wèi)十三?營,恭迎驃騎將軍重回故土!”

    “隴山衛(wèi)第二弓箭營,恭迎驃騎將軍歸國!”

    兵戟悲鳴,鏗鏘有力?,回蕩在瓢潑的大雨里,此起彼伏,震天動(dòng)地。

    顧辭山仰首望天,面上漸漸露出如釋重負(fù)的笑。

    他?嘶啞著嗓音,唱起了舊日里的歌:

    “我本邯鄲士,祗役死河湄。不得家?人哭,勞君行路悲……”

    蒼茫歌聲里,顧家?大郎顧辭山,故驃騎將軍,緩緩闔上了眼。

    前業(yè)盡消,終得解脫。

    ……

    顧昔潮從地上起身,抹去了面上的血水,淚水,雨水�;謴�(fù)了漠然?的神色。

    大哥的遺言,其?余可以照做,唯有一句,他?不能答應(yīng)。

    只能忤逆。

    哪怕,要為?此斷送他?此生?唯一求過的姻緣。

    這一世,到底從來不由他?自己。

    雷雨交加,顧昔潮領(lǐng)兵步入朔州城中。

    然?而,他?一入房中,方才?沉定下的決心又遲疑了。

    暖黃的燭火照耀之下,纖弱的女子正?背著身,躲在帳子最里側(cè)。

    還是和從前的沈家?十一娘一樣,一到雷雨夜就驚嚇不已,緊緊蜷縮成一團(tuán)。

    這一趟她在牙帳歷盡艱險(xiǎn),衣衫又破舊了些,他?人在刺荊嶺,沒來及給她燒衣。

    此時(shí),她只著一件里衣,光潔的后背一對漂亮的蝴蝶骨,振振欲飛。

    綢緞一般烏發(fā)披散下來,蓋住這一身蒼白的里衣,裙擺蓋不住的腳尖,緊繃著,在閃電的白光里白得耀眼,泛著光澤。

    手腕的紅線皺了些許,垂落在一片雪白之間,襯得更為?冷艷。

    只靜靜地在那里,就能勾起他?埋在最深處的欲。

    被命運(yùn)裹挾的憤懣和無力?,在看到她時(shí)被撫平了些許。

    這樣的柔軟濕潤,好?像如同這一場絕望的春雨,浸透他?干涸已久的內(nèi)心。

    橫亙在沈顧兩家?之間的仇恨已蕩然?無存。他?大哥,她大哥,都已經(jīng)許了他?和她的親事。

    他?對她,問心無愧。

    那么,在走向最殘酷的命運(yùn)之前,他?可不可以最后放縱一回?

    顧昔潮舉步,走向他?錯(cuò)失十五年的妻子。

    第60章

    惡鬼

    春雷轟轟烈烈。

    電閃雷鳴,

    一聲蓋過一聲。

    春夜急雨,下?了?一整天都還沒停。

    入了?夜,白光一下?一下?投在紗帳上,

    猶如鬼魅乍現(xiàn)。

    沈今鸞從白日昏迷到了?黑夜,到夜里的陰氣?重了?,才醒過來。

    她直愣愣地凝視著腕上的紅線。

    若非這根相連的紅線,顧昔潮不會那么?快在刺荊嶺找到她。

    白日里給她的魂魄療愈的趙羨都勸說過好多回了?:

    “陰陽紅線,

    連接陰陽,

    除非都成?了?鬼魂,

    或者一方灰飛煙滅,才會自動(dòng)褪落。否則,

    就算三清真人

    ?璍

    來了?,都剪不斷這紅線�!�

    果真,無論她如何上下?擺弄,

    還是無法掙脫紅線。

    趙羨無語,

    一直讓她不要白費(fèi)力?氣?了?,還不如想想怎么?保存魂體?,爭取在八日之?后順利去投胎,

    不要魂飛魄散。

    “不如,

    還是吸一些?陽氣?罷�!彼嬲\地建議道,

    “軍營里就男人多……”

    沈今鸞耳根一紅,

    斷然拂袖拒絕。

    她可不是那種沒骨氣?的女鬼。

    暮色四合,

    趙羨已離去,為秦昭魂魄還陽準(zhǔn)備法事?道場了?。

    雨夜驚雷不斷,沈今鸞看了?看自己暗淡的魂魄,

    心中苦悶,退去了?帳子里頭。

    她忍不住回想,

    在刺荊嶺中,顧昔潮曾對她許諾,定會給她一個(gè)交代。

    顧九是言出必踐,從來不對她食言�?深櫸舫蔽幢�。

    顧九可以在千萬人面前抱住他的沈十一,哪怕僅是一縷魂魄。

    可顧昔潮卻只能為了?顧家,與他的皇后娘娘背身相向,陌路殊途。

    她能不能,再信他一回?

    房門?“嘎吱”一聲開了?。

    最先涌入的是暴風(fēng)驟雨,潑灑一地氈毯,沾著水珠。

    而后,她看到一抹燭焰,暈開昏黃的光,照亮一室幽暗。

    最后,一雙帶血的黑靴踏入房中。

    沈今鸞抬起頭,愣住,魂魄一顫。

    男人無聲無息走進(jìn)來,被?大雨澆濕的衣袍,還在滴水,淌落一路。

    滴下?的水中,帶著一縷一縷的血絲。

    他像是一只瀕死的困獸。

    燭火照著的雙眸紅得像是滴血,身形左突右進(jìn),連站都站不穩(wěn)。

    沈今鸞一下?子從榻上起身,想要伸出手去扶他,又收回了?手。

    “你殺了?他?”

    她遲疑地問,喉頭哽得窒澀。

    男人沒有說話,血跡染紅的手指微微發(fā)顫,沉沉黑眸盯著她。

    “你殺了?他�!边@一回,沈今鸞肯定地道。

    因?yàn)�,她從未如此消沉破碎的顧昔潮�?br />
    男人自己立直了?,將淌血的刀收入鞘中,手里的燭火放在案上。

    而后,他站在她面前,看著她道:

    “他自淳平十九年淪為俘虜,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為了?奪下?懸于城樓的沈家人尸骨,再救下?盜走尸骨的秦昭賀毅等北疆軍舊部?,他答應(yīng)娶了?明河公?主鐵勒鳶,成?了?北狄駙馬�!�

    “困于公?主帳中,漸漸獲取她的信任,等到她對他的防備沒有那么?深,著手開始布局�!�

    “運(yùn)籌帷幄,縱橫捭闔。在他的一步步謀算之?中,她嘗過權(quán)力?的滋味,成?為牙帳手握重兵的明河公?主,自然無法輕易放手,對他也是越來越信任�!�

    “他有時(shí)被?允許走出帳子。繁星蒼嵐,夜穹遼闊,想起故人故土,只能喝桃山釀麻痹身上的傷痛,暫排苦思,可他不能多喝,因?yàn)樵谘缼げ讲襟@心,只能保持清醒。”

    “知曉雙腿再也不能起立,是他唯一想要自戕的那一日,但思及你大哥,他繼續(xù)布局,直到鐵勒鳶登上汗位,為她清掃完所有勢力?�!�

    “再一舉殺了?她,讓北狄再度陷入分裂……”

    “至于你大哥沈霆川,是他自己求我大哥殺了?他,作為投名狀,為了?救下?云州一城百姓�!�

    男人聲音喑啞得不成?樣?子,卻說得緩慢審慎,生怕錯(cuò)漏一字,有辱烈士。

    他抬起頭,看著她,英挺的臉血淚縱橫,眉眼卻十分平靜:

    “沈十一,顧家從來沒有對不起你沈家。”

    沈今鸞手指止不住地發(fā)顫。心頭像是被?無數(shù)根刺扎進(jìn)心口,酸痛苦澀,又像是被?燭火灼燒,一片滾燙。

    其實(shí),在得知顧辭山雙腿殘廢之?后,她便猜測過這個(gè)可能。

    她之?前一直阻止顧昔潮殺顧辭山,除卻想利用他證明沈氏清白之?外,還有另外一層。

    她不想他再殺一個(gè)至親的大哥。她怕他殺錯(cuò)了?好人。

    縱有猜想,可此時(shí)將所有細(xì)節(jié)連在一起,得知了?這一出顧家大郎血淚鑄就的半生,仍覺觸目驚心。

    殺身成仁,舍生取義。

    顧家大郎顧辭山,終不負(fù)“仁義”二字。

    夜里的雨聲喧囂燥熱,沈今鸞已全然明白過來,眸中淚光閃動(dòng):

    “所以今日,他所謀皆成?,便一心求死�!�

    “你,成全了他�!�

    沈家十一娘是何等心思剔透。

    今日鐵勒鳶毒發(fā)身死,顧辭山雖未動(dòng)武血?dú)?上涌而暴斃,可即便不死,余生也不過是茍延殘喘。再加上雙腿殘廢多年,他怎會愿意繼續(xù)茍活。

    天之?驕子,心氣?甚高,至此不肯踏入朔州,再見舊部?。

    唯有一死。

    顧昔潮點(diǎn)了?點(diǎn)頭,身形前傾一晃,搖搖欲墜。

    一雙纖細(xì)的臂彎上前攬住了?他,素手輕柔地拍了?拍他微微在顫的脊背。

    只需她一來,他那一股在四肢百骸橫沖直撞的戾氣?好像平息了?下?去。

    顧昔潮一怔,側(cè)首看到燭光里,她柔軟的青絲貼著他的側(cè)臉隨風(fēng)拂動(dòng),與他斑白的鬢發(fā)纏在一起。

    于是,他垂落在身側(cè)的雙手緩慢地抬起,小心翼翼地?fù)碜×?她。

    他以為自己又出現(xiàn)了?幻覺,懷抱雖然冰冷不是活人,柔弱無比,卻蓄著力?,沒讓他跌落下?去。

    足夠了?。顧昔潮在心中對自己道。只這一次的相擁,足夠了?。

    他唇角微微一扯,自嘲一笑。

    下?一瞬,顧昔潮閉了?眼,斷然抽身。

    他牽過她的手,紅線隨著他走動(dòng)而搖擺,她一滯,任由他帶著,一同坐在了?榻上。

    顧昔潮空蕩蕩的雙眸盯著來回?fù)u曳的帳幔,聲音干澀:

    “我大哥一生清正,雖曾投敵,但歷經(jīng)艱難,我不能讓他在死后再添惡名。”

    “顧家大郎是戰(zhàn)死在了?十五年前,埋骨刺荊嶺,死時(shí)光明磊落,一生為大魏死而后已�!�

    “那個(gè)北狄駙馬,你我從未見過�!�

    帳幔停止晃動(dòng),空氣?恍若凝滯。

    指間?緊扣的手被?一根一根地掰開。他沒有使力?,任由她的手從掌中抽走。

    在她冰涼無措的目光里,顧昔潮直直看著她,頓了?足有一刻,最后一字一句地道:

    “沈氏舊案,止在今日�!�

    這一句,沈今鸞愕然呆住,渾身如被?雨水澆頭,徹骨寒涼。

    顧昔潮言下?之?意,她已徹底明了?了?。

    他不打算為沈氏和北疆軍翻案了?。

    沈今鸞張了?張口,想要指責(zé)他不守諾言。他明明在早前答應(yīng)了?她的啊。

    可她意識過來,他到底是顧家的顧昔潮。

    再重啟舊案,對死去的顧辭山來說,無非是再掀起劇痛之?下?的傷疤。

    哪怕一生殫精竭慮,為國為民,可他到底委身敵國公?主,投降叛國。一旦舊案重提,所有的事?終將都要被?搬到明面上來。

    眾口鑠金,會毫不留情指摘他。史書工筆,積毀銷骨,將他所羞惡之?事?,流傳后世。

    一個(gè)人死了?,孰是孰非,蓋棺定論。為何這世上要有尊謚惡謚,就是因?yàn)槊暰o要,要以此震懾還活著的人,不可失節(jié)。,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一旦失了?節(jié),大錯(cuò)鑄成?,就回不了?頭了?。

    由是,對于顧辭山而言,最好的結(jié)局便是在十五年前戰(zhàn)死北疆。

    由是,最是敬愛大哥的顧昔潮,為他定下?了?這個(gè)最好的結(jié)局。

    沈今鸞心如絞痛。

    恨死去的顧辭山,恨不講信義的顧昔潮。

    更痛恨,自己的天真。

    天真到,相信與她斗了?一輩子的顧大將軍會信守諾言,會為她清洗沈氏冤屈。

    以為,憑著少時(shí)相知,還有這一路人鬼相互扶持,對她哪怕有一絲一毫的情誼。

    可沈今鸞只是攏了?攏頭發(fā),平復(fù)了?起伏不斷的心口,點(diǎn)了?點(diǎn)頭,最后只朝他簡簡單道了?一句:

    “我知道了?�!�

    輕描淡寫,薄如云煙。

    好像下?一瞬就會迎風(fēng)飛走。

    顧昔潮最怕她這樣?。

    他看著她,從想殺人的鋒利目光,掙扎煎熬的神?色,到此刻慢慢恢復(fù)了?平靜,像是一潭死水。

    “我寧愿你刺我一刀。或者,干脆殺了?我�!彼坏氐�。

    “我說過,我的命,是你

    銥驊

    的�!�

    一直都是你的。

    他從腰際解下?了?那把金刀,遞到她手里。

    寧愿她與他不死不休。

    沈今鸞早泄了?氣?了?,也看不透他眼里無可救藥的執(zhí)著,輕嗤一聲:

    “我又能奈你何?”

    “且不說你是唯一能看見我的活人。北疆軍今后的榮辱,還系于你身�!�

    只要顧昔潮說一句,叛軍可生可死,可趕盡殺絕,也可在奪回云州后戴罪立功,榮歸故里。

    全在他一念生殺。連她,也在他翻云覆雨的掌中。

    她時(shí)日無多,已無力?再為過去之?事?與他再斗一番。,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她還要為活著的人爭取。

    沈今鸞一揚(yáng)手,將那柄金刀飛出去,擲在地上。

    顧昔潮面色蒼白,下?頜新生的胡茬顯得輪廓暗沉鋒利。

    一綹白發(fā)垂落,還在滴水,眸光透過水霧繼續(xù)望著帳中的她。

    “不恨我嗎?”

    他冷笑道。

    “怎能不恨?”

    她直視他的眼,坦坦蕩蕩地道。

    “你大哥落得一身清凈,我沈氏滿門?忠烈,卻背負(fù)污名。我卻再也不能為之?平反�!�

    “就算我能再去往生,九泉之?下?,若遇到我父兄,遇到當(dāng)年戰(zhàn)死的英魂,我該如何作答?”

    天命如斯殘忍,最重名聲的天之?驕子跌落泥潭,一身污濘,一死了?之?。

    而他的死,牽動(dòng)了?其余所有人生前死后的命運(yùn)。

    天命當(dāng)前,人力?微茫,終不由人。

    那一種被?命運(yùn)裹挾的無力?感,又涌了?上來,沈今鸞攥緊了?手,強(qiáng)忍著不哭出來。

    “娘娘一早知道,我是什么?樣?的人�!�

    顧大將軍鐵血鐵腕,是一路踏著別人尸骨走出來的。

    他根本不需要守信義。他所行所言,就是信義。

    顧昔潮看著她因抽噎而顫動(dòng)的肩頭,漠然地道:

    “跟我這樣?的人在一道,自然是要吃苦頭的。是娘娘你,非要跟著我�!�

    語調(diào)冷硬無情,溫?zé)岬闹父箙s在拂開她凝在眼角的淚花。

    拭了?一下?,眼淚又很快擠滿了?,再拭一下?,他孜孜不倦。

    沈今鸞終于釋放出來,淚如雨下?,然后猛地別過臉,錯(cuò)開他的手,抿緊了?唇:

    “顧昔潮,說話不算話,我恨死你了?�!�

    她揮起拳,用盡畢生力?氣?似的,狠狠砸在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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