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三郎既不愿相助,我不會勉強。請你按照此前答應過我的,繼續(xù)守好驛站里的小羌王桑多?,不可出現(xiàn)一點差池�!�
檐下殘留的雨水滴落心頭,賀三郎靜立在原地,雙臂微微用力,繃直。
最后,到底是笑了笑,如釋重?負一般地。
“十?一娘�!薄】⌒愕纳倌瓿┫律韥�,輕輕地道?,“我這條命,是你從牙帳救回來的。你要?我做什?么,我都會去做。”
他?的話語溫柔而又小心翼翼,出手?卻?果決,一下子扶住了她虛空的魂魄。
在她訝然的目光里,他?執(zhí)著地與她對?視,柔聲說道?:
“我說過,無論生死,我都會在你身邊。你要?找真相,我也會陪你去找,但……”
少年頓了頓,聲音摻了夜風,清冷明凈:
“你能不能如實回答我,你是不是打算不去輪回了?”
沈今鸞心頭突地一跳。像是有什?么東西被戳破了,里頭酸澀的感覺漸漸暈開。
從前一心只?想再入輪回。后來才發(fā)現(xiàn),她在人世的牽絆實在太?多?,無法割舍。
只?能割舍自己。
什?么都不必說,賀三郎都明白。他?凝視著她慘白的魂魄,垂在兩側的手?指不由握緊直至發(fā)顫,緩緩地搖了搖頭。
他?的笑容含著憂傷,看進去她低垂的眼,輕聲道?:
“之前,你是為了沈將軍的遺骨,后來,是為了我們平反一事,一直不愿去投胎�!�
“這一次,是為了他?吧�!�
她沒有作聲,他?早就明白了。
藏在斗柜的那一日,他?其實就察覺到了。
她本可以滅掉那個男人點燃的犀角蠟燭——只?要?,她想恢復魂魄之身,只?要?她想從他?懷里脫身。
燭火一滅,她便會是夢幻泡影,在那個男人身下徹底消失。
不必與他?唇齒相依,不必與他?糾纏不休。
趙羨說過,哪個男人的陽氣都有用。
可她只?向他?索求。
她親口說,他?是讓她心甘情愿的人。
連她自己都不曾發(fā)覺的時候,他?就知?道?,沈十?一娘喜歡顧九啊。
賀三郎深深吸了一口氣。
他?側著頭,若有若思,神情依舊安靜平和,像是無涯的夜空,籠罩四野。
“我就算不要?這條命,也會幫十?一娘向那天子借來救兵,找到真相。但,請你一定,一定要?去再入輪回�!�
只?要?她能去順利往生,他?什?么都愿意做。
他?雖然沒有十?一娘他?們那么聰明,但他?一旦認定了一件事,就一定會做到底。
她這一生,太?苦了。
也該有重?來一次的機會。
其他?人的生死,和她的魂魄比起來,微不足道?。
賀三郎揚起一個沉靜而又堅決的微笑。
他?大步往前,朝守衛(wèi)森嚴的那一間房走去,一身衣袍獵獵作響。
還未走近,門口守衛(wèi)的幾柄金刀就將他?攔下,擺手?驅趕,道?:
“什?么人?”
天子親衛(wèi),掌生殺大權,無論是誰攔駕,殺之不誤。
賀三郎面上不見慌亂,按照沈今鸞的指示,直視這些帶刀錦袍之人審視的雙眼,拱手?道?:
“我求見當今天子,有要?事稟告�!�
“陛下在找的賀家三郎,是我的舊識�!�
眾人呆了一瞬,握刀的手?都有幾分不穩(wěn)。
天子御駕親臨朔州,這個消息事關君王社稷,捂得密不透風,只?有屋內隴山衛(wèi)三名將領知?曉。
這個隴山衛(wèi)的小兵,如何得知?。難道?他?們的行蹤暴露了?
天子親衛(wèi)冷汗淋漓,先入房內,見元泓負手?而立,凝望著惶惶燈燭。
“陛下,有人認出了您,稱要?面見天子……”
元泓
弋?
眉頭微蹙。
死寂中,天子親衛(wèi)埋首跪地,道?:
“他?說,他?認識賀三郎�!�
元泓瞇起了眼,手?臂一揚,袖間金龍如咆哮而來。
片刻后,賀三郎步入屋內,掠過嚴陣以待的天子親衛(wèi),氣定神閑。
他?來到元泓面前立定,面上甚至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
這就是十?一娘嫁的男人,不過如是。
春夜里還裹著皮毛大氅,身形消瘦,長相還不如那個顧九英武。
可這就是天子啊,冷酷殘忍,一語將北疆軍釘死在恥辱柱上,讓十?一娘那么好的小娘子成了孤魂野鬼。
賀三郎壯著膽子,抬起雙眸,直視天顏。
元泓同樣也在注視著面前凜然不懼的少年,目光審視。
兩道?目光交鋒,即便隔著帳幔,仍在銳利如薄刃相抵,仿佛能聽到嘶鳴之聲。
賀三郎想起沈今鸞的告誡,很快低垂下目光,卑躬屈膝。
元泓也收回了目光。
不過是個無名小卒,跪在腳底,如螻蟻一般,若非他?有賀三郎的線索,他?不會留下他?的性命。
他?漠然地道?:
“你是賀三郎什?么人?”
賀三郎心中銘記沈今鸞所言,照著說道?:
“我和賀家三郎是北疆軍同袍,十?五年前戰(zhàn)敗,一道?為北狄所俘。月前我們北疆軍殘部?被顧將軍救出牙帳,自此就入了隴山衛(wèi)之中�!�
“今次他?是跟著顧將軍一道?,陛下若要?找他?,請立刻派兵前去刺荊嶺救援�!�
元泓輕叩桌案,不緊不慢地道?:
“你既知?朕在尋他?,為何現(xiàn)在才來稟明?”
欺君之罪,非同小可。
賀三郎面色不慌不亂,流露出幾分悲戚,伏地道?:
“我和他?一道?從軍,一道?被俘,生死相伴,情意深厚。之前我等叛軍之身,如何敢面見陛下。如今聽聞他?在刺荊嶺深陷險境,情勢危急,請陛下恕我隱瞞之罪,出兵救他?,之后所有罪責,我一人承擔�!�
十?一娘早就將所有問題都預想好了答案,教?給了他?,一字一句,滴水不漏。
眾人皆知?,沈氏治下的北疆軍,部?將親如兄弟。他?說了很多?北疆軍中的細節(jié),還有被俘的經(jīng)歷,無比細致,一一都能對?上。
說完,賀三郎余光望過去,只?覺天子面上雖看不出神情,也不知?信了沒有,但一旁天子親衛(wèi)握刀的手?似是松了松。
“你是如何認出朕?”
最后這一問,元泓語氣漫不經(jīng)心,卻?著實暗藏殺機。
賀三郎遲疑了一瞬,緩緩抬首,穩(wěn)穩(wěn)地開口道?:
“賀三郎與我說過,他?近來見過一位故人,曾對?他?說起陛下……”
這一句簡短有力的話,像是一顆碎石,猛烈地落入心底,激起一絲久違的祈盼,如同動亂的漣漪,一圈一圈蕩開。
“故人?是何人�!痹�,手?指摩挲案頭的髹漆。
出于一剎那的沖動,賀三郎深吸一口氣,仿佛什?么東西掙脫了束縛:
“賀三郎的故人,是沈氏十?一娘�!�
案頭上的手?一滯,緩緩地扣緊,掐入掌心。
這一微妙的動作,沒有逃過賀三郎的眼,他?盡收眼底。
來之前,沈今鸞猜到必有此問,當時教?他?的話術,其實是要?他?說自己少時隨沈氏父子入京述職,曾經(jīng)見過當年太?子殿下,有過幾面之緣。
可他?今日看到這個男人,心中陡然起了一個猜測,便斗膽一試。
此時,他?這個猜測被證實了。
賀三郎淡淡地微笑,旁若無人,心中溢滿一腔嘲諷。
誰能想到,皇帝此行要?找的人,從來不是他?賀三郎,而是他?的十?一娘,早已死去的皇后。
可若是愛她,怎會如此殘忍地對?待她?
但,若不愛她,又如何會千里迢迢來北疆尋一個早已死去的鬼魂。
可惜,如今她就在他?身邊,他?貴為天子,卻?永遠不會察覺。
賀三郎涌起一絲報復的快意,眸光微微上抬,再一次直視天顏。
而后,他?的唇角一點一點勾起。
陋室內寂靜無聲,天子陷入一時的沉吟,瘦長的手?指一下又一下地叩動桌案,像是掀起了一絲難以抑制的波瀾。
少年干凈卻?又滄桑的臉龐上露出一絲冷漠的笑意。
只?要?沈十?一娘想做的,他?都會不惜一切,為她達成。
既然他?已猜透了天子此行用意,他?便要?利用這份扭曲的執(zhí)念,成全十?一娘所愿。
他?的聲音沒有起伏,恭敬而又冰冷:
“賀三郎,與顧將軍一道?深陷刺荊嶺�!�
“請陛下即刻出兵,前往刺荊嶺�!�
第70章
血戰(zhàn)
賀三郎在皇帝面前周旋之時,
沈今鸞離開官驛,前去敬山道人所在的破廟。
若非事出緊急,只剩下?這一支由元泓掌控的隴山衛(wèi)可用,
她不會算計元泓出兵。
如今云州既得,將軍戰(zhàn)死。鳥盡弓藏。元泓隔岸觀火,隴山衛(wèi)嫉恨顧昔潮昔日?所為,恨不能見死不救。
無?人在意一個無?名之人的生死。
甚至,
所有人都暗自?期盼顧昔潮戰(zhàn)死沙場。
君王需要他的死,
來收攏兵權;他的顧家?親兵需要他的死,
才不至于陷入忠義兩難全的困境。連她,都需要他死后承擔當年?罪名,
為沈氏平反。
他這樣的人,唯有戰(zhàn)死,才能稱為英雄。
一想到?他,
洶涌的悲哀在心頭打轉,
沈今鸞極力恢復冷靜,素白的懷袖在無?盡的陰風里涌動不息。
她只能暫時依靠隴山衛(wèi)殲滅刺荊嶺沿途的北狄軍。去營救顧昔潮,她必須有自?己的兵。
雷聲沉悶,
連片的墨云在山頭壓下?來。
熟悉的破廟里,
一眾陳舊菩薩注視下?,
趙羨正在收拾破銅爛鐵,
像是?正準備卷鋪蓋走人。
他看到?鬼魂去而復返,
沒有抬頭,只是?嘆息了?一聲,連連搖頭道:
“只有最后三天了?,
貴人還不去往生嗎?”
“哎,我辜負了?顧將軍所托……我這一樁功德,
算是?完不成了?�!�
沈今鸞挑了?挑眉,神容生動,像是?浸在明光里,聲音清朗萬分:
“道人還在猶豫什么?你要找顧昔潮報恩,可他人都要死了?,你還怎么報恩?”
“我欠你的這一個功德,我會千萬倍的還你�!�
“千萬倍?”趙羨停下?了?手里活,眨了?眨眼,吹胡子瞪眼,只當她又戲弄他。
他輕嗤一聲,不滿地道:
“你倒是?說說,怎么千萬倍地還我?”
沈今鸞抿唇一笑,道:
“你依照與?顧昔潮的約定,送我去往生,不過超度了?我一個鬼魂。而我現(xiàn)下?,有成千上萬的冤魂,可以超度,送去往生……”
“如此,難道不是?千萬倍的功德嗎?”
她從十五年?戰(zhàn)敗的北疆軍說起,將當年?在云州戰(zhàn)死之人的名號一一道出。
當年?北疆軍戰(zhàn)敗,痛失云州,以致于這片土地上戰(zhàn)死的冤魂無?數(shù)。
那年?戰(zhàn)死的鬼魂,大多和她一樣,執(zhí)念深重,無?法去往生,一直徘徊于此地。
沈今鸞微微福身,以國士之禮,對?趙羨拱手道:
“請敬山道人與?我一道,前往刺荊嶺招魂�!�
“他借我的命,我來還他。”
遠山之間?,一道閃電劈下?,魂魄姿態(tài)飄然,被白光照得如煙似縷,好似隨時都會消散。
起風了?,趙羨道袍飛揚,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
一聲春雷,震天動地。
白光閃過,天色暗沉�;鹫鹊幕鸸獠蛔u晃,官驛里人頭攢動,行色匆匆。
這一支只聽命于天子的隴山衛(wèi),數(shù)千人很快集結起來。麒麟紋的旗幟在暗紅的朝霞里出城,往一望無?際的刺荊嶺駛去。
賀三郎被幾名天子親衛(wèi)嚴加看管起來,從屋內出來后,他脊背上的冷汗被陣風吹干,仍然發(fā)涼。
刺荊嶺高?聳綿延,隴山衛(wèi)翻山越嶺,沿途遇見小股打散陣型的北狄軍,兩軍對?陣,逐個擊破。
數(shù)不盡的廝殺吶喊聲里,賀三郎斬殺一個俯沖過來的北狄騎兵,橫刀立馬,在馬上回頭四顧。
天色蒼茫,他始終不見沈今鸞的魂魄,心中焦急,卻又無?可奈何。
越往刺荊嶺深處走,遇到?的北狄殘軍越是?密集,高?舉火把,負隅頑抗,不要命地一般朝進?入的隴山衛(wèi)直撲過來。
不知還有多少守軍盤桓在深山之中。
賀三郎被數(shù)柄北狄騎兵的長刀圍困,按著馬不斷后撤,壓抑地急喘。
又一道刀光閃過頭頂
銥驊
的時候,他閉眼,耳邊聽到?敵人悶哼一聲。
枯枝“咔嚓”一聲落地,他睜眼四望,向他突襲的北狄騎兵倒地抽搐,但他的身旁,空無?一人。
再?一回身,賀三郎看到?飄浮半空的那一縷魂魄,在他面前一晃而過。
她所過之處,地上的枯葉不住地打著旋兒。泥濘的地下?甚至好戲那個能看到?森白的枯骨時隱時現(xiàn),好似在地底顫動,一閃而過。
她的魂魄慘白異常,渾身透著虛無?的光。
她的身后,雷聲震天,大霧彌漫,如有千軍萬馬,奔騰而過。
十一娘……賀三郎心神一震,瞪大了?眼,如同眼見厲鬼。
刺荊嶺深處的山谷里草盛樹密。潮濕的血腥氣在大霧里彌漫開去。
沈今鸞立在重重霧靄之中,白衣如雪,眼見一支支大魏軍隊從刺荊嶺深處有條不紊地撤出來。
從他們口中,她得知了這場仗顧昔潮的打法。
依靠顧辭山留下?的北狄布防圖,和熟悉地形的羌人,他獨自?帶著最為精銳的數(shù)百人部下?,牽制了?幾乎北狄軍在刺荊嶺全部的兵力。
為了其余兵馬能夠長驅直入,徑直穿過刺荊嶺,直取云州。
他還真是?一線生機都沒給自?己留下?。
一個人抵擋了?北狄的百萬兵馬,以最小的代價獲得云州的勝利。
一身轉戰(zhàn)三千里,一劍曾當百萬師。
這戰(zhàn)神之名他可真當?shù)闷稹?br />
沈今鸞唇角扯動一絲冷笑,心頭如針刺一般痛到?麻木。
她明白,他早已存了?死志。
顧家?九郎十五年?前就?死了?,活下?來的,只是?一副軀殼。為了?一個執(zhí)念而活。
如今,他就?差一死,就?能圓滿。
他就?是?想死在云州之戰(zhàn)里。
這是?他長久以來的夙愿。
只要他死訊一傳來,元泓就?會下?詔為舊案平反。
算時機,云州收復,她執(zhí)念了?結,正好趕得上她去投胎,分毫不差。
顧大將軍,還真是?算無?遺策。
沈今鸞面上笑意盈盈,心底恨得咬牙切齒。
她不會讓他如愿的。
連綿不絕的雷音里,又一隊大魏軍的精銳從著火的密林里竄出來。他們一個個死里逃生,狼狽不堪。
“有、有埋伏……北狄軍設下?了?陷阱!他們知道我們的行軍線路!……將軍,將軍還在里頭!”
那個將士渾身是?血,語罷已昏了?過去。
顧昔潮還困死在刺荊嶺里。
沈今鸞的周身,陰森霧氣繚繞不絕,她一下?子攥緊了?腕上的紅線。
上面?zhèn)鱽淼男奶絹碓轿⑷酢?br />
她緩緩抬眸,望向刺荊嶺深處。
那里火光沖天,濃煙滾滾,傳來若有若無?的廝殺聲。
她馬上就?可以見到?他了?。
“陰兵借道——”
彌天大霧轟然漫開,迅速涌入前方火光最盛之處。
……
震天動地的雷聲里,駱雄抹一把滿是?血的臉,望向云州的方向,黯淡的雙眸迸射出喜悅的光亮。
他一路跟隨顧昔潮,帶著這一支最是?精銳的小隊,奉命引開刺荊嶺各處的敵軍,為其余的兵馬快速推進?,奪取云州。
勝利的號角聲一響,身邊的將士喜不自?勝。
代,寰二州的兵馬和北疆軍舊部都在云州了?。
這一戰(zhàn),將軍布局精妙,史無?前例,沒有浪費一兵一卒,功業(yè)已成,千秋傳頌。
馬蹄裹挾雷引轟鳴而至,雨聲攜帶箭矢刺破蒼穹。
就?在此時,一大片北狄軍突然不知從何處傾巢出動,四面八方侵吞過來,不計其數(shù)。
他們這一小隊在錯綜復雜的林中開始后撤,最終占據(jù)了?一處高?地,俯視坡底密密麻麻如蟲蟻的北狄兵。
箭雨紛紛,駱雄不斷砍殺試圖沖上陡坡的北狄并,手里的刀都鈍了?角。
“這里怎么突然那么多北狄狗?”
他踩在腳下?敵軍的尸堆上,回首四顧,驚覺道:
“引路的羌人去哪里了??他們是?不是?帶錯路了??”
“他們不會回來了?。”
一道沉定的聲音在他身后響起。
駱雄抹去面上濺起的血痕,望向十步之外血戰(zhàn)的男人。
重重北狄軍中,他們的將軍身姿巍峨挺拔,背后天地昏沉,一身血氣猶如陰云密布。
顧昔潮揮刀砍去駕馬飛馳的北狄騎兵之后,一個回身,拔出大臂上被敵人刺中的箭矢,帶起一片飛血。
駱雄目眥欲裂,揮刀砍去上前沖來的北狄騎兵的馬腿。
大難臨頭各自?飛。這群羌人可真是?好樣的,虧他還當他們是?出生入死的兄弟,一同并肩作戰(zhàn),還屢次三番為他們擋下?攻擊。
他大吼一聲,撕開了?身上殘破的甲胄,朝天揮刀道:
“將軍,我們來拖住他們,拼死也把你救出去!”
什么人都會背叛將軍,但是?他們絕對?不會。
他們跟著將軍出生入死,命都是?將軍給的。
從前,將軍不計生死救了?他們那么多次,這一次,該換他們了?。
轟隆隆的春雷響聲里,人影在密林里游走搏殺,血染灌木。
顧昔潮回馬斬殺身側各一個北狄兵,遙遙望去。
山崗上荒野闃靜,火燒的煙灰席卷散去。北狄軍這一波攻勢稍歇,他們獲得一刻喘息之機。
“駱雄,你們往南突圍出去,我來掩護你們斷后�!�
他甩去刀尖殘血,直指著南面的方向,平靜清朗的聲音傳遍每個人心頭。
“你們,都是?今日?之戰(zhàn)的人證。必須活著出去�!�
駱雄環(huán)顧一圈,身邊除了?一直跟著顧昔潮的親兵,還有數(shù)十名代州寰州的將士。
他們各自?來自?北疆三州,不同陣營,正是?將軍出征前精心挑選調配的精銳。
這也是?將軍布局的一環(huán)。此戰(zhàn),他們都親身經(jīng)?歷,親眼目睹,是?羌人把他們大軍引到?北狄人的埋伏里,才全軍陷落的。
因此,他們自?此都是?活生生的人證。公允公道,毫無?偏頗。,盡在晉江文學城
他策馬疾奔,驚愕的呼聲咽在悶雷中:
“將軍,我們走了?,那你怎么辦?”
哪有主將掩護他們的道理。
把他們安全送出去后,將軍一個人,只是?一副血肉之軀,怎么能抵擋北狄那么多的兵馬。
“我們不走!我們隴山衛(wèi),立過誓,要與?將軍同生共死!”
只見顧昔潮立在坡上,朝著底下?追隨他多年?的隴山衛(wèi),搖了?搖頭,道:
“我,只是?一個孤兒,并非顧家?血脈�!�
“你無?資格再?掌隴山衛(wèi),今后你們不必再?追隨我。”
周遭一片死寂,連箭矢的嗡鳴都停了?下?來。
乍聞之下?,眾人霎時變了?臉色,身上戰(zhàn)栗一下?,愣在了?原地,齊齊看向了?他。
顧昔潮放眼過去,四面都是?他帶在身邊多年?的親兵,還有他大哥的舊部,隴山衛(wèi)的精兵。
短暫的驚駭過后,所有人得知這一樁秘事,面容復雜,各懷心事。
大魏朝門閥森嚴。當年?,多少人因為隴山顧氏的聲望而跟隨他,如今,他不過一個出身低賤的孤兒,這些世家?望族的將士應是?倍感欺騙和屈辱。
一片異樣的視線里,顧昔潮面上不見一絲喜怒,霍然揮刀,斬斷從身上褪下?的麒麟鎧甲。
他覺得輕松,自?在。
到?死,終于能擺脫這一身顧家?九郎的責任,不曾辜負大哥。
他從懷中取出一玄鐵之物,遞給了?最前的駱雄,最后交待道:
“待天子頒下?沈氏平反的詔書,你再?將兵符交予陛下?。”
“陛下?若推拒,你帶領今日?所有人證,請他徹查今日?羌人叛變一事�!�
朔風勁吹,顧昔潮迎風而立,長袍烈動。平靜的聲音空曠,遼遠,蒼茫:
YH
“從此,隴山衛(wèi)交由陛下?代管。我走后,你們跟著顧慎之將軍,他愛兵如子,定會保下?你們�!�
“天下?,再?無?顧昔潮此人�!�
眾人呆愣在原地,縱然將軍去意已決,早已為他們這些追隨他多年?的人謀劃好了?后路。
諸般異樣的思緒煙消云散,將士們再?也克制不住。紛紛放下?了?刀,呆若木雞,淚如泉涌:
“將軍!……”
到?底是?二十年?并肩作戰(zhàn),出生入死的同袍情義。
尸山血海里,男人回眸,惡鬼一般殺戾的眸中竟然閃過一絲溫柔的笑意,最后輕聲道了?句:
“駱雄,你記得答應我的事�!�
駱雄久久呆立,雙眸通紅,咬得唇齒出血,含淚重重點了?點頭。
出征前,將軍曾對?他道:
“我死后,把我葬在云州的宅子,院里種滿了?春山桃�!�
他一直記著這一句平淡如水卻驚心動魄的話語,沒想到?竟一語成讖,成了?將軍的遺愿。
駱雄擦去面上混流的血淚,忍不住問?道:
“將軍,可有話讓我?guī)Ыo、帶給……”
他的聲音低下?來,尾音化作一聲哽咽。
將軍從來孤身一人,沒有親人,沒有愛人,無?妻無?子,就?算有遺言又能帶給誰?駱雄一個七尺大漢,淚流不止。
聽到?這一問?,顧昔潮腳步一停,恍惚了?一下?。
在他一生暗無?天日?的回憶里,恍若看到?飄零的桃花瓣,浮現(xiàn)出一道素白的影子。
生死當前,只有這一道影子,縈繞心頭,揮之不去。
沒有告別,就?不算死別。
對?她的心意,此生無?法宣之于口。
所以,他沒有遺言。
黑暗的密林像是?沒有盡頭,顧昔潮咧開暗紅的唇角,卻是?笑了?一笑。,盡在晉江文學城
他聲音嘶啞,回應追隨他的部下?,一字一字道:
“此心光明,亦復何言�!�
另一個山頭已隱隱浮現(xiàn)出一支北狄人的大軍,烏泱泱的兵馬,轟隆的馬蹄聲起,殺機四伏。
又一波潮水般的敵人又至谷底。尖銳的箭鳴倏忽飛過,刺破血肉,錚錚而鳴。
“走!這是?軍令。”
顧昔潮揮袖猛然一拭血流凝結的長刀,神色威嚴從容,不容拒絕。
這是?將軍下?的最后一道軍令。
駱雄潸然淚下?,慢慢跪倒在滿地的尸首之間?。
軍令如山,不得不從,他們只能朝著顧昔潮,齊齊伏地,朝著用命為他們掙得生機的將軍,最后猛叩一個響頭。
眾人起身之時,轉眼之間?,只見夜幕沉下?,顧昔潮已回頭飛身,沖下?暗無?天日?的谷底。
一路踏過的細碎山石滑落,揚起的煙塵猶如一陣勢不可擋的殺氣。
如雷的馬蹄聲中,男人一人一刀,橫擋在谷底狹窄的關口。
一身凜然英姿,凝在濃稠夜色里,衣袍在風中翻涌不息。
北狄軍看到?他的人影,見識到?他殺了?多少自?家?軍士,磨牙吮血,如同嗅到?鮮血的野獸,紛紛朝他飛撲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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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昔潮臂舞長刀不絕,砍倒不斷逼近的北狄兵。他一步不曾后撤,踏過荊棘里的無?數(shù)尸骸,一條血路蜿蜒在荊棘叢。
接連不斷的箭矢,伴隨著天穹的雷聲,如暴風雨鋪天蓋地。
箭雨之中,顧昔潮漸漸被逼入谷底的荊棘叢林之中。
衣袍被叢生的荊棘刺破,胳膊上的傷口徹底崩裂開來,胸前甲胄沒入的箭矢猶在嗡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