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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直到?,又一支流矢飛來,深深扎進?了?他的膝蓋。

    高?大的男人如山巒一般晃動一下?,被迫半跪在地,以刀拄地。

    歷經(jīng)?數(shù)輪血戰(zhàn),顧昔潮已是?力竭,面對?奔襲而來的敵人,無?力舉起手里的長刀。

    可下?一瞬,那柄長刀忽然不受控地?fù)P起,像是?有一雙無?形的手,在虛空中替他舉刀對?敵。

    一陣陰風(fēng)拂過他斑白的鬢發(fā),在風(fēng)中飄動。

    顧昔潮微微一怔。

    在他還未反應(yīng)之時,手中刀尖一揚,面前敵人的鮮血濺了?他滿身。

    可眼前,只是?霧靄沉沉,一片虛空。

    不知何處起了?大霧,漫天陰風(fēng)悄然席卷,籠蓋穹宇天地。

    北狄人的千軍萬馬在朝他一人襲來,卻又好像同時凝滯在了?不遠(yuǎn)處,不敢接近,發(fā)出求饒的嗚咽之聲。

    突然之間?,四野萬籟無?聲。

    只能聽見衣袍拂過荊棘倒刺的獵獵之聲。

    氣氛變得陰森詭異,又有一絲莫名的熟悉之感。

    顧昔潮抬起眼。

    那是?人世間?無?法描摹的畫面。

    天際暗沉如潑墨,層云舒卷,猶如一大片滔天的漲潮在半空中洶涌而來,氣勢磅礴,吞山并海。

    大地也在震動,有如千軍萬馬,踏破山嶺,氣勢洶洶,無?數(shù)人聲在震吼,皸裂天地。

    一連廝殺數(shù)個時辰,顧昔潮甲裳盡赤,濃稠的鮮血浸透,像是?沉進?了?血海里。

    可是?,他恍若在這無?邊濃烈的腥血之中,嗅到?一絲蘭麝的香息。

    那么淡,卻那么刻骨。

    眼簾盡是?血色,視線一直模糊不清,天地萬物褪去了?所有光澤,只有一片沉沉的暗紅。

    然而,他眼底的罅隙里,卻好像看到?了?那一縷熟悉的寡白羅裙,穿過漫天濃霧,飄飄蕩蕩。

    顧昔潮搖了?搖頭。

    這個時候,她已去往生了?吧。他心想。

    他閉闔了?雙眸,陷入黑暗,試圖抹去這場如夢的幻覺。

    待他再?睜眼時,一片猩紅里,那一身他朝思暮念的素衣還在。

    正踏過尸山血海,不止不息地朝他飛奔而來。

    仍是?重逢時那一身寡白里衣。

    袍袖依然帶血,裙裾舊得發(fā)皺,在風(fēng)中微微顫動。

    大敵當(dāng)前,萬人圍困。征伐一生的顧將軍瀕死之際,驀地冒出一念:

    他走前,忘記給她燒一件新?衣了?。

    第71章

    執(zhí)念

    天穹晦暗如夜,

    雷聲震耳欲聾。猶如鴻蒙初開,混沌不辨顏色,天地?間百鬼夜哭。

    山坡上?進?攻的北狄大軍被無邊大霧所籠罩,

    心驚膽寒。

    陰風(fēng)如潮,大霧越來越濃,鋪天蓋地?。

    重重霧靄中仿佛有一團一團的黑影,像是駿馬嘶鳴,

    又似人聲咆哮,

    大有氣吞山河之勢。

    射出?的箭矢會掉頭回來,

    密密麻麻刺中射箭之人的胸膛。

    掉落在地?的刀刃憑空揚起,抹過他們的脖頸,

    炸開的血花滴落成河,漫過浮出?地?面的無名枯骨。

    雷鳴聲,馬蹄聲,

    兵戈聲,

    聲聲凄厲,緊隨而至。

    大片進?攻的北狄軍被迫放下武器,捂住了雙耳,

    滾落山坡,

    葬身谷底的荊棘叢中。

    帶兵的北狄大將嚇得屁滾尿流,

    手腳發(fā)麻,

    跪倒在地?。

    誰能想到,

    這一支看不清兵陣的大魏軍竟能神出?鬼沒,來去無蹤。他的人毫無招架之力。

    不到一刻,竟然將埋伏在刺荊嶺的北狄軍盡數(shù)擊潰。

    任是北狄軍大將身經(jīng)百戰(zhàn),

    也怕得脊背發(fā)涼,不住地?咒罵,

    跌進?了泥地?里掙扎。

    一雙同樣發(fā)顫的手將他從泥地?撈起來。他一看到那人抖動的虬髯,推了他一把,怒聲質(zhì)問道:

    “你不是說,大魏軍幾乎都去了云州,他只?有一支小隊嗎?”

    “怎么忽然來了那么多人?至少有一萬大軍啊,你們羌人竟敢欺騙我們可汗!”

    “鐵勒鳶一死,沒想到你們剩下的人膽小怕事,都是一群廢物。”那個人高馬大的虬髯大漢聲音低啞。

    ,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在北狄大將驚恐的目光下,那大漢站著不動,死死盯著谷底荊棘叢中那一道不屈的身影。

    他黑暗里淺褐色的眸子閃動著怨毒的火:

    “大魏軍的主將背信棄義,他的頭顱,我非要不可�!�

    ,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四面伸手不見?五指,北狄軍大將看著他沉黑的影子,倒吸一口涼氣,跺腳道:

    “你真是瘋了。攻下云州的大魏主力軍已經(jīng)進?入刺荊嶺,朝這里來了,我們腹背受敵,根本打不過大魏人。再不走,我們、我們都要死在這里了!”

    “撤退!全部撤退!”他當(dāng)機立斷,命令剩下的殘兵斷后,自己上?馬和一眾騎兵飛快地?往北逃離。

    埋伏在刺荊嶺深處的北狄最后一隊人馬在漆黑的密林里逃命飛馳。

    還?未跑出?幾里,只?見?正前面似有一道銀光閃過。

    正在奪命疾馳的馬匹根本無法立刻停下。

    最逼近那一道銀光的時候,只?見?是一道纖

    ?璍

    細(xì)堅韌的銀絲在他們的必經(jīng)之路上?。

    一觸便化作最為?尖銳的鋒刃,橫切過他們的脖頸。

    未來及悶哼一聲,馬上?的數(shù)十頭顱,應(yīng)聲滾落在地?。

    同一片黑暗無邊的密林里,駱雄帶著三州兵馬踏過血跡斑斑的泥地?,沒有發(fā)現(xiàn)地?上?敵軍鮮血猶溫的頭顱。

    他們死里逃生,在密林里只?奔出?了三四里后,才脫離了北狄軍的埋伏,與之前的軍隊匯合。

    駱雄將殘軍安頓好,再度拔刀往回走,道:

    “你們走,我要回去救將軍�!�

    “將軍早就知道刺荊嶺里羌人會叛變,北狄軍會有埋伏�!�

    “他不想消耗更多的兵力在這一場必死的陰謀里,才會獨自一人去拖住北狄人,為?我們殺出?一條生路。”

    駱雄一拍胸膛,口中淬出?一口血,咬牙道:

    “將軍為?我們苦心籌謀,我們怎么能貪生怕死,拋下將軍不顧?”

    “可是……”眾人面有疑色。

    將士自然都看出?來將軍犧牲為?了大家活命,可是一個孤兒?二十年來冒名頂替顧家子,統(tǒng)領(lǐng)他們世家子弟,他們一時無法接受。

    “就因為?他不是顧家人,你們就忘了將軍如何?舍生救你們性命了嗎?”

    駱雄冷笑一聲,紅著眼,目露兇光。

    “當(dāng)年在南燕都城,將軍單刀匹馬奔襲十余里,將你從敵陣?yán)锾岢?來,回來的時候,甲胄上?的箭孔比蜂巢還?密!”

    “還?有你,火燒敵營的時候,你陷落在火海,將軍澆了一身水沖進?去將你就撈出?來,肩上?燒傷的疤痕現(xiàn)在都還?在。”

    “你,你,你們,能活下來,是因為?將軍不放棄,領(lǐng)著我們徹夜搏殺,才從陳州之戰(zhàn)里活著逃出?來……”

    “沒有將軍,你們一個個,早就是枯冢一座了。”

    從前在陳州,在南燕,在崤山崖底,在歧山部。

    上?回在刺荊嶺,將軍為?他們與鐵勒鳶力戰(zhàn)生死局;還有這一回,以血肉之軀,只?身抵擋北狄千軍萬馬,為?他們爭取求生的機會。

    無數(shù)次,將軍為?他們破局,舍生忘死。歷歷在目。

    從軍之時,他們不是顧家人,從來不姓顧,沒有顯赫的身世,只?有各自的姓氏。

    是將軍親自教他們箭術(shù),授他們兵法,將他們訓(xùn)練成親兵,讓他們有飯吃有衣穿有,自此改變了他們?nèi)稳唆~肉的奴隸命運。

    將軍在所治下的隴山衛(wèi)里,給了他們一個家。

    當(dāng)年隴山衛(wèi)何等威風(fēng),名震江南,聲盛北疆。立談中,生死同,一諾千斤重。

    如今,他們竟只?是因士族身份,要棄恩人和同袍不顧。

    駱雄立在一眾世家子弟之中,目中嘲諷,滿是不齒。

    眾人心中悲慟,不再往前走,都停在原地?,望向火光涌動的方向,振臂高呼,嘶吼不已:

    “我也去�!薄拔冶匾サ模 �

    “將軍為?我們戰(zhàn)死,我怎能茍活�!�

    “老子還?能再打一場!”

    一呼百應(yīng),有其他人立馬起立,連綿不絕。

    駱雄沉吟片刻,指著前面代?州和寰州的幾名將士,道:

    “你、還?有你們,快去云州搬救兵�!�

    三州兵馬的證詞,至關(guān)?重要,不能讓他們再冒險。

    “其他人,跟我回去救將軍!”

    二十年并肩作戰(zhàn),出?生入死的同袍情義,已然使得世家門第之隔,逐漸坍塌。

    不是顧家血脈又如何?,他們只?認(rèn)忠肝義膽的戰(zhàn)神英雄。

    將軍在哪里,他們就在哪里。

    將軍死在何?處,他們也死在何?處。

    在駱雄的帶領(lǐng)下,眾人掉頭奔去,沿路看到遍地?皆是北狄軍的尸體。

    有的七竅流血,有的大卸八塊,還?有的,像極了之前在崤山,追殺顧家逃犯時那些?死不瞑目的尸體。

    他們在大霧中穿梭回去,掠過死狀各異的尸體,又驚又喜又怕,一身冷汗浸透了甲胄。

    “難道,這些?人都是將軍殺的?”

    眾人心中五味雜陳。

    當(dāng)時,只?身獨自闖入敵陣的顧昔潮讓所有人覺得汗毛倒豎。

    雖然大家心知肚明,將軍的戰(zhàn)神之名,皆是血刃拼殺而來,數(shù)不盡的人命堆砌而成。

    從前隨他四處征戰(zhàn),將軍血肉之軀猶如銅鐵灌注,堅不可摧,如同毫無感情的殺敵機械。

    可沒有這一回像今日這般陌生可怖,身上?一絲活氣也沒有。

    廝殺時,敵軍數(shù)道利箭同時刺入他的胸口,他連眉頭都不皺一下。

    他的眼神,宛若修羅鬼域里爬出?來的惡鬼。

    “將軍求死,是為?了我們求生�!瘪樞坌挠斜措y忍,哀嘆一聲。

    他到死都在布局,為?他死之后他們這群人今后的生路。

    漫山遍野,數(shù)以萬計的敵軍已悄無聲息地?盡數(shù)退去。

    眾人在山頂遙遙望去,看到了谷底那一道黢黑的身影,在霧氣不絕的荊棘從中迎風(fēng)挺立。

    高大挺拔的身軀一動不動,胸前背后插滿無數(shù)支箭矢,血流都干涸了,僵硬凝固在那里,宛若一座屹立不倒的曠世石雕。

    只?有撕裂的袍角和散開的烏發(fā)在風(fēng)中飄揚。

    孤寂,安詳。

    好像只?是睡著了。

    他們來遲了。

    將軍卸甲,戰(zhàn)死沙場。

    “將軍……”駱雄低吼一聲,雙膝跪倒在地?,淚花自眼底炸開。

    其余人跟著跪伏,淚如雨下,以頭叩地?。

    不知過了多久,眾人默默垂淚之際,忽見?那身軀動一下。

    他們眨了眨眼,而后,竟看著他緩緩地?立了起來。

    陰風(fēng)涌動,漫天皆是不知何?處吹來的桃花瓣,紛紛揚揚,都朝著荊棘叢,同一個方向飛舞不止。

    淵深的荊棘從中,方才惡鬼一般的將軍,斑白的鬢發(fā)之間,黯淡的側(cè)臉抬起。

    滿是血痕的面上?,一雙黑眸清亮無比,露出?一絲淡淡的笑意?。

    此時此刻,他們的將軍好像死而復(fù)生,又活了過來。

    駱雄等將士愣在原地?,呆若木雞,瞪大了雙眼,一時忘了往前走去。

    他們的頭頂身旁,無窮無盡的春山桃花瓣,如絲如雨,飛過千山萬水,獨朝谷底那一道孤寂的身影而去。

    驚雷陣陣,淡粉的花雨漫灑,所過之處,谷底荊棘叢生,尸骸遍地?。

    一面是沉黑,一面是暗紅,猶如煉獄的刀山火海。

    漫山遍野的桃花瓣落入綿延的荊棘之中,像是黑暗里細(xì)碎的星辰。

    慈悲無量,光明無量。

    落花荊棘里,月色火光中,顧昔潮雙手撐著刀,緩慢地?直起了身。

    桃花瓣在眼前紛亂,他目不轉(zhuǎn)睛,生怕這一瞬的所見?,只?是死前的幻覺。

    他忽然發(fā)覺,自己不是死而無憾的。

    死前,還?想再見?她一面。

    無論是在夢里還?是現(xiàn)實,只?想再見?一面。

    素來殘忍的上?天好像聽?到了他的祈愿,這一世以來唯一一次降下慈悲。

    她來了,就在他面前,素衣帶血,陰風(fēng)浩蕩,像是為?他而來。

    此生如萬古長夜,這一縷寡白羅衣,是天地?間唯一的光亮。

    為?他照亮這一叢陰詭地?獄。

    周遭陷入長久的寂靜,顧昔潮只?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一下又一下,隨著她一步一步走近而重新?跳動,雀躍。

    上?一刻還?遠(yuǎn)在天邊,下一瞬已飄至他面前,近在咫尺。

    “顧昔潮,你敢死試試!”

    這一聲急切的喚,怨恨嗔癡,嬌柔宛轉(zhuǎn),撲面而來,震耳欲聾。

    真實的口吻,就是她。他不是在做夢。

    一聲聲入耳,他好像回了魂。

    涌動的蘭麝香幽幽飄蕩,顧昔潮沉入深淵的意?識清醒了幾分,浸在血流里麻木的手指動了動。

    他拖動沉重的腳步,身旁的荊棘被他跌跌撞撞踩碎幾株,直到來到她面前,慢慢地?站直了,漸漸恢復(fù)清醒。

    一清醒,他將那一剎那的喜悅深深埋入荊棘底下,嘶啞的聲音冷肅且沉靜:

    “皇后娘娘不去往生,來這里做什么?”

    沈今鸞咬了咬唇,朦朧的眼端詳著渾身箭矢,血污發(fā)黑的男人。

    一個人怎么能有那么多的傷口,流那么多的血,還?能跟活人一樣站得筆挺,如尋常一般神思?清楚地?質(zhì)問于她。

    她無數(shù)雜亂的

    ?璍

    心緒涌作一團,哽在喉間。她深吸一口氣,忍住淚意?,啞聲道:

    “我來,是有一句話問你�!�

    顧昔潮抬起臉,沒有作聲,一滴血從他鬢邊淌落。

    沈今鸞袖中的五指顫動,想要伸手拂去,最終沒有動。

    “顧將軍為?什么要頂罪,為?北疆軍平反?”

    顧昔潮手指微僵,溫?zé)岬难鲝闹讣獾温�,化�?一片冰涼。

    她都知道了。

    他呈上?御前的奏本,他不堪的身世,他無望的贖罪。

    方才,他可以從容交待部下,卻不能心如止水地?面對她。

    “我大哥死前,知道了沈氏冤案,本要為?當(dāng)年舊案頂罪。畢竟,當(dāng)年沒去馳援,確有顧家的責(zé)任。”

    顧昔潮聲色從容,不見?波瀾,道:

    “大哥一生孤苦清正,臣不會讓他背負(fù)罵名。為?北疆軍平反,臣不過是完成他的遺愿……”

    他頓了頓,垂下眸光,平靜地?給自己下了定論:

    “冒認(rèn)顧氏宗族,臣,本就是罪人�!�

    “罪,人。”沈今鸞咀嚼著這個詞,心臟像是被一雙手猛地?揪緊,泛起針刺般密密麻麻的疼。

    沒有救下當(dāng)年的北疆軍,沒有救下大哥,在他心里,一直以罪人自居。

    茍活十五年的罪人。

    于是,他懲罰了自己十五年。

    從前明亮干凈的顧家九郎從此墮入黑暗,變了一個人,面目全非,手段狠辣,做盡一切違背本心,自己都不恥之事。

    每一次,都如利刃剜心,挫骨揚灰。

    直到今日,最后能為?云州戰(zhàn)死,是他為?自己定下的結(jié)局。

    她今日才驚覺,顧昔潮和自己竟是如此的相像。

    為?了死去的父兄,沒落的沈氏,她懲罰自己,入宮復(fù)仇,活成了自己最是厭惡的模樣。

    她和他,同在無間,皆是惡鬼。

    沈今鸞閉了閉眼,掩住眸底翻涌的淚意?。

    他一直認(rèn)定自己是個罪人。

    罪人不會表露對她深沉的心意?。

    罪人也從不奢求她的回應(yīng)。

    這十五年來,他的一言一行,所作所為?,都是在贖罪。

    一生一世,到死也不得解脫,此時此刻,瀕死之際,干不肯袒露一絲一毫深藏的心意?。

    沈今鸞微微喘息,眼睫不住地?顫動,心尖像是風(fēng)里的花瓣發(fā)顫,聲音也跟著顫:

    “顧將軍不惜性命為?沈氏平反,又為?何?要瞞著我?”

    她在設(shè)下圈套,等他給她回應(yīng)。

    若非心中有鬼,又何?故要瞞著她承擔(dān)所有,背著她獨自赴死。

    ,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在她狡黠又迫人的注視下,顧昔潮似有所動,抬眸回望了她一眼。

    男人甲胄殘破,一身浴血,面容蒼白冷峻,如同北疆遙不可及的亙古寒峰。

    那一雙深不見?底的眼里,看不清的微光在流轉(zhuǎn)。

    “當(dāng)年放逐北疆是臣心甘情愿。今日負(fù)罪戰(zhàn)死,亦是臣得償所愿……”

    顧昔潮沒有正面回答,語調(diào)依舊坦蕩,沒有一絲起伏,似乎不見?一絲破綻。

    他眼里的光沉滅下去,最終淡聲道了一句:

    “皇后娘娘,不必心有虧欠。”

    生死之前,這么一句輕描淡寫,就此道盡平生衷腸。

    尸山血海里,沈今鸞長久地?凝望著這個男人寧折不屈的模樣。

    到底是笑了一聲,只?咬得牙齒咯咯作響。

    所幸,她早料到了。

    顧大將軍強韌不拔,一身鐵軀堅不可摧,一副心腸更是硬如堅冰。渾身上?下沒一處是軟的。

    明明情深義重,故作冷漠淡薄。

    她知道,他是不可能開口的。

    她倒要看看,他能瞞她到什么時候。

    沈今鸞強忍著心中漫涌的酸澀,壓下喉頭的哽咽,一字一句地?道:

    “你以罪臣之名只?身赴死,沒有了姓氏,沒有了歸處,只?會和我一樣成為?孤魂野鬼……”

    “顧昔潮,你就這樣死了,真的毫無遺憾嗎?”

    顧昔潮抬起臉,目光像是退潮的浪水,在一片里沉寂微微涌起,無聲地?蕩開漣漪。

    死前,想再見?她一面,以為?便是無憾無悔。

    可見?到了她,又想起那一樁無法與人道的期許。

    那一個期許,十五年前就永遠(yuǎn)地?沉落在那一場史無前例的慘敗之中。

    之后,積毀銷骨,眾口鑠金,萬死難消。

    他的身體又開始喪失知覺了。他克制心神,看她一眼,就收回了目光,冷靜地?道:

    “既然北疆軍已平反,你該速速去往生。趙羨留在朔州,一切都已準(zhǔn)備好�!�

    又趕她去往生,沈今鸞想笑,卻實在笑不出?來,搖了搖頭道:

    “我不去�!�

    魂魄在風(fēng)中縹緲無依,她的聲音卻柔韌堅定。

    顧昔潮兩道濃眉微微皺起,干涸凝結(jié)的血塊在眉峰顫動。

    一抬眼,看到她無聲地?望著自己,眉眼盈盈,如凝水光,忽然湊近自己。

    “你說你沒有遺憾,可我還?有執(zhí)念未了。”她凝視他,聲音忽柔和下來。

    浸透了血的甲胄沉重如山,壓在肩頭,顧昔潮其實已經(jīng)沒什么力氣。聽?到她這一句,他仍是抬起了頭,沉默地?與她對視,略帶一絲疑慮。

    沈氏父子的尸骨已找到,北疆軍舊案業(yè)已平反。她還?在因哪個執(zhí)念不能去輪回轉(zhuǎn)世。

    “還?有執(zhí)念未了?”他喃喃道。

    他也不知自己有沒有力氣,再送她一程了。

    沈今鸞迎風(fēng)而立,下顎揚起,唇角也揚起,提高了聲量,無比確定地?道:

    “有的�!�

    陰云聚散,朦朧的月色灑在魂魄的周身,像是在螢火之光,照盡夜穹。

    滿面春山桃的花瓣迎風(fēng)吹落,映出?魂魄虛無的笑靨。

    人面桃花,無限嬌媚,無限明艷。

    “我還?有一個執(zhí)念,生前死后都藏在心里,一直沒機會說出?口�!�

    說話間,她正輕輕踮起腳尖,驀然伸手,輕輕拭去他眉宇之間的血污。

    血污之下的臉龐,豐神俊朗,棱角分明,一如少時。

    纖細(xì)的手指一寸一寸撫過他消瘦的側(cè)臉,堅韌的下頷,輕柔如花瓣拂過。

    顧昔潮鏖戰(zhàn)一天一夜不曾合眼,此時撩起沉重的眼皮,黯淡的眸光在她的淚眼中明滅,而后,一點一點被點燃。

    下一瞬,一個輕柔卻嬌橫的吻,也如花瓣一般落在他發(fā)顫的雙唇,猝不及防。

    不同于之前攫取陽氣時唇齒僵硬的相觸相抵。

    這個吻,溢滿女兒?家的似水柔情,一絲一絲沁入他封凍十五年的五臟六腑,流入四肢百骸,堅冰消融。

    縱使沒有犀角相照,縱使不是血肉之軀。

    她的吻,真實不虛。

    那么沉痛卻又那么溫柔,直抵他心底最柔軟之處。

    在顧昔潮愕然懵怔的目光里,沈今鸞捧著他的臉,莞爾一笑,道:

    “我想請將軍,為?我燃一生一世的香火。”

    第72章

    血婚(重寫)

    穹宇如時空無盡。

    漫天的春山桃瓣肆意揚散,

    化作無數(shù)細(xì)小的光點,在黢黑的荊棘中綻放,亮如白晝。

    模糊的光暈里,

    一雙虛虛實實的人?影重合在一處,如同荊棘叢里共生相纏的藤蔓。

    魂魄虛無,人?影沉重。

    兩相無法觸及。他?俯下身,笨拙地懷抱著她,

    荊棘的倒刺勾破他?垂落的袍角。

    沈今鸞落進他?的懷抱里,

    指腹輕輕撫弄他?下頷帶血的青茬。

    雙唇碾磨,

    輕輕扯咬了?一下。她伸臂勾著他?的后頸往下,頸側(cè)溫?zé)岬难鲃澛渌裏o形的手。

    男人?一動不敢動,

    烏發(fā)散亂,鬢邊一綹銀絲不住地顫動,沉黑的雙眸微微睜大,

    目光凝結(jié)呆滯。

    他?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

    抿了?抿發(fā)燙的唇,似幻似真,不敢置信一般地眉頭微皺,

    別過頭去,

    輕聲道:

    “皇后娘娘說笑。你我死敵,

    如何供奉香火?”

    “死敵?”

    沈今鸞忍俊不禁,

    伸出的手指,

    一點一點描摹他?眉眼的輪廓。

    雙眸一眨不眨地凝視著他?。

    恍若當(dāng)初在洛水畔時,一池蕩開的漣漪,她手持鴆酒要毒殺他?。

    在她最恨他?的時候,

    卻仍覺得他?這?一雙眼生得好看。

    好看得驚她的心,動她的魂。

    原來,

    在她還不知道

    依誮

    的時候,就已經(jīng)?動過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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