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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而?他?,即便在最是針鋒相對的那些年,愛意洶涌不息,一次次縱容,一次次留情,把性命拱手奉上。

    往昔如洛池逝水不可追尋。

    沈今鸞的指尖從他?深刻的眉宇撫過挺拔鼻梁,最后點(diǎn)了?點(diǎn)他?抿緊的薄唇,埋怨似的。

    “什么樣?的死敵,一重逢就拉著魂魄拜堂?”

    “什么樣?的死敵,又會(huì)供奉她十年香火?”

    這?么多年,樁樁件件,她回想起來,嘆了?一口氣。

    最后,只用力戳了?戳他?硬實(shí)的胸甲,既是無可無奈又是頤指氣使地道:

    “或者你再告訴我,什么樣?的死敵,會(huì)以一死換她一族的清白?”

    顧昔潮身軀僵直,怔怔地看著她,一言不發(fā),濃睫不住地顫動(dòng)。

    任由她拭去他?面?上頸上的血污,露出原本英挺的眉眼。

    斗了?一輩子,從沒見過顧大將?軍這?般呆滯失措的模樣?。

    沈今鸞慢慢地依偎在他?身上,柔弱無力,像是一片將?散的薄霧。

    “為了?來救你,我耗盡僅剩的力量召來北疆軍死在云州的冤魂。我怕是不能再去輪回,也?沒有力氣再和你斗下去了?……”

    她一面?說,一面?仰起緋紅的小臉望著他?:

    “所以呀,你可要給我燒一生一世的香火�!�

    像是委屈,又像是在耍賴。

    只是一縷魂魄,嬌俏動(dòng)人?,還是昔年的沈十一娘。

    顧昔潮靜靜地望著她,胸前不斷起伏,斷箭刺破的衣襟微微敞開。

    她垂眸瞥一眼他?破舊的衣袍,扯了?扯他?血跡泅濕的袖口,杏眸彎彎,道:

    “顧大將?軍現(xiàn)在落魄了?,買不起那么多香火的話,給我渡一生一世的陽氣也?是可以的。”

    她猶記得,他?為了?給她燒新衣,買釵環(huán),連那把御賜的金刀都抵押出去了?。

    “我不會(huì)嫌棄你的�!�

    她輕笑一聲,揚(yáng)起的陰風(fēng)拂動(dòng)男人?垂落的一縷白發(fā),在她細(xì)瘦的指尖不斷纏繞。

    見他?一直沉默,她又故意略一遲疑,道:

    “你是不是嫌棄我,只是一縷魂魄……”

    想到了?這?一點(diǎn),她好像真的犯了?愁,歪著頭,秀眉一蹙,面?上的笑意斂起,看樣?子委屈極了?。

    看到她如此神情,顧昔潮終于轟然瓦解,潰不成?軍。

    他?張了?張口,什么話都說不出口,忽然展開雙臂,將?魂魄緊緊摟住。

    像是只是一陣稍縱即逝的風(fēng),他?要用盡畢生歲月,生死當(dāng)前才能終于擁入懷中。

    她魂魄之身感受不到他?遒勁的擁抱,卻用盡了?力氣回抱他?。

    “嫌棄我也?不行。之前顧九已經(jīng)?把沈十一當(dāng)作妻子了?�,F(xiàn)在后悔也?來不及了?�!�

    像是怕他?又會(huì)不承認(rèn)似地,她袖間陰風(fēng)一揚(yáng),花瓣飛旋的半空中,一株干枯的桃枝徐徐飄落在面?前。

    “你藏了?十五年的那一枝春山桃,我找到了?�!�

    “我們有紅線相牽,桃花為盟……這?下,顧九你不能再抵賴了?……”

    一剎那,干枯的春山桃枝上面?飛滿了?雨水潤濕的花瓣,在風(fēng)中徐徐吹動(dòng)。

    宛若時(shí)間倒流,花枝新生,桃花重開。

    她小巧的鼻翼翕張,像是在強(qiáng)忍著哽咽,一字字地道:

    “我不想再做孤魂野鬼。也不想你孤身一人�!�

    “沈十一和顧九,就此共渡一生,好不好?”

    天穹雷聲隆隆,她的每一句話都在震動(dòng)他?破碎的五臟六腑,化作無邊的綿綿春水,甜蜜又苦澀地,流淌過他?殘軀的四肢百骸。

    他?曾以為,自己可以了?卻十五年來的夙愿,孤獨(dú)地戰(zhàn)死云州。

    可是,她來了?。為了?救他?召來數(shù)萬魂魄,遮天蔽日。為了?他?不肯去輪回轉(zhuǎn)世,只想陪在他?身邊。

    她說,她要做他?的妻子。

    像做夢一般,十五年來隱秘的奢望,在此刻轟然實(shí)現(xiàn)。

    任是做夢,都不曾有過這?樣?的場景。

    縱然萬箭穿心,縱然血戰(zhàn)至死,縱然一只腳已陷入了?地府。

    他?拖著這?一身尸體,也?想自私地緊緊抱住她一回,再也?不放手。

    心頭那一絲狂喜漸漸湮滅下去,顧昔潮搖了?搖頭,低聲道:

    “將?死之人?,不敢誤你往生�!�

    當(dāng)年在北疆得知她的死訊,那種無力的痛苦和絕望,十年來穿腸徹骨,風(fēng)霜萬重,如夢魘一場。

    明媚自由的小娘子不該被困在這?樣?的噩夢里,為一個(gè)死去的愛人?掛念終生。

    他?不忍心。

    男人?面?容蒼白,帶著幾分凜冽的凄惶。沈今鸞欺身過去,一下子依偎進(jìn)他?的胸懷里。

    “我時(shí)日無多,你不愿成?全我這?個(gè)心愿嗎?”

    “有一天,就做一天的夫妻,有一個(gè)時(shí)辰,就做一個(gè)時(shí)辰的夫妻……沈十一,想做顧九的妻子……”

    她已經(jīng)?精疲力竭,聲音漸漸低了?下去,連帶著陰風(fēng)里的花枝沒了?依托,也?在緩緩飄落。

    一雙修長的手朝天張開,握住了?落下來的春山桃枝。

    顧昔潮鬢邊白發(fā)飄揚(yáng),手上筋骨微微凸起,腕間的紅線輕輕晃動(dòng)。

    瀕死之際,他?的身軀其?實(shí)早已沒了?知覺,以驚人?的力氣伸手接過桃枝,高大的身形晃了?一下才穩(wěn)住。

    雨水落在他?泛著青灰的臉龐,血跡斑駁流散,濃睫下清光涌動(dòng),空茫的眼神漸漸變得堅(jiān)定不移。

    渙散的雙眸里映著這?一枝春山桃,不再跳動(dòng)的心中熱流奔騰。

    一手的血腥被雨水洗去,手執(zhí)桃花枝。一如十五年前那個(gè)花樹下的少年郎。

    “紅線相牽,桃花為盟……”

    炙熱翻涌的情絲隱于鄭重端肅的神情之下,顧昔潮抬眸,聲音嘶�。�

    “當(dāng)時(shí)既說了?要做九日夫妻,少一日,少一個(gè)時(shí)辰,少一刻,都不算白頭到老……”

    天穹雷聲隆隆,密云涌動(dòng),像是打?動(dòng)了?上蒼,終于開始落雨,干凈的雨水洗刷地上紛亂的殺伐,流下柔情似水的告白。

    顧昔潮從甲胄里取出一根犀角蠟燭。

    力戰(zhàn)之后,早就斷成?兩截。因?yàn)榻䴘M了?他?的鮮血,通身赤紅。

    正是一對喜燭。

    他?將?這?一對喜燭,置于地上,用火折子點(diǎn)燃著。

    風(fēng)雨交加,燭火搖動(dòng),風(fēng)中搖曳的空洞魂魄再度生出了?血肉之軀。

    一襲寡白羅衣,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在桃花雨里與他?含笑相望。

    顧昔潮端詳著她這?一身慘白的衣裳,還覺不夠,一把扯下一片染血的衣襟,蓋在她頭頂,作為紅蓋頭。

    沈今鸞視線陷入一片暗紅,身子忽然一輕。

    他?已將?她打?橫抱起,走出了?荊棘叢,在一片空地下才緩緩放下,不舍得地上的血跡弄臟她的衣裳。

    細(xì)雨迷濛,顧昔潮胸前袒露,滿身凝結(jié)的血塊,斷尾的箭矢,撕裂的傷口,身軀僵硬得不受控制。

    面?上的溫柔卻無與倫比。

    面?對廣闊蒼穹,千里魂河,他?攥緊她的手,十指緊扣,一掀衣袍,牽著她并?肩跪下。

    天穹處的大霧,那是數(shù)萬亡魂眼見云州收復(fù),大戰(zhàn)勝利,心愿已了?,往忘川奔流而?去。

    亡魂之中,盡是當(dāng)年北疆軍的將?士,他?們認(rèn)識沈家十一娘,看著她長大,縱使游離多年,亦不曾忘記她。

    眼見這?對璧人?,千萬亡魂紛紛都停了?下來,靜靜觀望見證這?一場喜事。

    “天地為媒,亡魂作證。顧昔潮,沈今鸞,今日結(jié)為夫妻�!�

    “一生一世,生生世世,永為夫妻�!�

    顧九牽著沈十一的手,兩頭的紅線纏繞在一起化作一股,俯首叩拜。

    一拜天地。

    天地浩大,山河廣袤。千山風(fēng)雪,百里桃花,皆為見證。

    二拜高堂。

    冥火搖搖,魂河生滅流動(dòng),無聲道賀。春雨里的昔年故人?亡魂,作為高堂,許了?這?一樁曠世姻緣。

    夫妻對拜。

    一地雨水,一地血水,赤流成?河,恰似喜綢萬緞,紅燭千盞。

    一人?一鬼,朝著彼此拜下去。

    顧九和沈十一終成?夫妻。

    燭火熊熊燃燒,歡愉又苦痛地,晃動(dòng)不止。

    顧昔潮俯首,額頭抵著她的額頭,鼻尖輕

    依誮

    觸她的鼻尖。

    在燭火里深深凝視她的笑靨,像那個(gè)少年得償所愿一般,癡癡笑了?一聲。

    而?后,他?趔趄一步,身軀終是潰散一般,倒進(jìn)了?她懷里。像是長久緊繃的弓弦,終于松懈下來。

    下顎抵在了?她肩頭,高挺的鼻尖撞散了?松挽的發(fā)髻,氣若游絲的鼻息噴灑在她頸后,已感受不到熱氣。

    沈今鸞閉了?閉眼,輕聲笑道:,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多少年前,你曾對我說過,想回錢塘,再聽潮聲�!�

    她記得,顧昔潮自少時(shí)起的心愿,就是回到錢塘,再聽一回潮聲。

    后來,他?因?yàn)榕f案,因?yàn)轭櫦遥恢睕]能回去。

    “從前,我一直想帶沈十一回故鄉(xiāng),親眼看一回錢塘江潮。”

    男人?衰弱得吐息沉重,如絲線一般纏綿耳側(cè):

    “來世,還有今后的生生世世,你我回錢塘,看潮信�?珊�?”

    沈今鸞望著他?期許的目光,溫柔又熱烈。

    她酸澀的心頭,回響起奔赴刺荊嶺救人?前趙羨沉痛的話語:

    “貴人?可想好了?。這?般召來千萬魂魄,你就去不了?地府輪回了?啊�!�

    她耗盡了?所有魂魄之力,無法再去往生了?。

    她不會(huì)再有來世了?。

    沈今鸞抬起眼,淚中帶笑,最終違心點(diǎn)了?點(diǎn)頭,淚水一同落下去:

    “嗯,來世,沈十一和顧九,一起看錢塘江潮。”

    騙了?他?那么多回,再多騙一回,他?也?不會(huì)怪她的罷。

    “那我,一定,給你燒一生一世的香火�!�

    顧昔潮眼瞼沉重,睜不開眼,揚(yáng)唇微微一笑。

    他?從未對她食言,最后只這?一次食言,她不會(huì)怪他?的罷。

    “我為你,燒一生一世的香火……”

    他?低語喃喃,聲音一點(diǎn)一點(diǎn)沉了?下去,氣息消散如煙。

    沈今鸞抱著他?,一絲不松手,感到環(huán)著她的那一雙勁臂松開來,無力地倒下去。

    明明一刻前還是溫?zé)岬纳眢w,現(xiàn)在逐漸變得僵硬,冰冷。

    方才隆重的拜天地仿佛只是一場夢境。,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她和他?的一生一世,也?太過短暫。

    天地之間,再?zèng)]有一絲氣息。

    唯有落花雨絲,連綿不絕。

    細(xì)雨漸漸停了?,連天戰(zhàn)火也?已退去,刺荊嶺一片寂靜。遠(yuǎn)處黑黢黢的山坡里隱有火光亮起。

    “將?軍!……”

    遠(yuǎn)處的坡頂上,駱雄帶著一隊(duì)人?馬俯沖下來,奔至谷底,跪倒在荊棘叢中,泣不成?聲。

    “將?軍,北狄軍死傷無數(shù),已全退去極北之地。刺荊嶺和云州都是我們的了?�!�

    “將?軍啊……”

    顧昔潮麾下的親兵,還有代寰兩州的精銳,一隊(duì)隊(duì)人?馬紛涌而?至,朝著荊棘中孤孑的人?影叩首,如山巒綿延起伏。

    ,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刺荊嶺之間,萬人?齊聲跪下,浩浩蕩蕩,震徹天地。

    一片哀嚎聲里,沈今鸞一動(dòng)不動(dòng),如若未聞。

    眼尾滾落淚珠,一滴一滴砸在男人?殘破的甲胄上,泅濕了?他?的血跡。

    她自顧自地道:

    “顧郎,你知道嗎?其?實(shí),你有部?下,也?有戰(zhàn)友和朋友。你一直在保護(hù)他?們,他?們也?都想拼了?命地來救你�!�

    “從此,你其?實(shí)不再是孤身一人?了?�!�

    “如今,云州已定,沈氏平反,你我心愿已了?,不如同去江南,再聽一回潮聲?”

    “我想知道,錢塘潮水是不是真的和你當(dāng)年說的那樣?,聲動(dòng)天地,如同千軍萬馬……”

    “八月十五聽潮聲,等到冬天下雪了?,在湖邊圍爐煮茶,紅泥醅新酒……我愛喝,你可不許攔我……”

    她為他?攏了?攏散落的鬢發(fā),輕笑道:

    “無論顧九去哪里,沈十一就去哪里。我還想為夫君香熏衣裳,束發(fā)戴冠……”

    她柔聲細(xì)語,耳鬢廝磨。

    許久,身后傳來一聲嘆息。

    趙羨的道袍在眼前飛揚(yáng),也?同其?他?人?一道倒伏下去,跪拜顧昔潮的遺體前。

    他?的聲音蘊(yùn)含無限的悲哀,輕輕地對她道:

    “貴人?,將?軍已經(jīng)?走了?……”

    他?跟著她在刺荊嶺召來數(shù)萬冤魂,目睹一切,一直沒忍心說出口。

    她趕到之時(shí),顧將?軍其?實(shí)已然戰(zhàn)死。

    不是活人?,而?是一具魂魄散盡的尸體,以驚世駭俗的意志力強(qiáng)撐著,只為見她最后一面?。

    可他?怎么忍心告訴她。

    這?一縷孤魂柔弱如霧,卻有一身強(qiáng)悍的決然。

    和煦的春風(fēng)里,滿山的春山桃已然落盡。

    沈今鸞怔了?一怔,神思恍惚,抱著懷中的男人?還是沒有放下。

    她晝夜疾奔,看到他?的時(shí)候,他?已是滿身箭矢,血肉模糊。

    她怎會(huì)沒想到他?已在彌留之際。

    一向清醒理智的沈家十一娘,自欺欺人?,只是想要留住一個(gè)人?。

    這?一生,如長夜踽踽獨(dú)行,她從此有了?可以相伴一生的一個(gè)人?。

    卻又轉(zhuǎn)瞬失去。

    春雨如絲如縷,淅淅瀝瀝,又浩浩蕩蕩,聲響如悲鳴輪轉(zhuǎn)。

    “你可別忘了?,我和你有紅線相牽,你去哪里,我都能找到你�!�

    像是耀武揚(yáng)威一般地,她揚(yáng)了?揚(yáng)手腕,那一縷明媚的紅線在她的淚眼間閃動(dòng)。

    下一瞬,纏繞在男人?手腕的紅線緩緩脫落,斷裂開去。

    沈今鸞攥緊了?紅線,閉了?閉眼,喃喃:

    “就算你死了?,我也?會(huì)在忘川邊一直等你,一百年,一萬年。你不來,我不走……”

    “顧九不能食言,不能對沈十一說話不算數(shù)……”

    難道她召來萬千魂魄,最終不過是親見他?的死亡嗎?

    不是這?樣?的。她不會(huì)讓他?走的。

    只要她的魂魄還沒灰飛煙滅,就還沒有結(jié)束。

    他?溫?zé)岬臍庀⒎路疬在拂過她的眼睫,臨終殷切的祈盼好像還在耳邊縈繞。

    沈今鸞回眸,望向身旁安詳蒼白的男人?,身影在明媚的光下朦朧如夢。

    近在眼前,可望,卻難以觸及。

    她的視線逐漸模糊,仰望雨霽后的晨曦,唇角帶著羞怯又大膽的虛幻笑意。

    像是十歲時(shí)少女初見少年的歡喜。

    沈今鸞擁抱著顧昔潮,魂魄也?在將?滅的犀角燭火里漸漸淡去,消散。

    刺荊嶺四野,寂靜如死,荒涼如死。

    ……

    大雨后的刺荊嶺,陰云久久未散。

    另一支隴山衛(wèi)殲滅殘余的北狄軍,趕至荊棘叢林之時(shí),天已大亮了?。

    隊(duì)伍里一直被人?押著的賀毅悄悄斂起衣袍,遮住地上一雙燃盡的殘燭。

    他?認(rèn)出來,那是犀角蠟燭。

    “找到了?,這?一副麒麟甲是……”

    一陣急促的兵甲聲傳來,荊棘叢中泥水飛濺。

    一名隴山衛(wèi)的士兵將?拾起的半片麒麟紋的鎧甲遞上去。

    “陛下,顧將?軍怕是已經(jīng)?……”

    高頭大馬之上,一只鑲繡山河蟠龍的袖口接過鐵甲:

    “詭計(jì)多端�;钜娙�?,死要見尸�!�

    天子親衛(wèi)知帝王疑心深重,隨之轉(zhuǎn)向底下的賀三郎:

    “你帶著我們在此地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你說的賀三郎,究竟在何處?”

    賀毅面?不改色,嗤笑一聲,凜然道:

    “顧將?軍既已戰(zhàn)死,賀三郎追隨他?,怎么獨(dú)活?”

    一聲沉沉的低笑傳來,漫不經(jīng)?心地道:

    “賀三郎,你以為朕蠢到看不出你和你姑母合謀,在蒙騙朕?”

    見早已被天子識破,賀毅瞳孔猛縮,咬緊牙關(guān)道:

    “我就是賀三郎,要?dú)⒁獎(jiǎng)�,悉聽尊便!�?br />
    “但是陛下別忘了?,我是北疆軍中校尉,北疆軍真相大白天下,我已非叛軍!”

    賀三郎不屈地抬首,目光一一搜啊過身旁圍著的隴山衛(wèi)將?士,道:

    “那么多將?士們看著呢,陛下難道要?dú)⒑χ臆娭�,讓�?士們寒心嗎?!”

    十一娘臨去前,沒有忘記交給他?這?一道保命符。

    她對帝王心術(shù)了?然指掌,料定元泓不會(huì)對他?動(dòng)手,將?話術(shù)一字一句地教給過他?。

    賀毅此言一出,隴山衛(wèi)將?士心思各異,目光復(fù)雜,竊竊私語。

    事出無名,光憑這?

    ?璍

    一條欲加之罪要取一個(gè)剛平反的少年軍士性命,確實(shí)有失偏頗。

    馬上那道目光,始終若有若無地定在賀毅身上,幾分陰惻惻,幾分舉重若輕。

    “賀三郎,你比朕想的要聰明。只可惜,有一件事,你一直弄錯(cuò)了?�!�

    男人?縱身下馬,名貴的雪貂大氅淌過泥濘的荊棘叢,一步一步行至賀毅跟前。

    他?微微俯首,猛地伸手拗過少年的手腕。

    劇痛之下,賀毅想要起身,卻已被天子親衛(wèi)牢牢押住,摁進(jìn)了?泥水里。

    男人?居高臨下,撣去袖口濺了?泥的金線,淡淡地道:

    “朕要找的,從來不是賀三郎�!�

    “朕不過是要通過他?,找回朕的皇后�!�

    天際處,悶雷乍響。

    ……

    雷聲隆隆,沈今鸞再度醒來的時(shí)候,周遭是漫無邊際的大霧,一片漆黑的永夜。

    她的腳下,是一片空曠森冷沼澤,倒影出她虛無的魂魄,漣漪一般蕩開又聚散。

    茫茫之中,眼前忽然有了?一星半點(diǎn)的火光,幽綠猶如螢火,在指引她往前。

    沈今鸞魂魄飄動(dòng),看到前面?有一道人?影。

    是一手持幽綠火把,身材傴僂的鬼差。

    “敢問,這?是何處?”她嘗試出聲。

    “這?里是地府啊�!�

    那個(gè)鬼差回頭看著她,笑容可掬,指著遠(yuǎn)處一條浮動(dòng)的晶瑩光帶,道:

    “你看那一條河,就是忘川了?。忘川里都是無法去輪回的殘魂,直到徹底消散。”

    沈今鸞舉目望去,忘川無盡奔流,兩岸是烈火般盛放的彼岸花。

    這?就是她魂魄的歸宿了?。

    那鬼差見她面?容沉寂,搓搓手道:

    “貴人?莫慌,稍安勿躁,我們很快就到了?�!�

    沈今鸞不由問道:

    “你要帶我去哪兒??”

    那鬼差畢恭畢敬地道:

    “自是去地府,見判官,批命之后,就能輪回轉(zhuǎn)世了?�!�

    沈今鸞不解。她為何得以輪回轉(zhuǎn)世,而?不是化為殘魂,魂歸忘川?

    鬼差領(lǐng)著她進(jìn)入一道橫亙鬼界天地的石門。石門兩側(cè),兩盞巨大的豆燈燃燒萬年鬼火,終歲不滅。

    她一舉步進(jìn)入石門內(nèi),潮水一般的鬼差涌了?過來。一見到她,鬼差們紛紛退去兩側(cè),空出一條道來,屈身向她一拜。

    奇怪,這?些鬼差為何對她如此恭敬。

    沈今鸞看到鬼差簇?fù)碇蝗?,豹眼獅鼻,頭戴方冠,長須拖地。

    那便是執(zhí)掌凡人?生死的判官了?。

    判官匆匆而?來,蟒袍曳地,朝她悠悠一拜道:

    “下官來遲。十年了?,原是貴人?終于魂歸我地府�!�

    “生前行善者,可享來世富貴之命,生前作惡者,下到十八層地獄受刑。”

    沈今鸞想起生前為后,滿手血腥,平靜地問道:

    “那我要去哪一層地獄?”

    那判官濃眉一凜,躬身再拜道:

    “貴人?在世上曾渡化了?千萬亡魂,在我們地府可是功德無量!”

    “你自是要再入輪回,重新脫胎人?世啊�!�

    沈今鸞遙望忘川上,無數(shù)魂魄的光點(diǎn)飛舞。

    “既有萬千功德,我有一事請大人?幫忙�!�

    “請借我生死簿一看。我要查一人?魂魄下落�!�

    “這?有何難�!迸泄偕斐鍪终�,掌心便憑空出現(xiàn)一本簿冊,道,“貴人?要查何人??”

    沈今鸞道:

    “我的夫君,顧昔潮�!�

    判官拇指一捻,那簿冊像是永遠(yuǎn)翻不完,在眼前如浩瀚江河一般奔流不息。

    “找到了?�!敝黄�,判官一捋長須,念道�!邦櫸舫保X塘人?氏,一歲入京都,為顧家九郎……”

    他?一一念出其?人?身世,最后忽一頓,道:

    “一日前,死于刺荊嶺,血戰(zhàn)而?死。”

    沈今鸞顫聲道:

    “他?的魂魄是否已歸地府?”

    滿殿陰火搖曳不定,那判官抬起眼,嚴(yán)肅地望著她,搖了?搖頭:

    “血戰(zhàn)而?死之人?,魂魄四散天地,不歸地府,不入輪回�!�

    “貴人?,你的夫君已魂飛魄散了?。”

    鬼界寧靜空茫,一片混沌。

    沈今鸞抬起手腕,腕上一圈紅線所牽的那一根線搖搖欲墜,最終徹底斷裂下來。

    “不可能�!彼豢芍眯诺夭粩鄵u頭,道:

    “就算是死了?,也?一定有辦法讓他?重新輪回轉(zhuǎn)世的不是嗎?”

    判官一怔,又細(xì)看了?一眼生死簿,愁眉苦臉,嘆氣道:

    “他?血戰(zhàn)而?死,注定魂飛魄散,再也?無法去輪回轉(zhuǎn)世�!�

    血戰(zhàn)而?死,無法往生。每一個(gè)字眼,就像一道利箭,在她心口接連不斷地戳成?窟窿。

    沈今鸞眼前發(fā)黑,只覺漫天魂河化作聲聲轟鳴,在耳邊呼嘯而?過。

    她的魂魄軟綿綿地將?要倒下,卻強(qiáng)撐不屈地立了?起來,直直盯著那判官,道:

    “如果我能找到他?所有的魂魄呢?就算不能輪回轉(zhuǎn)世,可以讓他?還陽對不對?”

    當(dāng)日,秦昭的尸身完好,尋回魂魄,在趙羨向地府請示之后,就能起死回生了?。

    判官面?有動(dòng)容,憐惜地看她一眼,連連哀嘆:

    “貴人?這?已經(jīng)?是第?三次錯(cuò)失機(jī)會(huì)了?,我如何向閻王交代啊……你再不去往生,一回到陽世,就會(huì)魂飛魄散的啊!”

    他?長須一翹一翹,用朱砂筆在生死簿上畫了?紅圈,語氣加重,肅然道:

    “不行,我得帶你去十殿閻羅那里,趕緊送去輪回了?�!�

    濃郁的黑暗之中,沈今鸞不動(dòng)聲色地道:

    “縱使上窮碧落,下至黃泉,我也?會(huì)找到他?�!�

    “不如你快些告訴我,他?的魂魄會(huì)去往何處,好讓我早日魂歸地府,你也?好向閻王爺交代,不是嗎?”

    那判官蹙起眉頭,覺得言之有理,又感覺說不上哪里不對,只得小聲地透露道:

    “三魂消散成?了?殘魂,殘魂不受地府管轄,只會(huì)散落忘川,你只要在忘川找到他?的殘魂,其?余七魄也?會(huì)回歸肉身……”

    “不對啊……”判官忽然反應(yīng)過來,抬頭道,“貴人?,你算計(jì)我啊……”

    而?沈今鸞的魂魄早已在轉(zhuǎn)瞬間飄向了?忘川。

    判官大人?遠(yuǎn)望她飛去的魂影,原地嘆息。

    此一縷孤魂,以一己之力,一一渡化薊縣九名鬼娘子陰魂,歧山部?游離人?世十五年的嫁衣厲鬼,還有云州上萬個(gè)十五年不肯往生的戰(zhàn)死亡魂。

    可謂是貴不可言,功德無量,愿力無邊。

    上一個(gè)這?樣?的人?,是百年之前,為尋一人?橫掃鬼界,將?十殿閻羅的生死簿撕了?個(gè)遍。

    他?一小小判官,可不敢在這?樣?的人?面?前造次。

    九幽冥府,萬鬼飄蕩,掌生定死的判官無可奈何,用筆桿撓撓頭,叫苦不迭。

    下一個(gè)滿月前,他?手里的輪回配額又沒完成?。

    ……

    忘川之上,不計(jì)其?數(shù)的亡魂新生而?來,寂滅而?去。

    游離的亡魂匯聚成?無垠的銀河,粼粼波光,浩浩湯湯,往天際奔流而?去,再不復(fù)返。

    有些魂魄,如繁星璀璨,還有一些,如深淵底最是晦暗的塵埃。

    沈今鸞步入忘川,魂魄淌入河水之中,像是在一處淺灘漫步。

    無窮無盡的靜謐和憂傷順著流過的河水蔓延開來。

    茫茫忘川,她不知如何找尋他?散落的殘魂。

    “阿娘,阿娘……你別拋下我�!�

    一聲幼童凄厲的叫喊聲傳來。

    沈今鸞莫名覺得這?個(gè)聲音有些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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