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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琴音,琴音……”

    顧昔潮僵立了一刻,英挺的眉宇一點一點擰緊了。

    女子瑟縮顫抖的模樣落在他眼里,連帶著他也在顫抖,因為無盡的憤意在上涌。

    她肉身方?成,魂魄尚不能完全相融,何來?的癸水。他再遲鈍,已全然明白過來?。

    她到底在那深宮里經(jīng)?歷過什么?。

    巨大的怒意像是狂浪卷嘯,男人的氣息一下比一下粗重,最后只是抬臂將錦衾蓋在她發(fā)抖的身上,再退去房門外。

    直到房內(nèi)傳來?勻細(xì)的呼吸聲,她又睡了過去,顧昔潮才回到房中。

    熄滅燭火,一夜枯坐在榻沿,猶如當(dāng)年一夜枯坐在侯府的枯樹下。

    黑暗里,他凝望著沉睡的她,半生堅硬如鐵的心腸,似火燒,如刀絞。

    ……

    她這一昏睡,便是七日。

    醒過來?后,時好時壞。意識時而清醒,時而,如同病入膏肓的垂死之人,不認(rèn)得人。

    她從來?身體婀娜纖細(xì),這一具再塑的肉身亦然。可是魂魄有損,身子竟然慢慢地消瘦下去。

    在她睡后,顧昔潮會躺在她身旁,用溫?zé)岬纳眢w捂著冰冷的她。

    有一夜她翻了身,他忙追去,又怕驚醒了她,動?作輕緩之至。豈料她竟慢慢靠了過來?,縮進(jìn)了他懷中。

    他不敢動?,臂彎展開,讓她躺得更舒適些。她卻?慢慢地抓著他的肩頭,淚水浸透了他的心口。

    “阿爹,二哥……羌人會叛變,你?們千萬別出城……”

    他輕輕拍動?她顫抖不止的脊背,聽她又呢喃一聲:

    “顧九�!�

    顧昔潮心頭一顫,聽她泣道:

    “刺荊嶺有伏兵,你?別去……我,不想?你?死�!�

    “我不去。”顧昔潮抱緊她,沙啞的嗓音細(xì)聲哄她,“我哪里都?不去,就陪著你?。一生一世都?陪著你?�!�

    此?夜過后,她似有好轉(zhuǎn),終于能認(rèn)出他來?,杏眸望向他,笑語嫣然:

    “你?不點蠟燭嗎?怕你?看不見我�!�

    還以?為自己是鬼魂。

    “但也別點太久,久了對你?不好。我只要你?多看我一眼,別忘了我……”

    顧昔潮心頭如有千鈞巨石,透不過氣。

    然后,她還要求他給她燒新衣。

    他每回買兩件一樣的,燒一件,留一件。她醒來?后,一身新衣,綠鬢釵環(huán),每日不重樣。小娘子的歡愉來?得如此?輕易簡單。

    他也滿足了少時的心愿,看妻子,鵝黃碧綠,雪玉淡粉,各有千秋,他愛不釋手。

    只是她怕辱他名聲,不肯在街市露面?親自挑選,他每次帶回數(shù)十件綢衣錦緞供她選。她卻?只挑最下乘的料子。

    是生怕他買不起,又要用金刀做抵押。

    曾經(jīng)?相處的細(xì)枝末節(jié),她都?漸漸記了起來?。

    有時候,他倒希望她可以?忘卻?前塵,一直如此?天真爛漫,不再是那個?歷經(jīng)?人心險惡,寸心枯槁的沈十一娘。

    若非知道她危在旦夕,他深覺,就這樣做一對尋常夫妻,白頭到老?,已是上天恩賜,一生圓滿。

    可日子一天天過去,他眼睜睜地看著她一天天衰敗。

    目光無法聚焦,沒?有生氣,和一個?軀殼別無兩樣。時常呆呆地靜坐在院中的春山桃樹下。

    像是在等著他歸來?,他走近后卻?又渾然不記得他。

    顧昔潮計算著日子,加快了手里的安排。萬家香火,七七四十九日,時間緊迫。

    顧將軍的戾氣一日比一日重,冷酷得不像活人,猶勝鬼魂。趙羨打了一個?寒顫,小聲道:

    “前些日子,云州城來?了許多歪門邪道,百姓都?在求神拜佛驅(qū)邪……將軍如何籌得的香火?”

    顧昔潮目光忽一凜,利如寒刃。

    ,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趙羨捋著花白的胡須,搖頭道:

    “將軍既要瞞著她,這份苦心我懂。可是萬一被貴人發(fā)現(xiàn)了,怕是……”

    顧昔潮打斷道:

    “我不會讓她知道,所有血腥骯臟之事,我來?做,不會讓她沾上一分一毫�!�

    趙羨無可辯駁,只得連道幾聲“冤孽”,搖頭嘆息。

    這一對璧人劫難重重,他這一份功德,實在難得。也不知道將軍這般惡鬼手段,是否真的能籌集香火。

    和煦的晚春風(fēng)里,春山桃樹茵綠如蓋。

    “快了。”顧昔潮平靜地道,“她很快就能重新為人了�!�

    是夜,荒廢破敗的韜光佛像倒塌,天王折臂,菩薩斷首,幽蘚叢生,蛛網(wǎng)盤絲。

    長明燈早已盡數(shù)熄滅,供案上只剩淚冢殘燭,凋敝蒙塵。

    殿門緊閉,層層親兵堵在門口,圍在殿內(nèi)。

    一眾鐵甲將士之前,顧昔潮于佛前點兵。

    地上跪著十余個?五花大綁的軍士,被蒙著眼,咒罵聲,求饒聲,哭泣聲,不絕于耳:

    “顧昔潮,我們是陛下的人,你?敢動?手,就是謀逆!”

    “你?,你?不得好死……”

    一道寒光閃過,所有聲息戛然而止。

    顧昔潮刀尖點地,踩在正殿殘破的蒲團(tuán)上,腳底血流成河。

    新鮮的赤血淌過前幾日早已干涸的血痕,一遍遍浸染地面?的蓮紋地磚,色澤更沉。

    陣前殺敵鼓舞士氣,眾將士振奮揚臂,大聲呼和。

    汩汩血流漫過門檻,殿門卻?突然開了。

    顧昔潮回身望去。

    小娘子立在黑暗里,看到眼前的一切,神情懵怔,明眸卻?在一片晦色中熠熠生光。

    震驚又憐惜,那目光比滿堂佛陀菩薩,更為悲憫。

    只一眼,他便知道,她又重新做回了沈十一娘。

    顧昔潮閉了閉眼。

    什么?都?瞞不過沈十一娘。

    到底,還是讓她發(fā)現(xiàn)了。

    萬家香火,唯有萬人之上可得。那個?人不予她,他便去奪來?。

    “十一,你?別看,你?別管……”他擦去掌中血跡,無措地捂住妻子的眼,“就當(dāng)做了一場夢,醒來?后,你?就能重新為人了�!�

    第79章

    結(jié)局(一)

    涼風(fēng)盈袖,

    沈今鸞呆立在韜廣寺的寶殿前。

    這座不大的寺廟承載了她無數(shù)幼時的記憶。

    早逝的娘親牽起?她的手,在門墻前和僧人一道施粥給云州的百姓。

    大哥陪著娘親,在佛前虔誠地?祈禱云州久安。二哥坐不住,

    偷了佛龕上鄉(xiāng)民?供奉的蜜桃,躲在經(jīng)幡背后與她各分一半。

    她猶然記得,大哥赴死前,托付顧辭山,

    想要埋骨于此,

    以這些溫暖的記憶為英雄冢。

    后來,

    云州一收復(fù),她便托付趙羨將父兄遺骨安葬此寺后山。,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云州動亂十五年,

    韜廣寺里,昔年慈眉善目的僧人已然不見,昔年的至親故人黃泥銷骨,

    魂歸山河。

    今夜,

    寺門凋敝,佛像蒙塵,那暗紅色,

    不是經(jīng)幡的抽絲,

    是腥血。

    烈風(fēng)拂動的經(jīng)幡里,

    佛殿中站著的眾人,

    熟悉的面目幾乎全非。

    顧昔潮的親兵,

    北疆軍秦昭、賀毅等一眾將士,代州刺史

    ?璍

    燕鶴行,寰州衛(wèi)將軍龐涉,

    以及兩州的軍士,全部都在此地?。

    “你們在做什么?”良久,

    沈今鸞終于開?口。

    其實?不必問出口,她看到佛殿里的一地?血跡都已明白。

    這些一直在保護(hù)她的人,一個個在殺人,手握數(shù)道尖刀,尚在滴血。

    血泊之中,有一道匍匐在地?的人影,一直盯著她,又驚又喜。

    求生的本能讓他忘記了對鬼魂的懼怕,在電光火石中,試圖朝她爬過來。

    “皇后娘娘,救命,救命……我?在宮中保護(hù)過您啊……”

    他歪著斷了頸的頭顱,身后是一道拖曳出來的血痕。

    沈今鸞看著他,時日久遠(yuǎn),她沒有記起?這個軍士。似乎是宮里的侍衛(wèi)。

    那個人似乎認(rèn)出了她。

    她想上前一步詢問,大把溫?zé)岬难E然濺在了她袖口和頸側(cè)。

    面前這個軍士倒了下去,四?肢抽搐,漸漸不動了,方才流露出生機(jī)的眼,散著晦暗的死氣,沉入夜色。

    一道高大沉黑的身影收刀入鞘,長腿跨過那人的尸體,大步朝她疾步而?來。

    大掌先?捂住她的雙眼,勁臂攬在她肩頭,帶著她輕輕轉(zhuǎn)身,不讓在她看到佛殿里的人間地?獄。

    “別看。他是軍中細(xì)作�!�

    男人在她耳邊溫柔地?解釋,指腹拭去她頸側(cè)濺開?的血跡,薄繭撫過,激起?一陣戰(zhàn)栗。

    “十一娘,你別怕,這些都是狗皇帝的人,他們死有余辜!”賀三郎低啞的聲音在身后傳來。

    皇帝在邊將的軍隊安插眼線,此乃歷朝歷代成規(guī)。當(dāng)年北疆軍中亦有不少,她父兄心知肚明,只當(dāng)是效忠的證明,從不敢動。

    眼線,猶如天子使,若動之,如違天子令。

    他們今日,對這些天子眼線動手,意欲何為,不言而?喻。

    顧昔潮攬著她欲往殿外?走去,沈今鸞不動,反握住他的臂膀,摸到衣下一層堅硬無比的東西。

    她面上一驚,心頭一痛,問道:

    “你為什么戴著甲?”

    顧昔潮繼續(xù)為她擦拭著袖口的血漬,眉宇沉下,莫不作色。

    沈今鸞轉(zhuǎn)身,目光一一掠過殿內(nèi)黑壓壓的人群,沉聲道:

    “你們一個個戴甲,欲發(fā)兵何處?”

    北狄已被趕至北疆以北,無外?敵來襲。諸位大魏北疆的高階將領(lǐng)今日聚在云州破廟,戴甲執(zhí)刀,又要去向何處。

    還能往何處。

    “你們這是要上京謀逆?”

    沈今鸞掙脫顧昔潮的懷抱,一步一步走向她苦心孤詣從敵營帶回的北疆軍舊部,字字泣血:

    “我?生前死后,不惜一切,為你們昭雪,為你們平反。你們,可知自己?在做什么?”

    “就算少將軍在此,他也一定會默許我?們這么做的。”

    秦昭走了出來,拄這手中血刃屈膝半跪在她面前,聲音硬直:

    “北疆軍的清白,憑何要由他一人而?定?”

    “我?們?yōu)閲е�,抵御�?敵,所忠者,乃大魏,并非他一個德不配位的皇帝!”

    北疆軍這一股戾氣早在得知自己?被定為叛軍,便已醞釀多年。在元泓親臨喜宴,賀毅被拷打成重?傷之時達(dá)到頂峰。

    一道遲來的昭雪圣旨,已抵不過經(jīng)年累積的沖天怨怒。

    “就算我?一介女流,不足令你們服眾�!鄙蚪覃[穩(wěn)了穩(wěn)心神,平靜地?問道,“我?父兄一生護(hù)國忠君,若在此,定不會放任你們?nèi)绱诵惺��!?br />
    “沈氏軍規(guī),食君之祿,忠君之事。違者,即刻斬于刀下�!�

    一道寒光閃過,眾人屏住了呼吸。

    人高馬大的軍隊男人之中,她一纖弱女流,已將刀抵在秦昭的頸上。

    刀尖在發(fā)顫,卻沒有遲疑。刀光映出秦昭凜然不懼的身姿。

    他抬首,與沈家十一娘對視,目中含淚。

    一只手握住了秦昭頸上的刀刃,生生抵去了自己?的胸膛。

    沈今鸞側(cè)首,看到顧昔潮沉靜的神容。

    恢復(fù)肉身之后,她這一覺荒地?老才醒過來,卻見趙羨神色猶豫,逼問之下匆匆趕來,就撞見了這一幕。

    她怎么也想不到的一幕。

    她的神思猶在恍惚,只覺得眼前他的面容尤為陌生,俊得透著一股陰冷。

    她下意識地?收刀,不想傷了他,每后退一步,他卻進(jìn)一步。刀尖不曾離開?心口。

    “夫人怪罪我?一人即可�!�

    “是我?聯(lián)合北疆軍,直指京都,共謀天下�!�

    “共謀天下?”沈今鸞望著他,不敢置信地?問道,“為什么?”

    男人掠過她,目光沉定幽遠(yuǎn),背后是北疆的萬里河山。

    “君王失德,天下共討之。竊鉤者誅,竊國者侯。百年之前,本無隴山顧氏,是顧家先?祖,篳路藍(lán)縷,開?疆?dāng)U土,從龍之功,世代累積而?成�!�

    “我?雖布衣,但我?之今日,猶如昔年顧家先?祖。十年前,我?誤過一回,今日不會再誤�!�

    秦昭終于看不下去,疾聲大喊道:

    “十一娘,顧將軍是為了救你�。 �

    “若是沒有萬家香火,你就要活不成了啊……”

    事前,顧昔潮讓大家發(fā)誓,此事不能讓十一娘知曉。若她知曉,他們要為她行此謀逆之舉,定然不會應(yīng)允,只會不惜一切阻止。

    眼見二人又要拔刀相?向,秦昭再也不顧謀事前應(yīng)下的諾言,道出了真相?。

    這數(shù)日來,他們每家每戶地?叩門,威逼利誘,跪地?懇求,所有辦法?都用盡了。

    只有“砰”一聲閉門的大響,還有百姓或驚懼或鄙夷的神色。

    螻蟻之力,如何能撼動根深蒂固的人鬼之別,君臣之分。

    在十一娘怔忪的目光中,秦昭再也顧不上男人掃向他的兇厲視線,凄聲道:

    “顧將軍為了救你,費盡心力……”,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顧家九郎,生來沒有過卑躬屈膝,當(dāng)年權(quán)傾天下,面見天子也不曾跪拜。

    為了垂死的妻子,一身傲骨的顧將軍,朝百姓躬身低頭:

    “顧某懇請諸位,施舍香火,救我?妻子�!�

    百姓又驚又怕,先?是紛紛后退躲閃。

    大將軍威名遠(yuǎn)播,收復(fù)云州,為百姓擁戴。在他一再懇求下,于是,終于有人動容,也有些人憐惜當(dāng)年所熟知的沈家十一娘,愿意施舍一炷香。

    可是,北疆三州人丁寥落,不過千百戶,遠(yuǎn)遠(yuǎn)不夠,需天下人共同奉養(yǎng),才算萬家香火。

    他們,實?在是別無他法?了。

    “你,是為了我??”

    沈今鸞茫然地?望著顧昔潮,眼中漸漸起?了霧氣。她回身,又望向這一群她曾不惜一切救過的人。

    這些人也在深深地?回望她。

    她唇瓣顫抖,死死咬住唇,道:

    “你們,都是為了我??”

    “十一娘,我?們必要救你的,你是那么好的人,好不容易有了復(fù)生的機(jī)會�!�

    賀毅傷還未好全,一瘸一拐,急切地?向她走來:

    “我?們都知道了,那狗皇帝不允百姓祭拜,給你燒香,不肯昭告天下你早已,已經(jīng)……”

    “我?不知道……”少年紅著眼,哽咽道,“我?一直不知道,我?若是早知如此,定不要你為我?們昭什么雪,直接隨顧將軍殺回京都便是!”

    “是我?們,連累了你往生啊……”

    元泓在她死后,不昭告天下,不予尊謚,不入宗廟,禁止任何人焚香祭奠。

    百姓懼怕她這個鬼皇后,加之皇命不可違,無人愿意為她再燃香火。

    唯一的解法?,就是江山易主,新?帝再下御令。

    唯有那個位置上的人,金口玉言,可以換來為她重?塑肉身的萬家香火。

    所以,今日在這破敗的韜廣寺里,足以撼動大魏的北疆諸將,認(rèn)大將軍顧昔潮為主,共謀天下。

    不為權(quán)勢地?位,不懼青史惡名,只是為了救她的一道詔令。

    沈今鸞像是被浪頭一下一下地?拍打,渾身濕透一般發(fā)抖。她望向人群最邊上的燕鶴行和龐涉,不解地?問道:

    “我?為鬼魂,你們?yōu)楹尾粎挆売谖?,竟要為我?一孤魂,做到這份上?”

    當(dāng)時,沈家十一娘假托入夢現(xiàn)身,不過是怕他們看到鬼魂而?避退�?伤麄兛吹交钌乃埠翢o懼色。

    她何德何能。

    燕鶴行輕笑一聲,朝她拱手一拜,聲色舒朗:

    “娘娘入夢那一夜,我?們就知道你不是夢了�!�

    “不錯�!弊鳛樗�(dāng)年的爪牙,龐涉也走過來,對她道,“當(dāng)年的皇后娘娘,一心為了鏟除異己?,不擇手段對付世家,怎會和顧將軍聯(lián)手,為了陷落敵手的百姓,共奪云州?”

    是啊,自死后重?遇顧昔潮,她變了很多。

    從前,她將沈氏利益凌駕于一切之上,刻意忘卻云州被奪后的百姓之苦,雙眼被

    依譁

    仇恨蒙蔽。

    為了復(fù)仇,利用朝臣,魚肉生民?。一身盡是上位者的傲慢姿態(tài),忘了自己?也是百姓中的一姓而?已。

    弄權(quán)妖后的惡名,倒也真不算冤枉了她。

    直到死后重?回北疆,歷經(jīng)磨難,發(fā)現(xiàn)這世上有一人,會為了沈氏舊案耗盡半生,為了她不惜性命。

    因為他,她心中的仇恨漸漸淡了,如遮蔽日頭的烏云散去,恢復(fù)萬丈明光。

    如今,她又怎舍得那個人,還有在場所有人為了她而?背棄所有,墮入黑暗。

    “我?,不值得你們這般�!鄙蚪覃[淡淡地?道。

    兩位舊部聲淚俱下,齊聲朝她道:

    “娘娘,我?探查過,當(dāng)日陛下急于離開?云州,是回京平叛。京畿兵力空虛,機(jī)不可失,時不再來。”

    “我?等已有萬全之策,陛下膝下唯有陳妃所出一子,他若不允,我?等扶持幼主繼位,即可改弦更?張�!�

    “就算不為萬家香火,你也該有喪儀,早該入土為安啊……”賀毅的聲音帶著一絲哭嚎的哀求。

    這是為人的尊嚴(yán)�。∧敲春玫纳蚣沂荒餅楹尾荒苡�?

    那敬山道人分明說了,她是因為十年沒有下葬沒有香火而?戾氣漸重?,直到那一個真相?徹底擊垮了她。

    秦昭率眾上前道:

    “十一娘,你為我?們做了這么多,你就讓我?們?yōu)槟阕鲞@一件事。明日就入京,為你討回公道。”

    周遭群聲附和,如浪潮一聲高過一聲。

    千里之堤,毀于蟻穴。元泓決計想不到,他苦心鉆營的帝位,會因一個早已死去的人而?危若累卵。

    沈今鸞卻沒有一絲快意,緩緩?fù)蚍鹎氨成矶?立的顧昔潮。

    十年前,他的身世還未人盡皆知,頂著顧家九郎的名聲,為了大哥,他在侯府枯坐一夜,終是沒有動手。

    如今,他不是顧家子,便再無顧忌。

    當(dāng)下,若無他雷厲風(fēng)行,在這么短時內(nèi)召集那么多兵馬,其他人只是一盤散沙。

    她胸口一寸一寸發(fā)悶,道:

    “你是保家衛(wèi)國的大將軍,他們是拱壁國土的軍人,不能為了我?,身敗名裂,成了萬人唾罵的反賊�!�

    “我?意已決�!�

    她身間一暖,他又將她擁入懷中:

    “十一,你回去罷。且在家中再等等我?,你就能重?新?為人�!�

    “等我?歸來,我?帶你去江南聽潮聲,在云州白頭終老,我?們再也不分開?�!�

    他總是這樣輕描淡寫,此一去,當(dāng)中多少兇險,多少屠戮,盡數(shù)略去。

    “我?不過是一個人,而?且是一個早已死了十年的人。若你發(fā)兵京都,生靈涂炭,所害者,又豈止千千萬萬的人。”

    當(dāng)年她和元泓一道,親歷過奪嫡之爭,只是宮廷之內(nèi)的血雨腥風(fēng),已是多少人命。

    若是兩軍在京都開?戰(zhàn),伏尸百萬,流血漂櫓。

    無論?是當(dāng)年她恨之入骨的大將軍,還是今日愛之深切的夫君,分明都不是這樣的人。

    “大將軍的刀,應(yīng)該是用來上陣殺敵,保衛(wèi)天下萬民?。不能為了讓我?重?新?做人,犯下此等滔天罪孽。”,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沈今鸞輕撫顧昔潮垂落在她面前的那一綹白發(fā),輕聲道:

    “顧郎,我?在地?府的時候,見過傳說中的十八層地?獄�!�

    “殺生過重?的人,會淪為惡鬼,在那里的最底層服役,無間地?獄,不得解脫�!�

    小娘子柔嫩白皙的素手握住他滿是腥血的大掌,輕輕放在自己?的心口處。

    “你看,你讓我?這一縷魂魄生了血肉,有了心跳,不再是無家可歸的孤魂野鬼�!�

    “而?我?,也不能讓你為我?變成惡鬼�!�

    “十一,我?實?在,沒有辦法?了�!�

    死一般的寂靜里,一聲輕嘆傳來。

    他的妻子明明心地?善良,雖為鬼魂,闖牙帳,救舊部,定云州,從未傷害過一人,還有那么多大好男兒愿意救她追隨她。

    為何,她就不能有機(jī)會重?新?為人?

    顧昔潮一直想不透,堪不破。

    “我?一生征戰(zhàn),未嘗有過敗績,可除卻一身戰(zhàn)力,別無長處。我?實?在不知,究竟如何才能留住自己?的妻子�!�

    明明滿腔憤怒,他的面容依舊沉毅,字字句句透出的,盡是無力和絕望。

    這是堅不可摧的大將軍頭一回在眾人面前流露出脆弱的神態(tài)。

    此時此刻,他只是一個想救自己?妻子的普通男人。

    在場聞?wù)�,皆是默默垂淚。

    “我?什么都不能做,怎么救你?”顧昔潮胸前劇烈地?起?伏,低吼漸漸成了呢喃,“到底,怎么樣才能救你……”

    這一生,都在與她錯過。她的生命里,無所不能的大將軍總是覺得無能為力。

    “你已經(jīng)救了我?了。”

    生前死后,他救了她無數(shù)回,終于讓她迷途知返,回到故鄉(xiāng)。

    沈今鸞的眼淚止不住地?滾落面頰,一一望向圍在身邊的舊部,舊友,笑道:

    “我?沈十一娘今生,有朋友,有愛人,已經(jīng)足夠了。真的,足夠了……”

    最后,她憐惜的雙眼映著一直立在她身旁的男人,莞爾一笑。像少時那般扯動他帶血的袍角,央求道:

    “顧九啊,沈十一這一生殫精竭慮,最后只想和你做一對平民?夫妻,過一回普普通通的日子,好不好?”

    在眾人沉重?的凝視中,動輒殺伐的大將軍終是輕輕放下了刀。

    他仰頭望天,眼中似有一點清光一閃而?過。

    任由溫柔的小娘子就這樣牽著他的手,一道走出了尸骸遍地?的韜光賀毅想要上前,被秦昭拉住。他朝他搖了搖頭,示意他不要輕舉妄動。

    “難道,就真的不救她了嗎?”龐涉不甘又不解。

    “顧大將軍又豈是輕言放棄之人�!毖帔Q行捋著長須,微微的嘆氣聲回蕩在空寂的佛殿里。

    佛龕上,諸天菩薩無言注視,悲憫又無情。

    ……

    接下來的一日,顧昔潮閉門不見客,一直留在家中陪著妻子。

    將軍卸甲,親手在兩棵多年桃樹之間,給她扎了一個秋千。

    秋千的木板特地?選了結(jié)實?的橡木,闊大的一塊,三人同乘都綽綽有余。

    傍晚做好了秋千,二人并肩在上面晃晃悠悠,聽著木板嘎吱嘎吱作響。

    像是真做回了一對尋常的新?婚小夫妻。

    顧昔潮手臂攬她在懷,幽深的目光鎖住她:

    “娘子又瘦了�!�

    小娘子下顎一揚,青絲飛舞,道:

    “你不懂,本朝女子,以瘦為美。我?多食卻不發(fā)福,是我?之幸也�!�

    “顧郎,難道不想做一回楚靈王?”

    楚王好細(xì)腰,宮中多餓死。

    明明是肉身魂魄衰敗的緣故,如此心酸之語,卻被她說得如此輕松俏皮。

    “不想�!鳖櫸舫崩渎暤�。

    懷中的小娘子似是不滿,腰肢搖曳,追問道:

    “那顧郎想做哪一位楚王?”

    除卻好細(xì)腰的楚靈王,還有一位楚襄王。

    少時讀辭賦,襄王神女巫山,朝暮云雨。

    今朝神女在懷,他卻不敢想。

    見他抿唇不肯答,她忽湊過來,仰倒在他懷里,低笑道:

    “今日興盡,不如拿酒來。”

    “陳年的桃山釀上回喜宴喝完了,我?和徐老學(xué)著釀了一回,還差

    銥誮

    一口氣,過陣子飲才好�!�

    “必得是今日�!彼龍猿�。

    從來都拗不過她,片刻后,數(shù)壇酒送了進(jìn)來,擺滿了院中。

    來日方長,他一下子釀那么多壇桃山釀做什么。沈今鸞接過酒壇,看了一看,又推了回去:

    “不喝了,我?一個人喝,多沒意思�!�

    她斜睨他一眼,挑眉道:

    “云州已定,顧郎又沒了軍務(wù),還戒酒么?”

    一雙明眸忽閃忽閃,像是一把鉤子勾在他心頭,有幾分癢意。

    見小娘子鬧起?了脾氣,男人揚唇一笑,打開?了一壇酒,道:

    “今夜,我?與娘子同醉。”

    夫妻各懷心思,一個想她醉,一個想他醉,自己?也想醉。都要醉得不成樣子才好。

    月影西斜,院中的酒一壇一壇地?空了。

    沈今鸞飲了不少酒,身上沁出了微微的薄汗,不自覺衣裳敞開?,雪巒起?伏。月色灑在玉肩上,滿目的白,映入他沉黑的眼底,掀起?暗流洶涌。

    北疆初夏的夜里,還有幾分涼意,他僵了片刻,為她攏起?了衣襟,輕輕蓋好。

    長指偶爾拂過,蜷收起?來,不敢多碰,一觸即離。

    春山桃?guī)缀踔x盡了,還有桃花香在縈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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