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經(jīng)過今天他們才想起,這一任無常子本就是鬼胎,性情難測,喜怒無常。
若不是上面還有個羅剎子鎮(zhèn)了這么久,烏畢有才該是最讓他們頭疼忌憚的人。
烏畢有坐在桌子上打游戲,等到人都散了,這才長出一口氣。
不是他故意坐在這里逞威風,實在是舐紅刀的煞氣太重。他本來是想拔刀砍桌子的,誰知剛出鞘一寸,已經(jīng)被鎮(zhèn)壓得腿軟。
……所以現(xiàn)在誰來扶他起來,他真的站不住。
第65章
事情開了個頭,接下來就好辦了,之后的數(shù)日,烏畢有雷厲風行地整頓了整個陰陽家。很多人不信邪,覺得無常子多年不管事,如今不過是一時興起,紛紛打點好了滿肚子說辭,準備把這異想天開的小家主勸回去。
然而等他們到了烏宅,豎著進去,橫著出來。
其實烏畢有確實也沒做什么,他只是坐在主位玩游戲,桌子上放一把舐紅刀。
諸子七家衰微多年,酆都之所以不敢妄動,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柴束薪。如今羅剎子被困蜃樓,十殿閻羅額手相慶,以為終于能翻身農(nóng)奴把歌唱,結(jié)果烏畢有回來了,帶著舐紅刀。
舐紅刀的主人都不是正常人,從歷代墨子到柴束薪,如今又傳到烏畢有的手里,羅剎子身邊的鬼胎,誰知道會不會是第二個瘋子?
而且以無常子平素的作風來看,確實看著神經(jīng)不大正常。
狐假虎威了許多日,烏畢有總算把陰陽家上下清點一遍,他看著像是在主位上玩手機,只不過做做樣子,對方說什么全被他一字不漏地聽了進去,還要挑出其中的隱瞞疏漏。
看著胸有成竹,其實懸得很,好幾次險些被家里的那些老東西騙過去,如此數(shù)日下來,早就心力交瘁。
而且由于一心二用,游戲輸?shù)锰�,一路從鉑金掉到了青銅。
又是一日深夜,烏畢有看完了一天的賬,累的趴在桌子上不想動。數(shù)日來點燈熬油,他身上的鬼氣越來越重,好在還有舐紅刀壓制,家主的活真不是人干的,鬼也不行。
還是當城管輕松。烏畢有抓了抓頭,他想念他的電動三輪了。
這些日子里,他想的最多的一件事,除了怎么把段位升回來,就是他已經(jīng)印象不深的親爹,烏子虛。
如果木葛生那個老不死的沒騙他,那么烏子虛六歲就當了家,這人是怎么熬過來的?
難以想象。
當年朱飲宵把鄴水朱華交給他打理時,曾經(jīng)手把手教了他一段時間,如何察言觀色,如何收集信息,如何迎來送往。后來他得知這都是木葛生的授意,老不死對此的解釋是:當家主太累了,被架空就架空吧,當個小老板過過逍遙日子,也挺滋潤。
他經(jīng)營鄴水朱華七年,又有諸子作為后盾,其實早就有了執(zhí)掌陰陽家的能力和資本,但烏畢有始終沒動,因為他不得不承認木葛生說的挺對,現(xiàn)在的日子挺好,他不想自找麻煩。
而在內(nèi)心更隱秘的深處,他是在和木葛生較勁,他想看看,木葛生是否真的會不管他,讓他這個家主有名無實,任由陰陽家大權(quán)旁落。
他曾經(jīng)覺得木葛生總有一天會幫他拿回陰陽家,對方不會再放任自己,而是開始去教他如何成為一個家主,那個時候他就可以告訴這個人——我早就會了,用不著你多此一舉。
那人料事如神,他偏偏就想看對方吃癟。
幼時他被長老們接去撫養(yǎng),他也曾情真意切地恨過對方一段時間,覺得是他害死了自己的親爹,但等他再長大點,自己都覺得這強加于人的仇恨太荒唐。
說白了,陰陽家衰微,長老們不敢怨憎酆都,就只好在諸子七家窩里橫。
長久的仇恨像個笑話,一直撫養(yǎng)他的長老卻是想架空他的人,少年自幼搭建起來的世界一朝崩塌,放眼望去舉目無親,就只好死鴨子嘴硬地維系著這份糊涂的仇恨。
茫然無措之下,這至少是一份依靠。
就這樣倉皇而過,一回頭已是許多年。
如今烏畢有坐在燈下,放眼望去事務(wù)堆積如山,他不得不承認,自己一直以來的愿望落空了,如果他不主動提,木葛生真的會不管他,一直放任陰陽家大權(quán)旁落。
因為真的太累了。點燈熬油,油燈枯盡。
歷代無常子雖然多有長壽,但其實都是靠體內(nèi)的鬼氣在撐,陽壽早早就被耗盡。生前事,身后債,下有年幼,上有長輩,看著縱橫陰陽兩界,不過是用血肉之軀拼一個鞠躬盡瘁。
他想起柴束薪的那句話:“只為讓你像個少年。”
木葛生確實幫他擋了很多事,即使陰陽家大權(quán)旁落,有天算子和羅剎子坐鎮(zhèn),酆都翻不起什么風浪,就算他這個家主不管事,陰陽家也能如常運轉(zhuǎn)。
對方交給他鄴水朱華,這是一個兩全之策,退,他能當一個小老板逍遙一生;進,手里的把柄能讓他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接手陰陽家。
木葛生看似不管不問,直到烏畢有真正接手家族,這才發(fā)覺對方早已教給了他許多。木葛生鋪的路很穩(wěn),讓他一路走來毫無察覺,直到對方消失了,他才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走了這么遠。
可這老不死就算不在了,他依然走在對方為他鋪好的路上。
那時柴束薪說他該長大了,烏畢有雖然表面不承認,心里其實非常忐忑,頭頂暴雨滂沱,他怕自己撐不過接下來的一切,他甚至連舐紅刀都拔不動。
但如今理清了一切,他的心突然就定了下來。
沒什么可擔心的,路就在腳下。
他需要做的,只是繼續(xù)走下去。
那老不死的雖然失蹤了,指不定在半路什么地方等著呢。
烏畢有記得柴束薪的交代,他熄了燈,拿起舐紅刀,去了烏氏祠堂。
烏氏祠堂并不在烏宅,而是建在酆都以西,一座山坡上,忘川環(huán)山而過,水面漂浮著青色蓮燈。
祠堂平時很少有人來,死人祭奠死人,聽起來總有點詭異。烏畢有也不怎么來這里,家主有祠堂鑰匙,除了烏子虛轉(zhuǎn)生時設(shè)立牌位,多年來他從未用過。
山中寂寂,烏畢有走到山頂,卻意外地發(fā)現(xiàn)祠堂前站著一個人。
陰律司判官,崔子玉。
對方手里提著一盞燈,顯然也看見了他,躬身道:“卑職恭候無常子多時。”
烏畢有皺了皺眉,“你來做什么?”
“受人之托�!贝拮佑竦溃骸跋蚰D(zhuǎn)交一份遺囑。”
烏畢有眼皮一跳,遺囑?難不成老不死真的死了?
他的聲音冷了下來,“誰的遺囑?”
崔子玉吹滅了燈,輕聲道:“上代陰陽家家主,烏子虛。”
“也就是您的父親�!�
烏子虛,陰陽家第三十六代家主,位列諸子之一。
他是陰陽家中少見的短壽者,生年不滿百,但這絲毫無損他濃墨重彩的一生。
烏子虛幼年繼位,為人從容練達,有“玉面無常”之稱,與他溫潤如水的性情相反,他是歷代無常子中罕見的叛逆之人。
陰陽家家譜中評價這位家主:清水為胎,心有逆骨。
無獨有偶,與他同時代的諸子,大都囂揚跋扈,一身反骨。
而一切都要從多年前的蓬萊說起。
木葛生在幻境里溜達了一圈,徹底確定這里是多年前的蓬萊。
時間應(yīng)該在他算完國運之后,剛死不久,重傷的松問童和烏子虛都已經(jīng)醒來。此時松問童坐在院子里,舐紅刀平放在膝上,旁邊放著一壺酒,一邊灌酒一邊擦他的刀。
烏子虛坐在一旁抽煙,一只胳膊夾著竹板,他前幾日剛醒,木葛生逝世的消息就劈頭蓋臉地砸了過來,松問童絲毫不管雙方都有傷在身,踢開門直接把他拖下床,兩個人你死我活地打了一架。
雙方都說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樣的情緒,松問童醒得早,那時國運尚未起卦,但他重傷在身神志不清,幾乎是袖手坐視了整件事的發(fā)生,烏子虛就更別提了,逼著木葛生起卦磕命,少不了烏氏的一份。
歸根結(jié)底,木葛生之所以走這一步下下之策,是為了救他們的命。
松問童下了狠手,一架打完,烏子虛剛能下地就又躺回了床上,直到現(xiàn)在還渾身是傷。他吐出一口煙,因為傷口太痛,不得不用鴉片止疼。
蓬萊有的是靈丹妙藥,但他們誰都不愿再用蓬萊的東西。
烏子虛仰頭看著天空,從內(nèi)心深處到皮肉筋骨,到處都是慘烈的疼,而神經(jīng)已經(jīng)近乎麻木。
剖心之痛,抽筋拔骨。
最后是松問童先開了口:“該說的都說完了,如今也沒他媽什么可說的了,人已經(jīng)死了,天算子不入輪回,就算把酆都掀了也找不回來�!�
“烏氏所作所為,我難辭其咎�!睘踝犹搰@了口氣,“之后你要殺要剮,我決不阻攔�!�
“老四之死歸根結(jié)底,是我們太窩囊,拖了他的后腿�!彼蓡柾淅涞溃骸八廊瞬还苌砗笫拢钊艘懮皞�,蓬萊和烏氏乘人之危,這筆賬遲早要還。”
“但不是現(xiàn)在。”
烏子虛聽懂了他話里的意思,“看來你已經(jīng)有了計劃�!�
他們二人雖是諸子,但墨家勢單力薄,烏氏之前所作所為,明顯也并未把他這個無常子放在眼里,至少不懼怕他事后問責。膽大包天至此,指不定背地里和閻羅十殿達成過什么協(xié)議。
從如今的形勢來看,他們寡不敵眾。
反觀蓬萊,樹大根深,無論他們想做什么,只靠一把舐紅刀和一只姑妄煙桿,根本不可能。
松問童把舐紅刀插回刀鞘,“老四起卦算國運之前,曾經(jīng)來見過我一面,那時我有傷在身,意識不太清醒,他交代了我一些事,大概都還記得�!�
烏子虛神色一凝,“他說了什么?”
“很多事,其中有一步是接下來怎么辦�!彼蓡柾溃骸拔覀�?nèi)ブ旒��!?br />
朱家是朱雀后裔,乃盛世祥瑞,亂世避而不出,隱居在昆侖乘雀臺。朱白之和烏孽有交情,少主朱飲宵又是他們的同窗,更重要的是,在蓬萊和陰陽家主張算國運時,朱家始終未曾表態(tài)。
確實是眼下最好的去處。
烏子虛思索片刻,點了點頭,“什么時候出發(fā)?”
“越快越好�!彼蓡柾溃骸艾F(xiàn)在就差最后一件事沒辦�!�
“什么事?”
“柴束薪是不是還在天壇上站著?”
當初木葛生在天壇起卦,以四十九枚山鬼花錢為媒,卜算國運。
七日后卦象現(xiàn)世,天算子歿。
從木葛生開始起卦到他去世后的現(xiàn)在,整整過去了一個月,柴束薪始終站在天壇上,一步未動。
“我昨天去勸他,勸不下來。”說起這個,烏子虛嘆了口氣,“我倒是沒發(fā)現(xiàn),他脾氣居然這么擰。”
“他不是脾氣擰,他是他媽的有點瘋了�!彼蓡柾櫫税櫭�,“他還打算在那站多久,打算熬死自己給老四陪葬嗎?”
“藥家是凡人傳承,肉|體凡胎,他這么站下去確實會熬不住,得想個辦法把他弄下來�!睘踝犹撍妓髌�,道:“要不你去和他打一架?”
“我不和瘋子打架�!彼蓡柾尤痪芙^了,“現(xiàn)在去招惹他,等于找他拼命。”
烏子虛顯然沒料到事情會到這一步,“那怎么辦?”
“老四給他留了點東西,在我這里。”松問童起身道:“可能會有用。”
第66章
天壇。
木葛生看著不遠處的身影,長長地嘆了口氣。
當年他起卦算國運,曾顧慮良多,如果說松問童是最讓他放心的人,那么柴束薪就是讓他最放心不下的那一個。
松問童能拼上一條性命幫他迎戰(zhàn)陰兵,也會在自己死后最快地走出來。一如不會生銹的鋒利刀刃,清醒透徹,從不蹉跎。
而柴束薪恰恰相反,這人心太重,看似不著一物,實則執(zhí)念叢生。
木葛生死前想過,柴束薪肯幫自己,那么必然是要一條道走到黑,如今創(chuàng)業(yè)未半中道崩殂,這人肯定氣瘋了,指不定會把自己的骨灰揚到河里泄憤。
不過按照天算一脈的傳統(tǒng),天算子死后,必須滿一百天才可火化,他就算想揚了自己,也得等一百天過后。都是成年人,一百天的冷靜期夠長了,要是這人過了一百天還是放不下,那就隨他去吧。
不過他是真沒料到這人居然這么擰,直接在天壇上站了整整一個月,守著自己的尸體寸步不動。木葛生在幻境里看著都尷尬,巴不得能直接對老二說你們快把我燒了吧,他再這么守下去,就不是恨我,而是兒子給老子守孝了。
不過整整一月滴水未進,二十四孝也不帶他這么感天動地。大清亡了多少年了,哀家不需要陪葬,趕快跪安吧。
松問童走上天壇,抱著一個匣子。
柴束薪背對著他,紋絲不動,一只手扶在棺槨上,里面是一襲白衣的木葛生。
天算子死后除非火化,尸身不腐,面容一如生前。
松問童開門見山:“我不是來勸你的,你要在這守寡沒人攔著,但我和老三馬上就要走了,去昆侖乘雀臺。”
柴束薪一言不發(fā),松問童自顧自地往下說:“老四起卦之前,來找過我一次,交給了我一些東西,我看了,應(yīng)該都是留給你的�!�
他把匣子往地上一放,轉(zhuǎn)身走了,留下一句,“我們今天傍晚啟程,要不要來,你自己決定�!�
木葛生湊了過去,之前的記憶殘缺不全,他也很好奇自己給三九天留了點啥。
松問童考慮周全,怕柴束薪不肯動手,直接把匣子打開放在了地上,就算不想看也得看。
里面裝著一本很厚的手簿。
手簿用牛皮紙包著,鬼畫符般涂著幾個字,木葛生看了半天才認出來這是自己當年的筆跡,寫著一個標題——《西氏內(nèi)科學》。
他大概知道這是什么了。
他對自己留學時的經(jīng)歷還是有印象的,那時由于他和柴束薪通信的緣故,時常留意西方醫(yī)學,后來無意間獲贈一本醫(yī)書,據(jù)說是非常有名的經(jīng)典,可惜的是沒有中譯本。而柴束薪雖然粗通英語,對精深的學術(shù)詞匯卻并不熟悉,寄回國也是白搭,那段時間他剛好閑來無事,便順手翻譯了大半。
后來歸國,一大摞手稿也被他塞進了行李箱,一路漂洋過海,然而回國后諸事纏身,他始終沒來得及把最后的部分譯完。
松問童走后不久,柴束薪緩緩彎下腰,撿起手簿。
天壇上有風吹過,書頁呼拉拉地翻卷,字跡有的工整有的凌亂,紙上還殘留著各式各樣的痕漬,褐色的是咖啡,紅色的是葡萄酒,至于沒有顏色的水漬,大概是他翻譯到一半,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手簿很沉,訂成厚重的一冊,而最后幾頁全是白紙,只用鋼筆寫了個開頭——
未完,待君筆續(xù)。
其中夾著一只信封,里面是一封推薦信,和一張去美國的船票。
是我干得出來的事。木葛生心想。
他死之前肯定考慮過怎么安頓柴束薪,對方幫他迎戰(zhàn)陰兵,必然得罪藥家,以這人的性情,之后的路很可能會舉步維艱。國內(nèi)太亂,醫(yī)者的手不該再沾上更多的血,而如今半個世界都在打仗,歐洲一塌糊涂,最好的去處就是美國。
那封推薦信是他托請留學時認識的同學寫的,對方后來在杜克大學任教,那里有整個美國乃至全世界都數(shù)一數(shù)二的醫(yī)學系,會是個很適合柴束薪的地方。
我這后事辦得還不錯。木葛生點點頭,還算地道,這下三九天應(yīng)該不至于把我的骨灰揚了。
只見柴束薪極緩地眨了眨眼,接著開始咳嗽,把木葛生嚇了一跳,這是對方在整個月里發(fā)出的第一個音節(jié)。
咳嗽聲撕心裂肺,一開始就停不下來,木葛生連忙去扶他,然而觸碰到的始終是一團虛影,最后柴束薪捂著嘴,蹲在了地上,他似乎閉著眼,許久都沒有睜開。
他蜷縮在棺槨旁許久,棺中白衣皚皚,而他是像是落雪化去,一尊凝固的石像。
傍晚,烏子虛和松問童站在蓬萊山門前,長階兩側(cè)古松林立,遠處一道身影緩緩走來。
烏子虛松了口氣,“他來了�!�
似乎由于消耗過大的緣故,柴束薪的臉色顯得十分蒼白,他朝松問童微微躬身,嗓音沙啞,“多謝。”
“用不著客氣,本來就是老四留給你的東西�!�
“從蓬萊到昆侖大概要十天,你撐得住嗎?”烏子虛擔憂地打量著柴束薪的臉色,接著看向松問童道:“要不我還是召一輛鬼轎吧,再不行就用縮地陣。”
“鬼轎會驚動酆都,而所有的縮地陣都受蓬萊管理。”松問童道:“雖然我們?nèi)ブ旒业氖逻t早會被發(fā)覺,但在此之前盡量低調(diào),能拖一時是一時�!�
“不必顧慮我。”柴束薪擺擺手,掏出一串鮮紅的珠子,遞給烏子虛。
“這是……?”烏子虛看著手里的珠子,摩挲片刻,忽然怔住。
柴束薪一陣咳嗽,“這是太歲的遺骨�!�
當日烏孽于白水寺去世,天降大火,尸骨不存,最后只剩下一串鮮紅的血滴子。
柴束薪沉默片刻,看向松問童,“我想請你幫我保管一樣東西�!�
松問童伸手,“直接拿來,廢話恁多�!�
然而等他接過,卻皺起了眉,“你確定要把它交給我?”
那是木葛生留給柴束薪的書簿,松問童在匣子里見過。
柴束薪點點頭,“若四十九日后沒有我的消息,燒了便是�!�
“你不和我們一起走?”
“我需要去一個地方�!辈袷降溃骸霸俨蝗�,就來不及了�!�
松問童沒說話,他打量著柴束薪的臉色,眉頭皺成一團。
烏子虛擔憂道:“可是你的身體……”
“老三,別說了�!彼蓡柾蝗淮驍嗔怂脑�,他朝柴束薪揚了揚手里的書,“行,那我等著,四十九日后昆侖乘雀臺,記得來取。”
接著轉(zhuǎn)身離開。
“這怎么能行?”烏子虛簡直拿著兩人一點辦法都沒有,一把抓住柴束薪手腕,“朝松問童喊道:“老二你倒是勸勸他啊!”然后猛地愣住。
“別他媽廢話!”松問童大吼,“走了!”
木葛生一陣怔忡。
首先是太歲烏孽之死。
木葛生在死去數(shù)十年后醒來,陰陽家已經(jīng)在祠堂設(shè)立了太歲烏孽的牌位,但沒人說得清太歲是如何去世的,那時烏子虛還在世,卻也對這件事避而不談。
木葛生唯一清楚的是,太歲是在陰兵暴動之后失去行蹤的,而且陰陽家祠堂并未供奉烏孽的血滴子,只對外宣稱尸骨無存。
其實這些年來他一直心懷僥幸,只要不見尸骸,對方就有活著的可能。
太歲大爺,美人造孽,烏孽雖然在陰兵暴動中耗盡了修為,但絕不會僅僅因為這個就喪命。
然而如今在幻境里,往事隔空而來,他親眼看到柴束薪把血滴子交給了烏子虛。
高僧辭世結(jié)舍利,太歲魂去凝血滴。
烏孽是真的死了。
從幻境中的往事判斷,是柴束薪收殮了烏孽遺骨,時間應(yīng)該在陰兵暴動之后,造訪蓬萊之前。
鎮(zhèn)壓陰兵雖然極危險,但木葛生絲毫不認為烏孽會因此而死,恰恰相反,城破之后,烏孽很可能還活著。
木葛生捏了捏鼻骨,竭力回憶當時的場景,那時城墻倒塌,他似乎護住了柴束薪……再往后,就是他在蓬萊醒來。
應(yīng)該是柴束薪把他帶到了蓬萊,照這個思路往前推,那么城破之后,柴束薪和烏孽很可能見過面,而那時烏孽還活著。
他們遇到了什么?烏孽是怎么死的?
陰兵已經(jīng)鎮(zhèn)壓,以他們兩人的頭腦應(yīng)該不會傻到去反攻城內(nèi)的敵軍,那還有什么能害死烏孽?
木葛生干脆在原地坐了下來,仔細思索之前的種種細節(jié),雖然更簡單的辦法是等他出了幻境之后去問柴束薪,但直覺告訴他,這件事,他得自己想出來。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雖然多年來這人從靈樞子變成了羅剎子,但對方要是打定主意隱瞞什么,憋死他也不會說。
也不知道他不在的這些年老二老三是怎么和柴束薪相處的……慢著,木葛生突然意識到了一件事。
陰兵暴|亂,諸子傷亡慘重,為了救松問童和烏子虛,他不得不起卦卜算國運,這才在蓬萊求到了藥。
那他自己呢?是誰救的他?老二老三重傷至此,他又是怎么安然無恙的?
城墻倒塌時他護住柴束薪,那時他已經(jīng)抱了死志,高墻傾塌,那么重的傷,很難活下來。
可他卻在蓬萊平安醒來。
木葛生想起自己當年醒來后,畫不成對他說的話——
我之前說過,有時輕狂的代價并非只是淺薄血淚,與天爭命,你要做好準備。
當局者迷,你知之甚少。
當初他就覺得對方在暗示什么,他想了許久。那時他身邊只有柴束薪一人,而且臉色非常蒼白,他一直以為是柴束薪為了救他做了什么。
但柴束薪自己否認了。
而后來他賭命算國運,因此以為畫不成指的代價是自己的命。如今看來卻遠不止如此。
我他媽當初就不該信他。木葛生心道。
他知道藥家傳承中有以命換命的禁術(shù),他也以為柴束薪是用了這個辦法將遭受天罰的自己復活的,但如今看來遠非如此——他媽的這家伙很可能在自己算國運之前就換過命。
或者說他已經(jīng)死過不止一次了,城破之后他就死了,而柴束薪把他的命換了回來。
藥家的續(xù)命之術(shù)是禁忌,城破之后柴束薪也有傷在身,必然無法支撐完整個儀式——毫無疑問,烏孽幫了他。
而這大概就是太歲真正的死因。
也是為什么柴束薪會有烏孽的血滴子。
木葛生突然不敢再往下想了。
他知道柴束薪一直瞞著他一些東西,但他不知道那些沉默背后,是何等深重的往事。
然而思緒開了閘,各種各樣的片段如洪水般傾瀉而出,柴束薪既然早在算國運之前就幫他續(xù)過命,那么更早以前呢?
木葛生想到自己在多年前做過的那個夢。
夢中紙錢如雪,他聽到了祭歌聲。
他一直以為那是天算子的預(yù)知夢,暗示著不久之后的陰兵暴動,但其中白衣人的唱詞,又和城西關(guān)的敲梆人有所不同。
魂兮歸來——
太歲烏孽消耗五百年修為,方才轉(zhuǎn)移陰兵之禍,那夜他在陰陽梯中遭逢陰兵,本該必死無疑,卻在短短七天后醒來。
醒來時烏孽劃船送他,那時她便說過:你前些日子大戰(zhàn)陰兵,險險關(guān)上了陰陽梯,但是雙方差距太大,你自不量力,最終重傷而死。
……藥家那小子親自給你治的傷,剛剛有所好轉(zhuǎn),否則你怕是一年半載都下不了床。
回憶排山倒海,往事傾覆如洪。
藥家雖傳承有續(xù)命之術(shù),但不是誰都能用的,更不可能一而再再而三地使用,柴束薪為他續(xù)了這么多次命,恐怕自身壽數(shù)也所剩無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