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我真不是個東西。木葛生心想。
他不敢去想當初柴束薪是抱著什么樣的心情看他卜算國運,那一夜他和柴束薪道別,對方難得失控,有什么東西呼之而出,但還是被生生摁下。
柴束薪明白,就算告訴他真相,木葛生還是會用命去換松問童和烏子虛的生機,多說無益,只不過讓他死的不得安寧。
木葛生難得恍惚,他的大腦依然在飛速運轉(zhuǎn),心神卻早已停滯。
媽的,我欠他的太多了,就算把四十九枚山鬼花錢都找齊了也不夠還。
難怪柴束薪要把書簿交給松問童保管,難怪烏子虛抓住柴束薪的手腕就變了臉色,難怪松問童掉頭就走。
他這是在交代后事。
木葛生難得遇到想不通的事——如果這些嘔心瀝血的付出發(fā)生在如今,他并會不意外,畢竟幾十年的日夜相伴,兩人之間的關系早已不是一句兄弟或者家人能夠簡單概括,那更像一種生死契闊的緣分,雙方都是彼此唯一能夠交付的人。
但是倒推幾十年,他和柴束薪不過是朋友,最多算半個知己,對方何以付出至此?
慢著。木葛生猛地意識到了不對,這人接下來要去哪?
柴束薪自己都壽數(shù)無多,又是怎么再次把他從鬼門關拖回來的?
幻境中的場景飛速變換,只見柴束薪離開蓬萊,一路向南,最后回到了古城。
古城早已淪陷,這人回來做什么?葉落歸根嗎?
深夜無星無月,街上一片黯淡,柴束薪一路跌跌撞撞,走到一處路口。
四周景象木葛生熟的不能再熟,他看著柴束薪的背影,突然有了一個瘋狂至極的猜測。
只見對方從懷中取出一枚鮮紅的珠子,正是太歲烏孽的血滴子,他交給烏子虛一整串,卻自己留了一顆。
血滴子被放在岔路正中,柴束薪咬破手指,往珠子上滴了一滴血,又在四周畫了一個極為復雜的陣圖。
剎那間平地風起,空間裂開一個深不見底的縫隙,陰風怒號,彌漫著難以形容的腥氣。
這人居然再次打開了陰陽梯。
木葛生突然疾步向前,想要抓住對方,然而他的手只觸碰到了一團虛影。
他眼睜睜地看著柴束薪跳了下去。
第67章
木葛生瞬間明白了柴束薪是怎么成為羅剎子的。
陰陽梯中怨魂密布,煞氣蝕骨。他等于用己身為祭,以命換命,生生殺出一條血路。
四十九天后陰陽梯再度打開,羅剎子降世,命盤從此改變。
這完全是瘋狂至極的孤注一擲。木葛生整個人都驚呆了,陰陽梯中都是大煞兇絕之物,十殿閻羅尚且束手無策,他一個將死之人,進去了,怎么出來?
柴束薪的命盤原本與羅剎子毫無關聯(lián),木葛生之前曾經(jīng)聽對方解釋過,他是死過一次,而后重生為羅剎子,等于生生豁命,硬是改了命盤。
但如今他看著對方跳入陰陽梯,如何也想不出來,這人死后怎么重生。
陰陽梯中寸草不生,就算他醫(yī)術逆天,又怎么找藥材自醫(yī)?
去他媽的,不想了。木葛生將紛亂思緒拋在腦后,縱身一躍,也跳了進去。
木葛生雖然經(jīng)歷過陰兵之亂,但并未親眼目睹過怨魂暴|亂的場面。當年古城告急,他主要是在城墻領兵守衛(wèi),并不曾經(jīng)歷城中的慘烈。
后來山鬼鎮(zhèn)松動,他雖然在城西街親自鎮(zhèn)壓了一批陰兵,但已經(jīng)是烏畢有跳完將軍儺舞之后,煞氣減弱許多,又有林眷生出手相幫,并沒有太過艱辛。
而如今的境況截然相反。
陰陽梯中的景象和木葛生記憶中截然不同,青石臺階已經(jīng)看不出原本的顏色,一腳下去濺起泥濘的血漿,劇烈的腥氣誅殺嗅覺,到處都是粗糲的青和渾濁的紅。
森羅地底,無天無日。
其實真正的陰兵是不會有血肉的,灰飛煙滅后只會剩下一抔青灰,而非如今陰陽梯中的滿地血漿。木葛生明白,陰陽梯中之所以血腥沖天,是因為這些陰兵都是不完整的——來自城西關的陰兵才是真正的陰兵,而那些早已被松問童等人殺死,如今眼前的怨煞兇絕,都是城破當日戰(zhàn)死的亡魂。
“當日守城一戰(zhàn),血流漂櫓,戰(zhàn)死的軍士和百姓,天算子以為都去了何處?”
“陰兵本就有同化怨氣的能力,那些本該投胎轉(zhuǎn)世的亡魂,都被吸入了陰陽梯。”
“已成兇絕,不可超脫。”
不同于真正陰兵出關時的金戈殺伐,陰陽梯中到處都是猙獰哭嚎,以及咀嚼血肉的聲音,萬鬼相互蠶食吞噬。
大鬼后面往往跟著許多小鬼,撿拾大鬼吃剩的殘尸,有時也會被大鬼吃掉,而有的大鬼吃得太多,像撐滿的氣球一樣爆炸開來,小鬼們便一擁而上,迅速分食完畢,最強壯的小鬼則成為新的大鬼,如此循環(huán)往復。
這里簡直成了第二個阿鼻之地,厲鬼橫生,互相殺戮而無止境。
但這和真正的陰兵還差得遠,陰兵都是大煞兇絕之鬼,吞噬無數(shù)怨氣才成,如今距離陰陽梯中誕生陰兵,或許還要很多年。
長階漫漫,木葛生走了很久,周圍萬鬼嘶嚎。
他一直沒有找到柴束薪,最后干脆從臺階上往下滾,反正死不了,這樣還更快一些。
然而沒滾多久,他撞上了一個東西,抬頭一看,是一只鬼,對方大張著嘴,正在吞咽一條胳膊,淋漓血污澆了木葛生一臉。
木葛生愣了——這里是幻境,為什么他能觸碰到這只鬼?
接著他突然反應過來,根據(jù)幻境的規(guī)則,他可以接觸到幻境中的一切事物——除了活物。
而陰陽梯中怨魂萬千,皆是已死之人。
一人一鬼面面相覷,木葛生猛地跳了起來,一腳踢在鬼臉上,對方措手不及,咕嚕嚕滾出好遠。
操!真的可以!
木葛生第一反應是拔腿就跑,他好歹活到了21世紀,看過一堆有的沒的科幻電影,知道穿越時空量子力學。他要是在這里搞了什么事,說不定整個未來的時間線都會受到影響,蝴蝶效應要不得,三十六計走為上策。
然而事與愿違,野鬼被激怒,發(fā)出一聲尖銳的嘶嚎,群鬼聚眾而至,紛紛追在木葛生身后。
木葛生邊跑邊在心里大罵小沙彌,媽的我就知道天算一派都是些坑爹玩意兒!
老年人腿腳不便,木葛生沒跑多久就崴了一腳,直接從樓梯上摔了下去,一路不知滾出多遠,天旋地轉(zhuǎn)間,他又撞上了一個東西。
木葛生心說這不會又是個鬼吧,接著迅速爬起來,發(fā)現(xiàn)他撞上的不是鬼,而是一座尸堆。
模糊血肉層層疊疊,壘成了一座小山,小山上趴著一只大鬼,青色瞳孔大如銅鈴,正死死地盯著他。
后面追他的小鬼們突然就剎住了腳步,紛紛后退。
木葛生知道自己這是撞上老大哥了,好消息是小弟們都挺慫,壞消息是不知道大哥有多剛。這座尸堆肉山可能是他的儲備糧倉,砸人飯碗好比掏人□□,這事兒估計不能善了。
他急著去找柴束薪,無意戀戰(zhàn),正準備想個法子脫身,卻在尸堆里看見了一樣東西,泛著銀光。
陰陽梯中不見天日,木葛生一路走來,還是第一次見到這么刺眼的光澤,他瞇著眼看了看,突然意識到了那是什么。
那是一枚軍徽。
木葛生聽到腦子里傳來“嗡”的一聲。
仿佛所有的血液一下子涌上頭頂,木葛生不顧尸堆上的鬼首,沖上前刨開血肉,一把抓住軍徽,接著帶出了一整件衣服——雖然破碎不堪,但木葛生依然認了出來,這是一件軍裝。
他記得這款式,這是他自己部隊的軍服。
毫無疑問,這尸山血海之中,埋著不知多少他曾經(jīng)的部下。
鬼首徹底被激怒,咆哮著沖下了來。
木葛生緩緩站起身,將軍服披在身上。
他從尸堆中抽出一把刀,反手擲出,一刀扎進了鬼眼之中。
因為身邊有柴束薪在,木葛生多年不曾訴諸暴力,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這么大動干戈了。一切仿佛是下意識的舉動,心里翻江倒海,眼前血花飛濺,等他真正回過神來,鬼首已經(jīng)在刀下變得稀爛,他滿手滿臉都是血,口中發(fā)出意義不明的狂吼。
不知過了多久,木葛生仰起頭,發(fā)梢上滴著血,視線一片赤紅。
他知道這不過是一時的發(fā)泄,終歸徒勞,固然腳下尸堆中埋著他的部下,可誰又知道吞吃他們的鬼首是什么身份?
這些亡魂被吸入陰陽梯之前,或許只不過是城中的普通百姓,甚至生前還與他相識。
這些年來木葛生一直沒有面對這個事實,直到百年之后山鬼鎮(zhèn)松動,他幫助烏畢有鎮(zhèn)壓陰兵,心里甚至有一絲隱隱的釋然,像許久的逃避終于有了出口。
經(jīng)過百年廝殺,陰陽梯中的怨煞兇絕終于變成了陰兵,普通的孤魂野鬼和陰兵最大的區(qū)別就是:野鬼靠怨氣維持形態(tài),一旦被殺,結局便魂飛魄散,不入輪回,而陰兵因為怨煞過重,可以凝結出一縷本源,即使灰飛煙滅,卻還有轉(zhuǎn)生的可能。
那時他感受到的是解脫,百年積怨灰飛煙滅,塵歸塵,土歸土,亡魂終于能走上轉(zhuǎn)生之路。
可如今幻境將一切隱秘往事撕開,觸目驚心地鋪展在他的眼前,百年廝殺、百年積怨,陰陽梯中鮮血淋漓的一切重重砸上他的心頭。
他終究要面對這一切。
天算一脈大多貪財,但從不逃債,欠下的終歸要還。
他朦朦朧朧地想:就算這些亡魂終有一日成為陰兵,走上轉(zhuǎn)生之路,可在那之前吞噬成千上萬的血肉,就真的是他們想要的嗎?
如果是他自己,為了博得一線轉(zhuǎn)生之機要吃掉身邊的所有人,那他更愿意從此魂魄飛散,沒有什么比自相殘殺更殘忍。
是茍延殘喘地熬過百年歲月,還是保留人的尊嚴死去?
既然這里是幻境,那么或許可以有另一種結局。
去他媽的蝴蝶效應,去他媽的量子力學。
木葛生抹了一把臉上的血,提著刀跳下尸堆,向不遠處嘶嚎的無數(shù)小鬼走去。
十天后,松問童和烏子虛到達昆侖乘雀臺。
他們的到來似乎在朱家的意料之中,朱飲宵一早就守在山下,叼著狗尾巴草等了三四天,好不容易把人盼來,人來瘋似的朝兩人身上撲,折騰得三人俱是一身雞毛。
對方不再是牙都沒長齊的小屁孩,少年身形舒展,幾乎將要和松問童一樣高,笑容明亮,連眼皮都泛著燦爛,“老二老三!我想死你們啦!”
“長大了。”烏子虛笑瞇瞇地拍了拍他的肩,“現(xiàn)在我可抱不動你了,是吧老二?”
松問童將人上下打量一番,搖了搖頭,“現(xiàn)在最大的鍋也煮不下你了。”
“沒事沒事!”朱飲宵搖身一變,化作一只三尺高的朱雀,搖頭擺尾道:“這個樣子還是能勉強裝下的!老二,我想死你做的飯了!”
“想我做的飯,你變身做什么?”松問童看傻子似的看著他,“要我下鍋把你煮了?”
朱飲宵抖抖羽毛,撲棱到松問童頭頂,母雞抱窩似的拱成一團,“我不是那個意思,我這不是想你們了嘛�!�
烏子虛噗嗤一聲笑了,看著松問童,“你這個帽子別致得很。”
這是當年朱飲宵在銀杏書齋時最愛玩的把戲,他沒有木葛生的膽子,不敢在松問童做飯時瞎鬧,只好老老實實蹲在人頭頂,眼巴巴地等飯出鍋。
“你他媽的太沉了�!彼蓡柾溃骸摆s緊滾下來。”
“得嘞,那你們趕緊隨我上山吧�!敝祜嬒鼡淅庵缴巷w去,“祖爺爺一早就說你們要來……”
松問童看著他的背影,嘖了一聲:“幾年沒見,我覺得這倒霉東西又傻了不少。”
“無知是福,傻點也沒什么�!�
烏子虛輕聲道:“這證明朱家把他保護得很好。”
不知過了多久,木葛生終于把青階掃蕩干凈,目之所及之處,再沒有一只小鬼。
他長長地吁了口氣,原地蹲了下來。
他當然不可能一口氣把陰陽梯上所有的怨魂全清光,天王老子也沒那么大的本事,在他身前不遠處,陰陽梯斷裂開來,臺階消失了,只有無邊無際的黑暗向深處蔓延。
他依然披著那件破破爛爛的軍服,渾身都是血污,他翻了翻口袋,居然找到了一包煙,可惜沒有火,只好干巴巴地叼著。濾嘴上凝結的血塊融化,泛著苦澀的腥氣,還有一股鐵銹味兒。
以他為界,背后的青階一片死寂,而腳下的黑暗傳來模糊雜音。
木葛生俯身打量著臺階的斷口,不像自然斷裂,而像是被硬生生力量劈開的,他摩挲了片刻,突然想起陰兵手中那種詭異的□□。
難道如今的陰陽梯里還有陰兵存在?
也并非不可能,當初陰兵暴動,傾巢而出,但陰陽梯的入口畢竟大小有限,烏孽等人鎮(zhèn)壓了大部分,或許會有漏網(wǎng)之魚。
木葛生呸地吐出煙頭,朝下方的黑暗大吼:“三九天!”
無人應答,只有空蕩蕩的回聲。
木葛生站起身,腿腳有些發(fā)麻,他攏了攏軍服衣領,看著頭頂漫漫長階,挺胸立正,五指并攏,敬了一個軍禮。
接著轉(zhuǎn)過身,跳進黑暗深處。
第68章
他不知墜落了多久,下方隱約開始有嘈雜傳來,而后猛地變大,金戈聲、撕咬聲、還有意義不明的嘶吼,木葛生分辨著這些聲音,下方似乎是一個戰(zhàn)場。
最后他啪嘰一聲落了地,順勢一滾,接著迅速爬了起來。按理說人從這么高的地方摔下來必死無疑,但除了劇烈的疼痛,他似乎沒有任何地方受傷。
血槽和痛感成正比,這幻境確實蠻不講理。
木葛生觀察著四周的情況,發(fā)現(xiàn)陰陽梯底部的狀況比臺階上惡劣得多,也更加激化——他在臺階上遇到的都是不甚棘手的小鬼,如今看來真正有攻擊力的兇神惡煞都聚集在底部,如果說在上面他尚且能團滅,在這里就只有單挑的份兒。
而且這里的兇煞顯然更有智慧,紛紛拉幫結伙,木葛生看了看兩側,一邊聚集著一堆兇煞,看著對面目露兇光,倒有些戰(zhàn)場對壘的架勢。
慢著,木葛生突然意識到了不對。
他現(xiàn)在的位置正好被雙方夾在中間,如果說這兩邊兇煞正在對壘,那他就是天上掉下個林妹妹,一屁股摔在了楚漢河界上。
那些鬼哭狼嚎的兇煞不是在朝對方示威,而是在恐嚇他這個膽大包天的不速之客。
好家伙,小丑竟是我自己。
現(xiàn)在逃跑必然不是個好選擇,只會讓原本敵對的雙方團結起來圍攻他這個闖入者,但虎著膽子正面剛明顯也不是上策,他不可能打的過這么多兇煞,除非用山鬼花錢。
但這里是幻境,他不敢斷定使用山鬼花錢會有什么后果。
跑不了也打不過,木葛生果斷往地上一躺,把軍服蓋在臉上,閉眼裝死。
事隔經(jīng)年,木小司令堪比城墻的臉皮再度在戰(zhàn)場上發(fā)揮了作用——只要我什么都看不見,那么困擾的就不是我。
不過那些兇煞雖然有拉幫結派的智慧,但判斷敵情的觀察力還是不夠,木葛生閉眼裝死,他們好像就真的以為這人死了,迅速把他晾在一邊,嘶吼聲很快傳來,雙方戰(zhàn)成一團。
木葛生蜷縮在軍服下,利用聲音判斷方位,緩慢地挪出了戰(zhàn)場。
上次他用這一招還是百多年前了,那時他第一次跟著木司令上戰(zhàn)場,老頭子托大,老馬失蹄打了敗仗。秉持著他還得回去嘲笑他爹,活下來就是勝利的原則,他硬是從死人堆里爬了出來。
其實這姿勢挺不雅的,趴在地上一拱一扭,說不清像身殘志堅的磐石還是百折不撓的蛆。
等到四周終于稍稍靜了些許,木葛生覺得自己應該離戰(zhàn)場有段距離了,掀開軍服,準備看看到底是個什么情況,結果遠處的場景瞬間震驚了他。
那些怨煞不是在自相殘殺,恰恰相反,雙方的目標完全一致——他們不是在對壘,而在排隊,排成兩隊,從兩個方向進攻一處。
那是一處泛著青光的所在,像一層透明琉璃的罩子,漾著水一般的波光。然而與外表的剔透截然相反,罩子非常堅固——每一個兇煞都咆哮著沖向它,一番砍砸劈鑿,甚至用嘴撕咬、用全身的力量在罩子上撞得血肉模糊,但最終全部失敗,青光紋絲不動。
接著失敗者會被下一個兇煞吃掉,然后繼續(xù)之前的舉動。
木葛生看著兇煞越來越少,然而越往后兇煞的力量越強,直到最后一個兇煞撞死在青光上。他完全看愣了,這是什么有紀律有組織的自殺?
然而等他走到近前,木葛生瞬間明白了,為什么這些兇煞要前赴后繼地找死——因為青光之中,是一枚山鬼花錢。
這是他當年留下的山鬼鎮(zhèn),幾乎耗盡了他的一半壽命,鎮(zhèn)在,陰陽梯不開。
柴束薪能打開陰陽梯是個例外,不過持有太歲烏孽血滴子之人,找遍全天下也難得。
只要山鬼鎮(zhèn)完好無損,怨煞兇絕永無出頭之日,得以保人間太平。
怪不得他們拼了命也要撞碎青光,木葛生心想。他們是想毀了山鬼花錢。
但是身為天算子,木葛生明白這有多不可能。
無天無日,木葛生也不知道自己在陰陽梯里待了多久,他一直在找柴束薪,無奈光線太暗,四周又實在太大,他幾次找的自己也迷了路。最后他干脆駐扎在青光不遠處,這里兇煞最為密集,估計柴束薪也遲早會來。
他不怎么和兇煞交手,除非為了自保。一方面因為這里的兇煞明顯比青階上的強橫太多,他未必打得過,另一方面這些兇煞也確實越來越接近陰兵的存在了,陰陽梯中是需要陰兵的,他們的存在意味著一種秩序。
木葛生畢竟不可能在這個幻境里待一輩子,他走之后,陰陽梯中的平衡需要陰兵來維持,靜待百年后的轉(zhuǎn)生之機。
數(shù)日觀察下來,木葛生發(fā)現(xiàn)那天他撞見的排隊找死團是個例外,陰陽梯底部的主旋律依然是弱肉強食,每天都有無數(shù)兇煞在周圍廝殺。不過看多了確實會審美疲勞,到最后木葛生開始沒事找事干,他把能收集到的尸骸堆積在一起,挖一個坑,勉強作為簡單的墳墓。
他還丟三落四地記起了多年前師父教過的往生咒,雖然佛祖聽了可能會被氣死,但總算聊勝于無。
某天木葛生正坐在坑底念經(jīng),突然聽到外面一陣地動山搖,他踮著腳探出頭去,只見兩名兇煞正打的天昏地暗,他瞇眼旁觀了一會兒,覺得或許陰兵要誕生了,雙方都很強,接近了某種極限。
不知過了多久,一方落敗,伴隨著一聲巨響轟然倒地。按照兇煞們的習慣,勝利的一方會把失敗者吃掉,從而變得更加強大。
要開飯了。木葛生托著下巴心想。估計這哥們兒吃完這頓就該升級了。
然而事實恰恰相反,他聽見對方發(fā)出一種奇怪的哨音,接著許多小鬼跑了出來——木葛生看愣了,他以為陰陽梯底部都是大兇大煞之物,哪又來的這么多小鬼?
更令他震驚的事還在后面,只見小鬼們一擁而上,開始分食落敗的兇煞,而勝利者站在一旁無動于衷。這完全違背了陰陽梯的生存法則,就算他在飼養(yǎng)這群小鬼,也不可能把一整塊肥肉分出去,這所有小鬼的煞氣加起來都沒那么多。
與其說他是在飼養(yǎng)小鬼,不如說他是在養(yǎng)他們。不是兇煞的做法,而是符合人類認知的養(yǎng)育。
媽的,沒跑了。木葛生心想,這貨十有八九就是柴束薪。
他正想著怎么去接近對方看個分明,結果只聽轟隆一聲響,對方整個垮了下來——他似乎外面穿著什么東西,結果支撐不住,倒在了地上。
木葛生嚇了一大跳,手腳并用爬出了坑,飛快地跑了過去,他覺得自己上輩子在戰(zhàn)場上追殺都沒跑過這么快——那群小鬼看見他倒下,紛紛聚了過去,看來是準備把他大卸八塊然后分食。
柴束薪這倒霉玩意兒不知哪根筋搭錯了,養(yǎng)蛇為患,到了無間地獄還想著懸壺濟世。
木葛生迅速跑上前,一腳踹飛四周的小鬼,接著看向地上的人——果然是柴束薪。
雖然滿是血污,但木葛生還是一眼認出了那張臉,他不知道柴束薪在這里都經(jīng)歷了什么,不過他認出了對方身上的青銅盔甲——這是陰兵的盔甲。
可能是在哪里撿的,畢竟陰陽梯里曾有千軍萬馬駐扎,不過能意識到這東西有什么用的大概也只有他這個靈樞子。兇煞們只知道這玩意兒硌牙不好吃,但諸子都明白,陰兵的盔甲絕非凡俗之物,穿上它,甚至能被同化。
怪不得剛剛那么能打,敢情是用這玩意兒狐假虎威呢。
木葛生不敢出聲,只好試探著拍了拍柴束薪的臉,接著發(fā)現(xiàn)自己碰不到對方,觸摸的地方變成了一團虛影。他反應過來,柴束薪還活著。
他只好側著臉觀察柴束薪的呼吸,心說壞了。
對方跳下陰陽梯時就已經(jīng)是強弩之末,陰陽梯中九死一生,若非靠青銅盔強撐,可能早就消耗殆盡,但如今對方氣若游絲,也已是油燈枯竭。
他真的要死了。木葛生愣了一會兒,反應過來。
三九天,柴束薪,術精岐黃的藥家公子,如今卻也大限將至。
雖然明知對方在陰陽梯中死過一次,但如今親眼目睹,他才明白這是一種怎樣的感受。
現(xiàn)在不是悲春傷秋的時候。木葛生定了定神,如今柴束薪之所以還有一口氣,全憑青銅盔甲吊著,一旦去掉盔甲,這人必死無疑。
據(jù)他所知柴束薪并沒有套著這副盔甲活一輩子,那么關鍵問題是,這人死之后,是怎么活過來的?
柴束薪陳述往事時,對這段經(jīng)歷語焉不詳,他以為對方是在陰陽梯里遇到了什么奇遇——可如今這人馬上就要被小鬼吃了,他媽哪來的奇遇?小鬼肚子里嗎?
是不是我在這兒礙事了?木葛生覺得自己可能是個變數(shù),打算嘗試把這人放在這里不管看看。結果他剛走出去沒兩步遠,小鬼們就一擁而上,他只好趕緊掉頭回來。
媽的,這根本走不開�。�
木葛生簡直要團團轉(zhuǎn),然而更抓馬的事還在后面,一個小鬼趁他離開時咬掉了柴束薪身上的盔甲,等他再過去時,直接抓住了對方的手腕。
他能碰到他了。
木葛生整個人僵在原地。
心亂如麻,他第一反應就是把這群小鬼都殺了,然而剛邁出一步,他就想到這是柴束薪辛辛苦苦養(yǎng)的,至少要等這人活過來問清楚,到底是為了什么,明辨是非后再論死活。
死了的活不過來,活著的死不了,仿佛有什么從頭頂轟然砸下,砸斷了他的神經(jīng),砸碎了他的脊梁,五臟六腑全盤錯位,血液從心口嘩啦啦涌了出去,淹沒口鼻,幾欲窒息。
等木葛生回過神來,發(fā)現(xiàn)自己正死死地抓著柴束薪的衣領,周圍的小鬼都似乎被他嚇住了,退開老遠。
他不知道自己剛剛發(fā)出了什么聲音,耳朵里嗡嗡作響,他的嗓子啞了,整個頭似乎要爆開,幾欲作嘔。
木葛生不知在原地坐了多久,他拉著柴束薪的手,感到對方身體越來越冷。不能再等了,等那不知在哪的奇遇出現(xiàn),這人就要涼透了。
他整了整對方的衣領,接著把人打橫抱起來,朝不遠處走去。
陰兵有同化怨氣的能力,柴束薪套著青銅盔,死后原本該直接轉(zhuǎn)化為陰兵。但這里有一個致命的矛盾點——他是靈樞子。
靈樞子一生懸壺濟世,廣結善緣,六根整然,五戒圓備,死后應得福報,平安轉(zhuǎn)生。
但他是死在陰陽梯里,這里有山鬼花錢鎮(zhèn)壓,任何魂魄都出不去。
再加上受到煞氣浸染,他原本的善根幾乎消耗殆盡,已經(jīng)是半個怨靈。
如果放任不管,他的怨靈會成為陰陽梯中怨煞的一員,就算成為陰兵,也是神志全無,根本不會有成為羅剎子的可能。
如今想要讓事態(tài)走上木葛生所熟知的軌跡,只有一個辦法。
木葛生抱著柴束薪走進了青光里。
雖然所有的怨煞都對山鬼鎮(zhèn)束手無策,但他可以,身為不屬于這個時空的人,山鬼花錢原本就是他的東西。
他看著青光中心的一枚銅錢,伸手握住,感到一絲熟悉的暖度。
山鬼花錢中藏有浩瀚,長期在陰陽梯中浸染,已經(jīng)儲存了大量煞氣。
木葛生將花錢塞入柴束薪口中,接著咬破手指,將血涂抹在對方的嘴唇上。
只有天算一脈知道山鬼花錢的用法,木葛生閉上眼,血液和花錢產(chǎn)生共鳴,他仔細分辨著其中儲藏的煞氣,慢慢梳理,最后引入柴束薪體內(nèi),在他的經(jīng)脈中游走。
有青色和紅色的細線在柴束薪脖頸上浮現(xiàn),交織纏繞。
不知過了多久,山鬼花錢上的煞氣幾乎消失了,青光也變得暗淡,但隨即一股更為霸道的兇煞膨脹開來,如同潮水般席卷了一切。青色暴漲,幾乎淹沒了整個陰陽梯,此起彼伏的嘶嚎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海般的死寂。
煞氣逡巡,萬鬼俯首。
木葛生松了口氣,用花錢劃破柴束薪的舌尖,接著在上面涂了一滴他的血。
當初制作山鬼鎮(zhèn)時,他押上了天算子的一半壽命,如今煞氣盡數(shù)被渡給柴束薪,山鬼鎮(zhèn)幾乎作廢,他是沒有多余的壽命再做一枚山鬼鎮(zhèn)了,好在有柴束薪在。
他渾身上下都被山鬼花錢淬洗過,大煞壓身,逆天改命,作為羅剎子重生。
羅剎子剛剛誕生時的一滴舌尖血,足以作為新的山鬼鎮(zhèn),保陰陽梯百年無虞。
木葛生看著柴束薪的掌紋,重新算了一下對方的命盤。羅剎子通常在亂世降生,而且往往生在死人堆里,大都是逃難時生下的孩子,鬼氣纏身,性情兇暴。而像他這樣硬生生用山鬼花錢改命的,諸子七家里也是頭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