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他當作沒注意到,也不揭穿,默默吃掉。
電視機里的春節(jié)晚會仍在繼續(xù),在喜氣洋洋歡慶新春的氣氛里,吃過了味道甜蜜的湯圓,該給晚輩封紅包了。
年紀越大,時間便流逝得越快,仿佛只是一眨眼,兩個兒子就長大了,過了會拿著壓歲錢紅包想象要買什么的年紀。
在賀淮禮的記憶里,長子內(nèi)斂懂事,會將每個紅包都壓在枕頭底下,遵照著壓歲的本意,像他的親生母親在兒時教他的那樣。
次子則恰恰相反,母親總教他要及時行樂享受生活,所以他每次收到壓歲錢,不出正月就花完了,用來買自己喜歡的游戲機,買想要送給家人的禮物。
如今的賀霄已過了而立之年,一直沒有考慮成家的事,將全部精力都放在了事業(yè)上,比開創(chuàng)了集團基業(yè)的父親更像是工作狂。
賀橋反而早早地結(jié)了婚,不再貪玩,有了對未來的理想,這份理想中依然含著天真熱忱,也依然顧家,假期不會用來加班和出差,只用來陪伴愛人與家人。
時光荏苒,兩個孩子的性子倒都沒有變。
賀淮禮見證了他們長大,也見證了自己的老去。
又是一年新春,發(fā)間的銀絲更多,精力也大不如前。
在年前,他陸續(xù)完成了不少交接的工作。
就像妻子說的那樣,他活了五十多年,每一天都不敢停歇地往前走著,起初是對家人的責任,那是一個家庭,后來是對整間公司與所有員工的責任,那意味著無數(shù)個家庭。
人不是機器,會出錯,也會累。
到了該休息的時候。
所以賀淮禮吃完了湯圓,放下碗,語氣尋常地開口道:“我打算在年后卸下董事會主席的職務(wù)�!�
“以后你們還是挑自己喜歡的事,放手去做,不用覺得有太大壓力,不要把它當作一種責任�!�
他準備將手中的權(quán)力都交給其他董事會高層,以及兩個同樣優(yōu)秀的兒子。
萬家集團的產(chǎn)業(yè)越做越大,已經(jīng)超出了一個人能獨自掌控的程度,也的確是一筆幾輩子都花不完的龐大財富。
賀淮禮并不擔心這個家里會出現(xiàn)旁人議論里的豪門爭紛,他深知每個人的脾氣,都不是貪慕名利的性格。
活到這個年紀,再回望正年輕的孩子們,他想叮囑的只有一句:放手去做自己喜歡的事,即使是不想繼承家業(yè),也沒關(guān)系。
反正他們?nèi)缃穸加辛私蛹{失敗的底氣,有了不必再被責任捆縛的自由。
這是賀淮禮花了大半輩子,才封好的壓歲紅包。
對這個忽然被正式宣布的決定,沒有人感到過分意外,此前早有預(yù)兆。
賀霄在短暫的沉默后,問他:“會不會太快了?”
他神情如常,仿佛只是在擔心父親卸職的時間太倉促。
賀橋則欣然接受父親的囑托,似乎在期待那種閃著光的未來:“我會放手去做的�!�
而池雪焰對生意上的事毫無興趣,他出神地望著沒有了湯圓的瓷碗。
澄凈的湯水里,一滴遺落的黑芝麻餡悄然散開。
平靜水面下蔓延著僅有他知曉的暗潮洶涌。
對剛剛得知了穿書秘密的賀霄而言,這一刻的“賀橋”應(yīng)該像極了一個心機深沉的反派。
而對池雪焰來說,宛如反派般心思莫測談?wù)撌聵I(yè)的賀橋,是專心復(fù)刻游戲飛行記錄的賀橋的反面。
像老式磁帶的AB面。
無論是哪一面,他都很喜歡。
這個普通又特別的生日,可以排進池雪焰最喜歡的日子前三名。
他羅列過的標準除夕流程里,還剩下最后一件事。
過了零點睡覺。
深夜一點多,外面源源不斷的煙花爆竹聲總算消停了不少,配合房子里裝的隔音玻璃,不會再影響睡眠。
夜已深,又有甜食的作用,困意開始席卷腦海。
正在回復(fù)手機上各種拜年消息的賀橋,感到肩上傳來了一陣輕輕倚靠的力道。
本來也在回消息的池雪焰,快坐不住了,下意識地靠在了他肩頭。
他問:“困了?”
“嗯,想睡覺了。”
池雪焰回答的時候,輕輕點頭,柔軟的發(fā)絲便摩挲過他的頸間。
賀橋的聲音隨之微頓:“……那回房間吧。”
他收起手機,與池雪焰一道起身上樓時,難得有一些不知道該如何開口的沉默。
不再打游戲的夜晚,臥室里深酒紅的大床。
這是他們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同床共枕。
即使那張床足夠?qū)挸ā?br />
即使池雪焰的語氣很純粹,只是單純的困了想睡覺。
可當真正回到了房間單獨相處,看見那唯一一張顏色濃郁曖昧的床時,心跳和思緒總是不聽話的。
何況,盛著半份的瓷盤,早就是不同步的鮮明反差。
左半邊是空無一物的潔白,右半邊是艷麗盛開的深紅。
池雪焰先去洗澡。
他出來時,熱氣將白皙的臉頰熏出淡淡的紅,看起來沒什么精神,顯然很困了,連頭發(fā)都吹得格外潦草隨便。
所以賀橋接過了吹風機,細心地幫他吹干了頭發(fā)。
潮濕秾艷的發(fā)梢在他指間留下清澈水痕,又被綿延不斷的熱意蒸發(fā)。
吹風機的噪音停下,終于熬到了睡前流程全部結(jié)束,池雪焰不再過分客氣地對戀人道謝。
他動作自然地上了床,很快將自己裹進被子里,主動道:“�!�
“�!�
賀橋替他關(guān)掉了床邊的燈,才獨自走向浴室。
與婚禮結(jié)束后的那一晚很像。
他猜,等他洗完澡出來的時候,池雪焰應(yīng)該已經(jīng)睡著了。
這反而讓他在無形中松了一口氣。
因為那天他可以去睡別的臥室,卻依然莫名其妙地失眠到了快天亮。
今天則不得不共處一室,甚至是同床共枕。
賀橋暫時無法想象這個夜晚要怎么度過。
但至少,池雪焰會睡得很好。
然而,等賀橋洗完澡,放輕腳步出來的時候,卻看見他親手關(guān)掉的床頭燈重新亮起。
本該睡著的人正靠在軟軟的枕頭里,表情無奈地聽著電話。
聽到浴室門口傳來的動靜,池雪焰抬眸望過去,忙不迭地朝他揚了揚手,示意他過來。
“媽,賀橋想跟你拜年�!�
賀橋:……
他之前已經(jīng)給正在國外過春節(jié)兼度蜜月的池雪焰爸媽發(fā)過拜年消息了,雖然沒收到回復(fù)。
幾秒鐘后,賀橋從手機聽筒里收到了遲來的回復(fù)。
韓真真和池中原齊聲說了一句讓人聽得一頭霧水的神秘外語。
成功地將燙手山芋丟給了賀橋的池雪焰,在他身邊解釋道:“意思是新年快樂,是那邊的語言,他們倆這次就學會了這一句。”
電話那端的夫妻倆聽見了他的奚落,韓真真當即據(jù)理力爭道:“賀橋你別聽他亂講!你好和再見我們也會的!”
一旁的池中原很配合地嘰里呱啦了兩聲,仿佛在念咒語。
賀橋還是沒能聽懂。
但他聽見身邊人無奈的笑聲。
池雪焰受不了他倆的奇怪口音,放棄睡覺的念頭,主動湊過來一些,示范了一遍正確發(fā)音:“你們都第二次去了,為什么還沒我說得標準?”
一家三口第一次去那個靠近北極圈的島嶼小國看極光時,一起學了好幾句本地常用語。
后來夫妻倆迅速忘了個干凈,池雪焰倒是一直記得。
賀橋仍然聽不懂這門小語種,只覺得身邊人的發(fā)音很好聽。
像一種更攝人心魄的咒語。
他離得很近,肩挨著肩,仿佛挽著自己的手臂,猶如親密無間的伴侶,昏黃的燈光在低垂的睫羽上徘徊。
……他們就這樣突如其來地一起躺在了床上。
耳畔是從七千公里之外,漂洋過海而來的風聲和笑聲。
以及想象中絢麗紛繁的極光,一種能讓人忘記呼吸的美。
韓真真與他們分享喜悅:“昨晚看到的極光,比幾年前那次更好看,我拍了好多視頻,回家給你們看�!�
池中原則在絞盡腦汁報復(fù)兒子的嘲諷:“可能這就是度蜜月的感覺,連風景都比較好看,對了,你們倆怎么這么久都沒去蜜月旅行?”
緊接著,老池自問自答:“哦,因為你要上班,在別人的公司上班真煩啊,哈哈。”
池雪焰:……
今天明明是假期的第一天,被他爸這么一說,突然讓他有一種明天就要去診所的感覺。
“我有年假�!�
他簡單地反駁了一下,又覺得這個反駁在兩位老總面前顯得過分孱弱,于是決定直接結(jié)束這段對話。
“我困了,要睡覺了,明天再聊�!�
韓真真總算注意到了時間:“哎呀,國內(nèi)都快兩點了,你快去睡吧焰焰,我再跟賀橋說最后一句�!�
被電話吵醒的池雪焰其實沒有之前那么困了,他躺回被窩里,聽著母親跟賀橋說話。
“我之前都沒想起來度蜜月的事,你們有計劃嗎?沒有的話,我覺得可以四月份去,春天氣溫舒服,景色也漂亮,有個地方我早就想讓焰焰去一次,你們倆一起去就更好了……”
母親的最后一句很長,她絮叨著,賀橋的語氣始終溫和耐心:“好,我記住了,媽�!�
聽見愛人這樣稱呼自己的母親,池雪焰的心頭生出幾分奇異的感覺。
白天,賀橋聽他以同樣的方式稱呼盛小月的時候,會有相似的心情嗎?
好像迎來了一種更徹底的婚姻。
分享彼此的全部,連原本無關(guān)的血緣也因此賦予了意義。
等這個從極光爛漫之地打來的電話正式結(jié)束,臥室再次安靜下來。
忽然變得透明的空氣里,飄蕩著似有若無的香味,是洗過澡的氣息。
片刻寂靜后,賀橋移開視線,問他:“關(guān)燈嗎?”
“嗯。”
燈光隨之熄滅,身邊的呼吸聲愈發(fā)鮮明。
池雪焰想,距離最徹底的婚姻,還剩一步。
盡管已經(jīng)結(jié)婚大半年,他一直沒有跟賀橋溝通過這件事。
因為最初時覺得毫無必要,又不是真的結(jié)婚,也沒有任何感情,不會涉及這個部分。
但到了現(xiàn)在,是該正式討論的時候了。
“我有一件事要告訴你�!彼f,“過來一點�!�
同在一張床上的賀橋似乎跟他刻意保持著距離。
在他要求之后,那道呼吸才近了一些,但并沒有開口說話。
暗色的房間里,池雪焰看不清他的神情,又很好奇。
所以他干脆主動靠了過去,幾乎鉆進了賀橋的懷里。
感受到那抹陡然僵住的灼熱體溫,池雪焰想,他們對這件事的態(tài)度果然不同。
“你應(yīng)該發(fā)現(xiàn)了,對我來說,愛情是件可有可無的事�!�
他說話時,被突然襲擊的人回過神來,伸出手臂擁住了他。
池雪焰枕在他胸口,聽見頭頂傳來模糊的回應(yīng)。
賀橋聲音極低地應(yīng)了一聲。
池雪焰便坦誠道:“所以,性也是�!�
他從小就對任何類型的人際關(guān)系都沒有太大興趣,也不熱衷于與人親密接觸,從保持單身多年就能看得出來,甚至能稱得上是性冷淡。
或許是因為充沛的精力都花去其他地方了。
他看起來像是個談過無數(shù)場戀愛的人,實際卻是個與愛情絕緣的性冷淡。
這應(yīng)該是賀橋想不到的。
而現(xiàn)在,池雪焰仍然覺得包括性在內(nèi)的親密接觸是一件可有可無的事。
唯獨在愛上賀橋之后,他忽然變得很喜歡對方的懷抱。
單純的相擁。
不過,他也會充分考慮另一半的心情。
池雪焰繼續(xù)說下去:“但是,如果……”
他的如果卻沒能說完。
因為懷抱的力度好像變重了一點點,離對方的心跳更近了。
心跳是吵鬧的,擁抱著他的手臂是緊繃的。
微啞的聲音落在他發(fā)頂:“你該睡覺了�!�
有不容拒絕的味道。
池雪焰這樣想著,忍不住笑著叫他:“賀橋�!�
僅剩月光蹁躚的夜里,近在咫尺的那道呼吸問他:“怎么了?”
他誠實地回答:“只是想叫你一下�!�
然后他驀地想起了什么,又問:“春天要去蜜月旅行嗎?”
被呼喚的人過了好一會兒才應(yīng)聲。
“睡覺。”賀橋的話語簡短有力,“明天再說�!�
他不想再下床去洗澡。
聞言,懷里的人又笑起來。
溫熱的呼吸與淺淡的笑聲,像一只蝴蝶輕輕停在了胸口,掀起黑暗里斑斕流淌的風暴。
片刻后,釋放出蝴蝶的人再一次對他說。
也再一次輕聲念他的名字,聲音認真而繾綣。
“,賀橋。”
第五十章
深夜有多長,
對于失眠的人來說,是個難以確切形容的問題。
聽著懷里人綿長的呼吸聲,時間仿佛只是一眨眼,
令人想要小心珍藏,又因為某些原因,顯得格外漫長難熬。
如預(yù)想的那樣,賀橋果然又失眠了,直到晨光熹微,
才不知不覺地睡去。
上午有多長,對于賴床的人來說,
也是個難以確切形容的問題。
如預(yù)想的那樣,
池雪焰的確睡得很好。
在愛人的懷里困倦地入睡,
又在醒來時看見對方沉靜的睡顏,
是一種很特殊的感覺。
他不曾體會過的新鮮感覺。
皮膚與被子明明是相似的溫暖熾熱,但卻是一種截然不同的觸感。
所以池雪焰放棄了獨自起床,
而是懶洋洋地躺在被窩里玩著手機,
等待身邊人睡醒。
他回復(fù)手機上堆積的新年問候,欣賞朋友們花樣百出的春節(jié)動態(tài),
以及搜索蜜月旅行的攻略。
這次雙人跨年之旅回來后,池中原絕對會在他面前顯擺很久。
反擊的最好方式,
就是擁有一次比去北極圈邊緣看極光更酷的蜜月旅行。
但池雪焰看來看去,這些攻略里無非是推薦各種目的地,浪漫海島或是異國風情。
好像沒什么意思,跟普通旅行沒有太大區(qū)別。
而且很多最有特色的地方他早就去玩過了,
估計賀橋也是。
旅行的目的地沒有新意,
只能試著改變旅行的方式。
……自駕游?
想到這里,
池雪焰開始看車。
SUV、越野車、房車……
他看著看著,
不知道為什么就翻到了火車。
坐長途國際列車去旅行,穿過漫漫大陸與不同國界,似乎還不錯。
就是有點悶,活動空間有限,除了看風景什么都做不了。
當他又從火車,翻到了以火車為主角的動畫片時,忽然聽見身邊傳來一聲極低的笑聲。
賀橋大概在十分鐘前醒來。
無所事事的春節(jié)假期里,窗簾隔絕了過分強烈的日色,室內(nèi)的空氣昏暗靜謐,躺在身邊的人沒有再枕著他的手臂,而是背對著他,安靜地看手機,屏幕變幻閃爍,淡淡的光線映亮他的側(cè)臉。
賀橋想,他可以這樣看很久。
直到本來在研究旅行用車的池雪焰,一步步走向了幼稚的動畫片,并且真的用靜音模式看起了會說話的小火車,他終于忍不住笑了。
笑聲拂過耳畔,池雪焰的動作頓了頓,轉(zhuǎn)身看賀橋:“你在裝睡?”
身邊人誠實地回答他:“十分鐘前醒的�!�
外加一句含著笑意的評價:“動畫片很有趣�!�
“……”
池雪焰想了想,把仍靜音播放著動畫片的手機丟進他懷里,干脆利落地起身下床:“我去洗漱�!�
多多少少有一種被嘲笑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