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池雪焰坐在清晨的早餐店里,
抬頭看著窗外已然盛開的木繡球,記下了第一種顏色。
簇擁在青綠枝頭上,云朵一般的潔白。
天色尚早,
空氣里泛著幽微沁涼的灰藍,開了多年的老牌早餐店里早就坐滿了顧客,到處是熱鬧的交談聲。
當?shù)胤窖月曊{偏軟,即使池雪焰完全聽不懂,也覺得頗為好聽。
充滿煙火氣的閑適氛圍里,
一碗碗湯色特殊的小餛飩被端上來,本地食客動作利落,
吃完了就走。
而賀橋面前的那碗餛飩,
卻吃得格外慢。
連帶著池雪焰也故意放慢了吃早餐的速度。
但還是慢不過賀橋。
其實他很想笑,
勉強忍住了,
狀似無意地問賀橋:“你想吃包子嗎?對面的包子鋪開門了。”
包子應該不至于是甜的。
池雪焰以前就知道,這一帶的本地菜系口味偏甜,
卻沒想到,
早晨隨便進了一家人氣很旺的餛飩店,竟然吃到了甜口的餛飩。
多少有點刷新世界觀。
他在驚訝之余,
倒也不是不能接受,就當嘗鮮了。
對于賀橋而言,
接受起來則更加困難。
他本來就不太愛吃甜食,連本該是甜味的東西都不常吃,何況是明明應該是咸味的肉餡餛飩。
池雪焰換位思考了一下,這簡直就像糖醋口味的松鼠魚被做成了辣味一樣離譜。
聽到他的提議,
賀橋握著勺子的手指頓了頓,
看了一眼池雪焰面前已經(jīng)沒有餛飩的湯碗,
微微搖頭。
“不用了,
你要吃嗎?我去買。”
池雪焰也搖搖頭:“不要,我已經(jīng)吃飽了�!�
他不再說話,安靜地等待賀橋吃早餐。
坐在對面不愛吃甜食的人,最終也吃完了碗里的每個餛飩。
于是池雪焰收回凝視著窗外花朵的目光,與他一道走進白色木繡球盛放的長街。
不遠處就是位于市區(qū)的小山,海拔很低,山上栽滿了另一個品種的繡球花,色彩紛繁的無盡夏。
被無盡夏圍繞著的,就是那間池雪焰在小學六年級時去過的寺廟。
寺廟名聲頗大,香火旺盛,所以兩人特意挑了工作日很早的清晨過去,盡量避開擁擠的人流。
日光一點點變得明亮,山間小徑上尚算清靜,空氣芬芳清新,兩人并肩往前方走去,與神情虔誠的香客們擦肩而過。
按韓真真的想法,這趟是讓池雪焰過來還愿,帶上賀橋則顯得更加圓滿。
一來是了結幼年時那張昭示命運的下下簽,二來是感謝前不久韓真真獨自為他祈來的好姻緣。
池雪焰不熟悉這些特有的習俗與儀式,也不知道什么才叫真正的還愿。
他覺得,曾經(jīng)被算出命里終有一劫的他,如今能帶著愛的人來看滿山綻放的無盡夏,大概就是還愿了。
藍色,粉色,紫色。
現(xiàn)在,他記下了四種繡球花的顏色。
“你覺得哪種顏色的繡球花,做成冰淇淋會比較好吃?”
梵剎古樸的院墻邊,池雪焰仰頭望著春日里的花朵,沒有出神,而是很不著調地對身邊人提問。
他找到了小學時等待母親的那面墻,風景與記憶里一樣美麗,枝頭的無盡夏似乎也是當年的模樣。
賀橋只能靠想象來回答這個問題:“粉色。”
因為此刻被池雪焰注視著的花朵是粉色的。
池雪焰想了想,難得正經(jīng)地考據(jù)道:“理論上應該是粉色和白色比較好吃,冷色調影響食欲,所以藍色可能是最難吃的�!�
賀橋見他神情認真,忍俊不禁道:“回家后要試著做做看嗎?做粉色和白色�!�
“那是不是要先嘗一下花瓣的味道?”池雪焰繼續(xù)一本正經(jīng)地想象下去,“我小時候嘗過其他花的花瓣,味道很怪,反正不是甜的。”
這是寺院清靜安謐的一角,少有香客經(jīng)過。
旁邊有小沙彌在掃地,聽見他們的對話,忍不住笑了起來,小聲道:“沒有味道的,做不了冰淇淋�!�
池雪焰便轉頭看過去。
手持掃帚的小沙彌模樣稚氣,與他初次來到這座寺院時差不多大。
他衣著簡樸,眼神明亮,里面蘊滿人生之初特有的清透潔凈。
池雪焰看著他,好奇地問:“你嘗過嗎?”
掃地的聲音停下,小沙彌有些不好意思地點點頭:“見它好看,偷偷摘了一瓣嘗,被師父說了。”
池雪焰彎起眼眸,接話道:“我偷嘗花瓣的時候,被我爸看見了,他看著我剛吃下一片,不知道是該先上來揍我,還是先奪走我手里剩下的花,反而愣在原地半天�!�
小沙彌被這個描述逗得笑了好一會兒,同他閑聊起來:“兩位施主專門來賞花嗎?”
他們看上去不像是香客。
“我來還愿�!毙r候同樣幼稚地吃過花瓣的陌生人回答他,“我跟你一樣大的時候,我媽帶我來這里祈福,卻幫我抽到一支下下簽。”
“后來她又到處找化解劫難的辦法,為我提心吊膽了十多年�!�
他看了一眼身邊正靜靜聽他說話的男人:“直到現(xiàn)在,下下簽里預示的慘淡命運好像真的消失了�!�
聽罷,小沙彌感嘆道:“施主的媽媽對施主真好。”
“是啊�!奔t發(fā)青年笑了,忽然問,“你相信命嗎?”
經(jīng)常有香客會問寺里的僧人類似的問題,年幼的小沙彌倒是第一次被問到。
幸而他早已準備過答案,很快脆生生地答道:“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他說話時,繼續(xù)掃著地,天上的枝葉被風吹動,地上的竹條隨心而動,發(fā)出相似的沙沙聲。
“這是金剛經(jīng)中的六如偈。”小沙彌說,“師父跟我說過,不要問自己信不信,而要破妄。”
等他說完了意蘊悠長的破妄,原本沉著淡定的語氣漸漸消失,聲音小下去,又露出一絲承認自己吃過花瓣的赧然。
“我最喜歡這句佛語,其實是因為它很美�!蹦暧椎暮⒆幽抗獬纬�,“施主覺得呢?”
聞言,立在院墻邊的陌生人輕輕頷首,又抬頭望向樹上低垂的花朵,柔聲應下了孩童的提問。
回答的人好像也是一個年紀相仿的孩子。
“嗯,像花一樣美�!�
如夢如幻的無盡夏,在十多年前與此刻的春日,同時盛放著。
人們結伴而來,山上越來越熱鬧,唯有寺院里還保留了一絲克制的安寧。
山間古色古香的亭子里,年邁的夫妻坐下休息,老太太從包里取出削好的蘋果,慢吞吞地剝開塑料袋,將一半遞給旁邊的老伴。
老伴擺擺手:“不吃了,不吃了�!�
她固執(zhí)地舉著,片刻后,他嘆了口氣,接過去。
池雪焰坐在對面,看了他們許久,直到他們吃掉一人一半的蘋果,休息夠了,向下一處風景走去。
然后,他轉頭問身邊人:“為什么一定要把那碗餛飩吃完?”
“因為你吃完了�!辟R橋說,“我想你喜歡吃甜食,也許很喜歡這種口味的餛飩,以后可以作為早餐�!�
每天的早餐都是他做給彼此吃的。
所以他要提前適應。
池雪焰聽完,安靜地垂下了眼眸。
他猜到了。
這是個讓他忽然感到一絲難過的原因。
其實池雪焰并不想要這樣,他更希望能和賀橋一起去買更合口味的包子。
可他又想,賀橋每一次愛上自己之后,或許都是這樣的。
無條件的包容與依從,永遠不會拒絕他,永遠比他考慮得更多。
除夕那天過生日時,池雪焰在蛋糕蠟燭前閉上眼睛,卻沒有任何想許的愿望。
但在這趟旅程里,他終于又有了愿望。
外出旅行比日常生活更考驗彼此情感,因為一路上存在更多選擇與可能性,更多不可預料的意外狀況,會充分暴露彼此迥異的喜好與潛在的缺點。
外語里甚至有專門的詞匯,形容新婚夫婦在度完蜜月歸來后,直接在機場里決然分手。
大部分戀人或伴侶在啟程前,除了期待沿途景色,也會期待與另一半相處融洽,對方能盡量包容自己的喜好,仿佛這證明了一種更真摯、更多的愛。
池雪焰的愿望卻恰恰相反。
因為這一路上,賀橋對他太好,也太包容了。
池雪焰不想要循規(guī)蹈矩的旅行計劃,所以本來想做規(guī)劃的賀橋沒有做,任由天意指引前行的方向。
池雪焰看上去對服務站里的情侶吵架沒有興趣,所以本來想看的賀橋主動移開目光,問他要不要現(xiàn)在出發(fā)。
池雪焰可能會想去沙漠旅游,所以害怕仙人掌的賀橋說沒關系,可以去,還認真地答應了他說要在陽臺上養(yǎng)仙人掌的玩笑。
池雪焰習慣了每天中午要睡覺,所以沒有午休習慣的賀橋會陪著他休息,又在他忽然睡不著的時候,陪他坐在窗口看風景出神。
賀橋的愛看起來仿佛比他更多,迷戀更深,他們之間總是這樣,連最初逢場作戲的協(xié)議婚姻也天然般遵循了這樣的方式。
盡管他愛的方式那樣清楚直白,卻從來沒有對池雪焰真正地說過愛。
仿佛只要不把那句話說出口,就不會被發(fā)現(xiàn)。
被認為愛情可有可無的池雪焰,或是被似乎仍愛著別人的“池雪焰”發(fā)現(xiàn)。
他知道賀橋的腦海里一定有許多“賀橋”與“池雪焰”相處的記憶,所以有些模式從他們相識的第一天起,就被自然而然地定型。
那時誰也沒有察覺到這個問題。
而如今,逐漸察覺到了的他,希望賀橋不要被記憶支配。
雖然這是件很難做到的事。
因為在記憶之外,還有條件反射般的本能。
像長滿刺的蒼耳落進手心時,便因著對仙人掌的畏懼而收回手的本能。
池雪焰是一個性情亦正亦邪,會肆意妄為地將平靜的日子攪得天翻地覆的人。
賀橋是一個撐著傘,沉默地站在他身邊守望等待,為他完成一切愿望的人。
這些鮮明的印象清晰無比地寫在了賀橋的記憶與本能中。
可往事本應如夢幻泡影,如露如電,是過眼云煙,不必執(zhí)著,該輕輕放下。
此刻戴著黑色雪花耳釘?shù)某匮┭�,不想要一種誰付出更多、誰居于天平高位的愛。
在這個重新開始的純白故事里,他要一樣的愛。
山林間只剩風動,漫長的寂靜中,賀橋似乎也意識到了問題。
他問:“你不喜歡,對不對?”
“我不喜歡�!背匮┭嬷貜偷溃梆Q飩還是咸口的比較好吃�!�
他看著那對老夫婦漸行漸遠的佝僂身影,輕聲說:“就算我喜歡,也不會強迫你一起吃。”
比起非要分享同一個蘋果的愛情,他更喜歡能給予彼此自由的愛情。
因為他本來就在這樣的愛里長大。
他說起那種印象深刻的愛。
“快三十年了,我爸也沒改掉喜歡先穿西裝再刮胡子的愛好,雖然他從來沒弄臟過衣服,但我媽不喜歡,每次看到都會說他,可他就是喜歡,不想改�!�
“雖然一個人覺得那樣會弄臟衣服,始終要說,一個人覺得那樣很酷,始終不改,但他們從來沒有為這件事吵過架,只是偶爾斗斗嘴,看上去還蠻開心的。”
“這是無傷大雅的小事,所以怎么樣都不重要,因為我們是不一樣的個體,想法常常會不一樣,但依然可以一起走下去,可以相愛三十年,或者更多年,愛情應該是這樣的關系。”
池雪焰總是很坦誠。
他坦誠地說完,又坦誠地注視著身邊人的眼睛。
山間回蕩著層層疊疊的聲音,風聲,鳥鳴聲,腳步聲,遠遠飄來的誦經(jīng)聲。
還有近在咫尺的,很輕又很認真的說話聲。
“賀橋,你應該更自由。尤其是在我面前�!�
“不要因為顧及我的想法,而對我說謊,也對你自己說謊�!�
池雪焰知道他說謊了。
在那個房車被反復認成雪糕車的中午。
已經(jīng)有所猜測的池雪焰寧愿真相不被揭開,所以說不想去看那座橋,反問賀橋想不想去,他也說不想。
可他回答說不想的那一刻,卻沒有看池雪焰的眼睛。
——“我撒謊的時候,會低頭避開你的目光�!�
池雪焰早就被贈予了這把最透明赤忱的鑰匙。
他用它打開了橫亙在自己與賀橋之間的鎖,從此徹底不必再懷疑神秘穿書者一切行為的用意。
如今,它又被放到了另一把鎖面前。
橫亙在賀橋與“賀橋”之間的鎖。
賀橋沉默了很久,才低聲道:“我想去找那座橋�!�
在這件事上,他與池雪焰的視角不同,想法也不同。
他想得到一個答案,即使只是一種自由心證的猜測。
沒有來歷的人想確定自己的坐標。
樹叢間的繡球花在風中輕輕搖晃,灑下斑斕光影,流淌過彼此間第一次出現(xiàn)的分歧。
也流淌過身邊人爛漫的發(fā)梢。
所有的日光都落進那雙漂亮璀璨的眸子,照耀著那聲往日總由另一個人給出的回答。
賀橋看見池雪焰笑了起來,笑容格外純粹,仿佛終于找到了最想要的珍貴寶物,讓人忍不住想要親吻他燦爛如初的眼眸。
聲音也認真而溫柔。
“好�!彼χf,“明天就出發(fā)。”
第五十四章
午后,
飛機穿過蔚藍天際,由遠及近地飛來,模樣漸漸變得清晰,
身后留下一道淺白色的航跡云。
地面上的玻璃窗前,皮膚黝黑的年輕人抬頭看著這架飛機,下意識地對著玻璃收拾了一下厚厚的衣服,讓自己看上去更精神一點。
隨即,他轉身走向機場內的出口處,
提前在那里等待。
一旁有相熟的導游正舉著一個迎客的小旗,隨口同他打招呼:“又有進島的客人啊,
小磊�!�
“是啊,
叔�!鼻乩谛θ莺┖瘢�
“不曉得是來島上旅游,
還是來做生意的。”
“我估摸著是來做生意的�,F(xiàn)在還是冷,等到了夏天,
來玩的客人還能多點。”
這里緯度很高,
氣溫相當冷,即使已經(jīng)快到五月份,
南方的不少地方都由春入夏了,籠罩著這片土地的空氣中依然彌漫著蕭瑟的寒意。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著,
直到飛機降落一段時間后,出口處出現(xiàn)了第一個往外走的乘客。
他們立刻歇了話頭,專心地在人群中尋找著各自要等的客人。
這是一家很小的機場,也就普通城市的汽車客運站那么大,
每天航班寥寥,
這已經(jīng)是今天最后一趟飛機。
秦磊其實不清楚今天要接的客人長什么樣子,
只知道是兩位男性客人,
從遙遠的南方過來。
他事先說好了在機場出口處等他們,反正整個機場都沒幾個人,游客尤其少,應該是好認的。
但事實上,當那兩道身影一出現(xiàn)在他視野里的時候,他就莫名其妙地確定了。
穿著黑色毛呢大衣的男人推著行李箱,身形挺拔,即使秦磊壓根認不出衣服或行李箱的牌子,也覺得它們被染上一種昂貴的氣味。
同行的另一個男人有著日常生活中少見的耀眼發(fā)色,一身深棕色的飛行夾克,手里隨意地提著一個雙肩背包,正在對身邊人說話。
秦磊正有些愣神的時刻里,穿夾克的青年轉頭望過來,神情平靜地越過了其他所有注視著他們的視線,笑著問:“秦先生?”
“啊,是我!”秦磊連忙道,“您好您好,叫我小秦就可以了�!�
面對這兩位氣質非凡的客人,他難免生出幾分局促與緊張,一時間都不知道該不該主動去接那個看上去很貴的行李箱,生怕把東西弄壞了,下意識伸出的手驀地僵在半空中。
發(fā)色耀眼的客人便笑了,調侃道:“不用幫忙,箱子很輕的。”
另一位客人的語氣溫和沉穩(wěn),又帶著一絲公事公辦的距離感:“車在外面嗎?”
“在的在的�!鼻乩诹⒖桃麄兺庾呷�,“我去把車開過來�!�
等一行人上了車,正式啟程向目的地駛去的時候,握著方向盤的秦磊格外小心翼翼。
這是他開過最好的越野車。
他按照吩咐去取車時,問過車行老板,價格是他不敢想象的天文數(shù)字,性能也是讓每一個會開車的人都愛不釋手的強大出眾。
此刻行駛在崎嶇陡峭的道路上,簡直如履平地。
兩位客人的目的地在秦磊自小長大的僻靜海島,離機場有五六個小時的路程,到時還得改為搭船。
一路上不僅地形險峻,路況也比較差,當?shù)亟?jīng)濟不行,擠不出錢來好好修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