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錦朝洗了手,讓人把東西送到書房,她隨后就過去。
顧錦榮也沒有真在錦朝的書房里看書,而是坐在太師椅上靜等。不一會兒雨桐和雨竹就端著盤子進來,又給他放了碟筷,三盤點心擱在青花白瓷的盤子上,熱氣騰騰的,看著非常惹人食欲。
顧錦榮卻覺得有些不自在,在書房吃東西……他可沒做過。
錦朝很快就進來了,笑道:“不動筷,是嫌棄姐姐手藝不好?”
說起話來很親昵,顧錦榮抬頭看她。錦朝衣著素雅干凈,如水的烏發(fā)上只佩了木簪,雕了玉蘭花。他記得每次見錦朝,都是嬌艷非常,滿頭珠翠的,她現(xiàn)在卻做如此素凈的打扮……
“母親愛吃這個,她病著,口味重的東西吃不得,這碟云子麻葉面果糕清甜軟糯�!卞\朝親自夾了一塊到他的碟子里。
顧錦榮嘗了一口,果然甜而不膩,還有淡淡麻葉清香,外頭雖然裹了糖粉,甜度卻剛好。
“長姐做點心的手藝真是好�!彼灿芍钥滟澋�。
他心中卻有淡淡疑慮,仔細看顧錦朝,她卻笑得溫和,又替他夾了咸皮酥:“……燕京這點心不常見,你嘗嘗鮮。”
顧錦榮卻放下了筷子,猶豫了片刻。“吃東西倒是其次的……我前不久聽說,長姐從二姐那里要了人,可真是這樣?”他的語氣充滿質(zhì)疑。
錦朝抬頭看著他,心中突然有些冰冷。昨日的事她不用計較,畢竟他是和顧瀾一起長大的,兩人更親近也是應該的。但是她失望于顧錦榮竟然如此容易受到別人的言語挑撥!
聽說?還能聽誰說呢,除了顧瀾,誰會告訴他自己要了丫頭這種小事。想必在顧瀾的敘述中,她就是那個仗著自己身份張狂欺壓庶女的無知嫡女罷了。顧錦榮雖然年齡還小,但是已經(jīng)到了明事理的時候了,顧瀾說什么他就信什么,還眼巴巴的就來責問她,迫不及待要給自己的二姐討公道!
錦朝心中雖然慍怒,面色卻十分平靜,淡淡答道:“確實如此�!�
顧錦榮想起顧瀾忍氣吞聲的模樣,又想起她素日溫和不喜歡與人爭斗,竟然被錦朝欺負成這個樣子,一時間也什么都忘了,冷聲道:“二姐的人,怎么長姐說要就要!你雖然是嫡長女,但是也斷沒有這樣欺壓庶女的道理,兄弟姐妹之間不溫恭和睦,傳出去豈不是落了父親母親的面子!我看您也該把人還給二姐,你自己已經(jīng)有了這么多丫頭,又為何要二姐的!”
這些話,無處不顯露兩人積怨已深。
錦朝平靜地看著他道:“兄弟姐妹溫恭和睦?錦榮這樣說,那你先做到了嗎。我也是你姐姐,長姐如母,你對姐姐這么的不恭敬,做沒做到溫恭和睦?你在七方書院讀了這么久的圣賢書,也不明白嗎�!�
“你說我從你二姐處要了一個人,你是否先打聽了這人是誰,對你二姐來說是否重要,她又是否自愿?這樣急著跑來問我,又想沒想過你要是討了那丫頭回去,我的臉面在哪兒。你要是討不回去,自己的臉面又在哪兒?你如今虛歲十二,也不小了,為什么行事作風還像個小孩子,想到什么便做什么!”
最后一句話,聲音陡然冰冷。
顧錦榮一時之間怔住,他原以為,自己來找她,要是顧錦朝不在意,那就能立刻帶那丫頭走。要是她在意,大不了吵一頓或者鬧一番,反正他也不滿顧錦朝很久了!
他沒想過顧錦朝的話竟然步步緊逼,逼得他一時無言。
他不知道顧錦朝口才這樣好!
第十二章
懷疑
顧錦榮仔細想一想臉色就不好看了,錦朝說的那些,他確實沒有在意。二姐說了他就來了,完全沒考慮過這事的真假,也沒考慮過兩人的臉面。自己行事也確實有些魯莽,要是傳到父親的耳朵里,他又要被訓斥了。
錦朝看著他不說話,尚且稚嫩清秀的臉紅一陣白一陣,她覺得應該讓顧錦榮自己想想,又緩了語氣說:“母親尚在病中,她要是聽聞你我不和,又鬧了事端,身體怎么會好?你不喜歡我就罷了,不能不在乎母親吧,再怎么說,我們身上流的血也是一樣的。”
顧錦榮過了片刻才問:“……那,長姐,這個丫頭是否真是您從二姐那里強要的?”
錦朝只道:“這丫頭現(xiàn)在就在門外,我讓她進來答話吧�!�
她徑直走出書房門,過了會兒,顧錦榮才看到一個身量很高的丫頭走進來,先給他磕頭請安,才開始說:“奴婢青蒲,原是大小姐的貼身丫頭,后來奴婢犯錯,大小姐罰了奴婢。前些日子在二小姐處看到奴婢,也覺得想念,又念在奴婢已經(jīng)改過自己的情況下,才讓奴婢回來繼續(xù)伺候。”
青蒲說話平穩(wěn),連眼皮都沒抬。
顧錦榮看這個丫頭也確實是錦朝原先一直帶在身邊的。
又看她手上戴著玉鐲,發(fā)髻上用了兩朵累金絲珠花,樣式雖然簡單,但東西都不是尋常貨色,想這丫頭在這兒過得也好。
他繼續(xù)問:“你是自愿跟著大小姐的?”
青蒲淡笑道:“奴婢本就是小姐的人,在二小姐的小廚房做了一年的粗活,手也弄得傷痕累累,自然想繼續(xù)跟著大小姐。至少大小姐待我極好。”
顧錦榮眉頭微動:“你在小廚房做粗活?”
青蒲攤開手,聲音依舊平穩(wěn):“奴婢原本嬌生慣養(yǎng)的,倒是讓二小姐練出一身的厚皮。粗活最是磨練人了,用手劈柴,大少爺肯定沒見丫頭做過吧?”
一雙原本細白的手,掌心中縱橫交錯著疤痕,深深淺淺的,連手掌紋都模糊了。
頗有些怵目驚心。
顧錦榮離開清桐院,就立刻去了翠渲院。他想要問個究竟,他不相信一向溫柔的二姐會苛待原本伺候長姐的人。如果真是如此……那二姐的用心可想而知了。
顧瀾沒想到他回來得這么快,心里還道不知是和顧錦朝鬧翻了,還是真讓他把青蒲帶回來了,當然這兩種她都喜聞樂見。不過顧錦榮臉色很不好看,卻沖著她這兒來……
是在顧錦朝那兒受了氣?還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
顧瀾想到最近她越來越看不透的顧錦朝,一時間心里戒備,念頭一轉(zhuǎn)就定了神迎上去。
“我們榮哥兒怎么了,這么急匆匆的!”
顧錦榮看到顧瀾溫柔如水的笑容,心中靜了些,他低聲道:“二姐……我有話問你,進書房說吧�!�
聽完顧錦榮說的這些,顧瀾也很驚訝:“我竟然不知道小廚房的人這么苛待她!原先顧錦朝把她趕出來,什么也沒給,我看她可憐,才留在翠渲院……本想著待她好些,找到良人就配了。竟然在我這里發(fā)生這樣的事……”她小臉都白了,眼中隱隱噙著淚,“是我對不起她,還怕她回去后長姐會不喜歡她。才想留著她……”
顧錦榮見二姐如此自責,剛才的質(zhì)疑也消除了些。
畢竟兩人有這么多年的姐弟情,二姐為人如何他也不是不知道,連只螞蟻都舍不得踩死,她怎么可能存心去虐待丫頭呢。心頭微松后顧錦榮就安慰她:“二姐,您可別哭……您想救她畢竟是好心的,這事情也不能全怪你,你再哭,宋姨娘看見了定是要心疼的……要是怕對不起長姐,我準備些東西送那丫頭就好,長姐也應該不會怪您的。”
顧錦榮走后,錦朝吃著自己做的點心,點心已經(jīng)冷了,不過味道還是不錯的。
青蒲幫她捏腿,那日在雪地中站久了,腿一直有些隱隱作痛。
“您覺得大少爺會疑心二小姐嗎?”她問道。
錦朝道:“不知道……顧錦榮既然這么容易被我三兩句話說動,必然很容易被顧瀾說動。他畢竟還小,怎么會真的分辨得清。我只希望他心中存下懷疑,有一點都好�!�
又說:“剛才做糕點我做了兩份,另一份你裝到食盒子里,我們給母親帶過去�!�
提著食盒到了斜霄園,母親卻正在睡覺,半個時辰后母親才醒過來,躺在羅漢床上和錦朝說家常。
年關快到了,去年還是母親主中饋辦的,今年應該是宋姨娘了。不過紀氏也叮囑她多幫助宋姨娘,這些事她也該學著做,以后要是到婆家主中饋了不至于手足無措。
“也該為你再打兩副銀絲髻了,瞧著你最近衣飾都樸素,是原先那些不喜歡了?”紀氏笑著問她。
錦朝知道母親寵愛自己,也笑著道:“不過是覺得太奢華也不好而已,女兒的庫房東西可多著呢,不用再做了。”
紀氏道:“紀家在常州府有一家金銀鋪,里面能工巧匠甚多,打金絲髻頭面的手藝也非常好……常有王公大臣的親眷去訂做,你及笄半年了,倒是不愛打扮起來,這可是不行的……母親有一盒紅寶石,透亮紅潤,難得的上佳之品,給我錦朝打兩副金絲髻頭面可好,再加一對金玲瓏草蟲頭面�!闭f起來很興致勃勃,精神都好了許多,“……用十二兩的金子,蓮紋祥云圖案……”
錦朝有些啼笑皆非,十二兩的金子,頂在頭上可不嫌重得慌!但是見母親興致這樣好,并沒有拒絕。
錦朝沒見著宋姨娘,便向徐媽媽問起她。
“近年關了,老爺在朝中的事就少些,宋姨娘多半是陪著老爺?shù)�。”徐媽媽笑著應道�?br />
顧錦朝心中一凜。要是按照宋姨娘這樣和父親朝夕相處,那懷上孩子是早晚的事。如果母親真的有不測,而宋姨娘再生下男孩,成為主母簡直就是輕而易舉,到那個時候,她想要扳倒她可就難了!
但是此事卻并非她可以阻擋的……要是能想個法子,讓兩人不再朝夕相對就好了。
紀氏卻并不在意:“……老爺身邊也需要人伺候,宋姨娘脾性還是極不錯的。我這里她倒是不必常來……徐媽媽,你等一下便去鞠柳閣傳話。說近年關了,宋姨娘就留在老爺身邊服侍,不用到我這兒來了�!�
錦朝眉心一動,握住母親的手,道:“萬萬不可�!�
紀氏有些疑惑,她病著不能親身伺候,這妾室伺候老爺,那可是天經(jīng)地義的。
錦朝讓徐媽媽先把丫頭帶出去關了門,才低聲道:“母親,如果要您為父親納一房姨娘,您可有人選?”
傍晚后顧錦朝才離開。
徐媽媽送了錦朝后,讓小丫頭進來換早已經(jīng)冷掉的炭爐,看到紀氏的表情怔怔的。
她有些擔心,走到紀氏身邊替她掖了錦被:“夫人難得出神呢。”
紀氏笑起來:“朝姐兒也長大了,知道事在人為……”
徐媽媽聽出這是紀氏要告訴她什么了,果然紀氏接著說:“錦朝讓我再幫她父親選一房姨娘,身家才德不用考慮太多,聽話乖順,容貌姣好最重要�!�
徐媽媽心中一驚,大小姐果然是她外祖母帶大的,如此大膽行事,別人可做不來!哪兒有子女提出要幫父親選妾室的道理,還是待出閣的小姐,這傳出去對姑娘的聲譽會有影響的。
但是她看紀氏的表情并不像是生氣,就問道:“那您覺得呢?”
紀氏有些疲倦地閉上眼睛:“我不全信宋姨娘,卻也相信她溫恭良和,難得心思細膩、懂得照顧她人。但是錦朝不信宋姨娘,卻是全然的戒備堤防……也不知這孩子私底下聽別人說了什么,還是她自己想的……”
徐媽媽道:“您是覺得……大小姐身邊有人說閑話?”
紀氏點點頭:“她最近性格溫和許多,卻更聰明,懂謀略了。如果不是有人在她旁邊指使著,怎么會變化這么大,我的孩子我還是了解的�!�
徐媽媽有些遲疑道:“那要不要奴婢……”
紀氏說:“不用,這倒是我愿意見到的……朝姐兒想見的管事,你幫她選好就可�!�
第十三章
姑母
母親并沒有同意錦朝的建議,給顧德昭抬一房姨娘。
錦朝一邊侍弄自己種的四季海棠,一邊靜靜思考。
母親不愿意也正常,誰想自己的丈夫取一大堆的妾室,何況兩人曾經(jīng)如此郎情妾意。而且在母親看來,也沒有再娶一房姨娘的必要,現(xiàn)在家里幾個姨娘都算得上聽話,要是新進門的姨娘不聽話也頭疼。
雖然紀氏這么想,但是顧錦朝卻不能。
她不能讓宋姨娘懷上孩子,有了孩子做倚仗,宋姨娘以后的路可就好走多了,又在顧錦榮向著顧瀾的情況下,自己可謂是先機盡失。得讓母親意識到這件事的可怕之處才行,而且還不能明說。
留香幫她遞剪刀,修理完花草之后,又服侍她用暖房里新制的玫瑰花汁洗手。
顧錦朝又讓青蒲抱幾盆蘭花送到父親和顧錦榮那里,冬天里蘭花少見。她的暖房里倒是養(yǎng)了許多,讀書之人多半是愛惜蘭花的,想必父親和弟弟也喜歡。
今天是二十二,府中已然熱鬧起來。管母親陪嫁的掌柜和管事早早的來拜年,等到初一就沒時間來了,東西也帶了不少,母親正好讓常州府的葛衣葛掌柜幫她打銀絲髻,說要加緊做,最好能在元宵節(jié)之前做好。錦朝聽著啼笑皆非,元宵節(jié)里會永陽伯家要舉辦燈會,母親是盼著她去找個如意夫君回來。
母親又給她引見了寶坻的宋川宋掌柜、羅永平羅掌柜。宋川身材很瘦,一把山羊胡。羅永平穿著綢緞袍子,印寶相花紋,樣子白白胖胖笑呵呵的,母親又說羅永平:“老家在新鄉(xiāng)府,是你外祖母同鄉(xiāng)的�!�
錦朝聽到新鄉(xiāng)府,才又看了此人一眼。這人她有印象。
當年她開始管自己的嫁妝時,原先的掌柜早被宋姨娘換了七七八八,這個羅永平卻一直都在,他一張嘴十分的能說會道,巧舌如簧。原先母親在時,十分不喜歡這類油嘴滑舌的人,看他辦事還算利索才留下他,卻一直沒有重用。
但是當年顧錦朝的綢緞鋪子出了差錯,全是靠他一張巧嘴才起死回生的,后來那家綢緞鋪子也被他經(jīng)營得風生水起,還通過紀家的商船從四川、湖南等地進工藝精湛的蜀繡、湘繡倒賣。可惜她被奪權(quán),連嫁妝也一并被收,后來這些鋪子都落到了二嫂手里。
等幾位掌柜都退下了,錦朝讓徐媽媽把羅永平準備的禮拿過來。
“……是一對翡翠玉鐲,成色極好�!毙鞁寢寣χ饪戳丝�,回稟紀氏。
紀氏皺了皺眉:“朝姐兒覺得此人可用?我倒是覺得宋川更靠得住些,而且他當年中過秀才,為人親和�!彼惶矚g羅永平,不過也是母親給她的人,又看在是同鄉(xiāng)的,不好打發(fā)罷了。
顧錦朝知道母親不善這些,笑道:“這做生意和做學問又不一樣,母親可別以貌取人�!�
顧錦朝就在東次方見了此人,他是母親陪嫁的掌柜,算是她的家奴,也無需男女之妨。
羅永平?jīng)]想到大小姐要見自己,受寵若驚,磕了頭又說了許多恭維話。錦朝讓他起來,問了他在寶坻那家綢緞鋪子,又把留香兄長的事情交代了一番,羅永平欣然應諾,大小姐交待的事自然要辦好。
日子走得飛快,二十三祭灶天,二十四寫對聯(lián),又在祖宗牌位前擺了三牲熟食,瓜果酒水,等著大年初一祭拜。這些事現(xiàn)在是宋姨娘做,錦朝也跟著協(xié)助。
宋姨娘本以為她年紀小,做事情不熟練必定手忙腳亂的,管灶上的事情就交給了她。錦朝原來管理偌大一個陳家后院,這點小事自然游刃有余,倒是宋姨娘忙得足不沾地,伺候父親的人也換成了郭姨娘。
錦朝又找佟媽媽來,要過年了,她想給清桐院的丫頭都制備一套新的冬衣和首飾,再分一些銀錢。
這時候白蕓走進來通傳:“小姐,真州府的姑太太來了。正在和夫人說話呢,徐媽媽讓品梅過來告訴您一聲�!�
姑太太?錦朝皺了下眉,她一時想不起真州府還有顧家認識的人了。
青蒲低聲提醒:“……是老爺嫁到真州府的胞姐�!�
青蒲這么一說錦朝才想起來。父親排行第六,上面卻只有一個胞姐,嫁到了真州府許家。
這時候來顧家做什么?正在年關上,她又主中饋,忙都要忙死了。
錦朝念頭一轉(zhuǎn),她先去探望了母親……應該是在外頭聽說了什么,來看看母親的病情。母親病了大半年不見好,身子卻也沒變壞,只是病怏怏的拖著。顧家怎么也得來看看,卻不知道為什么讓已經(jīng)出嫁的姑太太過來……
“您現(xiàn)在就要去嗎?奴婢服侍您更衣�!绷粝銌査�
錦朝搖搖頭:“等一下父親自會派人來讓我去,更衣也不必,穿這身挺好的。”她穿著著荼白色繡鶴望蘭的綜裙,水青色纏枝紋織花緞襖,雖然素凈了些,但是也大體莊重。不過去見姑太太也不能太簡單,錦朝褪了自己手腕上常戴的鏤空的銀鐲子,換了一對顏色透碧的翡翠,又飾了三朵累金絲寶石珠花。
果然不一會兒,父親身邊的碧月姑娘來傳話。
姑太太正在鞠柳閣的會客室里,因為母親身體不適,又叫了宋姨娘、杜姨娘陪她說話,顧瀾等三個妹妹都在這里。
顧錦朝跨入室內(nèi),父親就招她過去:“錦朝,快來見見你姑母!”
顧錦朝抬頭看去,只見一個身穿大紅妝花麒麟補絲布絨衣、頭戴銀累絲挑心、金福壽鬢花的婦人,正笑著看向顧錦朝:“我們朝姐兒,也長這么大了,出落得越發(fā)美麗動人!”
父親也很高興的樣子:“您上次見著她還是十一歲的時候,可不長大了�!�
錦朝端正地行禮問安,父親又讓她和眾妹妹一起坐下來,顧瀾就拉住她的手,小聲說:“長姐,青蒲的事情,我還要向您道歉呢……”她穿著絳紅色緞襖,比平時更艷色些。
錦朝笑得不動聲色:“二妹說的是什么事?我都不記得了。”
顧瀾一時語噎,她要是說明白了,豈不是擺明了自己和顧錦榮來往甚密,連顧錦榮去錦朝那里質(zhì)問也是知道的。
“是妹妹忘記了�!鳖櫈懶π�,“青蒲還有些首飾在妹妹那里,等明兒給她送去�!�
錦朝坐正了身子,嘴邊掠過一抹笑容。饒是顧瀾聰明多謀,但是還太小,沉不住氣。
姑太太和父親說話:“我的侄女,一個賽一個的漂亮,朝姐兒明艷,瀾姐兒清麗,汐姐兒與漪姐兒也是粉雕玉琢的美人胚子。你以后選女婿的,定也是一表人才、滿腹經(jīng)綸之人�!�
顧瀾就笑道:“都說外甥像舅,我們也是像您的。”
大家都被她逗笑,姑太太夸她:“這孩子伶俐聰明,夸得人心花怒放的�!�
顧錦朝卻注意到宋姨娘笑容一僵,別人是高興了,她這做生母的聽到女兒這么說,心里肯定不痛快。
這時顧錦榮也過來向姑太太請安了,姑太太顯然最喜歡的還是顧錦榮,夸了他好幾句,又把自己常年佩在身上的平安符賞了他:“這時姑母從大國寺求來的,十分靈驗。”
錦朝聽到這里忍不住笑,顧瀾那愛討賞的習慣估計又要來了。果然顧瀾立刻拉著姑太太的手道:“姑母偏心,榮哥兒都有禮,我們姐妹四個也要,也算是壓歲錢了。”
她狀若撒嬌,不僅不惹人討厭,反而讓人愛憐。
不過扯上她們做什么,她又不想要壓歲錢,況且都是及笄的人了。錦朝便道:“幾位妹妹要就行了,我就算了�!�
姑太太有些為難,她來得匆忙,沒準備禮物。手上的東西送出去也不好。
宋姨娘也發(fā)現(xiàn)了,暗道顧瀾這喜歡討禮的習慣得改改,就打圓場說:“我看不如老爺來送,府里才送了一些金銀首飾,十分精致呢!”
姑太太感激地看了宋姨娘一眼,父親就道:“府上新送來的金銀首飾本也是給你們的,看到什么喜歡的就去拿。”他并不在意這些。
顧瀾笑道:“我看從常州府送來的兩套金絲髻頭面就十分不錯,上面嵌的紅寶石透亮清澈,一個是嬰戲蓮紋的,還有鏤空的青玉鑲嵌。一個是蓮紋祥云,十二兩金子打的,還配了金玲瓏草蟲頭面……”
錦朝心中微動,這是常州府葛掌柜送來的她的頭面,想不到這么就送來了。怎么顧瀾提起這個,難道她也想要?她雖然不看重這些,但是這是母親為她做的,還拿了自己壓箱底的紅寶石出來,上面什么配飾都是母親想好了親自吩咐葛掌柜的。
父親說:“常州府葛掌柜……那是湘君做給錦朝的東西�!�
湘君是母親的字。
宋姨娘笑道:“瞧我們?yōu)懡銉�,你還沒及笄,也戴不著那些,長姐的東西自然是長姐的。你要是想要,母親那兒還有些藍寶石,給你做一個累絲的蝶戀花簪子可好?”
顧瀾也有些羞愧:“竟然不知道那是長姐的,倒也是,我看那上面紅寶石如此漂亮,做工又精湛,自然是母親給長姐做的……”
顧錦朝手捏緊了。
顧瀾小小年紀,說話竟然這么毒,她這擺明在說母親偏心。要是不給她,反倒是自己小氣了。
第十四章
病發(fā)
姑太太跟著打圓場:“都是兩姐妹,說這些豈不是見外了……”
顧錦榮卻道:“長姐房里好的東西多,我看二姐倒是沒幾樣,不如長姐吃個虧,讓給二姐吧。”他看顧錦朝沉默不語,眼神有些冷漠。
每個月紀家送給長姐的東西就多,她房里金銀首飾無數(shù),二姐不過是想要個金絲髻頭面罷了,看她那樣子也十分舍不得,恐怕是想扔在角落里發(fā)霉也不給二姐吧!
這般場景,杜姨娘和郭姨娘自然不敢說話,顧汐拉著顧漪的手眼圈都紅了。
顧德昭看了看錦朝,又看了看顧瀾,顧瀾雙目盈出了淚水,樣子十分懼怕,錦朝卻緊抿著嘴唇,看起來很倔強。他道:“朝姐兒,你是姐姐,這東西就讓給瀾姐兒,你看可好?”
顧錦朝心里被刺了一下。
她笑笑道:“父親這是什么話,既然二妹早就瞧好了,還偏偏瞧上了我的東西,我自然要送給妹妹的。瀾姐兒說什么是做給長姐的,也太見外了些。”話一頓,“本來這兩個金絲髻頭面是母親想我在過年時所戴,也好參加元宵燈會,不過想想二妹也要及笄了,戴金絲髻頭面肯定更好看些�!�
話說完,顧瀾臉色一僵。
顧錦朝這話太有深意了。不過她確實就是瞧上了她的東西,顧錦朝又能怎么樣,如今有父親和弟弟幫她,母親又在顧家管理內(nèi)院,她不信顧錦朝還能拒絕!
姑太太也是個和善人,看兩人神色不對,便說到別的事情上去了:“母親說了,今年初八,還是請大家回祖宅一聚。分家多年,相互往來不多,手足情誼都淡了……”
吃過茶點大家就散了。
四下已無旁人,姑太太才和顧德昭說起紀氏的事情:“……我去看過弟媳了,病重孱弱,雖然一時無性命之虞,但恐怕是好不了的�!�
顧德昭嘆了口氣:“我二人也是二十年夫妻了,雖然不如當年情深了,但是情誼還是在的。她病了大半年,我也不忍心去看她,怕看到當年那個湘君憔悴得不成樣子……”
姑太太點點頭道:“我知道你是個情深意重的人,母親這次讓我來,也是知道你一向最聽我的話,才讓我勸你幾句……你可是要想清楚的,要是弟媳有個什么不測的,得準備好續(xù)弦人選,畢竟你仕途正順,后院不能沒有主母幫襯著�!�
她怕顧德昭念及舊情,一時不肯續(xù)弦。
見顧德昭沉默不語,姑太太繼續(xù)道:“別怪姐姐話說得不好聽,紀家雖然在財物上能幫襯你一些,但是對你的仕途沒有裨益,當年你執(zhí)意娶她為妻,不惜與顧家決裂,現(xiàn)在可不同往日了�!�
顧德昭目光落在槅扇上,外頭亮著紅燈籠的暖光透過鏤空的槅扇,格外靜謐溫和。
“我也是知道的……那姐姐覺得宋姨娘如何?”
姑太太點點頭:“宋姨娘尚可,瀾姐兒也是俏皮可愛,十分討人喜歡。倒是朝姐兒……”
顧德昭皺了皺眉:“姐姐覺得朝姐兒不好?”
姑太太笑著搖頭:“倒不是如此,只是我在外頭聽多了朝姐兒的謠言,以為是個驕縱跋扈、不知禮節(jié)的小姐,如今一見倒是覺得朝姐兒性子沉穩(wěn),說話比瀾姐兒懂得分寸,而且容貌風姿都格外出眾,怎么又是外界傳的那樣,一時之間覺得驚訝罷了�!�
提起長女,顧德昭神情微松:“自她母親病后,朝姐兒性格沉穩(wěn)不少,最近越發(fā)懂事聽話。知道我喜歡蘭花,前幾天還送了我?guī)着瓒蘸币姷哪m……”
長女不是長在他膝下的,平時和他并不親近。說起來還是瀾姐兒、榮哥兒與他更親近些。他心里也覺得有些虧欠長女,平日里她要不是犯了大錯,都是縱容的。
……
入夜了,斜霄園里點了燈。
墨玉半扶著紀氏喝參湯,剛喝完一盅湯,正靠著大迎枕休息。就有一個小丫頭被徐媽媽帶進來,模樣干干凈凈的,梳丫髻,十三四歲的樣子。
紀氏半睜開眼睛,那小丫頭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夫人,奴婢去取大小姐的金絲髻頭面時,管事告訴奴婢,那兩副金絲髻頭面再加上金玲瓏草蟲頭面,都被二小姐房里的人取走了。”
紀氏皺了皺眉:“怎么回事,管事為何讓二小姐取走?”
小丫頭答道:“那管事說,是老爺同意了的,他才給了二小姐�!�
紀氏臉色十分不好看,點頭示意徐媽媽:“……把在鞠柳閣服侍的碧衣叫過來。”
碧衣很快就來了,紀氏便問她:“今天姑太太來,鞠柳閣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你一五一十的告訴我�!�
碧衣跪下來道:“奴婢在會客廳伺候著,大小姐過來了……”把事情說了個清清楚楚,看紀氏的臉色越來越沉,聲音也拘謹起來,最后說:“老爺還和姑太太說了會兒私話,奴婢就不知道說的什么了�!�
紀氏又問:“當時大小姐說了什么?”
碧衣低聲道:“大小姐卻也沒說什么反對的話,就把東西讓出去了�!�
紀氏氣得臉色鐵青,揮手讓這丫頭退下。她重重的咳嗽起來,身體縮成一團,徐媽媽忙快步上前,扶住她擔憂地說:“夫人,您可千萬別動氣,身子要緊!”
紀氏的手捶在小幾上,聲音像是被掐住般嘶�。骸拔疫沒死呢,一個個都這么欺負朝姐兒!我要是死了,他們還不把朝姐兒活吃了!……顧德昭竟然也放任她們欺負我的朝姐兒,當年烏公案時他四處碰壁,求救無門,還不是紀家拿錢把路子打通的!現(xiàn)在竟然這樣對我們母女……”
徐媽媽看她嘴角都滲出了血絲,驚得忙撫她的背:“夫人,快別說了!奴婢給您找大夫來!”
紀氏又緊緊揪住她的衣襟:“不要找大夫,把老爺叫過來……”
動靜大了,墨玉和墨竹等一干丫頭連忙進來,有人去請大夫,又有人去叫大小姐。紀氏眼睛睜得大大的,好像是力氣用到了極致,卻突然被什么抽空了一樣,身體突然軟了下去,眼睛也閉上了。
徐媽媽連忙掐紀氏人中,嘴中叫著夫人,急得都哭了。
而此時錦朝正和兩個妹妹坐在臨窗大炕上。
從鞠柳閣出來,顧漪與顧汐就在她這兒小坐,吃了晚飯,又是顧汐提議剪窗花玩。
顧漪遞過手中的剪紙:“長姐看,流云百蝠的圖案,貼在窗上正好�!绷髟菩嗡迫缫�,表示綿延不斷。百蝠,即百福不斷之意。常見的窗紙樣式,顧漪剪得很好看。
錦朝見她剪紙時手平平穩(wěn)穩(wěn),覺得顧漪難得心性寧靜,雖然才十三歲,但是這份沉穩(wěn)像是與生俱來的。與她的生母杜姨娘一點都不像……
她夸了顧漪幾句。
顧汐手里的紅紙卻怎么也剪不好,都剪壞好幾個了,愁眉苦臉的展開她剪出的海棠花,花朵樣子還是不錯的,就是缺了一角,也不知在哪兒給剪掉了。
“本來還想送給長姐的……”聲音弱弱的,很沮喪。
錦朝笑著摸摸她的頭:“這樣的我也喜歡,既然是要送給長姐的,可不準收回去了。”
顧汐很認真地道:“以后剪一個大大的菩薩給長姐……跟您屋子里這個一樣�!�
顧漪笑著看看顧汐,又把目光移到錦朝手上:“……也不知道長姐剪的什么�!�
“福從天降�!卞\朝展開自己的窗花紙,見上面剪了捧著飛蝠的胖娃娃。
顧汐睜大眼睛,用小手指戳了戳這個胖頭娃娃:“他長得好可愛,臉圓嘟嘟的。”
錦朝就把這個窗紙送給了顧汐,顧汐抱著剪了胖頭娃娃的窗紙,樣子很滿足。兩人沒多久就向錦朝告辭先回去了,錦朝也喜歡顧汐的童趣,被顧汐感染,心情也好了許多。
青蒲覺得大小姐還是有點孩子心性的,竟然跟著兩個小姐剪了半天的窗花紙玩,嘴角帶著笑。
簾子卻被挑開了,留香快步走進來:“小姐……斜霄園那邊出事了�!�
錦朝心中一驚:“出什么事了?”
“剛才夫人犯病暈過去了,到現(xiàn)在都沒醒……”留香道。
錦朝手捏緊了衣袖,從大炕上站起來:“……青蒲,取我的披風來,我們立刻去斜霄園�!�
母親上午不是還好好的嗎!
錦朝心急如焚,要是母親有什么意外,她一時間真是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
第十五章
尋兇
到了斜霄園,已經(jīng)看到兩位姨娘在了,錦朝當即讓丫頭打開窗戶通風,又把炭爐移到床旁邊,別人都到東次間里坐著,只留下徐媽媽看著。不一會兒宋姨娘、姑太太一起過來,再一會兒顧瀾、顧汐等人也來了,都先去西次間坐著。最后顧錦榮才急奔而來,連他的書童清修都沒拉得住他。
“母親!”他眼眶通紅,直奔床前拉住母親的手。
再怎么老成也只是個十一歲的少年,母親病急命危,他也亂了分寸。
徐媽媽勸他:“大少爺,您去西次間等著吧!”
顧錦榮十分固執(zhí)地搖頭:“我要在這里陪母親!”
錦朝皺了皺眉,她這弟弟也太不懂事了,向清修、清安兩人點頭示意:“把大少爺拉到西次間去!”
清修、清安面面相覷,他們一向只聽大少爺?shù)摹?br />
錦朝語調(diào)變得十分冰冷:“你們再不動手,我立刻把你們趕出顧家,信不信?”
她沒忘記這兩個書童后來是怎么把顧錦榮引向深淵的。
兩人這才把顧錦榮拉起來,顧錦榮恨恨地看著她,連偽裝都不屑了:“顧錦朝,你為什么不讓我在這兒陪母親!你憑什么!天底下哪個女子像你一樣蛇蝎心腸!你知不知道你為什么這么討人厭!”
他努力掙脫書童的手,錦朝聽著他大聲的叫罵,走上前一步。
“你在這兒陪著母親,你是大夫嗎,你陪著有什么用,你反而礙手礙腳耽誤了別人知不知道?你說我蛇蝎心腸,母親還病著,你在她床前大吵大鬧,讓她看到我們姐弟不和,你又是何居心?”她語氣冷淡平靜,一字一頓地說完這席話。
墨玉上前幫忙,把顧錦榮拉了出去,錦朝都不耐煩看顧錦榮的臉。
丫頭的藥端上來了,錦朝接過來就先喝了一口試溫,青蒲還攔她:“……小姐,是藥三分毒!”
錦朝道:“現(xiàn)在顧不得這些了,把夫人扶起來。”她親自舀了藥喂到母親嘴邊,母親剛吞下去一點卻又吐出來了,根本喂不進去。
她用錦帕把母親嘴邊的藥漬擦干,問道:“大夫還沒到?”
墨玉回道:“給夫人看病的柳大夫住在青蓮巷,已經(jīng)派馬車去請了,應該快到了�!�
錦朝不記得母親這么嚴重地發(fā)過病,但是她記得母親是隆慶六年四月十八死的,也就是明年。她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她這些事情發(fā)生了改變,她心中念頭急轉(zhuǎn),要是母親挺不過這關她該怎么辦。
不到半刻鐘大夫就提著箱奩進來了,父親跟在大夫身后。
他見長女坐在杌子上沉默不語,手捏得衣袖緊緊的,眼神緊盯著屏風后方。
“朝姐兒,不要擔心,你母親會沒事的�!备赣H伸手想摸摸她的頭發(fā),又想起她已經(jīng)及笄了,而且父女倆也從沒有過親密的舉動,手僵了一下,慢慢放下來。
錦朝抬頭看父親也是一臉擔憂,她笑了笑。他要是真心對母親,前世在母親死后不到半年就讓宋姨娘成了夫人?他一年的守喪期都沒有過!連她小廚房的廚子死了老婆,那廚子都守了半年喪呢。
柳大夫這時走出來:“……夫人氣急攻心,血脈逆行,得施針才能讓她醒過來,醒了喝了藥便好說了。只是這施針……”
錦朝明白,再好的大夫,施針隔衣而行也有差錯,但是也不能不顧及男女之妨。
果然顧德昭猶豫了片刻:“這施針卻也不太妥當,可有代替的方法?”
柳大夫道:“老朽倒還可以試一試用藥水沖,但是可能效果不大,而且對夫人的身體有損傷�!�
錦朝道:“那便讓大夫用紗蒙眼施針,即看得清位置,也免遭人閑話,這可好?”
柳大夫點頭:“醫(yī)者父母心,老朽自然懂得。”
見女兒和大夫都這么說了,顧德昭也不再說別的,讓內(nèi)室的丫頭婆子都退下了,他在旁邊看著施針。
錦朝去了西次間。
顧瀾還在安慰錦榮:“……都這么大的人了,可別哭了�!�
顧錦榮看到錦朝來了,擦了擦眼淚,他不想在顧錦朝面前哭。定了定神,站起來對顧錦朝說:“剛才長姐教訓得是,我不該任性的�!闭f這句話的時候,還拉著顧瀾的衣袖。
錦朝現(xiàn)在沒空管他的心情了,點點頭道:“長姐也是為母親好,你別記恨就好�!�
姑太太又問:“那現(xiàn)在弟媳怎么樣了,可醒過來了?”
錦朝道:“大夫正在看,我也不知道�!�
又過了一會兒徐媽媽過來說:“夫人醒了,不過不能起身,柳大夫說今日大家就不要去看了,等明日夫人養(yǎng)足了精神再來拜訪吧�!庇窒蝈\朝說,“大小姐先留下來�!�
錦朝點點頭道:“正好,不知柳大夫走沒有,我有事想問問他�!�
柳大夫的醫(yī)術在燕京是出了名的好,他的柳氏醫(yī)館也向來門庭若市,為人卻十分親和。
他如今已是古稀之年,精神矍鑠,笑容慈祥。
“……大小姐問夫人的病,這卻是不好說的。夫人這是弱癥,要是好生養(yǎng)著不像今日這般折騰,再活幾年也是行的。但要是調(diào)理不佳、心中又牽掛許多的話,就難說了�!�
錦朝點點頭:“多謝柳大夫了,這東西您要收下。”她早讓下人去府里的庫房拿了幾壇秋露白酒過來,前世與此人打過幾次交道,知道他也無別的什么嗜好,酒卻是最鐘愛的。
本以為她要送些金銀俗物,自己都準備好了拒絕,想不到這顧家竟然送他秋露白。這是非常珍貴的一類酒,濟南產(chǎn)的最好,以一只淺盤放在一處碧草茂盛、叢葉倒垂的劈立崖壁之下,收集草葉上的露水所制,味醇香洌。
柳大夫聞了聞酒香,頗有些愛不釋手了,親自抱在懷里都沒交給一旁的藥童,道了謝:“大小姐有心了�!庇指氈碌貒诟懒隋\朝該注意些什么,拿了調(diào)養(yǎng)的藥方出來。
讓丫頭送柳大夫出垂花門,錦朝想去看看母親。
錦朝走到門口,卻聽到里面?zhèn)鱽碚f話聲,徐媽媽一驚,錦朝低聲囑咐她:“別出聲�!�
她站在原地,聽到母親病弱的爭執(zhí),又聽到父親不耐煩地敷衍:“誰又曾欺負朝姐兒了,倒是你偏心的很,做金絲髻頭面也不想著給瀾姐兒做,讓姑太太看笑話……品秀平日伺候你伺候我已經(jīng)忙得團團轉(zhuǎn)了,現(xiàn)在還要主中饋,操勞內(nèi)院的事。你也不想著她的女兒!”品秀應該是宋姨娘的小字。
“瀾姐兒還沒有及笄,我想著朝姐兒要去燈會才讓做的�!蹦赣H解釋的聲音很斷續(xù),沒什么力氣,“那上面的紅寶石,是年輕的時候你送的那盒……你還記得嗎?”
父親一時沉默了,然后開口說:“都這個時候了,你想我去把東西要回來嗎?”
錦朝站在夜風里,聽著聽著覺得身體冰涼。紅燈籠的光靜靜地灑在石階上,冬夜岑寂無聲。
她都覺得難受,何況是母親聽著呢?
錦朝轉(zhuǎn)頭道:“既然母親與父親還在說話,麻煩徐媽媽把這斜霄園大小的婢女、婆子都叫起來,我有事要吩咐�!毙鞁寢寫Z,看小姐雖然面容決絕,身姿卻筆挺著,好像有種誰都不能摧毀的驕傲,她鼻子一酸,忙轉(zhuǎn)身去叫斜霄園中的人。
人很快都被集中到了后院里,大冷的天,又飄起了細碎的雪,個個凍得瑟瑟發(fā)抖。
錦朝讓身后的青蒲、留香先回避,掃視了一圈這些丫頭,冷聲問道:“當日母親要為我做金絲髻頭面的事情,誰知道?”
她早就想過了,除非有人先把這件事告訴顧瀾,不然她怎么可能借題發(fā)揮!母親單獨為她打的金絲髻頭面,不僅讓她落了偏心、自私之名,甚至讓她氣急攻心,差點沒醒過來!
她要是把這個人找出來,絕對不會輕饒她!
很快就有三個人上前一步,是當日在母親房里面伺候的墨玉、墨竹,還有一個沒見過的小丫頭。
徐媽媽躬身道:“奴婢當時也在里面,也是知道的。但是奴婢可以保證,我和墨玉、墨竹兩位姑娘對夫人絕對是忠心耿耿,不可能把消息告訴別人!”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錦朝自然信得過徐媽媽,她把目光放在了那個唯一的小丫頭身上。
不過十一二的小丫頭卻哇的一聲哭了:“奴婢……奴婢當時只是在里面燒炭爐,后來也沒有出過斜霄園,不是奴婢說的!大小姐你一定要信奴婢!”
錦朝看了一眼就知道不是了,膽子這么小,手腳都在發(fā)抖,她沒那個勇氣也沒那個心機去告密。
如果不是母親的人,那當時……房間里還有留香在伺候!
留香和顧瀾來往甚密,是不是留香透露的?
第十六章
懲戒
錦朝回到清桐院時臉色低沉,仆人們大氣都不敢喘,小心伺候著。留香姑娘上茶時,大小姐嫌茶燙手,一把給拂在地上,讓她先出去別來伺候了!
青蒲明白錦朝的用意:“小姐是懷疑留香姑娘?”
錦朝點點頭:“我先把她支開,也不想白白冤枉了她反倒讓她落了疑心,你找和她私交甚好的雨桐來,另外,把打掃的李婆子叫過來�!�
雨桐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奴婢沒覺得留香姑娘有什么地方不對�!鼻嗥严葞鋈�,錦朝向她使了個眼神,兩人也有多年的主仆默契了,青蒲知道這是讓她叮囑雨桐守嘴別多說。
李婆子卻立刻跪在地上,細細說起來:“奴婢是打掃前院的,也常見留香姑娘出院子去……只是前幾日留香姑娘很不尋常,到傍晚才出去,奴婢以為是您吩咐的,她卻不到半刻鐘就回來了,手里還拿著一個什么東西……對了!是一對金釵,嵌藍寶石的梅花釵!但是這對東西,奴婢再也沒見留香姑娘戴過�!�
錦朝賞了李婆子一些銀裸子,讓她先別聲張。
她心里已經(jīng)有七八分把握,為了以防萬一,卻沒有驚動任何人。留香照樣每天伺候她,心里卻和打鼓一樣,自從上次她偷聽到小姐在暗中查自己來歷的時候,她已經(jīng)十分驚慌失措了。她努力想表現(xiàn)得好一點,爭取能夠留下來,她怕自己又回到從前貧窮不堪、被父親兄長打罵的生活。
她從小就受盡了貧窮之苦,因此特別愛惜財物,錦朝的東西,她估摸著她不記得、不在意的小玩意兒,都拿了許多。但是這遠遠不夠,顧瀾給她提供了更多的首飾、財物。上次聽到金絲髻的事,她便知道這消息肯定能換一件金飾,果然顧瀾給了她一對金釵!
顧錦朝雖然沒有懷疑她,但是并不如以往喜歡她。留香想到自己那些寶貝,忍不住在心里安慰自己,不怕,就算她被隨便配了人,那些東西也足夠她過上好日子!
錦朝差人叫了羅永平前來。這羅永平回去不過幾日,就把事情打探清楚了,恭敬地回稟顧錦朝:“留香家里只有個兄長,叫宋達。娘在她年幼的時候就死了,前兩年她爹也去世了。但是她這兄長并沒有在俞家當差,是個閑散游民,嗜賭如命。而且出手很大,玩兒賭的樣式也多,雙陸吊牌骰子他都玩兒,常在萬春賭坊賭錢,多的時候一個晚上都能輸一百兩……”
難怪留香跟個銷金窟一樣怎么都填不平!
錦朝揭了茶盞喝茶,繼續(xù)問道:“她兄長這么輸錢,又沒有什么營生,不早把家產(chǎn)輸光了?”
羅永平笑道:“說來也怪,這宋達十分有家底,就算沒錢了,也不知從哪兒摸出了金銀首飾去典當!”錦朝心中一動看向他,羅永平已經(jīng)把東西拿了出來,“奴才去當鋪贖了一些,還有許多�!�
這羅永平果然是個會辦事的。錦朝點頭,讓青蒲叫佟媽媽進來辨認。
佟媽媽都反復看了很久,才拿定主意:“大半是小姐的,這個蝶戀花的簪子,只有小姐用了黃色葡萄石鑲嵌……還有些奴婢就不認得了,對了,這個!”她從里面拿出一對紅珊瑚耳環(huán),“奴婢見二小姐身邊的紫菱姑娘戴過�!庇种噶艘幻侗逃癜庵福斑@個東西,奴婢看到杜姨娘佩戴過�!�
杜姨娘?錦朝想起佟媽媽當時打探,留香曾經(jīng)在杜姨娘那里服侍過。
佟媽媽也被震懾了:“都是小姐的東西,難怪留香不到奴婢這里來要登記冊子,沒有登記冊子,她要拿東西就方便多了,得虧奴婢還熟悉小姐的東西!”
顧錦朝點點頭:“我原以為她只是和二小姐有牽扯,沒想到連杜姨娘也和她有聯(lián)系�!别B(yǎng)了這么大一只蛀蟲,可不幾下就把她啃光了。
佟媽媽微一皺眉,低聲道:“小姐您說,會不會是杜姨娘和宋姨娘勾結(jié)著……”
“也有可能�!卞\朝也想到了,要是這兩個人早就聯(lián)手起來了,她想動她們就艱難了。
“……雖說這兩位姨娘我們暫時不知道,但是留香姑娘恐怕不能再留了!”佟媽媽比了個手勢。
“想在不驚動這兩人的情況下除去她,卻一時辦不到�!卞\朝想了想,道,“如果能在她偷竊時,當場抓個現(xiàn)形,我也有個理由把她打出府去�!�
羅永平拱了拱手:“大小姐,這萬春賭坊是紀家所有的。原先宋達在萬春賭坊賭錢,都是打著大小姐的旗號,說他妹妹是大小姐身邊最得寵的丫頭,那方圓十里都沒有人敢得罪他�?丛诖笮〗愕拿孀由希芜_在萬春賭坊輸錢都是被壓著的……不然,可不止輸這么點�!�
錦朝前世什么腌臜事沒聽過,在賭坊輸錢,只要賭坊想操縱,那就一點都不難。
她笑了笑:“讓他們不必壓著,宋達這么愛賭,肯定要多輸點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