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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回到官驛,才堪堪跨入小院,今夏一眼就看見楊岳正坐在石階上,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

    “大楊?”她忐忑喚道。

    聽見她的聲音,楊岳抬眼,緊接著起身快步上前,口中道:“你去哪里?他們說你昨夜壓根沒回來�!�

    “嗯,在城外遇上點事兒,耽擱了�!苯橛谡虑榻忉屍饋碇鴮嵚闊瑳r且其中還有今夏不愿提及的事情,她便含糊帶過。

    陸繹瞥了她一眼。

    楊岳這才看見陸繹,連忙施禮,卻難掩面上的緊張神色。

    “你怎得了?”今夏奇道。

    “哦……我昨夜里遇上件奇怪的事情�!睏钤勒Z氣中透著恐懼,“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在做夢,整件事情都太奇怪了�!�

    “什么事兒?”

    于是,楊岳將他昨夜所遇到的事情從頭到尾詳詳細細說了一遍,然后緊張地盯住今夏:“你覺得這事是真的嗎?我醒來的時候人在河邊,我總覺得是夢�!�

    今夏直愣愣地看著他,她怎么也沒想到阿銳在把翟蘭葉拋尸之前居然還來嚇唬楊岳,半晌她不自覺地轉頭又看了陸繹,然后才訕訕地道:“……應該是夢吧,沒事,夢都是反的�!�

    楊岳甚是困惑:“我后來沿著那條小巷去看過,盡頭處什么都沒有,難道真的是夢?”

    “也許是你太擔心她,所以,那什么,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今夏安慰他。

    陸繹旁觀片刻,搖了搖頭,徑直走了。

    楊岳立在原地出神,今夏也不敢驚擾他,就陪著他站。良久之后,楊岳又望向她,探詢問道:“你也覺得是夢。”

    縱然心虛,今夏還是重重地點了點頭。

    “我覺得也是!”楊岳深吸口氣,轉身走了。

    身后,今夏暗松口氣,卻是愈發(fā)擔心起來——如此這般大費周章地將尸首安放到“愛別離”上,只是為了嚇唬楊岳,這顯然是一個警告!警告楊岳不該對翟蘭葉動心�?傻蕴m葉明明說他不愿帶她走……

    自己雖然不要,可也不許別人染指。

    今夏皺緊眉頭,思量著:這一切的幕后操作者,應是個性情乖張之人。用“愛別離”這樣極致的刑具,再三讓自己看見,他究竟想說什么?僅僅是為了逗自己玩嗎?

    這晚,今夏沒忘記將沈夫人所借的衣裙脫下來洗凈,待次日晾干,她仔細疊好包好,快馬加鞭一直到沈夫人處,卻發(fā)現(xiàn)已是人去屋空。

    她站在空空的屋子里,雖然才在此間待了短短一夜,卻不知怎得,心中生出些許悵然來。昨日還在此間與丐叔、沈夫人說說笑笑,現(xiàn)下卻已是不知何時才能相見。沈夫人這般不世出的高人,想來已是再見無日。

    緩步踱到陸繹療傷的那間屋子,看見他躺過的床榻,今夏不由自主紅了紅臉,再轉頭看見竹榻旁的小幾上擺了個白瓷小罐。

    整個屋子空無一物,白瓷小罐分外扎眼,顯然是被故意留下來的。

    今夏打開來看,內中是一顆顆藥丸,還有一個小紙卷,展開來看“一分為二,外敷內服,可解東洋奇毒”。

    沈夫人竟猜到了她會回來,特地把解藥留給她。今夏心中暖流涌動,只覺得雙目潮乎乎的,使勁吸了幾口氣才讓自己恢復平靜。

    ☆、第七十一章

    她收好白瓷小罐,里里外外她復查看了一遍,再無其他發(fā)現(xiàn)。沈夫人甚是愛潔,便是人走了,屋中亦是干干凈凈,連一些犄角旮旯也都纖塵不染。

    卻不知這樣的她,是怎生認得丐叔,又是怎生結為摯友?著實讓人百思不解。

    今夏策馬回城,剛到城門,便被兩名錦衣衛(wèi)攔住馬匹。她認出此二人正是高慶的手下,論起品階,比她這小小捕快要高,遂翻身下馬施禮。

    “袁捕快,請隨我們走一趟,去見一位大人。”他二人語氣間倒是頗客氣,并不在她面前擺架子。

    今夏怔了怔:“見誰?”

    “不必多問,去了便知�!�

    他二人翻身上馬,領著她一路到了城外渡口,當下寄了馬匹,上了一艘小船。船夫一言不發(fā),只管劃船,自然也是他們的人。

    今夏又問了幾句,這二人口風甚緊,只字不曾吐露那位大人的身份。不多時,那晚陸繹曾經指給她看的那艘樓船出現(xiàn)在眼界之內,靜靜泊在湖心,小船破開波浪,正是朝著樓船而去。

    是他!京城來的大人物?

    想把陸繹踩在腳底下的人,究竟是誰,今夏也十分好奇。

    小船一直行到樓船之下,兩名錦衣衛(wèi)卻不上船,待今夏登上纜梯,小船便復劃開去,竟是將她一人留在此地。

    “你們……”

    今夏手抓著纜梯,喊也喊不回來,轉念一想,若有意外,大不了躍入水中。憑著她的水性,自湖心到岸邊,并不在話下。

    這般想來,她心中無懼,順著纜梯往上爬去。說來也怪,這纜梯并非從甲板上垂下,而是從樓船的三樓處垂下來。她一路爬上去,直至越過扶欄,翻身落在三樓船板上。

    落足之時,腳底軟綿綿,她低頭望去,地上鋪著毛茸茸的灰鼠皮,一片緊挨著一片,密密匝匝,將她看得見的船板都鋪滿了。雖說皮貨只在關外時興,但在關內的價錢依舊不便宜,如今踩在她腳底下的一方灰鼠皮,弄不好就頂?shù)蒙霞抑幸荒甑幕ㄤN。

    “真是個敗家玩意……”今夏在心中直搖頭。

    踩著灰鼠皮,她踏入艙房,里面靜悄悄地,事實上整條船看上去都很安靜,聽不到任何腳步聲,也許就是因為地上鋪著皮貨的關系。

    她謹慎地往前走,在層層帷幔之中,原本采光就不甚好的艙房顯得愈發(fā)暗沉。

    “有人么?”今夏試探著開口。

    無人回應,一陣短暫的靜默之后,她聽見“嚓嚓嚓”打火石的聲音,很快帷幔深處燃起光亮……

    亮光中,一個人影映在帷幔上。

    今夏能夠清晰的看見人影的動作,他從頭上取下一支簪子,挑了挑燈芯,火光更亮了幾分。

    “卑職參見大人�!彼事暤�。

    仍是無人應答,那人影將簪子插回頭上,又從身前案上取過茶壺,開始倒茶,隨著茶水入杯,淡淡的茶香在室內彌漫開來。

    今夏復朗聲道:“卑職參見大人�!�

    他仍舊對她不理不睬,只管徐徐倒茶。

    今夏心中起疑,隔著帷幕端詳片刻,總覺得此人有種說不出的古怪,正待撩開帷幔,上前看個究竟,卻見他站了起來。

    不僅站起來,手中還端著那杯茶水,隨著咔咔咔的聲響,他繞過案幾,朝她徑直行來,所行之處,帷幔一分為二,往兩旁分開。他不走過來還好,一走將今夏駭了一跳,那姿勢,不像是在走,倒像是飄過來,鬼魅般怵人。

    她往后瞥一眼,確定下退路還在。

    隔在她面前的最后一道帷幔分開,那人滑到她面前,手中所端茶水正好遞到今夏面前——端茶的手是銅鐵所制而成,骨節(jié)精巧,宛若真人手骨般靈活,茶杯被牢牢地鉗住,紋絲不動。

    他竟然是個假人!

    他微垂著頭,今夏勾頭去看他的面容,光滑亮潔,是用瓷土燒制而成,倒是頗為精致。

    頭一遭見到這么精致逼真的人偶,她細究地入神,壓根就沒有接過茶杯,驟然間,銅鐵手松開茶杯,熱滾滾的茶水濺了一地,他猛然抬起頭來,黑洞洞的雙目正對上今夏,將她駭?shù)悯咱勍碎_一步。

    身后,有人扶住了她。

    她一驚,猛地回頭,正對上陸繹微皺的眉目。

    “大人?!”

    “你怎么在這里?”對于在樓船看見她,陸繹似心存憂慮。

    今夏如實道:“我回城時,在城門口遇見高慶的兩名手下,他們說有位大人要見我,就把我送到這里,他們自己卻不上船。”

    尚好,不是她自己莽撞闖來,陸繹暗松口氣,但轉念想到不知此間主人要她來究竟有何用意,不由又顰起雙眉。

    “大人,你看這個人偶,是不是很像那個……就是那個�!苯裣淖ё滦�。

    陸繹自然知道她想說的是什么,這人偶論做工與機括,都比“愛別離”要精細得多,但卻有著異曲同工之處。他暗嘆口氣,將衣袖從今夏手中拉出來,用手取而代之。

    她的手,涼涼的,微有點汗。

    是驚嚇到了?

    他低頭不著痕跡地望了她一眼:她正緊盯著人偶,使勁咬著嘴唇。

    正在此時,原本靜靜站立的人偶驟然動了起來,往前一沖,然后咔咔咔地沿著來路倒退回去。同時,屋內的帷幔敘敘升起,今夏抬頭望屋子頂部,一根根圓管不知由什么機括控制,正慢慢轉動著,卷起帷幔。

    數(shù)人從屋子那頭涌進來,皆是赤足的少女。

    盈盈一握的腳踝,纖細,白皙,如一朵朵嬌嫩的小花綻開。

    最后,才有一人,緩步朝他們走來。

    “卑職參見左侍郎嚴大人。”陸繹朝那人躬身施禮。

    左侍郎嚴大人?嚴世蕃!

    今夏楞了楞,才回過神,連忙躬身施禮:“……卑職參見嚴大人。”

    嚴世蕃語氣溫和道:“不必多禮。言淵,你遣人送來的秋鷹圖,我驗過了,確是真品。想不到被仇鸞那廝私藏起來,怪道我尋了好些年也尋不到……還不看座!”后一句是對著侍女所說。

    侍女搬過兩張紅木圈椅,請陸繹與今夏落座。嚴世蕃則靠坐在鋪了軟墊的太師椅上,旁邊原本空無一物,侍女們轉過一圈之后,茶幾上擺上了溫熱的茶,各色茶果等等。這一連串事情做下來,連一丁點雜音都未發(fā)出。

    今夏借著飲茶,偷眼細察嚴世蕃,說來也奇,嚴世蕃作為京城中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人物,她久居京城,卻是到了揚州才頭一遭見著他。

    按京城里的傳言,嚴世蕃長得短頸肥白,是個大胖子。但此時今夏看來,皮膚白皙倒是真的,比他身旁所立侍女的膚色還要白上幾分,卻身量勻稱,應該比陸繹略矮些,但怎么也不能算是個矮胖子,至于肥頭大耳等等傳聞,更是挨不上邊。

    他單目有疾,雖然雙眼都睜著,但看得出右眼比左眼要渾濁些,且眼珠死死的,固定不定,倒有幾分詭異。

    “小姑娘,想看我的眼睛,可以近些來看�!眹朗擂龡l斯理地抿了口茶,用左眼瞥了眼今夏。

    今夏急忙收回目光,垂目低首道:“卑職不敢。”

    陸繹沒看她,朝嚴世蕃道:“她只是個六扇門的小捕快,舉止粗魯,又沒見過什么世面,在這里多有礙眼,不如還是遣她下船吧�!�

    聞言,嚴世蕃笑道:“不急不急,這小姑娘雖是粗魯了些,不過倒還有幾分意思。我聽說她查案頗有些能耐……小姑娘,你過來�!�

    今夏起身,謹慎地往前只行了兩步,距離嚴世蕃四、五步處便停住不動。

    “大人有何吩咐?”

    “我今日這幅模樣,這身打扮……你能看出什么來?”他笑瞇瞇地,顯得興趣盎然,甚至還特地將自己的袍子往上撩,“鞋子你也可以看�!�

    “……”她楞住,怎么也沒想到嚴世蕃竟然要她分析他自己。

    以嚴世蕃的身份、性情,究竟什么話能在他面前講,什么話不能講,這個尺寸的拿捏,今夏著實心里沒底,又怎么敢貿然開口。

    陸繹在旁笑道:“大人,你看她站在這里,腿都發(fā)抖了,指不定心里怕成什么樣,哪里還說出子丑寅卯來�!�

    今夏正好順著他的話,做訕訕狀道:“卑職、卑職豈能將大人等同于案犯,萬萬做不到呀�!�

    嚴世蕃思量片刻,指向他身側的侍女:“她!你來說,不許再推辭�!�

    今夏望向那名侍女,看她年紀不過二八,明眸皓齒,生得甚是秀美。

    “你過去,讓她細看�!眹朗擂屏艘幌率膛�。

    他的手觸及侍女身上時,今夏沒有漏過侍女面上一閃而過的緊張和陡然僵直的背脊,顯然她很怕嚴世蕃,他的每一下碰觸對她而言都十分痛苦。

    ☆、第七十二章

    她已經行到今夏的面前,背對著嚴世蕃,小鹿般大大的眼睛透著無阻和驚慌。今夏望著這個侍女,意識到自己在她身上看穿的任何一個秘密,也許都會成為她被重重懲罰的理由。

    在衣袖半遮半擋之下,今夏看見她皓白手腕上的幾道淺淺的痕跡,包括手腕內側,她的雙手曾被人分別捆住。若她能脫下衣裳,今夏相信她的身上還有更多痕跡可尋,可看出她究竟受過什么折磨。

    可眼下,光是看著她的眼睛,今夏連話都不忍心問她,更不用說提出任何要求,只持起她的手,在掌心和手指處都細細地摸了一遍,又捧起來嗅了嗅。

    “如何?你看出什么了?”嚴世蕃問道。

    今夏暗吸口氣,心中已經打定主意,說:“這位姑娘擅長茶道,刺繡裁衣等事做得略少些。近來她恐怕還做錯過事情,也許是翻了火爐、也許是砸了珍貴的茶碗,受到過責罰。還有,她所住艙房的窗子大概是在梳妝臺的右邊……”又或者是她的右手受了傷,這句話今夏沒有說出口,包括受責罰的事情她也是故意說錯。

    嚴世蕃聽罷,讓侍女退了回來,才饒有興趣地問道:“說說,你是怎么看出來的�!�

    “做事不同,手形也會不同,特別是掌心上繭的位置,和手指上的繭都會有所區(qū)別。”今夏如實道,“繡娘經常用針,她們拇指和食指的指腹上就會有一層硬繭,這和習武之人手上的老繭是一個道理。這位姑娘拇指與食指上并無硬繭,所以我可以判斷出她并不長用針線�!�

    “擅長茶道?”

    “她的衣袖上沾染到一點點水,從顏色可以判斷出是茶水;她的手背上有被燙傷,微微泛紅,當然這也可能是她在灶間幫忙時被燙的,所以我仔細聞了下她的手,手上有淡淡的茶香,而非灶間的油腥蔥蒜等雜味�!�

    嚴世蕃的表情似乎頗為滿意,點了點頭道:“受責罰一事不用問,肯定是因為她手腕上的傷痕�!�

    那侍女在嚴世蕃說到“手腕上的傷痕”時,喉間緊張地吞咽了一下,今夏敢肯定,在她薄薄的春衫之下,每一根汗毛都驚慌失措地直立著。

    “大人英明�!苯裣墓Ь吹�。

    “最后說說,你是怎么知道窗子在梳妝臺的右邊�!眹朗擂瑢⒉柰胪赃呉贿f,那侍女連忙躬身接過。

    “這位姑娘右邊的發(fā)鬢抿得一絲不亂,比左邊發(fā)鬢更加整齊,這個季節(jié),借著窗外日光梳妝時,常常會發(fā)生這種事�!�

    嚴世蕃看著她,那目光幾乎算得上是贊許:“因為她們借日光梳妝打扮,這點我倒是疏忽了�!�

    陸繹在旁一直靜靜聽著,目光只是偶爾落到今夏身上,似乎不甚感興趣的模樣。

    “言淵,此番協(xié)同六扇門辦案,有這小姑娘在旁,想必有趣得很�!眹朗擂D向陸繹,笑道。

    陸繹微微一笑:“尚好,只是有時也麻煩得很。”

    “女人嘛,就該麻煩,不麻煩就不叫女人了�!眹朗擂呛呛堑匦ζ饋恚瑪[手示意今夏可以回去坐下。他笑的時候,笑聲帶動著胸腔的震動,聲音悶悶的,使人會覺得笑聲之外他心中似乎還隱藏著什么。

    “揚州的雪酒我喝不慣,從京城帶了好幾壇子,言淵,你平素喝得是……”不等陸繹回答,嚴世蕃手指在扶手上輕敲幾下,隨即便道,“秋露白,對吧?”

    “大人好記性�!�

    陸繹語氣間雖帶著笑意,今夏卻聽出與他平日說笑甚是不同,不由得轉頭望了他一眼。

    “小姑娘呢?”嚴世蕃目光又落到今夏身上,“楊程萬為人刻板,大概是不允許你們在外飲酒吧?”

    他連頭兒都認得,今夏心下微凜,口中道:“卑職不善飲酒,還請大人見諒�!�

    嚴世蕃再次呵呵呵地笑起來:“不久前,在七分閣臨水的二樓,小姑娘你和烏安幫的少幫主兩人喝了快兩壇子雪酒�!�

    七分閣,臨水……今夏想起那夜看見的“愛別離”,臉色變了變,不知該怎么接他的話。

    嚴世蕃卻已經轉向陸繹,笑道:“你得習慣她們這種小把戲,初時總是說自己不善飲酒,然后,你得用整整兩壇子才能把她灌醉�!�

    陸繹笑了笑,道:“還是大人明察�!�

    隨著嚴世蕃隨口一聲吩咐,更多的物件兒被侍女們搬上來,不過片刻功夫,原本空蕩蕩只有帷幔的屋子,變得滿滿當當。燭臺、屏帷一蓋都是上品,自不必說,今夏與陸繹面前的小幾竟是象牙所制,上頭擺放著玉制酒器,晶瑩剔透,光澤溫潤……

    美則美矣,只是實在太過奢靡了。今夏暗嘆口氣,轉頭看見側旁的銅制漢壺,內插大枝桃花,花瓣嬌艷,顯是新鮮采折而來。

    片片桃瓣粉紅可人,她望著眼里,心中想得卻是被棄尸桃花林的那幾名女子。

    侍女先端上來的是果品,宣德窯青瓷里盛放著靈谷寺所產的櫻桃,個個飽滿殷紅。

    嚴世蕃拈著櫻桃柄,將櫻桃送入口中,櫻桃尚未咀嚼咽下,緊接著端杯飲下一口酒,櫻桃的甜酸混雜在酒的辛辣之中,不急咽下,讓它們慢慢在舌尖徘徊,細品,半晌之后才緩緩咽下。

    “江南修河款一案,可有眉目了?”他丟下櫻桃核,似隨口一問。

    不知他問得是自己還是陸繹,今夏并未貿然開口。

    “大人可是要出手相助?”陸繹并不直接回答,而是含笑問道。

    嚴世蕃怎么可能出手相助?!今夏詫異地望了陸繹一眼,見他手中亦端著酒杯,略略斜了身子歪靠著,神態(tài)間頗有慵懶之意,卻是陌生之極。

    嚴世蕃笑道:“說起來,周顯已在京城當戶部給事中時,可沒少上折子罵我。我不理他吧,他還接著罵;我還是不理他,他還罵;后來我沒忍住,干脆就舉薦他當了工部都水清吏司郎中�!�

    聞言,今夏簡直疑心自己是不是聽錯了,嚴世蕃居然會舉薦一個孜孜不倦罵他的言官,而且還是工部都水清吏司這種油水頗肥的差事。

    陸繹卻不以為奇,淡淡笑道:“若卑職沒有猜錯的話,讓他負責修河一事也是大人的意思�!�

    聞言,嚴世蕃面上漾開笑意,就像一個孩子想起自己最喜歡的游戲,帶著少許的興奮,朝陸繹道:“你可知曉他對我說什么,他說,要把這筆修河款一文不少地全用在修河上,哈哈哈……”

    今夏想著周顯已那具腐爛的尸首,她看見陸繹也在笑,但她笑不出來,她不知道這句話究竟有何好笑之處。

    “生怕銀子下?lián)軙r層層盤扣,他在京城直接就把銀子領了,自己掏錢把十萬兩修河款運到揚州�!眹朗擂叵胫�,面上仍帶著笑容,“在船上我就安排了人,想邀他賭錢,不過還算他有些定力,我還算佩服他。只是后來到了揚州,見了美人,他果然就走不動道了,可惜呀可惜……”

    原來周顯已一步一步都踏在嚴世蕃的設計中,今夏暗自思量:烏安幫負責押送修河款,如此說來,在船上布局想引周顯已賭錢的人,很可能就是阿銳。

    陸繹搖頭道:“也沒甚可惜的,像周顯已這樣的人,平素里自以為兩袖清風,看旁人都是污濁不堪。輪到他時,他自己根本把持不住,最是可厭�!�

    “說得對!他若當真把持住了,我敬他是個人物�!眹朗擂瑖@口氣道,“可惜啊,只用了美人計他就把持不住了,我后頭還好些個法子都沒使呢,可惜了了。”

    后頭還有好些個法子沒使——今夏聽得不寒而栗,想來,便是周顯已未對翟蘭葉動心,再往后,嚴世蕃不知還要使什么法子對付他呢。

    對于嚴世蕃而言,周顯已就像一只籠子之鳥,由著他隨意逗弄,直至死在籠子。

    “還有法子?”陸繹似饒有興趣。

    “佛家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嚴世蕃遺憾地擺弄著手中成對的櫻桃,“怎么也得輪著來一遍才夠好玩,可惜呀,才到愛別離他就頂不住了�!�

    愛別離、愛別離……今夏驟然意識到,他故意讓她幾次看見愛別離,其實就是在提示她。

    為何要提示她?也是因為覺得好玩?

    又或者,在他眼里,自己和周顯已一樣,也是他打發(fā)日子聊以遣懷的游戲玩偶?

    “小姑娘……”嚴世蕃喚了她一聲。

    今夏自出神中,猛醒過來,望向他恭敬道:“大人有何吩咐?”

    嚴世蕃微微歪著頭,那枚不能動的眼睛定定看著她,幽幽問道:“你方才為何不說實話?”

    “我,沒有啊,卑職怎敢欺瞞大人�!睂τ谒耐蝗话l(fā)難,今夏不明何意。

    “方才你說,她的左邊發(fā)鬢沒有右邊發(fā)鬢梳得齊整,是因為窗子在右邊,其實還有一個原因,你沒有說出來……她的右手有傷�!�

    說著,嚴世蕃伸手,輕巧拽過那名侍女,稍一用力,侍女整個右邊衣袖盡數(shù)齊肩脫落,雪白的膀子上,兩道猙獰的猩紅鞭痕清晰可見。

    手指的指背輕輕劃過細膩的肌膚,肌膚在戰(zhàn)栗下起了一層小疙瘩,今夏咬著牙根,不用看那侍女的表情,也知道她所受的折辱。

    “你雖然是個姑娘,但身為六扇門的捕快,對這等房中之樂不會不知道吧?”嚴世蕃語氣上揚,目光中頗有逗弄之意,拾起侍女的手,在手腕處的傷痕上輕輕撫摸著。

    “這個……卑職孤陋寡聞,請大人恕罪。”

    今夏明明知道他所謂的房中之樂是何事,卻不得不按捺著惡心,恭敬回答。

    陸繹并不插話,仰脖喝下杯中酒,旁邊的侍女忙挨上前替他斟滿。

    “不妨事,你還是個小姑娘……其實也不小了,”嚴世蕃呵呵呵地笑,扭身朝陸繹道,“可以好好調教一番。”

    今夏聽見陸繹笑了笑,并未接話。

    這席,從日漸西沉吃到月上中天,還沒有結束的征兆。也是直到今日,今夏才見識了傳聞中嚴世蕃的酒量,這樣一壇子一壇子累積起來,他至少喝了六、七壇酒下去,簡直就是個酒缸。陸繹飲酒不及他多,但估摸著也喝了兩、三壇酒,看著歌舞伎在身前輕歌曼舞,神態(tài)間悠然放松。

    隨著酒越喝越多,他言語間雖還算有條理,但舉止已是愈發(fā)放蕩不堪,侍女被他拽入懷中肆意輕薄。

    今夏在席間如坐針氈,明明知道此人萬萬不能得罪,還是忍不住起身道:“卑職尚有公務在身,先行告辭,請大人多多包涵�!�

    “來人!”嚴世蕃帶著醉意吩咐道,“帶小姑娘到客艙休息�!�

    “大人,卑職……”

    今夏話未說下去,便被嚴世蕃打斷:“你區(qū)區(qū)一個六扇門捕快,公務能有我工部左侍郎多么?休在我面前談公務,今晚,你二人就歇在船上,明早愛走便走,休掃了我的興致�!�

    “……”

    她望向陸繹,后者悠悠笑道:“嚴大人一番美意,你莫要不識抬舉�!�

    連他也這么說,今夏牙根一緊,雖不情愿但仍是恭敬道:“多謝大人,卑職告退�!�

    ☆、第七十三章

    今夏才出船艙,嚴世蕃推開原本攬在懷中的侍女,朝陸繹努努下巴,笑道:“果然還是個小姑娘,不過還算坐得住,比我料想的時候還長些。”

    “這般不識抬舉,虧得大人寬容�!标懤[搖頭嘆道,“我也是看在家父的面上,才對她寬容幾分。大人您也知曉,她師父楊程萬受傷前是家父得力手下。家父頗念舊情,此番還讓我找名醫(yī)為他療傷�!�

    此言話中有話,嚴世蕃又怎么會聽不出來,當下笑道:“這種沒長開且尚不解風情的小姑娘我可沒興趣,你瞧瞧我這類,哪一個不比她好……你隨便挑,不必與我見外,我保證今晚讓你最喜歡的那個陪你。”

    陸繹笑著連連推辭:“不行不行,她們可都是大人的寵眷�!�

    “不必與我見外,”在嚴世蕃目光示意之下,兩名裸足少女半挨半靠到陸繹身旁,“你送來的秋鷹圖,著實合我心意,不如你也挑兩名合心意帶走,日日紅袖添香,豈不好�!�

    陸繹將手放到侍女柔軟的腰肢上,輕輕揉捏著,面上若有所思,半晌后才望向嚴世蕃道:“大人……實不相瞞,卑職此番來還有一事想起大人幫忙。”

    “你我之間,何必見外,盡管說便是�!�

    似乎要說的這件事情對他而言頗有些艱難,陸繹先讓侍女斟滿杯中酒,滿飲而下,才道:“大人您知道,家父讓我來江南辦理此案,是想讓我借此……借此往上再走一步,但眼下修河款遲遲未找到,圣上已有不愉……”

    他看著嚴世蕃,面上笑得頗為尷尬。

    嚴世蕃并不接話,只緩緩點頭,示意自己正在聽著。

    陸繹只能繼續(xù)往下說:“不知大人是否可以幫卑職一把,您一句話,也許……”

    “一句話?”嚴世蕃聳聳肩。

    “您知道,卑職人微言輕,自到揚州以來,就發(fā)覺揚州地界上的官員對此案并不關切,線索少,且能派用的人手也極為有限。揚州知府方大人是令尊門生,若大人能幫卑職略提一句,說不定這十萬兩修河款很快就能有眉目�!标懤[這話說得極盡卑躬屈膝之能,連帶目光也十分誠懇。

    嚴世蕃盯著他,靜默片刻,繼而大笑道:“好說好說,不就一句話的事情么,你我兩家相交日久,關系甚篤,這話還用得著你說么�!�

    陸繹似松了口氣,面露喜色,道:“多謝大人,待卑職高升之日,絕不會忘記大人的恩德……對了,那秋鷹圖既是真品,想必其他藏畫也不會作假,卑職明日就讓人將書畫盡數(shù)送上船,請大人費神獎賞�!�

    “知我者也。”

    嚴世蕃呵呵呵地笑,復攬過侍女入懷。

    今宵月色正好,在歌舞聲樂之中,兩人直喝到四更天,方才散了席。

    ***************************************************************

    “大人,這邊請�!�

    裸足少女提著小巧精致的玻璃燈籠在前頭為陸繹引路。陸繹踏著狼皮褥子,跟著她下到二樓,直至停在一間艙房前。

    侍女伸手替他推開門:“大人,請休息,里頭已按主人的吩咐安排妥當。大人若有任何需要,拉鈴繩即可�!�

    陸繹點了點頭,邁進房內,聽見身后侍女體貼地替他將門關上。他回頭看了眼門栓,思量片刻,并不栓門。

    這間艙房內,圓桌的錦緞桌布上原就點著燈,半明半暗間,可看見雕花床上床幔低垂,內中似有人影。

    “我保證今晚讓你最喜歡的那個陪你。”——他尚記得嚴世蕃所說的話,不由皺了皺眉頭。傷口初愈,過多酒水的攝入讓他身體傳來一陣陣不適,他連掀開床�?匆谎鄣呐d致都沒有,疲累地在桌邊坐下歇息。

    燭火爆了一聲,他努力想讓自己清醒一點:今夏住在哪一間艙房?會是在自己的隔壁嗎?……

    正想著,有人來敲他的門“咚咚咚”。

    “誰?”

    “大人,可安寢了?我給您送解酒的湯水。”門外的人有禮道。

    陸繹暗嘆口氣,起身行到床邊坐下,邊脫靴子邊道:“進來吧�!�

    侍女推門進來,恭恭敬敬地將托盤上的玉碗放到桌上,復退了出去,關上門。

    陸繹望了眼玉碗,懶得過去拿,脫完靴子撩開床幔,便預備裝醉躺下歇息。床幔剛一掀開,他就怔住了——一雙圓溜溜的黑白分明的眼睛正看著他,再熟悉不過,只是眼睛里頭的那股惱火勁兒已經很久沒看見,現(xiàn)下看著,他不由自主地很想笑。

    “怎么是你?”他偏著頭看她,順便伸手替她將落在面頰上的發(fā)絲掠到一旁。

    她似不能動彈,卻也不說話,費勁地皺著眉毛,不知道努力想做什么。

    陸繹順著她的目光望下看,發(fā)現(xiàn)她的手臂雖然動不了,但手指一直在劃拉,便把她的手放置到自己的掌心上。

    “有銅管。”她在他掌心寫到,銅管一端在這頭,銅管另一端的人便可借此竊聽此間的聲音。刑部有幾件特殊牢房便裝了銅管。

    陸繹明白她的意思,卻不以為意,甚至連找銅管在哪里都懶得找:此間是嚴世蕃的地盤,自然逃不過他的耳目,若存心避之,反而會讓他更加疑心。

    “我知道�!彼谒中膶�,“你怎么會在這里?”

    她的目中冒出怒火,手指劃得他掌心癢癢的:“應該是軟筋散,這個混蛋!”

    他忍不住笑了出來,把她往里頭挪了挪,然后和衣在她身側躺下來,仍把她的手放在掌心上。

    隔著衣服,仍舊能感覺到他的身子有點發(fā)燙,今夏不放心地用手指問道:“你是不是發(fā)燒了?因為那些酒?”

    “沒事�!彼喍虒懙�。

    今夏使了好大的勁兒才算把頭側過來,看著他倦然的面容,顰眉復寫道:“嚴世蕃是個混蛋!”

    掌心癢癢的,陸繹合攏雙目歇息,感覺著她寫的每一個字,笑著將頭點了點。

    “他欺負你了嗎?”她劃拉著問。

    陸繹想起之前的卑躬屈膝,然后,緩緩搖了搖頭。

    “我覺得你在他面前都不像你了,憋屈得很�!彼^續(xù)寫。

    他思量了一會兒,在她手心寫了兩個字:“示弱�!�

    示弱。

    兵法有云,當敵方比己方強大之時,無法克敵制勝,就需要通過示弱來麻痹敵方,使得敵方掉以輕心,然后再伺機而動。

    似在認真考慮這兩字的含義,足足過了好半晌,今夏的手指都沒有動,倒是陸繹好玩般地用手指搔她手心癢癢。

    “他為何把我弄到你床上?”她想起這事,劃拉著問道。

    陸繹如實回答她:“他說,會讓我最喜歡的那個來陪我�!眹朗擂芸创f實話,他并不意外,因為他只是稍加掩飾。看穿這點,在眼下而言,只要陸嚴兩家在面子上不撕破臉,就不是什么壞事。何況,他從來就不想和嚴家撕破臉,下下之策,他向來不用。

    這句實話,讓今夏紅了紅臉,隨即她覺得可能是軟筋散的副作用,所以讓人腦子容易胡思亂想。

    “你看中的姑娘他舍不得,所以拿我來湊數(shù)�!边@是她所能想到最合理的理由。

    陸繹默了默,轉頭睜開雙目望她,用手寫道:“我沒看中的�!�

    那不都一樣么,都是拿她來湊數(shù),今夏也默了默,然后聽見肚子咕嚕咕嚕叫了幾聲,尷尬地望了眼陸繹。

    “餓了?”他開口問。

    今夏點了點頭,這事不能怪她,嚴世蕃這條船上古古怪怪的,她一直都提防著,壓根就沒吃什么東西,眼下又已過了四更天,自然是饑腸轆轆。

    “我讓她們拿些吃食過來�!标懤[欲起身,卻被今夏拽住。

    她很緊張,手指劃得有點重:“他們會在吃食里摻東西的�!�

    陸繹用手回答:“軟筋散都吃了,還怕什么。”在她手心寫罷,他就半坐起身,拉了拉床柱邊的鈴繩。

    “想吃什么?”他開口問。

    橫豎陸繹在身旁,今夏膽子也肥了些,眼睛亮晶晶道:“吃什么都行?”

    陸繹點頭,目光中頗有鼓勵之意。

    “我要吃……面!牛肉面!”她頗激動。

    這時侍女叩門進來,陸繹吩咐要一碗牛肉面,侍女應聲出去,過了一會兒果然端了碗熱騰騰的牛肉面進來放到桌上。

    今夏贊嘆:“看來灶間一直燉著牛肉湯備用,真方便呀�!辟潎@之后,她才后知后覺地發(fā)現(xiàn)有問題,自己服了軟筋散,身上壓根一點勁兒都使不得,連胳膊都抬不起來,如何能吃面。

    她正犯愁,陸繹已將她扶坐起來,端過面碗,用筷子纏起面條,吹了吹熱氣,然后道:“張嘴!愣著干嘛。”

    “……”雖然眼下沒有更好的法子,可是以陸繹身份之尊,怎么也不能讓他來喂自己,今夏忍著腹中饑餓道,“還是先放著,等我能動彈了再吃吧�!�

    “快點,我手都酸了�!彼恼Z氣不容置疑。

    此時今夏實在是懊悔之極,早知道就要個棗泥糕或者桂花糕,再不濟來個硬饃饃也行,怎得偏偏要了碗面條,弄得這般尷尬。

    “張嘴!”他盯著她。

    今夏只得張嘴。

    “味道如何?”他問。

    她點點頭:“好吃。”

    還有些話,她沒說出來:她長大之后,連娘親都不曾再喂她吃過,眼下陸繹這般喂她,她既覺得有些拘謹,又覺得自己回到幼年一般,心底深處暖乎乎的。

    陸繹慢慢喂,今夏慢慢吃,不知不覺之間,一碗香濃的牛肉面已吃得見底。

    “軟筋散的時效不會長,你睡一覺,醒來藥效大概就退了�!�

    他仍讓她躺下來,自己也像之前那般躺在她身側,在她手心中寫道。

    “在這種地方……”今夏本還想說“還像這樣躺在一起”,猶豫片刻,還是沒說,“我怎么可能睡得著�!�

    陸繹什么都沒說,緩緩將她的手包裹在掌中。

    大概由于發(fā)著燒的緣故,他的手異常溫暖,今夏想著明日回城后要記得按沈夫人的方子抓藥給他喝。

    然后她倦倦地打了呵欠,然后,就沒有然后了,她睡著了。

    聽著身側平穩(wěn)均勻的呼吸聲,陸繹側過身子,望著她。在這條船上,在那個人的地盤上,倒也并非全是讓他惡心的事情,他想著。

    ☆、第七十四章

    次日清早,今夏醒時藥勁已過,兩人預備下船回城。侍女說主人尚在歇息,無法送客,已備下小船送他二人離開。

    小船晃晃蕩蕩地離開樓船,沒有再生其他枝節(jié),今夏坐在船艙內,在心中暗暗舒了口氣。陸繹頗自然地往她身上一靠,頭就擱在她肩膀上。今夏楞了楞,想起他還在發(fā)燒,忍不住用手探了探他額頭,還是熱熱的,果然尚在發(fā)燒中。

    燒了一夜,想來他定是難受得緊。

    她身子不敢動,伸長了手將船艙的簾子放下來,擋住湖面上的風。

    小船沿著水道進了城,在距離官驛最近的渡口靠了岸。下船后,今夏先按方子抓了藥,才回官驛,趕忙去煎藥。

    此時,一只白鴿在陸繹窗邊來回踱步,咕咕咕,咕咕咕,似乎已經等了好一陣子。

    陸繹抱起它,照例解下小竹筒,然后將鴿子放入竹籠中喂些清水和小米,最后才取出竹筒內的紙條。

    認出上面的字跡之時,他就顰起眉頭,這是爹爹的字。

    陸炳親自寫信給他,而非吩咐他人,說明此事相當要緊。

    再往下看去:浙江巡撫兼直浙總督胡宗憲因反復上書請求不要殺掉汪直(倭寇頭領),而被彈劾收受賄賂,包庇放縱倭寇。圣上不悅,密令徹查此事。此事稍有差池,胡宗憲撤職入獄,兩浙必定大亂。陸炳要他盡快將揚州事宜結案,前往浙江全權負責徹查此案。

    爹爹雖未明說,但身為人子,字中涵義陸繹豈能不懂。

    好在揚州此案已近尾聲,陸繹深吸口氣,再次看向紙條上胡宗憲三個字——

    胡宗憲,字汝貞,號梅林,大明南直隸徽州府績溪縣人。進士出身,先任益都知縣、余姚知縣,后以御史巡按宣府、大同等邊防重鎮(zhèn),整軍紀,固邊防。而后出任浙江巡按監(jiān)察御史,臨行前立下誓言:“我這次任職,不擒獲汪直、徐海,安定東南,誓不回京�!痹谮w文華的大力之中,那般灑脫豪邁,忽然覺得自己活得真憋屈。

    “人都走遠了,還看�!标懤[輕道,“這般舍不得么?”

    今夏壯懷激烈地嘆道:“我也想去抗擊倭寇,好生痛快!”

    陸繹點頭贊同道:“你的功夫雖然三腳貓了點,不過給和尚們當個伙頭軍倒是可以,他們應該不嫌棄三頓吃蘿卜�!�

    “……”

    今夏默默無語。

    住進客棧,推開窗子,楊柳曉風拂面,今夏舒展下身體,趴在窗邊看西子湖上的一葉葉小舟,回味著剛剛吃過的佳肴,不得不感嘆杭州天堂之名不虛。然后,她輕盈轉身,看向躺在床上的人,道:“老規(guī)矩,你若還是不肯吃,我就去喚岑壽……”

    她話音未落,便聽見阿銳生硬道:“我不吃米粥,我要吃飯�!�

    “……總算開竅了�!苯裣男Φ�,“你現(xiàn)下知曉我沒騙你吧。”

    接著,阿銳道:“給我請大夫,我不想這么一直躺下去。”

    “行,我會告訴陸大人�!苯裣拇饝睾芩臁�

    “你告訴他,只要能讓我身體復原,我會把我所知曉的都告訴他。”阿銳目中有冷意,“他讓我這么半死不活地拖到現(xiàn)在,為得不就是這個么�!�

    今夏很好奇:“你到底知曉些什么?說來聽聽�!�

    阿銳冷眼瞪她:“除了陸大人,我不會告訴其他人。”

    “你這人還真是挺見外的,不曉得你這次失蹤,烏安幫會不會有人會滿城地尋你�!苯裣牟惠p不重地刺了他一句,這才晃晃腦袋出門去。

    陸繹剛剛才換上飛魚袍,今夏一進屋便被搶眼的大紅晃了眼,怔在當?shù)�,不知他何故要換上這襲官袍。

    “你來的正好,幫我把絳帶系上�!标懤[自然而然喚她道。

    “哦……”

    今夏取了掛在一旁的絳帶,自后繞過他的腰間,仔細系好。

    甫一系好,陸繹回轉過身來,雙手圈上她的腰身,略緊了緊,皺眉道:“明明這一路上都用好飯好菜喂著你,頓頓不拉,怎得一點也不見長肉?”

    今夏隔開他的手,作恭敬狀:“卑職為大人效力,每日殫精竭慮,也是很傷身的�!�

    “所以……”陸繹等著她的下文。

    “大人不妨試試每天再加頓宵夜�!苯裣\懇地提議。

    陸繹忍俊不禁,正欲說話,便聽得門外岑福恭敬道:“大公子,胡總督派了轎子來接您,我讓他們先侯在棧外了�!�

    “知道了�!�

    今夏奇道:“胡宗憲?他知曉你來了杭州了?”

    “我們已用過飯,又落了腳,他若還不知曉,這兩浙總督不當也罷�!标懤[理理衣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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