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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丐叔弄明白了這事,再看向拼命磕頭的今夏,頓時手足無措,也不知該如何解開這個結(jié)。

    “從今往后,你別再喚我姨,姐姐沒你這樣的孩子!”沈夫人對著今夏顫聲道,“你起來,我受不得你的禮�!�

    今夏聞言,淚如傾,額頭咚咚咚猶自不停,地磚上殷紅點點,是額頭磕破滲出的血。

    “別這樣,你讓她怎么辦?別把孩子往死里逼啊�!必な逯鴮嵖床幌氯ィ瑒竦�。

    原本在內(nèi)堂,隱隱聽見動靜過來的陸繹一眼看見今夏跪在地上,心中大痛,箭步上前就要扶她:“今夏,快起來!”

    看見他,今夏急著推他走:“你走!你快走!……”

    沈夫人看見陸繹,目中怒火更甚:“陸繹,你我就算不論前仇,我是不是救過你一命?”

    陸繹扶著今夏,手捂著她滲血的額頭,點頭道:“是!我這條命是前輩所救,前輩想拿回,我絕無二話。”

    “不行不行……不行……”今夏急道,淚水紛紛而落,哀求地看向沈夫人,“不要……不要……”

    陸繹溫言安慰今夏:“記不記得我說過,不管多大的仇,不管仇家是誰,我都會替你辦妥。爹爹做的事情,我來替他扛,父債子償,原就天經(jīng)地義。你容我一些時日,我終會給你一個妥當?shù)慕淮��!?br />
    “交代?什么交代能抵得上夏家和林家的上百口人�!鄙蚍蛉速|(zhì)問他。

    陸繹深吸口氣:“在下必將盡力而為,便是以命相抵,也絕無二話。”

    沈夫人盯著他和今夏,目光痛楚,片刻后道:“我今日不要你償命,不是因為我信你的話,而是這孩子。但她今日替你求情,不忠不孝,已不配當我林家的孩子。今夏,我原還想帶你回泉州老家,現(xiàn)下看來,也沒必要了�!�

    自覺對不起家門,今夏頭都抬不起來,淚止不住地往下淌。

    沈夫人轉(zhuǎn)身走了,丐叔也跟著出去。

    陸繹扶起今夏,今夏淚眼婆娑地望了他一眼,然后輕輕推開他的手,自己慢慢地朝外行去。

    外頭日頭正好。

    今夏腦中空蕩蕩的,茫茫然仰頭去看,陽光明晃晃地照下來,亮得刺眼。

    下一刻,她身子晃了晃,從石階上栽倒下去。

    第一百三十一章

    “唉,我早就說過,你這樣是把她往死里頭逼�!必な蹇粗采系慕裣�,唉聲嘆氣,“這孩子招誰惹誰了,也不知曉腦子有沒有摔壞?”

    沈夫人一言不發(fā),已經(jīng)將今夏額頭上的傷包扎妥當。

    “昨日她才認了你這個姨,歡喜得什么似的,你們倆親親熱熱談了一宿,今兒你就翻了臉,又是不認她,又說她不忠不孝……她就是個孩子呀,外頭看著機靈,其實是個實心眼,哪里受得了這個。你跟她說家仇,說上百口人,她連自己爹娘什么模樣都不記得,她怎么可能和你一樣去恨�!�

    見沈夫人始終不吭聲,丐叔又接著道:“認真算起來,我也算和陸家沾著親,要不,你先拿我消消恨,要殺要剮,我都隨著你�!�

    沈夫人終于瞥了他一樣,目中有淚,惱道:“你存心的,是吧?”

    丐叔手邊也沒帕子,便拿自己衣袖替沈夫人抹了抹淚,“我今兒才換的衣衫,干凈著呢……我知曉你對我肯定下不了手,別說我是陸家出八服的親戚,就算是五服以內(nèi),你肯定也舍不得下手。你再想想今夏,這孩子畢竟還小,認準了人就死心塌地的,陸繹若有什么事,估摸她也得去半條命,你就舍得看孩子這樣�!�

    看著床上一動不動的今夏,沈夫人已經(jīng)心疼非常。

    “其實我知曉,這個理兒,你也懂,可是你就是一下子過不了這個坎,是不是?”丐叔柔聲道。

    再也忍不住淚水,沈夫人伏到他肩上,身子由于抽泣而顫抖著。

    丐叔一下一下輕輕拍著她的背,輕輕道:“你知曉么,十年前你去刺殺嚴世蕃,差點喪命,我好不容易看著你回轉(zhuǎn)過第一口氣,那時候我就想,我再也不能讓你這么活著,再大的仇,都比不上好好活著的人�!�

    “當年宮中禍亂,江山易主,我的師祖逃出宮外,一路乞討一路尋找主公,想得也是要他好好活下來。他們誰也不愿投降,他們不再伺候任何人,不受任何人的管轄,不接受任何人的俸祿,可他們也沒有去報仇,因為他們知曉只有好好活下來,找到主公才有希望。”

    “今兒就算今夏不攔著你,我也不會讓你做出傻事來。你想想,陸炳是什么人,麾下錦衣衛(wèi)遍布整個大明朝,連高麗都有錦衣衛(wèi)的暗探,你若殺了陸繹,他就算是把大明朝翻個底朝天,也會把你找出來……我想和你安安生生過下半輩子呢。”

    淚水浸濕了丐叔的肩頭,沈夫人抬起頭來,望著他道:“……等夏兒一醒,咱們就走?”

    “好�!必な逡膊粏柸ツ睦�,點頭道:“那你記著別再罵她,這孩子心里已經(jīng)夠苦的了�!�

    沈夫人點了點頭。

    丐叔起身,打開房門出去,看見陸繹仍等在外頭,拍拍他肩膀,也不知該說什么。

    今夏悠悠醒來,只覺得頭疼欲裂,緩緩睜開眼睛,就看見沈夫人坐在床邊。

    “姨……”她喚得有些遲疑。

    沈夫人伸手制止住她本想摸額頭的手,柔聲道:“別摸了,傷不礙事,就是腫了好大的包,得過幾日才能慢慢消腫。”

    “姨,您不惱我了?”

    今夏順從地放下手,期盼地看著她,那眼神看了叫人愈發(fā)心疼。

    沈夫人靜默了片刻,才道:“我就和你叔一起走了。將來的事,你自己好好斟酌行事……”

    “你們?nèi)ツ睦�?”今夏撐起身子,忙問道�?br />
    “我也不知曉,先走著,也許走到那一處地方,覺得好,就住下來。”

    今夏望著她,眼圈一下子就紅了,道:“那……是不是以后我都不見著你們了?”

    “等將來我和你叔安定下來,也許會寫信給你,也許不會。”沈夫人別開臉,深嘆口氣,“其實,見不著或許更好�!�

    “不要……”今夏懇求地望著她。

    論起來,沈夫人便是她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在今夏心中頗為重要。

    沈夫人忍不住伸手,摸摸她的臉,嘆了口氣道:“你叔說了,好好活著,比什么都要緊。你要好好活著,姐姐和姐夫好不容易才讓你逃出生天,你應該好好活著。”

    今夏重重點頭,牽動額頭上的傷也不管不顧。

    該說的都說完了,沈夫人這才起身出門去,看見外間陸繹仍一動不動地站著,漠然望了他一眼,輕聲問道:“你莫不是以為你還能與她在一起?”

    陸繹干澀道:“我不敢奢望�!�

    沈夫人盯住他,終是未再說什么,徑直走了。

    屋內(nèi)除了今夏已再無人,陸繹輕輕推開門,斜陽將他的影子拉得長長的,投在地上。

    今夏望著他——夕陽在他衣袍間綴上點點淡金,不知怎么就透著滿身的孤寂,叫她想起一句詩來“夕陽依舊壘,寒磬滿空林�!�,屋子雖非山林,彌漫著的空寂和凄清卻是同樣讓人感受到寒意。

    陸繹緩步走過來,在床邊半蹲下來,微微抬頭望著她。

    短短半日間,兩人卻似經(jīng)歷了滄海桑田,面容各自憔悴,瞧在眼中,彼此都是心疼。今夏紅著眼圈,只是看著他,胸中千言萬語,卻是連一字都說不出來。

    深吸口氣后,陸繹率先開口道:“明日,你還是按原先定下的,隨白鹿回京,好不好?”

    今夏點頭,隨之,一滴淚水滑下臉頰。

    陸繹伸手輕輕抹去她的淚,輕聲道:“你這樣子,一點都不像一身浩然正氣的六扇門捕快……”

    想起兩人在揚州辦案時自己說的話,今夏有點想笑,淚卻落得更急。

    “還信我么?“陸繹問道。

    今夏仍是點頭,未有遲疑。

    “好!記著我說的話,別怪自己!所有的事情,我都會給你一個交代,只是我需要一點時日。你只要好好活著,不要去想也不要去做任何報仇的事情,對你而言太危險了,明白么?”他深深看著她,似要將她的模樣看進心底。

    今夏點頭。

    “答應我了?”

    今夏點點頭。

    望著她,陸繹微微一笑,持起她的手,輕靠上去,低低道:“我的今夏,有金甲神人護佑,逢兇化吉、遇難成祥……”

    *********************************************************************

    別院之中,上官曦也在收拾行裝,她的腿傷已經(jīng)將近痊愈,想和謝霄一起去尋南少林的師兄們。

    “你們要走了?”阿銳立在門口。

    上官曦聽見他的聲音,收拾行裝的手頓了頓,從包袱中翻出一套玄色衣袍,手輕輕撫過,轉(zhuǎn)身走向阿銳:“在成衣鋪里頭買的,不知曉你合不合身?”

    阿銳一怔:“是按少幫主的身量買的?那可能……”

    “不是,就是按你的身量買的�!鄙瞎訇匕岩屡劢坏剿稚�,道,“我記得你在幫里常穿玄衣�!�

    “堂主……”

    阿銳不自覺,按過去的習慣喚了她一聲。

    “我知曉,只要嚴家還在,你就無法回幫里……”上官曦頓了頓,問道,“你接下去有何打算?”

    “……我打算投軍�!卑J笑了笑,“和你們一樣,殺倭寇�!�

    上官曦望著他:“然后呢?”

    “然后……”阿銳不知該如何作答。

    “倭亂終會平定,嚴家也不會永遠得勢,我在幫里等你。”上官曦平靜地看著他,就像是素日交代幫務一般。

    有熱流沖進眼眶,阿銳強忍住,點頭道:“我記著了�!�

    次日,百名士兵護送白鹿出了新河城,一路向北。今夏、楊岳還有楊程萬也隨行回京。

    陸繹立在城墻之上,看著隊列漸行漸遠,直至最后消失。

    岑福、岑壽一直候在旁邊。過了好半晌,見陸繹沒動靜,岑壽忍不住問道:“大公子,那咱們什么時候回京?”

    陸繹這才回過身來,淡淡道:“你們倆先將淳于姑娘送回去,之后就先行回京吧。我還有事要辦。”

    “大公子既然還有事要辦,不如讓岑壽送淳于姑娘,我留下來,有事您也方便差遣�!贬5�。

    岑壽忙道:“我留下來,哥你去送淳于姑娘�!�

    “你們誰也不用留下來�!币娽_欲說話,陸繹抬手制止,“不必多說,你們回去準備行裝吧�!�

    岑福岑壽不敢再多言,領(lǐng)命而去。

    待他二人走后,陸繹獨自一人又在城墻上站了許久,目光停留在城門前的空地上——他尚記得那日相見,兵荒馬亂,她從沉沉夜色中飛奔而來的模樣……

    一切,從今往后,都只能深埋在心中。

    他深吸口氣,決然轉(zhuǎn)身,下了城墻,牽過馬匹,往城中大牢而去。

    “我要見這兩個人。”他亮出制牌,拿出一張名單,將其中兩個名字勾劃出來。這張名單上的字是徐渭的筆跡,五日前,他請徐渭將羅文龍當臥底時接觸過的倭寇名單列出來,這些倭寇倒有一大半被關(guān)在兩浙各地牢中,有的已處死,有的還在。

    他要拿到羅文龍通倭的證據(jù),就要先從這些人下手。

    獄卒將兩名人犯押出來,兩人皆是常年混跡,關(guān)入牢中時就以為必死,想不到關(guān)了許久都未處決他們,現(xiàn)下完全是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

    “把羅文龍與你們往來的詳細經(jīng)過說出來�!标懤[也不與他們廢話,把一沓子紙往面前一放,往硯臺中滴水研磨。

    “大人,一年多前的事情了,誰記得清啊�!币环溉藨醒笱蟮乜粗�,“再說了,是不是說了就能把我們放出去?”

    “你想和我談條件?”陸繹淡淡問道。

    “談條件不敢,可您想從我們嘴里套出些東西,總得給點好處是不是?”犯人眼尖得很,一看便知曉陸繹不是新河城內(nèi)的官員。

    陸繹微挑起眉,冷冷一笑道:“想要好處,行!”說話間,他站起身來,一手拿了一張紙,另一手端起筆洗。

    “加官進爵,如何?”

    說著,他將紙貼到犯人面上,隨即淋上筆洗中的水,紙張受潮發(fā)軟,立刻貼服到犯人臉上,使得他呼吸困難。

    手指蘸了水,輕輕滴了一滴至已潮濕的紙面上。只是小小一滴水,對于那犯人而言,卻如遭重創(chuàng),痛苦不堪地手舞足蹬。

    陸繹卻不管他,挑眉看向另一位犯人:“你也試試么?”

    “我說、我說、我什么都說!”那犯人連聲道。

    陸繹這才將輕輕一挑,將濕紙自犯人面上揭開。犯人大口大口喘著氣,余驚未定地望向他,不待他開口,便忙道:“我也說,什么都說,大人想知曉什么,我就說什么�!�

    “我這里還有諸樣好處,都是來自詔獄,你真的不想要了?”陸繹冷道。

    “不要,什么不要……”犯人懇求道,“我說,我現(xiàn)下就說,羅文龍那小子不地道,他的事兒我都記著呢�!�

    短短數(shù)十日,陸繹輾轉(zhuǎn)兩浙十八所牢獄,一一查訪,收集到許多羅文龍與倭寇之間來往的資料。

    第一百三十二章

    白鹿進京,龍顏大悅。

    胡宗憲憑此成為圣上頗看重的人,看上去兩浙總督的烏紗帽能保全很長一陣子。陸繹也不必擔心被他牽連。

    今夏離家兩月有余,離開時還是初春,回來時已是初夏。石榴花、杜鵑花、木蘭花、金銀花等等從城郊一直蔓到城內(nèi),到處花團錦簇。她行走在其間,心境卻是愈發(fā)蕭條。

    “娘,我回來了�!彼崎_家門,朝院中正推磨盤的袁陳氏道。

    袁陳氏轉(zhuǎn)頭,看見她撂下磨盤就過來,拽著她胳膊先上上下下前前后后打量她一遍,問道:“受傷沒有?闖禍了沒有?被扣薪俸了沒有?”

    今夏搖頭:“都沒有�!�

    “頭上怎么了?”

    “不小心磕的,沒事�!�

    袁陳氏這才放下心來,接著沒好氣地斥道:“你還知曉這里有個家?還知曉要回來��!一野就是兩個多月……”

    “公務在身,身不由己�!�

    今夏掏出剛剛從六扇門領(lǐng)來的月俸,遞到她手上,安撫她的怒氣。袁陳氏接了銀子,稍許平息了心境,立即想起另一事來:“對了,易家的親事,既然你回來了就得趕緊定下來……”

    “娘,易家的親事推了吧,我想升捕頭呢,這兩年沒心思也沒空閑給人生孩子�!苯裣陌言缇拖牒玫恼f辭搬出來,“升了捕頭,每個月就有四兩銀子了。”

    “不行,不能再拖下去了�!北闶强粗y子的份上,袁陳氏也沒松口,“能遇上易家這樣的人家不容易,我都沒想到易家三公子對你居然挺上心的……”

    “娘!”

    今夏打斷她,語氣有點重。

    袁陳氏一怔:“怎么了?”

    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今夏怔了怔,對她道:“反正……我當上捕頭之前,不考慮這事兒,您就別忙活了。”說罷,她就匆匆忙忙進屋去了。

    “你這孩子……婚姻大事,我還沒法給你做主了是吧!”袁陳氏一肚子惱火,復回去推磨盤,磨了兩下,朝屋里高聲道,“灶上蒸了碗雞蛋羹,你趕緊去吃了。”

    今夏的聲音從屋里傳出來:“那是給弟弟的吧,我不吃�!�

    “叫你吃你就吃!人都瘦了一大圈了。”袁陳氏嘮叨道,“還‘當捕頭之前,不考慮這事兒’,現(xiàn)下就這么橫,以后當了捕頭還得了,你還嫁得出去么……換洗的衣衫你泡盆里頭就行,等我把這袋豆子磨完了再給你洗……”

    今夏在屋內(nèi),換下的衣衫放在一旁,掌心中是那塊姻緣石,盯著看了片刻,仍重新揣入懷中。

    **************************************************************

    兩浙事畢,陸繹終于趕回京城。

    他還未到京城之時就聽說了一件大事,鄒應龍上折彈劾嚴世蕃,該奏疏殺氣騰騰——“工部侍郎嚴世蕃憑籍父權(quán),專利無厭。嵩以臣而竊君之權(quán),世蕃復以子而盜父之柄,嵩父子故籍袁州,乃廣置良田、美宅于南京……臣請斬世蕃首懸之于市,以為人臣兇橫不忠之戒!茍臣一言失實,甘伏顯戮�!�

    這封奏疏完全是玩命的架勢,圣上震怒,下旨緝拿嚴世蕃,并將其逮捕入獄。

    聽見這件事情,陸繹心中并無絲毫歡喜,恰恰相反,反而更添擔憂。鄒應龍不會無緣無故突然在這時候上折彈劾嚴世蕃,他的身后一定有人。無論此人是誰,刀子亮出來,卻無法立時置嚴世蕃于死地,并不是一件好事。

    陸繹回到家中,從岑�?谥械弥趫@中,遂趕往園中拜見。遠遠的,于花草樹木間影影綽綽地看見爹爹家常慣穿著的玄色大氅,他的心便微微一沉,現(xiàn)下已是五月末,爹爹尚穿著大氅,果真是身子大不好了么?

    他快步上前,看見陸炳拿著剪刀正給一株茶花修剪枝葉,神態(tài)間專心致志,倒像個山野居士,哪里像讓人聞風喪膽的錦衣衛(wèi)指揮使。

    “爹爹,我回來了。”他輕聲道。

    陸繹抬眼看他,接著復修剪花枝,口中問道:“怎得回來這么遲?今年這株鯉魚珠倒是爭氣得很,開了十八朵花,可惜啊,你連一朵都沒趕上�!�

    陸繹微微一愕。這株鯉魚珠是千里迢迢從大理移植過來的,因不適應北邊氣候,自打移植過來后三、四年都未曾開過花,沒料到今年卻開了。

    將最后一片殘葉剪下,陸炳把剪刀遞給一旁的家仆,招招手示意家仆退下。

    “爹爹,是不是身上不好?有沒有請大夫來瞧?”陸繹斟了杯熱茶,恭敬遞上,“聽說,夜里頭也睡得不好?”

    陸炳卻不愿多談:“沒什么事兒。白鹿送得不錯,胡宗憲的烏紗帽算是還能帶上幾年,你給他出的主意吧?”

    陸繹笑道:“什么都瞞不過爹爹�!�

    聞言,陸炳深深看了他一眼,似別有意味,然后才低目抿了口茶。

    “對了,鄒應龍彈劾嚴世蕃一事,怎得如此突然?他身后主使之人是誰?”陸繹問道。陸炳是錦衣衛(wèi)頭目,京城里的風吹草動都逃不過他的耳目,更何況是這件大事。

    “你怎得就不想問上次彈劾你的給事中,他的幕后主使之人是誰?”見陸繹不答,陸炳才道,“你早就知曉是何人,對吧?他既然敢欺負到我頭上,拿你下刀子,也就不能怪我動手�!�

    陸繹聞言一驚,他此前倒未想到指使鄒應龍的人竟然是爹爹。

    “爹爹……”他深皺眉頭,“我擔心的是,嚴家樹大根深,一下子根本扳不倒,若讓他撲騰起來,必定會反咬我們一口。”

    一陣風過,陸炳禁不住咳了好幾下,頭一陣陣眩暈,身子也跟著晃了晃,陸繹忙上前扶住。

    陸炳順手在他手上拍了好幾下。

    “你放心,有我在,他們不敢輕舉妄動……我想歇會兒,你先下去吧�!�

    見爹爹面色不好,陸繹不敢再拿朝堂之上的煩難之事打擾他,只得先行退下。

    **********************************************************

    京城六扇門。

    “什么事兒?還非得把人都召回來?”今夏莫名其妙看著滿屋子都在忙活的捕快們,“不用巡街了是吧?”

    “少羅嗦,趕緊干活去!那屏風上頭只怕還有灰,你趕緊去擦一擦�!币幻犊焱掷镱^塞了塊抹布,催促道,“上頭說了,在酉時之前必須全部弄干凈,還有院子呢,院子還得打掃,趕緊趕緊……”

    “這又不過年的,好端端地打掃什么?有這閑工夫,小爺我不如多抓幾個賊�!苯裣牟粷M道。

    “上頭說了,待會兒嚴公子要過來,讓咱們趕緊打掃干凈。嚴公子特別愛干凈……”

    “等等!”今夏驚道,“哪個嚴公子?”

    “還能有哪個嚴公子,嚴世蕃呀!”

    “圣上不是下了旨意,要把他緝拿下獄!怎么回事?”今夏愈發(fā)莫名其妙。

    “什么緝拿下獄,人倒是帶回來了,那是請回來的。刑部寇尚書親自迎接,一進京就請回府里,好酒好菜伺候著。今兒聽說是嚴公子自己提議,說畢竟圣上有旨意,還是得呆牢里才妥當,這不,上頭趕緊要咱們打掃庭院……”

    “……這也叫下獄!”

    今夏大怒,還欲說話,被楊岳拽到一旁。

    “噓!別亂說話!”他把今夏直拽到耳房,勸道,“我知曉你心里不舒服,你先回家去!”

    “我不走!我就想看看這是什么樣的朝廷欽犯!”今夏氣得胸膛起伏不定,把樸刀往桌上一撂,“大理寺不管,刑部不管,都察院不管,滿朝的文武百官都不管!我們還當什么捕快,抓什么賊!”

    楊岳著急道:“行了,小爺,我知曉你一肚子怨氣,可現(xiàn)下不是時候。你聽我一句,回家去歇幾日……”

    他正說著,忽聽見外間一陣響動,其中以童宇的聲音最響。

    “站好、站好、都站好!嚴公子馬上到了,趕緊都站好了!”

    今夏聽得,心中惱怒,恨不得立時出去踹他兩腳,被楊岳緊緊拽住。

    “小爺,現(xiàn)下走是來不及了,你就呆在這里別動彈!別逼我綁著你��!”楊岳警告她道,“現(xiàn)下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

    今夏忿忿扯過條凳坐下,氣惱歸氣惱,她也知曉自己人微力薄,意氣用事只會壞事。

    不知何時,外間陷入一片寂靜之中。

    這片寂靜并未維持太久,很快外間傳來紛沓的腳步聲,緊接著就聽見刑部寇尚書陪著笑的聲音。

    “嚴公子,您看看,這里也不成個體統(tǒng),我看,您還是回去住吧�!�

    今夏起身,和楊岳扒著窗縫往外頭看,嚴世蕃輕搖折扇,在一大堆官員的簇擁下,進了六扇門,站在前院,仰頭看銀杏樹。

    正是盛夏時分,銀杏樹枝繁葉茂,樹下清風徐徐,間或著落下幾片葉子。

    一片黃葉正好落在嚴世蕃肩上,他取下來,端詳片刻,笑道:“還未到秋日,就有黃葉落下,夏行秋令,有肅殺之氣,六扇門就是六扇門,果然與別處不同。”

    總捕頭湊到寇尚書旁邊耳語了幾句。

    寇尚書忙朝嚴世蕃陪笑道:“馬上就到飯點了,旁邊有一座滿香樓,飯菜尚可,不如先過去用飯?”

    嚴世蕃擺擺手,道:“我看這院子就挺好,擺上桌椅,就在這里用飯吧�!�

    “這里?”寇尚書面上尷尬,“這里可是六扇門的前院,這個……外頭人來來往往的�!�

    “這有何妨,設(shè)個屏風就是�!眹朗擂敛辉诤�,朝整整齊齊站在一旁的六扇門捕快努努嘴,笑道,“這不就是天然的屏風么�!�

    用捕快來當屏風,總捕頭的面色不甚好看,早前倒是聽說過嚴世蕃用美女當肉屏風,那是他家中私事,也就罷了。六扇門捕快好歹是為朝廷維護法紀,被用來當肉屏風,實在太過分了。

    寇尚書一怔之下,也不管總捕頭的臉色,陪笑道:“還是嚴公子想的妙,來來來,你們趕緊布置起來。嚴公子,咱們先到里頭喝杯茶,等他們布置妥當了再用飯。”

    嚴世蕃含笑頷首,搖著折扇,隨寇尚書往里頭行去。

    耳房內(nèi),今夏恨得幾乎咬碎了牙,楊岳也是眉頭深皺。

    第一百三十三章

    很快桌椅擺下,錦布鋪上,酒菜則從滿香樓送來。

    嚴世蕃慢吞吞地從當肉屏風的捕快前走過,忽得問道:“我記得,六扇門里頭,似有位女捕快,怎么不見她在這里?”

    居然還記得她!今夏惱怒地摳緊窗欞。

    童宇正要開口,被總捕頭以眼神制止。

    “是有位女捕快,今日一早就往城郊去辦案,夜里還得蹲守,所以還未回來�!笨偛额^素知嚴世蕃好色,今夏好歹是他麾下一員干將,他自然還得護著她些。

    嚴世蕃瞥了總捕頭一眼,總捕頭面不改色,并不準備退讓。

    眾官員陪著嚴世蕃入席。舉杯之際,刑部右侍郎鄢懋卿朝嚴世蕃笑道:“嚴公子,有件事我先向您稟一聲,您這起案子,圣上交由三法司會審,我們斟酌再三,審議結(jié)果是——三千兩紋銀,您以為如何?”

    嚴世蕃掏了掏耳朵:“多少?”

    鄢懋卿觀察他神情,試探道:“要不,二千兩?”

    “什么?”嚴世蕃瞇起眼睛。

    “多了?那……那就一千兩?您也知曉,圣上責令嚴查,我們也得有交代,是不是?”

    嚴世蕃懶懶道:“我覺得上千不好,這樣吧,八百兩紋銀�!�

    “八百兩?”鄢懋卿為難地看向其他官員,見眾人皆不吭聲,只得勉強笑道,“……那就依公子所言,八百兩紋銀�!�

    耳房內(nèi),今夏聽得莫名其妙,低聲問楊岳:“什么八百兩?”

    楊岳搖搖頭,示意他也沒聽懂。

    外間繼續(xù)觥籌交錯,忽然聽見有人通報:“陸僉事求見尚書大人�!�

    今夏一愣神,陸僉事?是陸繹,他回京了?!

    “哪個陸僉事?”寇尚書居然一時反應不過來,立時有人附到他身邊耳語了幾句,“……他回京了?他怎么知曉我們在這里?這個……”堂堂刑部左侍郎,此時居然有點緊張,嚴世蕃怎么說也是朝廷欽犯,若讓陸繹看見在六扇門內(nèi)宴請他,不知會不會惹出事來?

    嚴世蕃輕松笑道:“原來陸僉事回京了,快快有請!”

    不好違嚴世蕃的意思,寇尚書只得讓人將陸繹請進來。

    又看見陸繹的身影,今夏喉嚨一陣陣發(fā)緊,雙目緊緊盯著他,只恨不能再將他看得清楚些……

    “原來諸位大人都在,請恕言淵冒昧了。”

    陸繹微笑著向在座各位官員施禮。

    看見他,嚴世蕃似乎心情頗為歡愉,喚人給陸繹添了椅子和碗筷,與他閑聊了好一會兒些兩浙的風土人情,才問道:“你今日來找寇尚書,可是要事?”

    “聽說嚴公子回京,爹爹要我來探望,沒想到昨日到了刑部大牢撲了個空,才知曉您被寇大人請至家中。”陸繹風輕云淡道,“原還擔心您起居不便,所以特來探望,想不到連六扇門的捕快都可以當您的肉屏風,看來我是多慮了。”

    他這話,說得在座其他官員面上都不太好看。

    嚴世蕃拍了拍他肩膀,大笑道:“多慮了、多慮了……對了,你還有所不知吧,方才他們才告訴我,三法司會審,已經(jīng)給我定了罪名,貪墨八百兩紋銀�!�

    聞言,今夏這才明白之前那番討價還價是為了什么,不由在心中冷笑,嚴世蕃身為工部侍郎,每年貪墨的紋銀何止百萬,最后居然定罪為區(qū)區(qū)八百兩紋銀,恐怕連街邊小兒都要笑掉大牙了。

    陸繹聽了這話,神色間波瀾不驚,目光緩緩掃過在席間的諸位三法司官員,過了片刻才淡淡一笑:“還真是我多慮了�!�

    此時一片銀杏葉隨風輕飄而下,正落在陸繹面前的席面上,他取下來,端詳片刻,笑道:“還是夏日,怎得這葉子就已經(jīng)黃了?未到秋日,就有枯葉落下,這可不是吉兆。聽說夏行秋令,多肅殺之氣,嚴公子多保重才是�!�

    他這席話,話中有話,意有所指,嚴世蕃何等聰明,又豈能聽不出來。

    “你我都在樹下,既有肅殺之氣,陸僉事你也該多保重才是�!彼Φ馈�

    陸繹微笑以對,已無需再多言,起身告辭而去。

    待他出了六扇門,嚴世蕃面上的笑漸漸變?yōu)槔湫�,寒意滲人。

    三日后,三法司會審定案,原工部侍郎嚴世蕃專權(quán)弄職,貪墨白銀八百兩,發(fā)配雷州。

    而圣上已覺得處罰過重,下令若再有人敢上與鄒應龍相同的奏折,立斬!

    從表面上看,似乎嚴家受到重創(chuàng),實則不然,圣上此舉恰恰堵住扳倒嚴家的路,讓人無力進攻,只能坐待嚴家的反撲。而嚴世蕃壓根也沒去雷州,而是一路游山玩水,反倒回了江西老家,蓋房建樓,衣錦還鄉(xiāng)一般。

    而在京城,藍道行除了照顧白鹿,還常被圣上召喚談論道學,頗受賞識,進入西苑為圣上扶乩問仙,被尊為藍神仙。

    嚴世蕃之事他在宮中早有耳聞,這日收到陸繹傳入宮中的迷信,得知嚴嵩今日將進宮進呈密札,遂在扶乩時,假托神仙之言,對圣上道:“今日有奸臣奏事。”

    圣上對神仙之言深信不疑,等了半日,見到嚴嵩前來覲見,不由在心底對他存了奸臣之嫌。

    陸繹深知,要扳倒嚴嵩,在朝中籠絡(luò)再多的人也無用,只有讓圣上對嚴嵩失去信任,才能真正將嚴家連根拔除。所以他此舉就是利用藍道行扶乩之便,加上圣上癡迷仙道,在圣上心中一點一點地種下對嚴家的懷疑。

    他的用意,藍道行很清楚,且比他更加清楚自己應該怎么做。

    一日,圣上又讓藍道行扶乩,問神仙道:“今天下何以不治?(為什么天下未能大治?)”

    藍道行心知機會已到,托神仙之言答道:“賢不竟用,不肖不退耳。(賢臣不用,奸臣當?shù)�。)�?br />
    圣上又問:“誰為賢,不肖?(誰是賢臣,誰是奸臣?)”

    藍道行心下遲疑片刻,意識到自己不能做得太過明顯,得把陸家撇清,遂答道:“賢者輔臣階、尚書博;不肖者嚴嵩父子。(賢臣如徐階、楊博,奸臣如嚴嵩父子。)”

    圣上看著“神仙”的回答,眉頭微皺,忽而抬頭望向藍道行,目光犀利之極。藍道行雙目澄清,平靜之極,如尋常一般盤膝而坐。他知曉圣上生性多疑,且自負聰明,除了道士之外,幾乎不相信任何人。

    半晌之后,圣上又問道:“上帝何不震而殛之?(既然如此,上天為何不降天譴于奸臣?)”

    此問話犀利之極,稍有答錯,不僅無法撼動嚴家,且連藍道行自己都可能有殺身之禍。

    藍道行絲毫不亂,提筆答道:“上帝殛之,則益用之者咎,故弗殛也,而以屬汝。(上天處罰他,會讓原本該執(zhí)行的人內(nèi)疚,所以不降天譴,是為了留給圣上您自裁。)”

    看了這幾個字,圣上龍顏大悅。

    這件事情很快傳到了嚴嵩的耳朵,同時也傳到了陸繹耳中。

    陸繹大急,他沒料到藍道行竟事先未與自己商量,便自作主張做了此事。仔細打聽之后,他才得知,為了保全他,藍道行絲毫未提及陸家,而是說了徐階與楊博,故意轉(zhuǎn)移嚴黨的視線。

    這次,嚴嵩的反擊極為迅速,他幾乎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就收買了幾位中官,這幾名中官是在扶乩之時服侍的太監(jiān),指使他們誣陷藍道行啟封偷視,將他打入獄中,逼問究竟是何人指使。

    藍道行被打入詔獄。

    與此同時,還有另外一件事情,原本好好在兩浙抗倭的俞大猷被剝奪世襲蒙蔭,入詔獄。

    而他入獄的緣故讓陸繹看了就想罵人——有一伙倭寇在兩浙沿海游蕩,胡宗憲兵力有限,騰不出手來收拾他們,以至于他們跑去福建搶了一把。福建巡撫大怒,都察院監(jiān)察御史李瑚狀告胡宗憲縱敵逃竄,以鄰為壑。胡宗憲知曉李瑚是福建人,他疑心自己人中有內(nèi)奸,查了一圈,恰好查出俞大猷也是福建人。于是胡宗憲二話沒說,把這個黑鍋推到俞大猷身上,上奏圣上。圣上大怒,當即下令,削去俞大猷官職,抓入詔獄。

    同一時候,陸繹的兩名至交好友被抓入詔獄,他急急往詔獄趕去,卻在途中被岑福岑壽兩人攔下。

    “大公子,老爺請您回去!”岑福有禮拱手道。

    “我現(xiàn)下有急事要辦,回頭就去見爹爹�!标懤[道,“你們讓開!”

    岑壽不肯讓開,且手牢牢拽住陸繹馬匹的韁繩:“大公子,老爺說了,一定要我們把你請回去!您就莫為難我們了�!�

    陸繹冷眼看著他們,驟然出手,食指中指如鉤,直探岑壽雙目,這下去勢甚快,岑壽仰身躲閃,顧不上手上。陸繹中途變招,輕松奪回韁繩。

    “大公子!”岑福急道,“老爺連日身上不好,您是知曉的。我們難交差是小事,可老爺?shù)纳碜咏?jīng)不起著急。您便是有急事,見過老爺之后,再辦就是。皆是,我二人絕不敢再攔您。”

    想起爹爹的身子,陸繹凝眉片刻,長嘆了口氣,調(diào)轉(zhuǎn)馬頭,朝家中飛馳而去。

    宮中,藍道行也聽說了俞大猷之事,他與陸繹同在岑港抗倭之事,對俞大猷為人也甚是尊敬,聽說此事不免詫異,遂尋機與陸繹密會,方才得知此事是嚴世蕃設(shè)下的毒計。雖說陸繹已在想法保出俞大猷,但藍道行卻知曉以嚴世蕃的陰險為人,此計不成必定再生一計,若再不想法盡快扳倒他,恐怕陸繹危矣。

    一日,圣上又讓藍道行扶乩,問神仙道:“今天下何以不治?(為什么天下未能大治?)”

    藍道行心知機會已到,托神仙之言答道:“賢不竟用,不肖不退耳。(賢臣不用,奸臣當?shù)�。)�?br />
    圣上又問:“誰為賢,不肖?(誰是賢臣,誰是奸臣?)”

    藍道行心下遲疑片刻,意識到自己不能做得太過明顯,得把陸家撇清,遂答道:“賢者輔臣階、尚書博;不肖者嚴嵩父子。(賢臣如徐階、楊博,奸臣如嚴嵩父子。)”

    圣上看著“神仙”的回答,眉頭微皺,忽而抬頭望向藍道行,目光犀利之極。藍道行雙目澄清,平靜之極,如尋常一般盤膝而坐。他知曉圣上生性多疑,且自負聰明,除了道士之外,幾乎不相信任何人。

    半晌之后,圣上又問道:“上帝何不震而殛之?(既然如此,上天為何不降天譴于奸臣?)”

    此問話犀利之極,稍有答錯,不僅無法撼動嚴家,且連藍道行自己都可能有殺身之禍。

    藍道行絲毫不亂,提筆答道:“上帝殛之,則益用之者咎,故弗殛也,而以屬汝。(上天處罰他,會讓原本該執(zhí)行的人內(nèi)疚,所以不降天譴,是為了留給圣上您自裁。)”

    看了這幾個字,圣上龍顏大悅。

    這件事情很快傳到了嚴嵩的耳朵,同時也傳到了陸繹耳中。

    陸繹大急,他沒料到藍道行竟事先未與自己商量,便自作主張做了此事。仔細打聽之后,他才得知,為了保全他,藍道行絲毫未提及陸家,而是說了徐階與楊博,故意轉(zhuǎn)移嚴黨的視線。

    這次,嚴嵩的反擊極為迅速,他幾乎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就收買了幾位中官,這幾名中官是在扶乩之時服侍的太監(jiān),指使他們誣陷藍道行啟封偷視,將他打入獄中,逼問究竟是何人指使。

    藍道行被打入詔獄。

    陸炳雖然統(tǒng)領(lǐng)北鎮(zhèn)撫司,卻并不代表整個北鎮(zhèn)撫司之中都是他的人,嚴黨勢力之大,詔獄之中也有著不少嚴家走狗。

    因嚴嵩此番鐵了心要藍道行承認此舉是受人指使,所以一入詔獄,藍道行就被上了大刑,半日光景不到,人便被折磨地奄奄一息。

    期間,陸繹從刑室之外經(jīng)過兩次,沒有朝里頭望過一眼,但刑室內(nèi)的鞭打聲、烙鐵在火上炙烤的聲音、人在極限時刻的喘息聲,都像尖針一樣扎入他的耳中。

    藍道行什么都沒有說,因此,用在他身上的酷刑也愈發(fā)狠辣。

    陸繹不動聲色,一切如常,直至回到家中,緊閉房門之后,才全身脫力。夜半,陸炳自廊下慢慢踱過,抬眼瞥了眼稍遠處陸繹所住的屋子,隱隱可見內(nèi)中燈火。他望了又望,長嘆口氣,慢慢行過去,叩響房門。

    “爹爹,這么晚還沒睡?”陸繹開了門,忙將他讓進來。

    陸炳坐下:“你還在想救藍道行的事情?”

    陸繹不做聲。

    “你心里應該清楚,這件事情最好的做法,就是讓他死在詔獄,這樣嚴嵩才會徹底失去圣上的信任�!标懕�,“只是你狠不下這個心�!�

    陸繹低低道:“我已經(jīng)收集到很多證據(jù),可以證實嚴世蕃與羅龍文通倭,也有機會扳倒嚴家。他不一定非得死�!�

    陸炳冷笑:“你想一想鄒應龍彈劾之事,最后只鬧了貪墨八百兩紋銀!只要圣上對嚴家還有情分,再大的罪名也無濟于事。最要緊的就是,讓圣上對嚴嵩徹底失望�!�

    陸繹仰面朝天,長長吐了口氣:“……嚴嵩收買的那幾名中官,我已經(jīng)命岑福去逼他們翻供,但他們礙于嚴黨勢力,只怕沒那么容易�!�

    “現(xiàn)下不急,先把人看緊了,等藍道行死了之后,再讓他們翻供。到了那時候圣上后悔也無用,必定對嚴嵩更加惱怒�!标懕�。

    “爹爹,我思量著,只要中官肯翻供,他就可以不死�!�

    “他死或不死,圣上對嚴嵩的惱意也不一樣。”陸炳道,“事情既然已經(jīng)到了這步,你切莫一時心軟,錯失良機!”

    陸繹看著他,默不作聲。

    次日清早,陸繹再去詔獄,看見藍道行已經(jīng)被折磨得體無完膚不成人形。他借故支開看守的人,喂藍道行吃下止痛的藥丸。

    “我會設(shè)法救你出去,你一定要撐住了。”他在藍道行耳邊低低道。

    藍道行搖頭,他已經(jīng)連開口說話都很艱難:“……讓我死……在這里,只有這樣,嚴嵩……才會徹底失去……圣上的信任。”

    沒料到他早就存了這個心思,陸繹說不出話來,只能定定看著他。

    藍道行微微一笑,艱難道:“咱們……一開始就……說好的,棄車保帥,我……求仁得仁……”

    外間隱隱有人聲,陸繹匆匆出了刑室。

    刑室內(nèi),新一輪的嚴刑拷打又再開始,陸繹就在隔壁佯作查看詔獄的筆錄。以他的耳力,他能聽見每一聲從藍道行口中逸出的□□,直至他暈厥過去,被水潑醒,然后再拷打,最后徹底暈厥過去,被拖回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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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夏在六扇門中,也聽說了藍道行的事情。對于藍道行和陸繹之前的關(guān)系,她并不知情,只聽說了他對圣上說的那些話,不管是不是假托神仙之言,心中都暗暗贊賞。后來再聽說他被關(guān)進詔獄,想來多半是要吃苦頭,不由扼腕嘆息,卻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入夜已深,袁益還在院中搖頭晃腦地念誦:“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拱……”

    “別念了,趕緊睡覺去,明兒還得早起呢�!�

    今夏把石磨清洗干凈,拿著水瓢趕袁益。

    袁益不肯:“里頭熱得睡不著,姐,你下次發(fā)了薪俸,咱們就買張竹床,可以放在院子里睡覺,又涼快又舒服,好不好?”

    袁陳氏從屋里出來,手里頭還搭著兩件衣衫,朝袁益噓道:“小聲點,你爹剛睡下。”

    “娘,衣衫我來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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