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

    清梨的手伸在他面前。

    白皙發(fā)光的手腕，華貴精巧的手鐲，五指纖纖，就在他身前。

    頗有不牽手就不收回的趨勢。

    祝今宵猶豫不決，終究還是牽過她的手。只一瞬，就被清梨反手握緊，帶上了馬，坐到她身后。

    馬兒長鳴一聲，邁開蹄子奔跑，耳畔裹挾風(fēng)聲。

    “師兄抱緊我哦�！�

    清梨一只手駕馭韁繩，另一只卻在腰腹處，按住祝今宵的雙手，不許他松手。

    祝今宵的雙手就搭在清梨腰間。

    柔軟得像是云朵，勝過云朵。他第一次學(xué)飛行時，龍身穿梭云朵間，那些云氣在鱗片周圍，如此柔軟。

    卻不及此刻。

    他的耳畔燙起來，手往回縮，磨蹭到清梨的衣料，試圖抽離開，卻突然被清梨的手一壓，將他的手又拽回原位。不帶情緒，但很強(qiáng)勢。

    清梨的目光還是看著前方，就是不許他松手。

    真糟糕。祝今宵腦子里飛速運轉(zhuǎn)，要是這個時候她想對我動手，我連逃都逃不掉。

    可他轉(zhuǎn)念又為自己找借口，馬兒只有一匹這個霉運事件是偶然發(fā)生的，這應(yīng)當(dāng)不是她故意算計我。

    祝今宵暗暗放下心，卻仍覺得氣溫升高。

    清梨的發(fā)絲在風(fēng)中飄蕩，不斷拂到他的臉上。帶著香氣，又勾起細(xì)密的癢。

    好在馬兒跑得快，數(shù)十里路轉(zhuǎn)瞬而過。

    二人在村鎮(zhèn)前下馬，祝今宵自覺去把馬兒牽到樁上。

    清梨往前走了兩步，復(fù)又回頭看他。

    她微微偏頭，目光端詳，金紅珠串流蘇下垂，在風(fēng)中起伏閃爍。

    祝今宵牽過韁繩，愣愣：“怎么了？”

    她說：“師兄，你耳朵好紅�！�

    *

    箜篌骨，多為神鳥喉骨所化。

    會在風(fēng)過時帶起樂音。

    隨使用者的心意，起善念時清凈神思，起惡念時迷惑心神。

    清梨的紅月傘上，曾用箜篌骨放在傘面邊緣，御風(fēng)而嘯。

    現(xiàn)在那舊的已經(jīng)在銅骨鐵牛的蹄下踩得粉碎。

    黃家村有一片梧桐林，據(jù)傳是曾有鳳凰飛過，在此棲息許久。

    梧桐林里面藏有一顆鳳凰蛋。

    清梨本打算直接進(jìn)入林子，箜篌骨可能就在林子中。

    可是發(fā)現(xiàn)村民對林子嚴(yán)防死守，提防每一個外村人。

    清梨二人只好在村子周邊徘徊。

    在外面并不好泄露修仙者身份，不方便以師兄妹相稱，清梨對祝今宵的叫法，從“小祝師兄”變成了一口一個“小祝郎君”“小祝公子”。

    “小祝郎君，你說他們防得這么謹(jǐn)慎做什么？”

    被村民多番阻攔，發(fā)現(xiàn)白日根本沒有進(jìn)林機(jī)會的清梨很生氣。偏偏門訓(xùn)里又不能和凡人動手。

    “箜篌骨對凡人可沒有用�！�

    清梨對此不滿，但直接開搶林子也不是仙人所為。

    “鳳凰蛋。”

    祝今宵言簡意賅。

    “他們未必知道箜篌骨，連百曉生對這消息真實性都是模棱兩可。村民能同心守護(hù)的，顯然是傳說中的鳳凰蛋�！�

    現(xiàn)在，鳳凰蛋在林子里。

    箜篌骨也在林子里。

    這林子被施加法術(shù)，周邊有結(jié)界，隱身訣無用，遁地和飛天都無用。

    “直接和村民說，我只進(jìn)林子尋箜篌骨，絕對不驚擾那鳳凰行不行？”

    “人性多疑。他們不會同意�！�

    兩人繞著村子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村民出奇的警惕，團(tuán)結(jié)的像塊鐵板，盯著二人，決不許可疑人士進(jìn)林子。

    直到清梨逮到機(jī)會，趁著村里兩個半大孩童貪玩出去玩時，迅速取代其身份。

    孩童對林子里的事不了解，問不出所以然，但是足夠清梨照著臉變化出易容面孔，改換身形。

    “小祝郎君不會易容術(shù)嗎？”

    “不會�！�

    祝今宵承認(rèn)得利落。

    他要是會，早就捏一張平平無奇的臉逃難了。哪里會用本來面貌來仙門學(xué)藝，白白惹人注意。

    “我?guī)湍��！?br />
    清梨抬手，觸到祝今宵的下巴。指腹微涼，蹭著他的下巴磨蹭一會，而后食指又沿著他臉下部弧線輕輕往上劃過。

    再兩指捏住他的臉，用力一捏，念出法決。

    那張讓她一見就心池起波瀾的臉，在藍(lán)色術(shù)法下變了模樣。

    【又升了一點！】

    系統(tǒng)激動。

    【請宿主時刻謹(jǐn)記和他貼貼！】

    【不過話說回來，宿主你剛剛摸他下巴的時間有點長啊】

    【這在我們那邊還蠻像登徒子行為的】

    【不過宿主你怎么可能會是想趁機(jī)輕薄他呢，對吧？哈哈哈哈哈哈嗝兒】

    清梨裝沒聽見。

    *

    兩人易容換形進(jìn)村，發(fā)現(xiàn)黃家村比其他凡間村子相比更加安靜，更加肅穆。

    一個鄉(xiāng)間村子，本該雞犬相聞，但這里卻靜默得嚴(yán)肅。

    家家戶戶都有神龕，只是供奉的并非神佛，而是一樽神鳥像。

    結(jié)合黃家村有鳳凰棲息的傳言，不難猜測這是何物。

    “這鳳凰被雕刻得也太丑了，”清梨揪著祝今宵的袖子，忍不住吐槽，“我要是鳳凰，半夜都要到木匠夢里抱怨�！�

    祝今宵抬頭看神鳥像，倒是輕微蹙眉。

    村里圍繞著香火的氣息，就連空氣中都有煙霧，嗅到的是供奉的香燭氣，見到的是香灰飄散的煙。

    兩人逐漸靠近林子，卻發(fā)現(xiàn)林子的守衛(wèi)又增加了。

    清梨手中光芒微動，一片大面積的昏睡訣就要捏成。

    卻聽得身旁一聲提醒，清清淡淡的嗓音：“少門主，門規(guī)規(guī)定，不可對凡人用法決�！�

    清梨頗覺憋屈，藍(lán)色的法決氣息在指尖將散未散。

    那蔥白指尖的藍(lán)色熒光閃爍在祝今宵眼中，他抬頭看向清梨。

    即便用著幻化的身體，他也能想象到她本來模樣時，那雙秋水眸懊惱般垂下，面簾下的臉頰不滿般鼓起的場景。

    清梨的手垂下，藍(lán)色法決就要全部在掌心消散。卻又聽祝今宵頓頓，若無其事般的語調(diào)。

    “但是此時，就你我，誰知道呢�！�

    清梨轉(zhuǎn)頭看他，他用著幻化的容顏，沒有看她，目光閑閑盯著林子。

    清梨一笑，手腕翻轉(zhuǎn)，指尖術(shù)法羽毛般輕揚散出，八階修士的昏睡訣成片打下。

    然而，那些守林人卻并沒有預(yù)料般倒下。

    只見林子里突然散發(fā)一圈環(huán)形氣場，白霧般氣息，與藍(lán)色昏睡訣相碰，轉(zhuǎn)瞬膨脹，又瞬間消失。

    這片昏睡訣，竟然被林子完完全全“吞食”了。

    清梨有點驚訝，不再輕舉妄動。

    “有異動！”

    守林人倒是反應(yīng)過來，立刻高高舉起搬救兵用的鑼鼓，左右搜尋開，更加打起精神盯著四周。

    林子實在獨特詭異，又加上修仙者不可與凡人起沖突，情況變得頗為棘手。

    兩人調(diào)查無果，便溜出村落。事已至此，先吃個飯，再從長計議。

    *

    清梨帶祝今宵，直接進(jìn)入鎮(zhèn)子里最大的酒樓。

    正是傍晚，昏黃暮色與夜色在遠(yuǎn)處一線相交接，樓外挑起的紅燈籠在酒旗旁搖晃閃爍，呼應(yīng)天邊早出的二三星子。樓內(nèi)熱鬧喧嘩，說書人驚堂木拍得響，店小二穿梭吆喝。

    清梨二人坐到臨窗的一桌，小二已經(jīng)殷勤介紹菜品。

    清梨歪頭隨著小二的介紹掃視菜單，祝今宵坐在桌邊不作聲。

    祝今宵目前收入:自身難飽。

    顯然他身無分文，吃不起任何佳肴。

    “小祝郎君想點哪些？”

    他看眼菜單上標(biāo)注的價格，只點了碗米飯。

    清梨手撐下巴，望著師兄。她突然想，小祝師兄身形瘦長，是不是吃不起飯才這么瘦？

    她料定是這樣，立馬一拍桌子：“這些這些都要了！”

    店小二見到大客戶，更加賣力推薦新品菜。

    “燈影牛肉，我店t?一絕！”

    “師兄想點嗎？”

    “……有點貴。”

    這話頭不是拒絕，清梨當(dāng)即拍板：“點！你只是付出了銀子，牛羊可是付出了它的生命��！”

    “客官，瞧這開水白菜，我店精品！”

    “師兄師兄？”

    “價格有點高�！弊＝裣�眸子微微睜��。

    “點！”清梨已經(jīng)拿起筷子，“多好啊師兄，葷素搭配，就應(yīng)該讓青菜和牛羊在肚子里面團(tuán)聚嘛�！�

    最終那菜品擠著菜品，碟子架著碟子，整張桌子都快擺不下。

    系統(tǒng)饞得流口水：【宿主，你快夾筷子牛肉讓我聞聞香。哎呀宿主，你別光盯著你師兄看。】

    *

    酒樓里請了說書先生，坐在廳堂中央，口若懸河地講修仙界傳奇。

    說書先生正講到精彩處。

    講得正是“白雪山神女持傘，斷魂崖銅牛落敗�！�

    仙與妖勢不兩立。

    曾經(jīng)的妖君谷雨隕落已久，少君不被承認(rèn)，生死成謎，失去領(lǐng)袖的妖界更是局勢兇險，風(fēng)氣更亂，幾番反撲修仙界。

    如今的二十四妖獸都是窮兇極惡之輩。引得無數(shù)仙者設(shè)法誅殺。有實力誅殺成功的，都是當(dāng)界宗師領(lǐng)袖。

    舅舅將清梨斬殺鐵骨銅牛的光輝事跡大吹特吹，雇傭不少說書先生，拍著驚堂木，在酒樓里連場開講，大書特書。

    講得那是一個波瀾壯闊，瀟灑動人，意氣風(fēng)發(fā)。

    清梨也吃著飯聽了一會，更聽得酒樓里客人高聲叫好，一口一個夸贊，連聲贊著這白雪山神女神采無雙。

    她耳邊拂過這些虛詞，唇畔碰到瓷杯，輕輕嘗口涼酒。

    只有清梨自己知曉。

    真正的結(jié)局，是同歸于盡。

    看守蝶戀花的妖獸死了。

    自己其實在那時也死了。

    天色已經(jīng)徹底黑如墨色，夜風(fēng)鉆著窗戶縫隙吹過來。

    清梨想到此，心中有些悵然，執(zhí)杯對著祝今宵瞧了瞧。

    而今她的生機(jī)維系于他，唯有提高他的氣運，自己才能活得更久。

    卻見祝今宵此時皺著眉頭，朝著說書先生方向，聽得認(rèn)真。

    舅舅雖然大書特書，夸張用詞，但拎得清輕重，對于清梨紅月傘盡毀之事一點沒提。

    本命神武損壞的消息若被傳開，這對于清梨的安全不是好事。

    但祝今宵是陪她來修傘，對那傘破破爛爛的破敗模樣目睹得一清二楚。

    他轉(zhuǎn)過頭看清梨，眉頭蹙起：“這一戰(zhàn)打得這樣辛苦？”

    肯定辛苦，不然何至于紅月傘都折斷。

    清梨本來想說沒關(guān)系，話到嘴邊卻是停住，轉(zhuǎn)而朝他點點頭：“嗯，付出了很大代價。”

    她放下酒，雙手搭下巴，盯著師兄看。

    小祝師兄的那雙眼睛真漂亮，比丹鳳眼圓一點，比桃花眼冷一點。

    【狗狗眼！】

    系統(tǒng)興奮起來。

    【我打賭他全心全意看一個人時一定是狗狗眼！】

    清梨敲敲額頭，示意系統(tǒng)：你安靜點。

    【你不想看這雙眼睛動情到起了一層白霧卻依然執(zhí)拗專注盯著你的模樣嗎？】

    想，很想。但不是現(xiàn)在。

    祝今宵依然沉默，不知在想什么。

    清梨清清嗓子：“師兄，你是不是在心疼我？”

    祝今宵的表情一頓。

    心疼？妖界的少君，對一個剛剛殺死了二十四妖的仙門少主，說心疼？

    荒謬。

    可笑。

    怎么可能！

    祝今宵沉默半晌，卻只是將桌子上的骨頭湯推過去：“這個好喝的，你多吃點。”

    頓頓，又認(rèn)真補(bǔ)一句：“聽說對補(bǔ)身體很好�！�

    清梨的眼神往下瞟，又掃過碗筷飯菜。

    “師兄不愛吃辣嗎？”

    桌子上菜肴繁多，祝今宵的筷子在咸香口味上動得勤，卻根本沒動過加辣椒的菜肴。

    “不吃。怎么了？”

    清梨的語調(diào)輕快：“沒什么，記一下師兄的喜好�！�

    祝今宵的筷子，瞬間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嘆口氣開始悶聲扒米飯。

    這位少門主，他從前從未近距離接觸。

    最初從妖界隱秘傳聞中，聽聞她缺了縷魂魄。七魄喜、怒、哀、懼、愛、惡、欲中，她損傷一魄。

    祝今宵還在疑惑缺少魂魄是什么樣子。

    后來他進(jìn)山門，清梨聰明伶俐，與常人并沒有區(qū)別，甚至更加美麗靈秀。

    只是這少門主，總說些奇奇怪怪的話。

    這兩天的話，總讓他不得不想想，又不敢深想。

    只能在此刻扒著白米飯不接話。

    【宿主，一起吃飯是發(fā)展感情的最佳途徑，建議以此來增加龍傲天氣運值�！�

    系統(tǒng)提醒。

    【好戀人一定是好飯搭子！】

    清梨打個響指：“我也不吃辣，我以后可以經(jīng)常和陪師兄吃飯�！�

    她還順口補(bǔ)充：“我不比師兄門口的小黑狗要有趣嗎？我不僅能一起吃飯，還能一起聊天呢。”

    祝今宵差點嗆到。這話說的，好似除了這頓飯，以后還有千千百百頓飯等著他。

    清梨的聊天方式是東一榔頭西一棒子，前一秒問菜肴，后一秒又問修煉。

    “師兄是想當(dāng)?shù)ば�？�?br />
    祝今宵的筷子停了停，借著嚼東西的動作掩飾，含糊應(yīng)了一聲。

    清梨便手扶著碗邊緣，歪著頭若有所思。

    她想，我一定要盡快把師兄弄進(jìn)內(nèi)門。

    外門離她太遠(yuǎn)，煙熏火燎的爐火還會碰到師兄的臉。哪里有內(nèi)門離她更近，更讓她觸手可及。

    燈火暗下，祝今宵心中卻想，他并不是想當(dāng)什么丹修，他只是想找到丹藥配方，找到能幫助妖界師娘緩解疼痛的丹藥。

    可惜，他在仙門觀察這么久，并沒有找到他需要的方子。

    唯一能解決他燃眉之急的，唯有白雪山的仙草。

    *

    夜晚。

    客棧院子。

    那“紋身”又流動起來，繞到祝今宵的脖頸。在月色下細(xì)看，像是一灘墨水。

    這是妖界里，墨妖傳遞信息的方式。而墨妖的真身，遠(yuǎn)在千里之外的妖山，照看著師娘和那一群小妖怪們。

    “少君，我們逃吧�！�

    祝今宵不說話。

    墨妖焦急，總覺得那少門主幾次三番過來不是什么好事。

    “少君，先不說這少門主是不是發(fā)現(xiàn)你的身份，會不會把你送到仙門處置。

    “現(xiàn)在我們無依無靠在外面，倘若被其他大妖察覺氣息，會被追殺的。”

    鐵骨銅牛被殺，二十四妖僅剩下七只。

    妖君谷雨當(dāng)年惹下爭議，少君不被妖族承認(rèn)。妖界多的是想要追殺祝今宵再篡位奪權(quán)的派別。況且少君自己都是重傷未愈，打架不占優(yōu)勢。

    少君潛入白雪山，一為躲仇敵，休養(yǎng)生息，二為偷仙草，治好師娘的病。

    但是，這一切都是建立在少君平安保全自己的基礎(chǔ)上。

    “少君，離開白雪山吧�！�

    咱不能因為那少門主長得漂亮就低估了她的危險性啊。

    祝今宵的目光認(rèn)真虔誠：“可是白雪山每月俸祿有五個靈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