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江淼和蘇妙漪相視一眼.
***
臨安城郊外,一座軒峻壯麗別院依山傍水,坐落在枝葉掩映半山腰上.別院門口牌匾上刻著
“六合居
”三個大字,幾名持械的侍衛(wèi)紋絲不動地把守在門口.
一輛青綢馬車從山道上緩緩駛,在別院門口停下.
一穿著月白襕衫青年從車上走了下,給了車夫一串銅板,
“勞煩在此處稍等片刻.”
車夫點了點頭,牽著車一旁等候.
別院門口侍衛(wèi)相視一眼,不約同攔下了走的青年.不清楚青年的身份,只知道穿著樣一身衣衫,得雇馬車前的人一定不六合居座上賓.
青年定住腳步,從袖中拿出一封拜帖,遞給侍衛(wèi),
“臨安府學(xué)學(xué)子容玠,前拜見端王殿下.”
迂回曲折穿山游廊,小廝在前面帶路,后頭跟著江淼和蘇妙漪.
江淼之前此處,所以對園中景致見怪不怪.蘇妙漪卻大開眼界,只覺得里的一草一木比容府多了些意韻.
與容府浮華其表恰恰相反,里有種藏不露蔥蘢之氣,好似萬象回春......
“看見沒,那棵桂樹我救活的.”
江淼忽然回身,頗為得意地朝院墻邊指了指.
蘇妙漪順著的視線看去,果然瞧見了一棵花滿枝頭桂樹.風(fēng)一吹,整個游廊里都沁著桂花香氣.
前面領(lǐng)路的小廝回頭奉承,
“啊,多虧了江半仙指點,我給桂樹挪了個地,果然今年活了!江半仙,邊請......”
小廝終于領(lǐng)著走出回廊,穿一道月門,只見偌大的池塘環(huán)繞著嶙峋怪石,水榭樓臺,水面上漂浮著一層枯黃落葉,被日光映照得微波粼粼,流金溢彩.
“江半仙,老規(guī)矩.您二位先在兒慢慢看著,茶點都已備好,有吩咐隨時喚小的便.”
小廝將引一座涼亭中,便躬身退下了.
蘇妙漪走水畔打量了一眼,只見落葉下,幾尾錦鯉的確懶懶地不動彈,睡蓮也沒開花.仔細(xì)一嗅,空氣中飄著一股臭味,但不從池塘里傳,從身后.
蘇妙漪一愣,轉(zhuǎn)頭見江淼竟在桌邊坐下,用筷子夾了一塊炸得金黃酥脆,沾滿辣椒面臭豆腐.
“!”
蘇妙漪瞬間瞳孔地震,捏著鼻子退了兩步,
“哪兒的!”
江淼面不改色地吃了一口臭豆腐,
“端上的啊.”
蘇妙漪愈發(fā)震驚.
江淼愛吃臭豆腐知道的,只平日里其人都聞不慣個臭味,所以輕易不吃,只有偶爾會去市集上買個一兩塊,吃完后得洗臉漱口,等味道散干凈了再回.
不最重要的......哪個大戶人家上茶點的時候上臭豆腐啊!
山清水秀,瓊樓玉宇,江淼用一雙鑲金象牙筷子吃著青釉高足盤里臭豆腐.
蘇妙漪整個人都恍惚了,只覺得那臭味和桂花香氣混雜在一,直沖的天靈蓋......
“知道喜歡吃個不會之前的時候,特意跟提的吧”
蘇妙漪退亭子外面問.
江淼翻了個白眼,
“看我像蘇安安嗎惦記著吃我第一次的時候,便備些.我也看著與投緣,才三番兩次的看風(fēng)水.”
“要不人家,都吃不上飯.現(xiàn)在些......”
江淼噎了噎,放下筷子,朝蘇妙漪挑眉,
“好歹主人家的心意,躲那么遠(yuǎn)像話嗎”
“......”
蘇妙漪硬著頭皮回了亭子里,在江淼身邊坐下.
一回才發(fā)現(xiàn)桌上除了臭豆腐,有不少市井小吃,不基本見不尋常甜口,都咸口和辣口,像特意為了江淼準(zhǔn)備的.
蘇妙漪生出了一絲疑心,不快壓了下去,轉(zhuǎn)問道,
“別光顧著吃啊.倒看,池塘能看出問題”
江淼頭也不抬,
“急等我吃完再.”
蘇妙漪嘴角抽抽,
“都看不出,在兒拖時間辭吧.”
“被發(fā)現(xiàn)了.”
江淼夾著塊臭豆腐眨眨眼,伸手朝蘇妙漪邊遞,
“味道真不錯,也嘗嘗”
蘇妙漪剛身子后仰,被江淼一句話止住動作.
“吃得臭中臭,方為人上人.蘇妙漪,不見財主”
蘇妙漪面露痛苦,心一橫,吃下了江淼筷子下臭豆腐.
“容公子,殿下在里面等您.”
六合居下人將容玠引進(jìn)一座水榭后,便躬身退下.
水榭里寬敞明朗,一覽無余,唯獨設(shè)了一方束腰高花幾和兩把梨木鐫花椅.只兩把椅子朝向,卻并非面對面,通通對著臨水窗口.
可水榭雕花窗也只開了半扇,水風(fēng)輕送,掀動窗子里青色帷紗和竹簾,連帶著地上原本齊整如一竹簾影子也波動,似水上漣漪.
在唯一敞開的半扇窗前,立著一道頎長身影.
那人穿著一身深青圓領(lǐng)錦袍,繡著藍(lán)黑色的落英暗花,腰間束著玉帶勾宮絳,低調(diào)拙樸中藏著隱逸儒雅的矜貴之氣.
“草民容玠拜見端王殿下.”
端王卻連頭都沒有轉(zhuǎn),仍不錯眼地盯著窗外,像被外頭極有意思景致勾住了心神,與容玠搭話時也有些心不在焉.
“可知本王小的時候,最害怕聽的三個字的名字......”
“容九安.”
“那時父皇訓(xùn)斥諸位皇子時,總會帶上
——容九安如何如何,又如何如何,些蠢材,再讀十年書都比不上人家容九安......”
“容九安,本王可在的陰影下熬了好些年頭啊.”
容玠不動聲色地直身,眼眸低垂,口吻謙恭卻不卑弱,半晌才道,
“殿下皇子,炳如日星,怎會被區(qū)區(qū)一粒塵芥遮去光輝.”
端王一愣,終于轉(zhuǎn)頭,露出一張與容玠年紀(jì)相仿的英俊面容,只那雙眉眼更溫潤親和,不似容玠般清冷疏離.
“久聞不如見面......”
端王唇角微彎,面上的笑意更甚,
“容九安,倒與父皇和顧先生口中的不大一樣.”
那笑容里帶著些恰如其分世故,剛好能叫人放下戒備,卻又不覺得油滑.
容玠回應(yīng)道,
“人都會變,殿下.”
端王若有所思,忽然又,朝容玠擺擺手,
“先坐下等等,待本王送客后,再與敘舊.”
送客......
容玠神色微頓,目光逡巡了一周,水榭內(nèi)除了兩個,再無旁人.
正當(dāng)奇怪客從何時,窗外忽然隱隱約約傳女子交談聲,那聲音漸行漸近.
端王明顯慌了,側(cè)身朝窗后躲了躲,又伸手將半開窗戶掩了大半,轉(zhuǎn)頭朝容玠拼命使眼色,示意躲身后不要作聲.
容玠一一照做,順著端王視線朝窗外看去.
雕花窗只剩下一道縫隙,剛好能看見一個下人領(lǐng)著兩個女子從對岸水畔經(jīng),其中一個穿著杏黃三澗裙女子背影看眼熟.
下一刻,那女子在樹影下側(cè)臉.清水芙蓉的面孔,靈動狡黠眉眼......
蘇妙漪
容玠一怔,目光轉(zhuǎn)看向端王.
見端王眼笑眉舒地望著窗外,臉上一幅興味盎然的表情,容玠眸光微微一沉.
“池塘我已看,形狀不好.”
水畔,江淼負(fù)著手走在最前頭.
六合居下人手里捧著紙筆,跟在江淼身后一邊記一邊應(yīng)和,
“.”
“所謂片前半月塘,財谷百千倉,該改成半圓形.”
下人筆鋒一頓,面露難色,
“......江半仙,可我本半圓形.”
江淼噎了噎,
“嗎我看不出......那里不垮了一塊半圓垮了一塊,便有了尖角極為不祥!必須重新修整!”
蘇妙漪落在最后,一臉懷疑地聽江淼胡扯.
“有水面上落葉,浮一層,會給水帶污濁之氣,也必須日日清掃.”
“至于水里魚,我方才也瞧見了,顏色不好,也得換.宅子屬火,些魚金白二色,五行屬金,金火相克,些魚會被克死......對了,魚數(shù)量上也要注意,別養(yǎng)那么多,養(yǎng)個八只或者九只夠了.行了,基本些......”
話音未落,蘇妙漪卻突然從后頭竄了出,
“有一點!”
江淼和下人不約同看向蘇妙漪.
“江半仙方才同我了,別院的位置其實也不大好.山上濁氣下沉,恰巧匯集在此,因此宅子里才動輒有不祥之征.”
江淼挑眉,
“我嗎”
“啊.可也了,別院主人精心打造,不好叫人棄.所以最好的辦法,叫別院里盡可能多的養(yǎng)些浩然正氣,扶正祛邪,壓制濁氣!”
六合居下人也懵了,剛開口追問,卻被江淼搶了先.
“那浩然正氣,要如何養(yǎng)”
蘇妙漪笑盈盈地從袖中抽出一本小冊子,遞給六合居下人,
“便江半仙好應(yīng)對之策.”
下人看看蘇妙漪,又轉(zhuǎn)頭看看江淼,
“,......”
“世間最能涵養(yǎng)浩然之氣,除了行萬里路,便破萬卷書!一份書單,貴府上下若都能修身養(yǎng)性,博通經(jīng)籍,自然能驅(qū)散府上濁氣!”
蘇妙漪貼心地給那下人指了指冊子上地址,
“若有需要,直接我知微堂訂書便.”
“......好.小的一定如實稟告.”
下人迷迷糊糊地將冊子收進(jìn)懷里,轉(zhuǎn)身繼續(xù)帶路.
江淼與蘇妙漪在后頭竊竊私語.
“得有鼻子有眼的”
江淼嘖了一聲.
“彼此彼此,不都跟學(xué).”
“叫偷師......”
二人正交頭接耳,忽然,蘇妙漪敏銳地察覺,驀地回身,朝池塘對岸水榭看去.
可除一片被夾在窗外的青色帷紗,都沒發(fā)現(xiàn),于快收回視線.
水榭里,最后一扇掩著縫窗扉被闔上.
待蘇妙漪一行人的腳步聲徹底走遠(yuǎn),端王才松了口氣,轉(zhuǎn)身回梨木鐫花椅上坐下,又熟稔地招呼容玠,
“九安,坐吧.”
“殿下要送的客,便二位”
端王喝了口茶,
“本王六合居風(fēng)水不大好,每年都要請那位江半仙看看.至于另一位......”
話音頓了頓,端王挑眉,笑道,
“本王倒未曾見.不瞧著也個有趣的女子,改日派人出去打聽一番.”
容玠抿唇,默不作聲.
端王放下茶盞,與容玠寒暄了幾句,問扶陽縣主近況,問容玠如今在府學(xué)境遇.
“雖錯了科舉,可卻趕上了朝廷振興官學(xué).直取入仕名額,一看家世,二看行狀,三看才學(xué).單論三樣,臨安府學(xué)里有誰能比得上容九安”
“棘手的,恰恰家世.”
容玠不動聲色道.
端王愣了愣,也,反應(yīng).
直取入仕所論的家世,并非指父祖輩仕宦資歷和爵位高低,只重
“清白
”二字.
何為家世清白,祖宗無犯罪之男,親族無再嫁之女.
容玠祖父和父親,均罪臣.可皇帝當(dāng)年并未追究容家其人罪責(zé).所以容玠既罪臣之子,卻又并非賤籍,清白也可以,不清白也有理有據(jù),只能看負(fù)責(zé)評議學(xué)官究竟何心意.
“原顧先生讓六合居,為了件事.”
端王若有所思,
“有何難.本王待會便手書一封,替作保.”
見答應(yīng)得如此干脆,容玠眸光微閃,
“汴京怕有人不愿看見草民入朝,若此事鬧大,或許會連累殿下.”
端王笑了,
“旁人愿不愿意見入朝,與本王何干.只要此事不會觸怒父皇,本王做做了......容九安,別忘,家府上掛著那塊
‘鸞翔鳳集
’御賜匾額,有那四個字在,誰敢一句不清白”
容玠掀了掀唇,身朝端王道謝.
“走吧,去書房找筆墨.”
端王倒干脆利落,清楚容玠意后,便直接帶著離開了水榭.
二人沿著水畔朝書房走去,池塘邊沒了江淼和蘇妙漪身影.
端王卻忽然頓住了腳步,指著那鋪滿落葉的池塘問容玠,
“九安,依看,本王池塘為何養(yǎng)不活花草和錦鯉”
容玠也轉(zhuǎn)眼看去,停頓片刻,道,
“塘里引的山泉水,比尋常池水更清冽.可養(yǎng)花和魚,都喜溫忌冷種類.再加上落葉未能及時清理,臟污水質(zhì),所以才會如此.”
“所以,與江半仙方才風(fēng)水忌諱沒關(guān)系”
“關(guān)系不大.”
端王回身看向容玠,
“既如此,方才為何不”
“非所言,勿言.”
容玠抬眼,不偏不倚地對上端王視線,
“殿下并非不清楚池塘水性,之所以任由那半仙信口開河,自然有殿下理由.草民若貿(mào)然戳穿此事,便逆勢為,豈不徒惹殿下不快”
“既如此,現(xiàn)在為何又肯了”
“因為殿下問了.殿下既么問,便聽草民坦誠相告.草民此刻回答,便順勢動.”
端王笑了,笑聲里多了些真情實意,
“容玠,從前我只覺得于清正剛直,與我并非同路人.可今日一見,原我錯了,先生才對.”
著,端王伸手拍了拍容玠肩,定定地看著,
“順勢為,借勢進(jìn),固然做人之道.可我不個安于天命人,也如此.”
容玠側(cè)頭,目光看向端王扣在肩上手指.下一刻,聽見端王忽然變得鄭重的聲音.
“既等不天時,容玠,可愿與我一同造勢”
***
離開六合居時,總管親自將容玠送門口.
總管本要為容玠安排下山馬車,容玠卻拒絕了,
“不必勞煩,我已讓上山車夫在外等......”
看向六合居外空空蕩蕩山道,容玠的話音戛然止.
“那車夫等了一會兒,嫌時間太長,便自行下山了.”
六合居門口把守護(hù)衛(wèi)如實回答.
總管剛要轉(zhuǎn)身去安排馬車,卻見一輛馬車被牽門口.緊接著,身后便傳兩個熟悉的女聲.
“六合居主人究竟何方神圣,真的不能見一面么”
“別了.我了三次,一次都沒見著人.”
蘇妙漪和江淼從六合居內(nèi)走出,竟和容玠撞了個正著.
蘇妙漪一愣.
江淼也面露詫異,朝六合居里又看了一眼,
“容玠,為會在兒!”
容玠望向蘇妙漪,未得及回答,聽得一旁的總管笑道.
“原容公子和江半仙相識啊,那正好,容公子便隨二位馬車一同下山吧.”
馬車緩緩朝山下駛動,在總管的目送下離開了六合居.
車內(nèi),江淼坐在正中央,容玠和蘇妙漪各坐在一側(cè),彼此都在不動聲色地打量對方.
“義兄六合居做”
蘇妙漪瞇了瞇眼,問道.
“話該我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