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她點點頭,目光掠過兩個小宮婢的臉,有種陌生又熟悉的感覺。她從未有過這里的記憶,卻極為熟稔地一路穿過朱紅宮墻,站在了太和殿中央。
皇帝瞧著年紀(jì)不大,滿身溫潤如玉的氣度,倒不像個一國之主。他身著明袍并未坐下,而是背手看著龍椅。
“皇姐,李長青自刎了。”
他似是惆悵,這番話說完后半晌都不曾動過,隨后才緩緩轉(zhuǎn)身。
沈聞溪腦子一聲嗡鳴,心底深處涌上來極大的悲傷和惱怒——她尚不知這是從何而來的情緒,就聽見自己努力保持著平靜說:“李長青與皇室斷絕關(guān)系已有八年,如今一介草民,皇上就莫要再管了。”
李諫聞言笑了兩聲,溫聲說:“皇姐從前與他最是要好,朕還怕皇姐傷心,如今看來,皇姐真是薄情。”
“皇上倒是宅心仁厚,將八年前的知情人全都好生伺候,只是他們無福消受,竟然都死了干凈�!�
沈聞溪垂著眼,似乎沒看見他陰沉下來的臉色。
“李云夢,你就能撇干凈?”
他從袖子里掏出一把玉笛扔在她面前,慍怒道:“你當(dāng)初選擇輔佐朕的時候,李長青就已經(jīng)被你放棄了,不是嗎?”
“就連朕也不過是你的棋子,若非你愿意,朕也早就死了�!�
“皇上貴為龍體,莫要拿自己開玩笑�!彼湫σ宦暎降滓矝]說什么。
那玉笛砸在地上斷成兩截,她就這么靜靜的看著,像是透過它見到了某個人。
李諫走下臺階,左手端起她的下巴,臉上浮起一點微紅:“皇姐,如今這宮中上上下下已經(jīng)沒人與朕爭奪你了�!�
“惡心�!�
沈聞溪用力瞥過臉,狠聲啐道。
“你說朕惡心?”他沒有起身,反而大笑起來,“朕心悅你,有什么惡心的?”
“我是你姐姐�!�
她直視著李諫須臾間變換地更加深邃的眼睛,一字一句的提醒。
“你非朕父皇母后親生的孩子,”他從喉嚨里短促的擠出一聲嘲弄般地語調(diào),又惡劣地說,“你真當(dāng)你與李長青那點事朕不知道?”
“需要朕幫你回憶回憶嗎?十年前中秋夜宴,你與李長青在御花園后山的偏廳里都干了什么?”
沈聞溪只覺得腦子脹痛,一大段一大段的記憶隨著他落下這句話開始不斷涌現(xiàn)出來。
這些記憶憑空出現(xiàn),卻冥冥之中好像是真實發(fā)生。她被名為“李云夢”的記憶徹底淹沒,像是真的成了這個人。
鎖鏈斷開的聲音與鋪天蓋地的畫面接踵而至,空間拉扯之間,她再度睜眼,便站在了御花園里。
第23章
故人
不遠(yuǎn)處的保和殿里歌舞升平,嘈雜聲離得太遠(yuǎn),像是隔了一層霧般朦朧不清。李云夢扭頭往那邊看了眼,隨后推門進(jìn)了眼前的偏殿。
這處地方本就鮮少有人,現(xiàn)在大家都在參加宮宴,自然也就落得冷清。
她自小就知道自己的生父并非當(dāng)今圣上,而是已經(jīng)戰(zhàn)死的沈?qū)④��;噬夏罴八⌒∧昙o(jì)父母雙亡,滿門忠烈只剩她一個,便破格將她過繼到皇后膝下,賜李姓,成了皇室唯一的女兒。
李長青是皇后親生,便是無可厚非的嫡子,加上自小飽讀詩書頗有才氣,許多人便心里認(rèn)定他是未來太子。
李云夢入宮那年八歲,李長青十歲,而李諫不過牙牙學(xué)語的幼童,時常纏著兩人玩樂。
兩人都住在坤寧宮中,李長青稍稍長大些就經(jīng)常要去議政廳,她便呆在自己院里做女紅等他回來。
皇后雖然性子溫和,卻實打?qū)嵉氖莻甩手掌柜。于是他們兩個就日復(fù)一日的在宮中相伴長大,看過春陽冬雪,讀過百家詩書。
那年中秋宮宴,李云夢已經(jīng)及笈,他留了書信,神神秘秘地要在御花園與她相見。
她推門進(jìn)去時,李長青正仰頭看著一把潤色的長弓。
“有什么事非要在今天要我來這里?”
李云夢走上前在他身邊站定,他就無比自然的牽住她的手,放在手心微微摩挲。
“我想同父皇說,不做儲君了。”
他側(cè)頭看向有些怔愣的李云夢,在心底嘆了口氣。
“就算你不做儲君,我們的關(guān)系也沒法擺在明面上。你管皇上叫父皇,我又何嘗不是?這于情于理,不合禮數(shù)。”
她只覺得他的想法太過天真,不過是少年一時沖動,便笑著勸規(guī)道。
皇上對他們的期望之重兩人都心知肚明,儲君哪是說不做就不做的。李長青卻意外沉默了,他拉過她擁在懷里,將臉埋進(jìn)她的頸窩。
“云夢,你會走嗎?”
他的聲音悶悶的。
李云夢安撫般拍了拍他的背,卻聽外面?zhèn)鱽硪魂囼}動。她微微推開李長青想看窗外,可腰上一沉,唇齒間就觸上一片柔軟。
他的呼吸顯得有些急促,噴灑在她臉上癢癢的。天空在爭鳴聲中炸成七彩的顏色,照亮了偏廳里相依的兩人,那聲煙花綻放的巨響也掩過了李諫摔倒在地的聲音。
他下意識站起來連滾帶爬的往外跑,期間不知摔了多少次,終于一路回到自己的寢殿里,重重關(guān)上了門。
他最親的兄長和姐姐在御花園中親吻。
李諫渾身發(fā)顫,卻在第二天遇見李云夢時不可控制的將視線落在她鮮艷的紅唇上。
一株小芽破土而出,在往后幽長地歲月里肆意生長,最終填滿了他的四肢百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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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云夢跪在太和殿前,手指有些顫動。
她琴棋書畫當(dāng)中只屬琴藝最佳,李長青便為此學(xué)了長笛,只為有朝一日能與她合奏。
可那日過后一切都沒有機(jī)會了,他們親近之事最終被捅到了皇帝面前�;噬险鹋�(dāng)即封了李云夢為公主,在宮外設(shè)了公主府,無召永世不得入宮。
李長青與皇上大吵一架被禁足東宮,唯有李諫時常悄悄跑去公主府探望,卻也沒見過她從前那般溫婉柔和的模樣了。
她背地教他君王帝術(shù),在奪位時同他說:“阿諫,你想不想做皇帝?”
“想啊,若是我做了皇帝,那姐姐便是長公主,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李諫笑著應(yīng)了一聲,李云夢竟真的幫他登上帝位。
登基那日,李長青卻忽然跪在大殿中央,只求卸下皇室身份,自貶為民。
李諫也并未按照原先約定讓李云夢假死脫身,安排一個新身份,好能讓她名正言順的站在李長青身邊。
他幾乎用盡最大力氣辦了一場冊封典禮,將她送上了長公主之位,又把她軟禁在宮里,不許與任何人來往。
李云夢緩緩抬眼看向極力控制面部表情的皇上,說:“別再模仿他了�!�
“為什么?我分明讓你有了這么崇高的地位,讓你享盡榮華富貴,你怎么還是念著那個死人?”
李諫撕破臉皮,面目就變得更加猙獰起來。
他長開后和李長青有四分像,自登基后,他便開始處處模仿。無論是政見,說話方式,字跡口吻,甚至他的常服也清一色變成月白長袍。
他本性外向頑劣,卻努力給自己套了個四不像的翩翩風(fēng)度,在李云夢眼里顯得幼稚又可悲。
“長青既然已經(jīng)故去,那我也沒有留下來的理由�!�
李云夢自顧自起身,低頭理了理自己的衣襟,手里攥著半枚玉佩。
那是她及笈時李長青給她的,說是請仙人施了法,他們兩人生生世世都會再遇。先前她覺得啼笑皆非,如今時過境遷,竟然也隱隱希望這是真的。
“阿諫,你把我殺了吧�!�
她看著李諫,坦然道。
“你想和李長青當(dāng)一對亡命鴛鴦?想都別想�!�
青年皇帝咬牙切齒,揮袖要招人將長公主關(guān)進(jìn)公主府看守。
“那只能我自己來了�!�
李云夢確認(rèn)一番自己衣衫整潔,接著嘆了口氣,從靴子里拿出把短刀來。
李諫徹底驚慌起來,厲聲吼道:“誰準(zhǔn)你帶這個進(jìn)宮?朕要,朕要誅他九族!”
“阿諫,你其實根本不愛我�!�
她自顧自說著,反手拿著刀在自己胸口比劃。
“你不過是嫉妒李長青,嫉妒他出身,學(xué)問,嫉妒父皇偏寵他培養(yǎng)他,卻從來不重視你。所以你想搶走他所有的東西,包括我的愛�!�
“但是阿諫,無論怎么樣,我和長青都將你當(dāng)作我們最好的弟弟。”
“我死后,這世上就沒人再愛你了�!�
李云夢說完這句話,便精準(zhǔn)地將短刀刺進(jìn)心臟。血液潺潺而出打濕了衣服,她也只是在惋惜不能體面的去見李長青了。
氣息斷絕的那一剎,她終于看見李諫癱坐在地上發(fā)抖,就像十年前那個躲在床上不知所措的孩子一樣。
沈聞溪倒吸一口涼氣坐起來,發(fā)覺自己躺在云夢殿的寢宮里,左手還拿著什么東西。
“李長青……”
她眼瞳微顫,轉(zhuǎn)眼就施術(shù)瞬移到了司命面前。
“仙君,能幫我找個人嗎?”
許是她幾近哀求的神色過于強(qiáng)烈,司命仙君勉為其難的點點頭應(yīng)了,卻在司命薄顯現(xiàn)的那一刻愣了愣。
“聞溪,你要找的這個人陽壽未盡卻白白冤死,執(zhí)念過深,沒有投胎。”
“怎么會?”
沈聞溪退后兩步,扯了扯嘴角:“怎么會?他這一生二十余年都沒有做過惡,為什么落得這樣的結(jié)果?”
“這生死輪回皆有因果,李云夢也不過是你諸多因果中的其中之一,你也別太糾結(jié)了。”
“諸多因果?”
“是,李云夢并非是你歷劫的一關(guān),而是你三魂六魄中丟失的那一魂一魄構(gòu)成的。你生來因為缺這一魂一魄導(dǎo)致仙脈受損,天帝才遲遲不予你仙位,如今歸位,自然是可喜可賀�!�
沈聞溪卻有些笑不出來,神游似的道了兩聲謝,便轉(zhuǎn)身離開了。
司命樂呵呵地繼續(xù)翻看司命薄,卻發(fā)覺有些不對——沈聞溪?dú)w位的那一魂一魄上被天道刻下了烙印。
“聞溪,你對自己的封號可有什么想法?”
“就叫云夢吧�!�
“可有什么寓意?”
“隨便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