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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那也是一個下雪的日子,高子默回到家時見到只會在學校里碰面的駱老師,她站在父親的電動輪椅后,唇邊掛著暖煦溫柔的微笑。

    高書文反手將她帶到身旁,介紹著她新身份。

    子默,這位以后就是你的媽媽了。

    這不輕不重的咬痕,哪會有那時那么疼?

    第四根骨頭

    龍睛金魚

    金色海浪般的橘黃余暉涌滿音樂教室,澆在施坦威光亮的黑漆面上。

    指尖在淌滿金黃的黑白琴鍵輕盈落下,濺起層次豐富清脆悅耳的水花,女孩們或高或低的歌聲伴著悠揚琴聲,是黃昏里在礁石上棲息的年輕人魚們。

    鐺——

    駱希把一個不和諧的和弦迅速掩蓋過去,內心暗暗嘆了口氣,真是夠不爭氣的。

    歌聲和琴聲結束后,駱希站起身拍拍手:“好了,今天就排到這吧,下一次排練是周三放學。等會我把錄下來的視頻發(fā)到群里,歌詞以及和聲還不熟的同學這兩天加強記憶,離圣誕晚會的日子不遠了,大家辛苦辛苦,再努力一下哦�!�

    “好的駱老師!”

    李珊拿著歌譜走到鋼琴旁,問:“駱老師,走臺的話是定在什么時候呀?”

    駱希翻了翻行程本:“大禮堂的檔期我再去確認一下,沒意外的話這個周六彩排走臺�!�

    女孩一臉為難:“啊……周六�。狂樌蠋�,這個周末我有點事,能不能……”

    “你沒辦法參加嗎?好可惜啊,我還想說走臺的時候重新調整一下高聲部的走位,可能會把你調到比較重要的位置�!�

    駱希從琴譜后抽出幾張白紙,指著上面畫好的位置圖給李珊看:“如果你周末沒辦法來的話,我就只好讓莊思敏同學……”

    李珊一改前面猶豫不定的語氣:“沒問題!駱老師,我周末沒有問題!”

    “好,那辛苦你啦�!瘪樝Pπφf道。

    女孩們游魚般離開教室,駱希慢慢把琴譜和白紙整理成一沓,夕陽肆無忌憚地在她身上傾倒著一日里最后的溫度。

    她撈起放在譜架旁的金色懷表。

    黃金表盤有些許時間留下的痕跡,長且細的古董金鏈在余暉里折著細碎的光,拇指掀開帶有精致浮雕的蓋子,機械齒輪咔嗒咔嗒。

    目光落在表蓋內側的刻字上,一晃而過的金光使駱希瞇了瞇眼。

    她把懷表收進琴譜袋的暗袋中,接著給嚴伯打了電話。

    對方很快接起,語氣恭敬:“太太�!�

    “嚴伯,我大概需要十來分鐘才能到校門口。”

    “好的太太�!�

    她試探著問:“那個,少爺他……”

    “太太放心,我已經讓小林接走少爺了�!�

    回頭看了眼窗外已經被吞噬得殘缺不堪的夕陽,駱希淡淡回了聲:“那就好�!�

    駱希回到辦公室,剛進門就瞧見姚冬楠趴在她的座位上,指甲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打著桌旁的恒溫小魚缸,一黑一紅兩條龍睛金魚在水草中悠閑自在地穿梭,它們感受不到透明玻璃外那些龐然大物心里的喜怒哀樂。

    辦公室沒有其他人,駱希順手落了鎖后往辦公桌走:“冬楠,怎么在這等我?”

    聽到聲音的姚冬楠抬起頭,扁著嘴,眼眶通紅,眼淚快要流出來了:“駱�!�

    見狀,駱希趕緊走快了兩步,伸手托起姚冬楠的臉,見她眼下浮著淡淡黑影,皺起眉頭問:“怎么回事?是不是許宇又干什么混賬事了?”

    “周六我媽突然暈倒在地,我一接到我爸的電話就趕緊收拾東西回了趟老家,在醫(yī)院陪了兩天……”姚冬楠越說越急,眼淚已經簌簌滾落下來。

    駱希連忙抽了紙巾給她擦淚:“別著急,深呼吸,然后再慢慢說。阿姨她現(xiàn)在怎么樣啊?”

    姚冬楠深吸了一口氣,把語速降慢一些:“沒事,頭痛眩暈是更年期的問題,昨天下午情況穩(wěn)定后就出院了�!�

    “那就好,我家里還有些白花膠,送的那人好像說過這魚膠對更年期癥狀能緩解一些。明天我拿來給你,你寄回去給阿姨燉來吃,堅持一段時間看看有沒有改善�!�

    駱希拿起自己的馬克杯,放入個紅茶包,走到飲水機旁灌熱水:“那許宇怎么了?”

    “……昨天半夜他來高鐵站接我,副駕被調了椅背,我沒出聲問……然后我回到家,發(fā)現(xiàn)他居然把床單被套都換了,我問過鐘點工阿姨,她說周末沒來我們家……拜托,那是許宇耶!怎么會主動干家務活?”

    窗外的天空隨著姚冬楠一句句哭訴全暗了下來,捧在手里的馬克杯漸涼,紅茶包在水里浸得太久,茶水顏色濃郁得像氧化變色的爛石榴。

    姚冬楠氣得咬牙切齒,杯里水面晃蕩起漣漪:“之前夏令營那一次,我就是害怕一旦我人不在國內,那賤男人要直接把那女人光明正大帶回來家里了!”

    駱希倚在桌邊,彎腰拿起她手里的杯子,垂首看著冷透了的紅茶:“之前該說的我也都說過了,其實你明知道這件事八九不離十,為什么你還要卡死在這段婚姻里面呢?”

    姚冬楠和許宇的婚姻就像手里這紅茶,冷下來后又苦又澀。

    把冷茶倒了再加進熱水,茶味會開始變寡淡,再變冷,再倒掉,再加熱水浸泡,一遍一遍,將袋子里的茶葉味道消耗得一干二凈,最后只會剩下無色無味的白開水。

    “我現(xiàn)在就要賴著不走,專門礙著他眼,大不了和他、和外面那女人拼個魚死網破!”

    姚冬楠一想起那些被掩蓋得不清不楚的蛛絲馬跡,說的每句話都如鯁在喉。

    激動時她往桌子狠拍了一掌,魚缸微微震了震。

    金魚察覺到了什么,倏地竄進藍綠色水草里,只在縫隙之間凸鼓著兩顆可怖的眼珠。

    駱希沒說話,安安靜靜看著姚冬楠。

    姚冬楠被她看得慢慢消了火焰,雖然她比駱希大五六歲,但每次在這種時候,總會顯得駱希比她更年長上好幾歲,沉著冷靜,不像她,一旦火氣遮了眼就胡亂做出決定。

    “駱希,我都三十好幾了……許宇或許是我能遇到的、最好條件的男人了。”

    姚冬楠低聲囁嚅道,揉了揉水泡泡的眼皮,剖白起自己窩囊之處時,鼻梁眉間又涌起一陣酸楚:“就算我現(xiàn)在和他離婚,將來遇到的男人比他還要糟糕那怎么辦?”

    “打住,你得停止這么可怕的想法�!�

    駱希把杯子放到桌上,站起身,針織魚尾裙裙擺垂墜,像濃厚滑順的杏仁奶油。

    她走到衣掛處取下自己的呢子大衣穿上:“走,我們今晚出去喝一杯,邊喝邊好好聊聊這件事,放你一個人,你又要胡思亂想鉆牛角尖了�!�

    姚冬楠吸吸鼻子也從椅子上站起:“你今天不用趕著回家陪老公?”

    她和學校其他老師一樣,只知道駱希的夫家非富即貴,具體嫁的是城東張三還是城西李四,他們不知,駱希也沒在學校里刻意顯擺炫耀過,姚冬楠和她走得近一些,也只是知道駱希的生活是學校和家里兩點一線,偶爾再多一點都需要跟丈夫提前報備。

    駱希把微卷的黑長發(fā)從大衣衣領里撥出:“他這幾天不在國內,我等會跟他打個電話,家里晚一點回去也沒事。”

    話音剛落,琴譜袋里的手機響起鈴聲。

    第五根骨頭

    淡黑鑷麗魚

    天空里缺了一角的月亮蒙著層烏紗,月光泛黃若隱若現(xiàn)池魚整理,看不清也道不明的昏黃一團。

    像只得了病沉在魚缸底蜷成一團的淡黑鑷麗魚,魚鱗一片片從它身上剝落凋零。

    駱希站在窗邊看了一會這令人不太舒服的天色,將窗簾拉起。

    吐過兩回的姚冬楠現(xiàn)在已經睡下,駱希把她脫下的衣物拾起掛好。

    她燒了壺熱水,倒了杯水連同房卡一并放在床頭柜上,熄燈后拉開門離開了房間。

    在下行的電梯里駱�?戳丝磿r間,日本那邊已經接近十一點,高書文下午坐過飛機,今晚應該會早些歇下。

    嚴伯上了年紀,于是剛才和姚冬楠到了居酒屋后駱希便讓他先回老宅,換成年紀最輕的小蔡來替班。

    年輕高大的男孩穿著黑西裝,彎腰給太太拉開車門,寬厚手掌在車門上嚴實擋著:“太太,您小心�!�

    駱希先彎腰坐進了車里,再緩緩收起纖細白皙的小腿,喝了些清酒的臉頰浮起淡淡紅霞:“謝謝你哦小蔡�!�

    小蔡抿緊唇,逆在光里的耳垂微微泛紅。

    車開出一段路后駱希給高書文撥了個視頻。

    手機屏幕里,高書文換了睡衣躺靠在床板上,五十歲出頭的中年男人保養(yǎng)得宜,只有眼角淺淺的細褶透露了些許歲月痕跡:“現(xiàn)在回家了?”

    “嗯……我把同事送到酒店了,現(xiàn)在小蔡送我回家。你呢?要休息了嗎?記得吃藥啊�!�

    微醺的聲音灌滿濃稠糖漿,駱希歪著頭倚在車窗旁,將長發(fā)順到右胸口,橙黃路燈在她姣好的臉側投下交迭幻變的光影。

    隔著屏幕兩人聊著,也沒什么太出格的內容,可和男護理一起候在臥室門口的廖輝聽進耳里卻是渾身哪兒都不舒坦。

    他和駱希相識于高中。

    那時候的駱希樣子還沒完全長開,身板瘦小,未綻放的花苞里藏著寶藏一樣的青澀女孩,但臉上總掛著晃眼干凈的笑容。

    大學時駱希進了上音,而廖輝去了港大,一南一北隔著千里,每日行程豐富的少年自是無力維系遠距離戀愛,再加上大學里有一女生對他窮追猛打。

    女生投懷送抱,他沒抵擋住誘惑,最終在

    上草草和駱希說了分手,在facebook上傳了和新女友的相片。

    重逢是在高宅的一場家宴上。

    私生活向來低調的高董娶了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嬌妻,這樣的八卦消息在公司同事之間自然是最棒的下午茶點心,好幾個版本的故事配著奶茶里的珍珠嚼碎往肚子里咽。

    但萬變不離其宗,故事的中心思想均是山雞飛上枝頭變鳳凰。

    廖輝那時剛當上董事長助理,對這樣的八卦多少帶了些好奇心,只是高書文從來不讓人過分窺探他的家事,他也漸漸掩去想法,專心做好自己的工作。

    直到有一晚,來了份緊急文件需要讓高書文過目,他得到許可后匆匆忙忙驅車趕往高家老宅。

    第一次走進富麗堂皇的宅門,還沒來得及欣賞大廳里近二十米長的華麗魚缸,就被出現(xiàn)在高書文身旁的女人震撼得心跳加速。

    廖輝大腦空白了幾秒,倒是駱希主動打了聲招呼,滿眼詫異地問:“你是……廖輝?”

    他脖子僵硬,下意識地看向高書文,見向來溫文儒雅著稱的老板臉上沒有出現(xiàn)不喜,才硬著脖子點點頭:“好久不見,駱……不對,高太太……”

    “哦?小廖你認識我太太?”

    高書文開口,問的是廖輝,但眼睛看的卻是身旁的妻子。

    廖輝看著駱希緩緩俯下身子,幫高書文整理著襯衫領口的左手無名指上嵌著刺眼的鉆戒。

    她笑靨如花地回答高書文:“對呀,我們是高中同學�!�

    *

    庭院里的噴泉不停歇地工作著,冷煙飄在水面上方,在夜里比天上星辰還要如夢如幻。

    管家已經在門口候著,見太太并沒有醉得走出蛇形,但還是吩咐女傭把廚房的醒酒湯再熱一下。

    “等等端上來三樓吧,我想先洗個澡。”

    駱希把脫下的大衣遞給管家,笑笑說:“這么冷的天,讓你們等我到這么晚,真是辛苦了,王管家忙完也早點休息吧。”

    高書文開始坐輪椅后,老宅便加裝了電梯,但一般這電梯只有高書文用,駱希沿著樓梯往上,走到二樓時腳步頓了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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