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花已經(jīng)蔫了,如一張薄紙般躺在手心。沈安舍不得扔,放在窗臺上晾干后裝進了荷包。
秋日過去,京城下了幾場雪,眼看就到了年下。
這是新帝登基后的第一個明德元年,京中很早就開始布置,熱鬧極了。
沈安坐在窗下看書,看著兩個小丫頭在廊下堆雪獅,就是手藝不太好,堆了個四不像,等燕支來的時候,還將手里的山楂粘到了雪獅眼睛上。
燕支打簾進來,照舊端了一碗藥,這是老先生回藥王谷前開的最后一張方子,沈安在未來幾年里都要一頓不落地喝。
他如今已經(jīng)能不眨眼地喝下苦藥,隨后含入一顆蜜餞,燕支難得穿得喜慶,發(fā)上還帶了支紅翡簪子。
沈安夸了兩句,燕支微紅了臉,扶了扶發(fā)髻,“快到年下了,求個好兆頭�!�
沈安記得去年過年的時候,蕭封觀還在身邊,那時二人關系還比較尷尬,可過年當晚,蕭封觀還是給他包了一個大紅包,說是安枕用的。
沈安微不自覺地嘆了口氣,看向窗外。
窗外梅樹還沒開,為了看著喜慶,燕支讓人用紅布扎在樹枝上討彩頭。
就在這時,燕支也嘆了口氣,說:“要是王爺還在就好了。”
沈安收回目光,重新看回手上的書,可是隔了半晌卻一頁都沒翻。
夜里他們小院兒中的幾人圍在爐子邊吃了年夜飯,然后湊在一起守歲。
沈安有些困頓地坐在一旁,看著屋里幾個女孩兒圍在一起用紅紙剪窗花。
宮里在放花炮。
王府離皇宮近,在院子里能看到遠處宮檐,幾個女孩兒吵著出去看,將沈安也拉了上來。
幾人搓著手站在雪地里向遠處看,眼中被煙火閃出幾星亮光。
沈安站在最后面,這么熱鬧的時候,他卻意外的十分平靜。
“沈安。”
耳旁似乎有熟悉的聲音,沈安回頭看,卻什么都沒有,只有墻角一只歪歪斜斜的雪人咧著嘴朝他笑。
他愣了半晌,才后知后覺,自己也許是十分想念蕭封觀的。
夜里管家冒雪前來,遞給他一封信。
信里只有一封紅包,里面是厚厚一沓銀票,還塞了張小紙條,上面熟悉的字跡寫著:
寶寶新年常安常樂,科考順利。
沈安手指微顫,紅了眼眶。
年后的日子過得很快。
梅花開了又落,房檐上雪水滴答滴答化開,燕支向他抱怨著,說這時候廊下???每日都要擦。
沈安笑了笑,將紅包中的錢分了一些給燕支,讓院里的女孩們?nèi)ベI些春天時穿的戴的。
他很重視這次科考。
這是上輩子一直以來的愿望,若是中了進士就可以封官開府,可以把自己的母親接來,和他一塊享福。
這輩子他依然沒能救下母親,可卻意外地和蕭封觀糾纏到了現(xiàn)在。
孽緣也變成了他的良緣。
去考院前一晚,燕支絮絮叨叨地替他整理衣服,有些擔憂地看向沈安單薄的身骨。
“三月里天還沒暖和起來,考院里又簡陋,晚上又冷,公子熬不住病了可怎么辦?”
在小院里的人眼中看來,沈安就像只不能風吹,不能日曬,也不能雨淋的紙娃娃。
“哪兒這么嬌貴了�!鄙虬卜^一頁書道。
燕支又最后檢查了一遍明日要帶的東西,嘆了口氣。
“若是公子病了,王爺即使在淮南也是要心急如焚的�!�
這次沈安不說話了。
考試院里的確很冷,沈安寫到一半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就在這時門忽然被拉開了。
一個禮部小吏悄悄進來端給了沈安一碗藥和手爐。
此時已經(jīng)入夜,兩邊的學子大多已經(jīng)睡了,小吏仍然不敢多話,急忙把東西放下就走了。
九天后,燕支在考試院門口接到沈安,果然見他瘦了一大圈。
考試院又冷又狹小,到了晚上還有風從門縫中鉆出來,吹得他白日頭疼。
可等他走出院子之后向后看去,心情卻是從未有過的舒暢。
鐘和玉看到沈安連忙跑過去,緊緊抱住了他。
“這下夙愿得償,你可開心了吧!”
沈安笑瞇了眼,后背被鐘和玉拍的啪啪響,沒忍住咳嗽了兩聲。
“我在四豐樓給你擺了酒,慶祝我們沈小狀元來日高中,金榜題名!”
這四周都是經(jīng)過九日蹉跎的學子們,個個面容萎頓。
他們大多是從外地趕來的考生,有的家中貧窮得出不起車馬,即使累得渾身酸痛,也只能自己走回客棧。
所以冷不丁聽了這么句張狂的話,都紛紛回頭看向他們。
沈安趕緊捂住了他的嘴:“你又欠打了吧鐘和玉,上次你大哥打的板子好利索了?”
去年鐘和玉向他大哥討要來了昆侖奴,他大哥原本想著孩子之間攀比正常,即使要去了也不過當個擺件。
沒想到過了兩個月,鐘和玉竟然跟昆侖奴搞到一塊兒去了。
他大哥氣得快要瘋掉,用鞭子抽完了還不解氣,又換了板子,將鐘和玉抽得哇哇直叫,直往他娘身后躲。
原本他娘還護著他,可鐘和玉不知死活,從他娘身后探出半個身來跟他哥叫囂。
“我又沒說要娶他,你發(fā)這么大的火干什么?左不過就待在一塊兒玩玩,哎,我還沒玩兒夠呢,你別把他打死��!”
他娘聽了他這么囂張的話頓時也不護著他了,捏著他的耳朵把他交給了他哥,說打死也沒關系。
鐘和玉養(yǎng)傷養(yǎng)了半年,再出門的時候,自己的好兄弟竟然跟淮南王鬧得滿城風雨。
聽到沈安提起他的舊傷,鐘和玉哭喪著臉。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那昆侖奴長得那樣俊美,我也是沒忍住才……誰成想我大哥真的能把我往死里打呀?”
沈安不忍直視,撇下他上了馬車。
“你等會兒我呀,四風樓酒菜都擺上了,我在那兒有個房間,到那兒洗漱也不耽誤呀。”
……
四月柳絮浮動,天暖了起來。
沈安榜上有名,高中會元。
當日淮南王府上爆竹放了半日,燕支興奮地要出門去給賀喜的平民百姓撒銀子,好說歹說讓沈安攔住了。
她控制不住喜悅之情,忙不迭地讓人去往淮南送信,管家也十分高興,但攔住了燕支:
“老早便派人去送了,姑娘別高興得失了分寸,上頭還有人看著呢�!�
聽了這話,燕支才慢慢平靜下來,只是面上喜色難掩。
“我去為公子準備來日殿試上穿的衣服。”
沈安看著下人抄錄的名次,指尖微顫。
他叫來侍女,讓人將名次送去觀里,供奉到母親的牌位前。
今日云開日現(xiàn),天晴如洗。
沈安推開門站在廊下,久違地聞到了碧桃花的香氣。
……
大殿上,蕭平章高坐在龍椅之上,看到沈安時面色還有些陰晴不定。
選出的三份考卷陳在他眼前,其中最出眾的一篇正是沈安所寫。
就連迂腐的趙閣老看過都連連點頭稱贊,稱此子來日應入翰林。
太監(jiān)高聲唱道:
“一甲三名:狀元沈安,榜眼龔元正,探花戚永寧。”
沈安低頭恭敬地與那二人走上前,可就在此時,一道蒼老的聲音響起。
“陛下,沈安不可為狀元,更不可入翰林�!�
蕭平章抬頭,見出言的是內(nèi)閣次輔聞堯。
“為何不可?”她問。
聞堯走上前一臉正色:
“此子的父親正是勾結(jié)逆王一黨的沈丞相。雖說沈安有陛下舉薦在前,又早已與沈家恩斷義絕,可到底他頭上冠的還是沈姓�!�
“陛下開恩,準允他科考本就是法外開恩,臣以為榜眼,探花二人,雖文采不及沈安,可家世清白,人品出眾,更不曾因內(nèi)宅瑣事而名傳京中�!�
他指的是淮南王與沈安的舊事。
蕭平章思索了片刻,看向沈安�!澳阕约簛碚f,能不能當這個狀元?”
新帝處事不如先帝那般溫和,頗為雷厲風行,殺伐果決,很少有態(tài)度如此軟和的時候。
朝中人不發(fā)一言,可都紛紛在心中掂量著沈安在新帝心中的分量。
沈安走上前,俯首跪地行了一個大禮。
“臣萬死難還陛下昨日之恩,更不愿見陛下為臣之事所煩心�!�
蕭平章似有所覺。
果然沈安道:“臣資質(zhì)平庸,不堪當狀元郎,不堪入翰林。只請陛下賜沈安外放離京,做個尋常小官,治一方平安,以報陛下恩德�!�
蕭平章半笑不笑:“沈卿有如此大德,朕自當成全,荊州,寒州都是好地方,沈卿可有中意的?”
沈安抬頭直視蕭平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