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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雖然用的是問句,但程亭羽現在已有七八分篤定。

    老實跟在頂頭上司身邊的莊九折聞言,難得露出了不知如何回答才好的表情,倒是沈星流主動接過話頭:“具體內情并未公開,你又不是個習慣于跟下屬溝通辦事思路的城市主人,目前外界對此事倒是有過一些傳言,占據主流的說法是‘傳言制造商跟造夢家雖然是同屆的白塔學生,不過夢境之主跟哪一方的勢力都說不上友善,而制造商自從被老同學重創(chuàng)后,就帶著下屬急匆匆脫離了無盡城’�!�

    “……”

    程亭羽掃了莊九折一眼,對方的面部表情告訴她,至少在傳言的內容的表達上,沈星流做到了實話實說。

    沈星流看了程亭羽一眼,笑笑:“其中重創(chuàng)是真的,帶著下屬匆匆離開,也不全是假話�!�

    程亭羽揚了下眉。

    雖然對方沒有評論“跟哪方勢力都說不上好”的真實性,不過偶她相信這個消息應當也有一定的事實依據在其中,否則上個版本的自己在失憶之前,也不至于不顧風險,特地把毆打過的制造商拖過來商量合作事宜。

    所以說超能力還挺影響性格的,否則像她這樣當學生時遵守校規(guī)校紀,進了社會也謹言慎行,注重鄰里和睦的人,到底是怎么把人際關系給搞成了這樣……

    程亭羽按了下額頭,微笑:“所以無盡城制造業(yè)衰落也是我的問題。”

    莊九折立刻表態(tài):“大人不必將此事放在心上,提燈人曾搜集過‘螺絲刀’的消息,他們對無盡城的態(tài)度是‘不能因為以前的矛盾跟矛盾以及矛盾,就放棄未來合作的可能’。”

    言下之意,就是即使兩人以前打過架,“螺絲刀”該跟無盡城合作的時候,也還是會選擇合作,造夢家大人不用把黑鍋頂在自己頭上。

    沈星流忍不住笑:“重創(chuàng)制造商之事,的確不必太放在心上�!庇值�,“不過沒記錯的話,那句話只在我們的內部培訓資料上有……”頓了下,確認,“夢境收集?”

    莊九折沒有反駁,算是默認了制造商的猜測。

    沈星流立刻轉頭看向程亭羽,一本正經道:“造夢家大人,這事你管不管?”

    程亭羽很好說話:“雖然不一定能成功,但你要真想跟造夢家溝通,我可以入睡試試看能不能切換版本�!�

    說話間,三人已經到了劇院檢票處。

    戲劇作家的本體此刻自然是被制作成了肖像畫,掛在月桂樹美術館內為夢境之主的藏品增色,至于眼下的黃金劇院——

    莊九折低聲:“不少人懷疑,戲劇作家在祂的城市內,隱藏了遭受毀滅性打擊后的復活后手,這大約就是大人在擊殺祂本體之后,又將黃金劇院給拖入夢境世界的緣故�!�

    從見面到現在,這位無盡城的前列車長已經隱約把握到了夢境之主此刻的知識儲備,很明白自己應該在何時選擇開口為對方講解,免得將為上司解惑的機會讓給偷藏在城中的某位“友商”。

    程亭羽聞言,一時間若有所思。

    她并不覺得正常情況下的造夢家有著能定位戲劇作家老巢的能力,即使能夠定位,待在黃金劇院中的戲劇作家,也未必能夠輕輕松松被夢境之主擊殺。

    程亭羽從登山包中取出了一樣道具,[不朽的黃金劇院宣傳單]。

    沈星流:“是祂的東西,一旦得到宣傳單的人對上面的內容起了興趣,就很容易跌入黃金劇院的相關副本中,而且這件道具會綁定在所有者身上,擁有它的人,在死亡之前,都無法通過丟棄來擺脫副本的捕捉�!�

    也算是一件挺恐怖的道具,奈何得到單子的人恰好是程亭羽。

    沈星流代入到戲劇作家的立場,一想到祂居然把廣告發(fā)到夢境之主手中,就忍不住為這位白塔的后輩點蠟。

    要不是對方價值不夠,沈星流都得以為,造夢家是在用失憶的方式,來為自己增添藏品。

    黃金劇院會將今日表演劇目公示出來,莊九折主動過去為上司取劇目單,無盡城的居民在周圍來來往往,不時與同伴討論幾句演出內容。

    程亭羽忽然側過頭,看了沈星流一眼,隨口道:“肖像區(qū)中除了戲劇作家外,還有普通的能力者。”

    戲劇作家在竊取物品后,觸發(fā)了白天鵝區(qū)的警戒,被關入了肖像畫走廊。

    至于程亭羽,多半是被造夢家版本下的自己給丟過來善后的。

    那其他參與者,又是因為什么才被副本所捕獲?

    沈星流沒有開口回答。

    他很清楚,老同學方才的話與其說是在詢問自己的觀點,不如說只是梳理思路時的自言自語。

    莊九折的動作很快,此刻已將劇目單取了過來,回報:“大人,今天的表演劇目是《閑事漫談》、《兔子茶會》以及《餅干奇遇記》�!�

    程亭羽按住劇目單的一角,問:“你能看到肖像區(qū)事件的調查結果嗎?”

    莊九折:“我會嘗試調取文件,我現在雖然沒有職務,不過級別還在�!彼粗掏び�,目中閃過一絲躊躇。

    下屬不好開口,沈星流卻沒有顧忌,畢竟他其實不大擔心造夢家切版本來毆打自己——人的適應性能力是很強的,早在白塔求學的時候,他就總是能撞上跟造夢家切磋的機會。

    沈星流:“即使封印了能力,一些權限卻不會隨之丟失,或者你可以試試看,能不能以造夢家的身份,調出想要的資料�!�

    程亭羽最后選擇觀看的劇目是《閑事漫談》,自從經歷過故事書副本后,她總覺得名字的溫馨程度跟故事的獵奇水準可能成反比。

    像《閑事漫談》就不錯,起碼比較樸實。

    不過等表演開始后,程亭羽才發(fā)覺,自己的判斷還不夠準確。

    有著溫馨名字的故事不溫馨,不代表名稱樸素的故事就不詭異。

    第131章

    舊瓶新酒

    黃金劇院的舞臺,

    有種超越了限制的廣闊。

    仿佛不管多少觀眾進來,都一定能被這座劇院所容納。

    這并不奇怪,畢竟作為戲劇作家曾經的領地,

    黃金劇院本質上也是一座城市。

    外人可以持票入場,

    進入自己所在的分區(qū),靠近舞臺的座位價格跟后排位置當然不同,至于包廂票,基本只向熟客兜售。

    然而不管是坐在哪個位置,等戲劇開場后,觀眾的目光都會在第一時間被舞臺上的表演所吸引。

    明明理智上清楚那些情景都不過是虛假的幻影,

    然而在望去的時候,

    卻仿佛看到了一整個真實的世界。

    燈光黯淡了下去。

    視線在降低,觀眾們仿佛乘坐在飛鳥的翅膀上,輕柔地滑進了一座用石頭建造的城市當中。

    天上鉛云密布,

    大片大片的雪花飄落下來,經過窗口的時候,

    接連染上了燭光的色澤。

    道路上來往的市民們已經穿上了最厚實的衣裳,

    寒風卻依舊從他們的領口、袖子中不斷往衣服里鉆,將殘存的熱氣絲絲吹走。

    溫度實在是太冷了,

    能把活人凍成冰雕。

    程亭羽往身邊看了一眼,瞧見沈星流正搓著自己的手,

    白色的水汽從他的鼻子里呼了出來。

    她并不清楚自己現在應該做些什么,

    好在從周圍的人群中獲得了啟事,程亭羽與其他居民走在了一起,

    跟著他們往城市中心的地方走去。

    莊九折全程都兢兢業(yè)業(yè)地護衛(wèi)在一邊,

    半步不肯離開造夢家大人的身側。

    在行動過程中,

    程亭羽沒有踏在雪地上的實感,

    仿佛是自己坐著的那張椅子突然有了滑行的功能,將她一路帶到了燈火通明的中央廣場。

    廣場上,十來個穿著羊皮外套的工人正用繩索拉著雕像,那是一只表面金碧輝煌的章魚,而章魚的頭頂,還戴著一個精致的王冠。

    章魚的觸手向外悠然地伸展開,仿佛下一秒就會活動起來,徹底拋開石像的桎梏,重新恢復為血肉之軀。

    目睹著眼前的場景,市民發(fā)出了由衷的贊嘆聲。

    “這是世界上最美好的章魚�!�

    “在被制造成藝術品的時候,章魚才擁有了不朽的生命。”

    直到深夜時分,欣賞著新雕像的市民才從令人迷醉的情緒中抽脫出來,周圍的溫度變得更低了,被凍死的市民將冷硬的軀體留在了廣場上,安詳地躺在雕像的觸手下面。

    一只已經被凍得渾身僵冷的鸤鳩抖動著自己硬邦邦的翅膀,停在章魚的王冠旁邊,用嘴啄下了雕像表面的金色貼片,然后把貼片沿著窗戶的縫隙,塞到了市民家里。

    得到貼片的人,很快在這個冬天中逐漸失去了溫度,變得蒼白、僵硬,他們不再缺少冬衣,因為灰色的皮膚已經無法繼續(xù)感覺到寒冷。

    鸤鳩兢兢業(yè)業(yè)地傳達著雕像的善意,幫助市民們從世俗的煩惱中脫離。

    等到雪快化凍的日子,章魚雕像凝固了一整個冬季的觸手,終于輕輕活動了起來。

    它現在已經沒有了貴重的金色貼片,看起來扭曲又恐怖,市民死灰色的目光從章魚身邊滑過,投入茫茫的虛空。

    章魚離開了中央廣場。

    在陪伴了這里的市民一整個冬季后,它打算去別的地方瞧瞧。

    第一幕到此結束。

    轉場期間,劇院中的光線驀然暗了下來,莊九折的眼里還帶著三分迷茫,像是剛剛清醒過來似的,她條件反射似地轉過頭,等確認了造夢家大人依舊好好地坐在旁邊,才終于放下心來。

    程亭羽伸手按著額頭。

    她覺得這個故事應該給《快樂王子》版權費,又擔心原著會跳起來暴打那只不懷好意的糟糕章魚。

    大約是本體已經被制作成了肖像畫的緣故,《快樂章魚》對觀眾的吸引力沒那么強烈,每觀賞一次所消耗san值還在大部分居民的承受范圍之內。

    轉場休息期結束后,大約有五分之一左右的觀眾選擇就此退場——雖然白天鵝區(qū)的居民福利不錯,但由于個人的娛樂選擇導致的瘋狂,管理組最后還是會按照當事人活該進行處理。

    樂聲響起,第二幕開始。

    全身偽裝都被剝離的巨大章魚進入到一片郁郁蔥蔥的森林當中,周圍的動物們自由自在地生活著,完全沒意識從身邊過去的是何等怪誕并值得一場垃圾銷毀措施的不明生物。

    巨大的觸手小心地滑過樹根、石頭、青苔,盡可能避免發(fā)出巨大的動靜,它的軀體明明比邊上的榕樹還要龐大,存在感強烈到了任誰都無法忽視的地步,卻一直做著滑稽笨拙的隱匿躲藏動作。

    森林中的小動物們也配合著假裝自己對身邊的怪物一無所知。

    一只小鹿被章魚巨大的觸手絆倒,又堅強地自己站了起來,繼續(xù)蹦蹦跳跳地往前跑,完全沒想著回過頭,找方才的肇事方討個說法。

    森林中的生物們仿佛刻意蒙上了自己的雙眼,在為觀眾表演這場古怪的戲劇。

    莊九折順著松鼠的視角看了過去,此刻它正高興地抱著懷中的堅果,蹲在樹枝上休息。

    陽光的溫度很溫暖,曬得松鼠渾身發(fā)懶。

    不過天有不測風云,鼠有旦夕禍福,上一刻分明還是晴天,下一秒,陽光便很沒道理地被遮擋住了,松鼠棲身的那棵樹也像是被什么東西撞了一下似的,整個兒從中折斷,沉重樹冠砸在周圍的植物上,草葉、樹皮飛得到處都是,收藏在樹洞里的堅果也骨碌碌的散了滿地,莊九折急得就要在地上亂跳,卻已經無法把自己的鼠備糧給一一收攏回來。

    因為那些堅果,有很大一部分,都已變成了齏粉。

    “是章魚壓碎了堅果�!�

    很輕的聲音從莊九折旁邊響起,落在她耳中,卻仿佛晴空陡然打了一個霹靂,將她的意識從舞臺上的表演中強行拖拽而出。

    ……是的,那只巨大的章魚剛剛從此經過,撞斷了松鼠的樹,又壓碎了地上的堅果。

    她并不是松鼠,而是無盡城的前任列車長。

    程亭羽饒有興致地注視著舞臺,看著大章魚一路躲躲藏藏地潛入森林深處,它的軀體實在太龐大,那些生活在此的小動物,也逐漸感覺到身邊有些異樣。

    白鴿開始尖叫。

    羽毛從鴿子的身上根根脫落下來,它們的骨頭開始瘋漲,刺破皮膚,鮮血從創(chuàng)口中流出,卻沒有滴落到地面,而是變成了深紅色的倒刺。

    喑啞的叫聲從已經看不出原型的鳥喙中傳出,徹底撕裂了森林中的平靜。

    成群結隊的血鴿緊追在后,巨大的章魚加快了速度,它現在已經無法做到不引起沿途路過動物的注意,長長的觸手翻騰、蠕動,全力以赴向前移動,速度不比任何一種生活在陸地上的生物更慢。

    森林并非完全不給外來者機會,章魚成功找到了一間小木屋,然后毫不猶豫地鉆了進去。

    相對于章魚的軀體,木屋顯得格外矮小。

    章魚用完全不科學的方式把自己的觸手統(tǒng)統(tǒng)收進到屋子里,它很高興地意識到,這棟木屋的桌上已經擺好了食物跟餐具,一共有七份,臥房內的小床也鋪好了,一共有七張。

    “……”

    程亭羽捂住了自己的臉。

    ……在確認了自己沒把家具的數量數錯后,她想,自己大約知道這個不幸被戲劇作家選中的故事來源是什么了。

    程亭羽默默閉上了眼,有點懷念那個奪走她眼睛的溫泉山莊。

    莊九折低聲:“大人,您……”

    沈星流:“不用擔心,她現在應該不是san值受不了�!�

    莊九折看了沈星流一眼——這位“螺絲刀”的制造商,此刻也做出了跟造夢家相同的選擇。

    程亭羽頷首:“今天的劇目……比較懷舊�!倍冶容^傷眼。

    躲進木屋后,章魚暫時脫離了森林動物的追捕,它將每份飯都嘗了一口,吃飽喝足后,又躺到了臥室中的小床上,沉沉睡去。

    那些木床居然能承受章魚的重量而不當場塌壞,可見黃金劇院在舞臺道具的質量把控上做得不錯。

    到了傍晚時分,扛著斧頭的七名矮個夢境生物回到了木屋當中,它們比森林中的小動物更為機靈,起碼在感知力跟視力方面要正常一些,能夠意識到自己的飯菜已經被別人動過,并察覺出那個偷飯吃的外來者沒有從房子里離開。

    矮個夢境生物苦惱地到處搜索,可惜它們身高不夠,尋找的時候,也沒誰想著往床鋪上看一看。

    不過這并不代表章魚躲過了一劫。

    矮個夢境生物既然沒發(fā)現章魚在旁邊,當然也不會故意避開對方,它們胡亂揮舞這自己的斧頭,一下下都打在章魚無處藏匿的巨大軀體上,它之前偷吃的堅果、晚飯就這么被揍得吐了出來,掉落在地上,被缺少食物的矮個夢境生物仔細收好。

    莊九折聽到身邊的造夢家大人在喃喃自語:“……越編越沒譜了�!�

    沈星流:“祂幾乎已經沒有理智殘余,只剩下書寫劇目的本能,所以會使用熟悉的框架來搭建新的故事。”

    大章魚日漸虛弱下去。

    七名矮個夢境生物在有了防備后,便不怎么肯在家里留吃的,而木屋的入口又太小,將章魚生生困在了房子里頭,讓人情不自禁想要吐槽一句這貨當初到底是怎么鉆進來的。

    虛弱的章魚終于失去了活動能力,直到此刻,夢境生物們才恍然意識到,自己居然跟這么一個丑陋古怪的東西在房子里共同生活過一段時間。

    它們經過商量,決定用水晶棺材把其實還有一口氣的章魚裝起來,沉進森林外的深海當中。

    夢境生物的個子太過矮小,而森林中的道路又狹窄崎嶇,它們必須用藤條把水晶棺材牢牢綁在拖車上,才能保證章魚不會掉落下去。

    七個夢境生物跌跌撞撞地努力拖著棺材,夕陽照在它們身上,映出了一條條長長的倒影。

    第二幕劇到此結束。

    中場休息期間,被新派過來維護劇場秩序的提燈人前來提醒觀眾,要是精神受不了的話,可以提前退場。

    程亭羽面無表情地單手支頤。

    她在反省,上個版本的自己干嘛非要把黃金劇院放在白天鵝區(qū),導致在追根溯源的時候,不得不把現在的無語凝噎歸結到自作自受上頭。

    沈星流明顯很了解老同學,當下一本正經道:“其實我覺得主要責任還在戲劇作家身上,要不是祂給這個故事起名《閑事漫談》的話,我們可以去看《兔子茶會》的�!�

    程亭羽:“……直覺告訴我,那也好不到哪去�!�

    第132章

    種子雛形

    在聽到要把棺材沉到海里的時候,

    理智就告訴程亭羽情況十分不妙,而劇情后面的發(fā)展,也完全驗證了她的想法。

    矮個子夢境生物終于將棺材運到海邊,

    遠處的海洋中,

    黑色的波濤上下翻滾,狂風怒號,僅僅是看著就讓人覺得無限危險,那只裝著水晶棺材在被沉入大海的時刻,章魚像是感受到某種不祥的意味般,從昏睡中驀然驚醒了,

    巨大的觸手砸在棺材上,

    透明的水晶被生生撞出了裂縫,就在它即將脫困的前一刻,海洋深處響起了一聲令人靈魂震顫的嘆息聲。

    冰冷的海水似乎也蔓延到了觀看席上,

    前后左右都是黑沉沉的一片,在水晶棺材出現裂縫的時候,

    她精神之海中的小箱子仿佛也被打開了一道縫隙。

    不知被什么樣的因素所驅動,

    程亭羽此刻無聲轉過頭,向沈星流的方向投去一瞥。

    觀眾席上一片昏暗,

    觀劇的人無法看清彼此的表情,栩栩如生的劇情演繹更是令密瞳自帶的觀察力都失去了原有的效果,

    程亭羽只能瞧見,

    舞臺上的光芒映在沈星流眼中,忽明忽滅,

    在那聲嘆息響起的時候,

    他似乎也發(fā)出了無聲的嘆息。

    一雙慘白的手臂從海洋中伸出,

    將沉重的、猙獰的波浪分開,

    與人類相比,這雙手臂更加修長,僅程亭羽能夠看到的部分,就有大約五十米左右。

    倘若第三幕劇真的是《海的女兒》的話,程亭羽想,那故事中的主人翁跟她想象中的應該不太一致。

    慘白色的手臂將章魚連同水晶棺材一同拖入了深海,海水的壓強仿佛無數把尖刀,不斷擠壓著章魚的軀體。

    觀眾們本來以為章魚已經算是巨大,然而“海的女兒”僅僅顯露出了一點陰影、一點氣息、一點輪廓,就立時將章魚襯托得渺小起來。

    水晶棺材無法抵御深海的偉力,早已碎成了無數塊,那只章魚的軀體同樣被碾碎,但從它殘肢的截面上流出的并非血液,而是一朵又一朵氣泡。

    終于,海洋恢復平靜,海的女兒伴隨著章魚化成的泡沫,再一次消失在了大海當中。

    ……

    舞臺幕布放下,又過了很久,劇院中才漸漸響起了觀眾起身活動的聲音。

    這也正常,在發(fā)現劇情難以言喻的時候,人總是需要一定的時間來自我恢復。

    莊九折沒急著跑路,用白天鵝區(qū)的日光來洗滌方才的戲劇給自己留下的陰影,而是坐在原位上靜候造夢家大人的吩咐,看看待會還要帶對方去哪里逛逛,卻發(fā)現上司始終沒有說話,貌似是在回顧方才的劇情。

    ……哪怕失去了記憶,夢境之主在某些方面表現出的強大程度,依舊令人難以望其項背。

    程亭羽問:“你覺得祂寫的算不算是魔幻版的紀錄片?”

    沈星流:“我正在努力回避這個猜想�!�

    程亭羽垂下了目光,輕聲自語:“那是祂殘存本能創(chuàng)造出的作品,多半與祂自身儲存在緊密關聯,如果章魚代表的是戲劇作家本人,那么拿到雕像上金色貼片的居民……”

    她覺得那些金色貼片或許是一種來自上位者的侵蝕。

    肖像畫走廊會自動選中那些可疑份子,并將對方關進其中,當時之所以會有那么多人莫名其妙地被卷進副本,大約是戲劇作家想要將自己藏進其他嫌疑人里,延遲被發(fā)現的時刻。

    程亭羽對莊九折道:“等愛麗絲那些人的監(jiān)控有結果后,告訴我一聲。”

    看完戲劇后的程亭羽又在白天鵝區(qū)閑逛了小半天,就在莊九折的安排下,住進了她頗感興趣的水獺旅店內——這個旅店在無盡城的大部分分區(qū)中都有設立,檔次適中,更便宜的也有,名字叫做蜂巢,有點像以前的青年旅舍——旅店的地址是一片湖泊,上面漂浮著一只只小屋,任意兩只小屋在彼此間的距離低于十米,而兩個屋子的主人又沒及時表達出想要串門的意圖的時候,就會直接漂開。

    程亭羽船屋的客廳內,上上下下拋著一只顏色朦朧昏黃的寶石。

    這只寶石乍看起來有些像是凝固的桃膠或者松脂,色澤卻更為濃郁,里面還包裹著一枚給人以潮濕觀感,似乎仍舊在持續(xù)呼吸的種子。

    那就是夢境之種的雛形,也是無盡城用來保存重要記錄的文件。

    莊九折將造夢家大人的指導意見傳遞給了管理組那邊的同事,得到提醒的提燈人們很快發(fā)現,愛麗絲的精神中的確殘留著一絲來自戲劇作家留下的陰影,他們仔細地將陰影提取出來,以夢境之種的形式進行保管。

    更讓人在意的是,在做背景調查的時候,管理組的成員發(fā)現,愛麗絲跟步向雒一樣,都是F0631市內城區(qū)的居民,區(qū)別在于前者并非在內城區(qū)出生,而是在父母亡故后,才被內城區(qū)的姨媽所收養(yǎng)。

    莊九折依靠程亭羽本人自帶的部分調閱權限,取來了這顆種子的復制體。

    在種子被交到程亭羽手中的時候,她沒覺得有什么不對,仿佛翻閱夢境之種對自己來說,跟呼吸一樣,都是一種本能,然而等她沉下心來,仔細思考該怎樣做的時候,之前的熟悉感便像是陽光下的薄雪,瞬間升華無蹤。

    一只濕漉漉的腦袋從水下鉆了出來,黑色的頭發(fā)貼在臉頰上,他伸長手臂,輕輕敲著程亭羽的窗戶。

    那是沈星流,他在意識到自己沒法引起正在出神的老同學的注意的時候,就干脆從船屋上跳下來,一路游到程亭羽的住所旁邊。

    程亭羽回過神,走出門來,把人拉到船屋前的空地上,略有些感興趣:“游泳也是一種來訪方式?”

    沈星流甩了下頭發(fā)上的水:“不算太正規(guī)的拜訪途徑,要是被水獺旅店發(fā)現,會處以兩倍房費的罰款�!绷粢獾嚼贤瑢W目光中一閃而過的躍躍欲試,委婉道,“我本人的話其實不大想因為這種原因在管理組那邊掛上號。”

    他身上的水珠不斷往下掉,干脆直接在門口的空地上坐下,免得因為污染地板的緣故被這艘船屋的主人給趕回到水中。

    沈星流:“你之前不是在琢磨該怎么使用夢境之種嗎,我剛剛想起了一樣道具,可能對你有幫助�!�

    那樣道具的名稱叫做[顱景放映機],作用是提取一部分情緒,并將情緒主人的經歷播放出來。

    程亭羽遺忘了觀看夢境種子的能力,但作為[提燈人]的莊九折卻可以。

    沈星流笑:“碾碎的[災蟲]粉末非常適合用來啟動[顱景放映機]——這個你們現在也不缺少�!�

    就在程亭羽好奇那個“碾碎的[災蟲]粉末”到底該怎么制造的時候,沈星流并未像她想的那樣,薅下一把頭發(fā)或者指甲,而是在虛空中輕輕一抓,伴隨著一聲若有若無的尖叫,他的手掌再張開時,里面就多了一小堆粉塵狀的東西。

    上司一喊就來的莊九折提醒:“我現在還沒進夢境種子,把災蟲捏碎也沒用�!�

    沈星流并不在意:“問題不大——這些也不是我的‘災蟲’�!�

    這并不是個出乎莊九折意料的答案。

    任何城市組織都會出現一定量的高階叛逃人員,比如F0631城就比較溫和,一般只是直接擊斃,至于“螺絲刀”,他們在就職合同跟員工保險中都做了詳盡的規(guī)定。

    莊九折握住那枚夢境寶石,坐在了客廳的沙發(fā)上,做了一個翻閱書本的動作,隨后便凝住不動。

    大約過了十秒鐘,她的眼睛才重新活泛了起來,整個人吐出一口氣。

    莊九折遲疑:“情況,有些奇怪。”她捏著那枚種子,道,“可能因為戲劇作家的力量殘留下來了一部分的緣故,愛麗絲的記憶受到了一定程度的扭曲,我進去后,很快就被彈出。”

    大約是覺得光靠講述很難說清楚,莊九折主動讓沈星流用災蟲提取出方才的情緒,將其放入到[顱景放映機]。

    程亭羽的視線停留在放映機上,觀察片刻后點點頭:“這樣道具還挺有意思的�!�

    莊九折立刻附議:“大人高見�!�

    無盡城前列車長的態(tài)度讓程亭羽意識到了什么,她掃了老同學一眼,果然聽見后者及時開口添加注解:“嗯,[顱景放映機]是你在白塔時的期末大作業(yè)�!�

    程亭羽了然:“所以用[災蟲]粉末做機器燃料的設定也是我給加上的。”

    沈星流補充:“而且你當時用的理由是‘為了讓小組中的其他同學也能有足夠的參與感’�!�

    被放入機器的災蟲粉末無聲燃燒,沈星流拿出的[顱景放映機]跟督察隊那邊的有所不同,明顯經過了制作者的升級,使得效果更加出眾,能給觀看者帶來身臨其境的獨特感受。

    畫面短暫的黑了一會,在視野變得清晰起來的同時,一道極細的童聲緊貼著耳邊響起:

    “一二三四,我們都是木頭人。

    “歡迎來到愛麗絲的木頭人游戲。”

    莊九折緩緩睜開眼,感覺自己正從一個冰冷的夢境中醒來。

    她輕輕眨了幾下眼睛。

    或許是錯覺,莊九折方才覺得自己的視網膜上,一直停留著一個小女孩陰暗的背影。

    她此刻正躺在柔軟的被褥中,周圍的床帳非常精致,而且明顯是為小孩子準備的,是一種柔和鮮明的天藍色。

    溫暖舒適的被褥沒法驅逐掉莊九折身上存留的那點寒氣。

    通常來說,一段記憶之所以會被提取出來,是因為其本身對所有者而言,具備著特殊的價值。

    第133章

    一二三四

    “咔噠�!�

    莊九折不是第一次進夢境之種。

    她非常清楚,

    不管眼前的夢境看起來再和平無害,也不能掉以輕心,哪怕自己現在所處的地方只是一間普通的臥室,

    也無法排除天崩地裂躺著躺著就直接GG的可能。

    在夢境之種里常常會存在各種全然不合邏輯的死法,

    即使是身為使徒的提燈人,也會因此瘋狂。

    莊九折抬起胳膊,打量突然間變得格外細弱的手腕——在這顆種子內,她使用的是愛麗絲的身體,身上此刻還穿著繡有棕色卡通小熊的棉睡衣。

    無盡城的前列車長心中忽然升起了一個從未有過的古怪想法。

    造夢家大人經常翻閱各類夢境之種,那么對方也會因此代入到各種不同的角色當中。

    也不曉得夢境之主是否穿過小熊睡衣。

    ……有點好奇。

    思緒的起伏未曾影響莊九折的行動,

    她在床上翻了下身,

    準備坐起時,動作忽然停頓了一下。

    “咔噠�!�

    對于小朋友來說,這間臥房的吊頂顯得太高,

    整體裝潢很新,有種缺少生活痕跡的空曠感,

    仿佛才搬進來沒多久。

    莊九折立刻想起了愛麗絲的資料,

    對方是在父母去世后,才被姨媽收養(yǎng),

    從而進入了內城區(qū)。

    這顆種子汲取的記憶,大約就是愛麗絲剛搬過去的那段時間。

    房間的裝修并未讓莊九折太過在意,

    讓她神情微微凝滯住的,

    是床鋪正上方的巨大水晶吊燈。

    吊燈顯出一種不正常的歪斜感,原本用來懸掛住燈體的五根金屬鏈條已經斷了四根。

    仿佛下一秒,

    就會垂直墜落,

    將正下方的愛麗絲砸成肉醬,

    為本次的夢境之旅打出一個鮮紅的Bad

    ending。

    與此同時,

    她也終于意識到,為什么在進入副本后,耳邊時不時就會響起古怪的“咔噠”聲。

    因為吊燈僅剩的那根鏈條已經無法支撐沉重的燈體,此刻正在發(fā)出哀鳴。

    莊九折推測,這或許就是副本內的計時裝置。

    如果她一直茍在刷新點不挪窩,過不多久,頭頂的水晶燈就會掉下來,幫助飛濺到房間各個角落的自己從夢中退出。

    莊九折翻身坐起,費力地揭開蓋在身上的厚被子,從那張?zhí)焖{色的床上爬下來,赤腳踩在柔軟厚實的羊毛地毯上。

    橘黃色的窗簾輕微地飄拂著,莊九折頓時明白了自己方才為什么會覺得身上發(fā)冷。

    因為在愛麗絲休息期間,她臥房的窗戶始終沒有關牢,一直有風在往里吹。

    此刻的小朋友比無盡城里的那位更為年幼,而且有種不正常的衰弱感。

    僅僅是起床這么一個簡單的動作,就讓莊九折感覺到,自己現在的體力值下降了百分之一。

    ……按照以往的經驗,本次副本至少不會是以打斗為主。

    莊九折猜測,或許是因為父母突然離世對愛麗絲的精神造成了創(chuàng)傷,同時影響了對方夢境內身體的健康狀態(tài),也可能是因為對方在父母去世后,的的確確生過一場病,而且一直未能復原。

    她站到窗戶前的時候,忽然再度感到了不正常的寒意。

    莊九折清晰地看見自己留在玻璃上黑乎乎的倒影——那是一個穿著小熊睡衣的小朋友,然而對方應該是面孔的地方,卻只能看到后腦勺。

    “……”

    莊九折緩慢地眨了下眼。

    方才的異象僅僅持續(xù)了一瞬間,她再度去觀察的時候,玻璃上的影子已經變得正常起來,莊九折將窗戶關上,彌漫在身周的寒意卻遲遲未能散去。

    她自己固然是初入[晨曦]的強者,然而愛麗絲不過是一名兒童,在進入夢境之種的時候,參與者會受到角色身份的影響。

    莊九折的理智告訴自己,那些情景沒什么值得懼怕的地方,身體卻止不住地發(fā)涼,一時間讓人難以分清,那到底是她的恐懼,還是愛麗絲的恐懼。

    愛麗絲的臥房內沒有太多私人物品跟家具,日常的衣物都掛在靠墻的架子上,衣架邊的木制矮茶幾上,放著一只豎笛。

    而床鋪右側的凸窗附近,放著小朋友的書桌,上面有一張便簽紙。

    “今天早點下樓到客廳里來。”

    為了讓愛麗絲能夠理解便簽紙上的內容,留言者還貼心地在字上標注了拼音。

    莊九折并不著急從初始場景中離開,她先把便簽紙放在旁邊,仔細翻找書桌,將每個抽屜都拉開檢查了一遍。

    愛麗絲的東西非常少,全部物品只有一只配置了耳機的隨身聽,里面放著卷磁帶。

    磁帶的名稱是《睡前童話故事》。

    莊九折的動作僵了一下。

    她倒不是覺得磁帶有什么問題,主要是想起了之前在黃金劇院中看到的表演。

    莊九折聽大人跟某位不重要的友商說,那也算是童話故事。

    ……不愧是大人。

    愛麗絲房間內的東西不多,所以衛(wèi)生就保持得很好。

    書桌表面被擦得干干凈凈,甚至能照出人的影子。

    莊九折并沒有刻意去觀察,然而眼角的余光卻順利捕捉到了周圍的那絲異樣。

    方才玻璃窗上的后腦勺,再度于書桌上出現,但與上次不同的是,莊九折此刻已經能看到影像的側臉。

    ——那道原先背對著自己的影子,正一點一點地轉過腦袋。

    “一二三四,我們都是木頭人�!�

    細小而微弱的聲音再度于莊九折耳邊響起,帶著詭異的飄忽感,她的面孔變得蒼白,手指也因為當前軀體的反應而僵冷。

    剛進夢境之種時,她的視網膜上便停留著一個小女孩陰暗的背影。

    對方一直在緩慢回頭。

    倘若“一二三四”意味著倒計時,那么莊九折現在就只剩下一次機會。

    通常來說,夢境之種內會存在一些或明顯或隱晦的指引,莊九折猜測,自己現在的下一步動作,應該就是按照便簽紙上的要求,前往客廳,當然她對自己的猜測也并非百分之百有把握,不過提燈人第一次進夢境之種通常都會拿臉探路,即使失敗了問題也不大。

    考慮到現在的氣溫很低,愛麗絲的身體又過分虛弱,不適合穿著睡衣行動,莊九折轉過身,在衣架上尋找合適的外衣。

    莊九折不清楚房間是不是小朋友自己收拾的,不過能看出,負責整理衣物的人很有條理,外套跟外套掛在一起,褲子跟褲子掛在一起,讓強迫癥看了十分快樂,那些衣服的料子都很柔軟舒適,款式也差不多,不過按照兒童的審美,選了些天藍、粉綠、淡黃等柔和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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