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屋內(nèi)燈如豆，大少爺松松握著一卷書，半躺在他那把輪椅上——據(jù)我所知，他能走以后，就不怎么坐輪椅了，也不知怎的，今天又坐上了。
我放下甜羹，臨出門，沒忍住道：「少爺，燈太暗，仔細(xì)眼睛�！�
大少爺往我這邊望過來，屈指在扶手上敲了敲。
他一做這個(gè)動作我就知道他心情不好，他雖然時(shí)常面上含笑，但心情差時(shí)，就慣常這么無意識地敲東西。
但，其實(shí)我從這些微末細(xì)節(jié)瞧出他心情不好也沒什么用，下午永昌伯府來人，說的又是那些事，用腳想也該知道大少爺心情不會好。
大少爺又不輕不重敲了許多下，過了許久才開口。
「十六，你是不是也覺得，我廢了？」
我忙道：「怎會，您別多想，那永昌伯府不是好人，咱們以后不來往了�！�
大少爺摸著右膝哂道：「有什么多想不多想的，我確實(shí)是廢了。我這條腿，怕是再好不了�！�
「呸呸呸，誰說我們爺好不了了？這不是時(shí)候還沒到嗎？再養(yǎng)些日子就好了。天底下名醫(yī)多的是，怎會治不好？」
「你不必說漂亮話安慰我，廢了就是廢了，我心里頭有數(shù)�！�
我甚少在大少爺臉上看見這樣又落寞又諷刺的表情，簡直像是用針在扎我的心。
猶豫片刻，我把心一橫，說了句不該說的真心話。
「奴婢曾經(jīng)聽很多人講過，大少爺以前很是了不得，可惜奴婢來得遲，不曾見過爺?shù)娘L(fēng)光。奴婢見到大少爺?shù)谝惶�，爺就已�?jīng)是這樣了。但即便您腿腳不好，也不影響奴婢敬你尊你愛你。爺性子好，不隨意打罵下人，處處體諒，不叫奴婢吃剩菜，還給我銀子裁衣裳，這樣好的大少爺，天底下哪里找？我們家大少爺才高八斗，陛下能折您的腿，折不掉您滿腹經(jīng)綸，折不掉您一身傲骨，你怎么會是廢人呢？你明明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大少爺定定瞧了我許久。
半晌，他唇角微微勾起，竟是笑了。
「小丫頭，還說得頭頭是道，那你知道，我為什么挨廷杖嗎？」
��？
這等大事，我怎會知道。
大少爺眸中慢慢涌出回憶之色，「別說你不知，便是我，也是過了許久才想明白。那日在朝堂，無論我說什么做什么，這頓打，我都要挨的。呵，圣上太了解我，像我這樣的人，罷黜貶謫都沒什么用，非要當(dāng)眾顏面盡失，才能磨掉心氣�！�
我聽呆了，愣愣道：「圣上為什么要這樣做？」
「是啊……為什么呢……」大少爺略作停頓，諷道，「因?yàn)槭ド侠狭�。他老了，既要用太子，又要防太子。他剪掉太子的羽翼，方能放心睡得著覺；他折辱我，罷掉我的官，來日太子登基，一旦重新啟用我，我必然感激涕零，效忠皇室。陛下這招釜底抽薪，既削了太子的勢，又替他將來鋪了路。我之前的路走得太順暢，心氣太高，陛下敲打我，叫我曉得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上位者的手段，一石三鳥，這便是——帝王之術(shù)。」
講到這里，大少爺慢慢張開手，借著光細(xì)細(xì)察看掌心的脈絡(luò)，眉宇間盡是森然的冷意。
這時(shí)我已經(jīng)全然忘記大少爺跟我講的是何等機(jī)密之事，只覺得心跳如雷，手腳冰涼，幾乎站不住。
我本以為，大少爺只是說錯什么話或者做錯什么事才招致禍災(zāi)，沒想到背后竟然還有那么些彎彎繞繞。
這朝堂殺人不見血，當(dāng)真比戰(zhàn)場還兇險(xiǎn)萬分。
過了許久我才艱難消化掉大少爺說的那些話，怯怯地問道：「那少爺，你以后怎么辦呢？」
大少爺冷冷勾了下唇，鴉睫濃黑如墨，雖還是那副濁世翩翩佳公子的樣子，但渾身上下都是刀鋒般鋒利的寒意。
屋內(nèi)只一盞燈，燈芯燃到盡頭，燭火跳動兩下，滅了。
大少爺驟然回神，抬手叫我過去。
他在我頭上頂著的兩個(gè)發(fā)團(tuán)上輕輕摸了摸，淡淡道：「這不是你該操心的事，時(shí)候不早了，睡吧。」
我哪里睡得著。
但大少爺這樣說，我也只好回去睡。
整個(gè)晚上我在床上翻來覆去不得眠，不住琢磨大少爺?shù)脑挕?br />
聽他的意思，過不了幾年，他還是要起來的，因?yàn)樘拥腔丝隙ㄒ盟？墒恰趺催@么別扭呢——要是按著圣上給他的這條路走，總有一種被人賣了還要感激涕零幫人數(shù)錢的感覺。
想到第二天早上，我爬起來，頂著一雙烏青的大眼去熬粥。
大少爺帶著劍如去永昌伯府退親。
本來，婚約這種事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按理說，該是魏家的長輩出面，輪不到大少爺親自去退的。
但是這件事，永昌伯府欺人在先，魏家確實(shí)又沒有在京的長輩，禮數(shù)周全不周全的，誰也別說誰。
我目送大少爺離去，心里直發(fā)酸。
從他挨了廷杖到現(xiàn)在，頭一回出門，就是去退親。
這多膈應(yīng)啊。
待回來時(shí)，劍如面如鍋底，空著手，庚帖都送回去了。
大少爺?shù)故沁�好，面上瞧不出什么。
二少爺雙手抱臂，冷冷道：「還是退了的好，那金嬌玉貴的嫡小姐既然相不中我們魏家，真娶回家做我大嫂了，只怕要一哭二鬧三上吊。」
大少爺頗嚴(yán)厲地警告了他一眼。
二少爺無所謂地聳聳肩。
「有什么說不得？永昌伯府捧高踩低，他們能做，別人還不能說？」
「魏凌——」
眼看氣氛太差，我趕緊站出來打圓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