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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好小秋,大娘知道你手巧,外頭怎么尋也不如你一半手藝,這回可能幫幫你姐姐,將這許親酒辦得新巧些?”

    方氏有自己的小心思。這門親事是婆婆娘家親戚牽的線,尋的人家是她們等閑攀不上的,她原來怕是這秦家里小爺有什么不妥,才往下尋摸看中了惠姐,不想等見了人,人才齊全,再清秀大方不過的人品,心里頭滿意到十分。

    只是因著牽出這條紅線來,婆婆那家親戚氣焰抖到天上去,方氏生恐自己哪里不周到,更落了閨女的面子,讓人瞧不上,細(xì)細(xì)想了一宿,便備齊了禮來求池小秋掌宴。

    池小秋只留了荷包里頭一半銀子,其余仍推回去,笑道:“我開這新鋪?zhàn)�,還得多謝大娘一家在外頭幫我各處說與人聽,這席面,我只接十五兩就夠了�!�

    韓玉娘在旁邊插不上話,只能聽著方氏沒停得夸著池小秋,心里頭忽然一動。

    池小秋確實(shí)有個(gè)想法,若想求技法常新,最好的便是接各色席面,各家有各家的要求,而周家求上門的這場許親宴,便是她初出茅廬做出的第一場整席面。

    周家這場宴,就設(shè)在了初初開張的池家食鋪里頭。

    池小秋精心量了四面回廊,足夠設(shè)六桌飲饌同時(shí)開席,正好坐滿周家與要結(jié)親的秦家一眾鄰里親眷,只是若在每桌都設(shè)上十六碟,十五兩銀子還差著些。

    池小秋在曲湖邊的肉市菜市盤桓了一天,便決定只用四個(gè)大盤,四個(gè)小碗,兩樣面點(diǎn)兩樣湯,其余四碟正好用時(shí)鮮果子湊齊,足夠一桌的人吃了。

    許親宴,原是兩家許親,兩相和合,自然取的是一個(gè)吉利,再為了全周家臉面,講究個(gè)細(xì)巧,宴席雖小,要求卻不少,池小秋細(xì)細(xì)琢磨,一道菜一道菜地?cái)M起來。

    這些時(shí)日薛師傅教的菜正好便派上了用場。文思豆腐放入盞中,渾如一副流動的山間水墨,雅致清新,咸淡適宜,正好可以做一道湯品�;⑵ぶ庾咏瘘S燦爛,軟嫩不膩,是道天然的富貴樣式,可做一道熱菜大盤。山林新筍一重重剝了殼,只取最里頭最嫩的筍尖尖,和雞腿一起做成道筍尖煨雞腿,既是時(shí)鮮也是熱菜。

    池小秋反復(fù)思量,一會兒寫出幾道,一會兒又劃掉幾道,來來回回,反反復(fù)復(fù),前四道大菜卻總是少了一個(gè)定不下來。

    薛師傅將刀在石頭上霍霍磨亮了,切了塊豬皮在刀上兩邊擦了擦,道:“剩下那道就定個(gè)一品蟹粉獅子頭�!�

    前頭剛買的五花肉還剩了不少,薛師傅就現(xiàn)將肉皮切了,下剩豬肉分作七成瘦肉,三成肥肉,卻不放在一起斬,而是規(guī)規(guī)矩矩切絲切丁,稍稍斬上幾次,就做成了肉餡。

    蔥白春筍馬蹄切丁,同肉餡混在一處,四月的河蟹不怎么肥,要多拆幾只才能多得些蟹肉蟹黃,一同倒進(jìn)盆里,磕破只雞蛋,只留雞子清,諸般材料都匯齊了,便見薛師傅快速將肉團(tuán)來回揉按摔打,使得肉餡越來越緊實(shí)。

    “摔的時(shí)候得上勁,不然煮的時(shí)候容易散。”

    薛師傅一邊跟池小秋說話的功夫,手中攥了一團(tuán)肉,一松一捺,一個(gè)胖乎乎圓滾滾的極大肉圓子就從他手中滾了出來。

    黃沙罐底下鋪上一層竹筍黃芽菜,將四個(gè)大肉圓子端正坐在上頭,上面蓋上青菜,文火慢慢煮開,待一個(gè)半時(shí)辰后起鍋,便見湯色清澈如茶,四粒雪白肉圓子在湯中沉沉浮浮,盛進(jìn)碗里霎是好看。

    因?yàn)閹捉?jīng)摔打,又調(diào)了肥瘦肉的比例,這樣的獅子頭吃起來十分筋道,上頭一點(diǎn)蟹黃點(diǎn)綴中央,添了幾分嬌嫩,等吃到嘴里,才曉得蟹肉蟹黃添在獅子頭中間的時(shí)候,增添了多少鮮甜滋味,筍丁帶著清氣,更顯得整個(gè)肉圓不見半分油膩。整道菜清爽可口,若是加在那四道熱炒里頭,定然別具一格。

    池小秋高高興興添齊了菜單子,千挑萬選買齊了食材,就等著這一日正午時(shí)分,周秦兩家子都上門來,品一品她頭一回做成的許親宴。

    惠姐今天打扮得十分鮮亮,海棠紅的短衣,玉簪綠月白間色的十幅軟綢裙,玉色的繡鞋連半點(diǎn)泥土也沒踩過,嬌艷中還顯溫柔,她今天不坐外席,便來了廚下,想幫著池小秋打打下手,卻讓她推了出去。

    “可別讓油濺臟了你這裙子!”

    池小秋不會刮著臉皮臊她,倒讓進(jìn)來天天被打趣的惠姐多了幾分自在,便站在門邊看池小秋忙活。開始還不覺得什么,待站了一會兒,便見她手中一把刀如臂指使,剁起餡兒來連殘影也看不見,不由暗暗吃驚。

    池小秋往冰裂紋甜白釉瓷盆里頭小心翼翼放了四個(gè)丸子,取雙喜之意,一托盤上頭能放四大盤四喜蟹粉獅子頭,惠姐怕她吃力,便要上前去幫她,池小秋力氣大,輕輕松松便端了起來。

    兩邊這么一退一讓出了門,惠姐便撞見了一個(gè)方進(jìn)來門往里頭走的人,正好聽見她兩個(gè)爭執(zhí)聲,往里頭一望。

    惠姐陡一愣神,忙往旁邊縮。

    池小秋卻看得清楚,卻是她先前在云橋鋪上見過的那位,想盡辦法占了他們便宜的人。

    這會竟還敢過來!

    池小秋哼了一聲,待轉(zhuǎn)頭,卻見惠姐羞得臉通紅,還帶著幾分驚慌。

    一種不祥的預(yù)感油然浮現(xiàn),接著池小秋便聽惠姐細(xì)聲道:“他既來了,我便不能出去了�!�

    這人,便是惠姐要定親的那位秦小爺!

    第86章

    炸蝦段

    “東家,

    我再認(rèn)錯(cuò)不得,就是他!那天往橋上來,借著別人吃完沒收的碗,

    拿個(gè)饅頭搜刮小菜的摳唆鬼!必是看著咱們鋪?zhàn)有麻_張,

    又想上門往咱們這占便宜!”

    小齊哥只遠(yuǎn)遠(yuǎn)跟他打個(gè)照面,

    一眼便認(rèn)出來了,憤憤問池小秋:“可要攆了他出去?”

    “攆出去?”池小秋抬眼瞧著他一路往許親宴正桌而去,

    微微冷笑:“還不知充的是人是鬼,怎么攆?”

    池小秋回想著方氏韓玉娘跟她說的:讀過書,

    家里頭正經(jīng)十幾個(gè)鋪?zhàn)樱?br />
    從小在蘭江鎮(zhèn)長大,后來才遷到縣里來的。

    旁的她不知道,便是這人手上與她相似的繭子也說不得什么——難道不許別人喜歡下廚不成?可有一件事她卻是曉得的,

    家里頭衣食豐裕還要占旁人一食一飯便宜的人,

    怕也不是什么良人。

    惠姐平時(shí)最是要強(qiáng),可也最是利落,

    家里家外都是一把好手,

    心眼也好,池小秋可不想看她落進(jìn)火坑里頭。

    蘭江長大的是么?正好,

    今個(gè)便好生請他嘗嘗這四小碗。

    池家食鋪的后院將臨水的門給卸了,只在水榭旁圍了一圈木柵欄,四面游廊幾經(jīng)曲折,正好彎出五亭,

    連在一起連□□桌也是夠的。其中正宴三桌都擺在了水榭之上,觥籌交錯(cuò)之際,

    正是熱鬧時(shí)分。

    眼下四大盤已然上齊,紅煎鰣魚讓油煎得顏色燦黃,

    上頭灑了些金絲小蔥,擺出騰躍之勢,又吉利又好吃。筍尖煨雞腿色澤誘人,筍子清鮮爽脆,雞肉滑口咸嫩,入口之時(shí),一葷一素兩樣食材正好達(dá)到了微妙的平衡。肘子如虎皮斑斕,軟糯糯的肘子皮稀嫩嫩的肉,軟爛的只能動勺子。蟹粉獅子頭湯色清透,大而圓的雪白丸子上頭點(diǎn)綴著金黃蟹黃與玉白蟹肉,讓丸子更添十分水鮮。

    連名字起的都帶著祥和喜慶,什么雙喜如意,龍門魚躍,著實(shí)給周家長了面子,因此當(dāng)池小秋親自端著四小碗菜過來時(shí),就見周大娘與方氏面上帶笑,舒展里頭帶著隱晦的得意,正讓著牽線的李姨媽與秦家人吃菜。

    “讓旁人端便罷了,你忙的這樣,怎么還親自過來?”池小秋一露面,便得了方氏嗔怪。

    “這可是周奶奶家里頭的大事,當(dāng)然要來看一看,”池小秋將那幾盤小菜放到桌上,笑說:“菜有沒有什么不好的,要是有,盡管告訴我,我立刻改去�!�

    便是隔著桌,池小秋也能瞧見秦小爺望向她時(shí),一瞬間的慌亂。

    池小秋一垂眼,心里頭暗暗冷笑一聲。

    有的慌就好,他既慌了,池小秋就越發(fā)淡定起來。

    池小秋干脆不走了,就站在一旁,笑吟吟一樣樣菜跟他們說:“這個(gè)炸蝦段,咱們柳安多是用鮮蝦直接裹上綠豆粉下鍋來炸,蘭江鎮(zhèn)的做法更細(xì)致,是拿蝦肉魚肉剁碎成絨,一并拿嫩豆腐皮裹了,切成一寸來長的小段再放進(jìn)油鍋炸,好幾層味道疊在一起,更好吃些�!�

    眾人順著她指著的方向,去看正中的小盤,果然里頭豆腐皮段炸得焦黃酥脆,在盤中擺成連環(huán)如意的形狀,里頭透著微紅蝦肉同玉白魚茸剁成的肉餡,旁邊還襯著鮮紅蘿卜絲與翠綠的芫荽絲,正巧與盤上蔓草纏枝蓮紋連作一體。

    席上便有人笑道:“噯呦,這可怎么好讓人下筷子,好看得像畫的一樣�!�

    “小秋這姑娘,手也靈心也巧,”方氏笑彎了眼睛,給眾人都布了菜,又跟秦小爺?shù)溃骸斑@菜還是聽說秦家侄子從小在蘭江長大特意做的,快嘗嘗合不合口�!�

    眾人這才紛紛動筷,都贊蝦段炸得甚好,外皮焦酥干脆,里頭魚蝦絨捶打得十分細(xì)膩,脆嫩兩樣口感融合在一起,再配上些蘿卜芫荽,十分爽口,哪一樣都不過一分,也不少一分。

    再看其他幾樣,也不遜色。豬肚在水里汆過,正挑著熟得恰恰好的時(shí)候倒出,切作肚絲,松菌泡水焯水,等到出鍋時(shí)既不顯得太過軟爛,而失去了松菌本來的韌勁,又不能帶著生味,倒上醬油和醋直接生拌,吃到嘴里的時(shí)候肚絲柔韌里頭還有微微爽脆,松菌增其清香,陳醋豐富了微酸的口感,夏日里頭配酒吃,最是愜意。

    青菜炒雜果仿佛讓人窺到秋天豐收的盛況,青菜本身便是一樣菜蔬,再配上白果的鮮脆,筍片的清香,冬菇的厚重,姜汁的辛辣,酒的醇厚,芝麻油的特有的香氣,是一份又能養(yǎng)人又有各重風(fēng)味的素食。三友蘿卜三色俱全,同松菌豬肚一樣,是最好不過的下酒菜。

    精致碗碟,精致小食,連著文思豆腐羹如嵐煙如云霧,百果糕十來種果子顏色鮮亮,甜而不膩,連盛在碗里的米飯都有荷香水氣,這一頓飯吃的,真是舒服極了。

    等到最后的果子山端上來,跟著秦小爺一同過來的小廝眼里頭,也少了許多輕慢,多了些尊重。

    方氏從旁人態(tài)度上也能覺出,自己這宴席擺出了十分的體面,胸背愈發(fā)挺得筆直,每上一道便招呼著秦小爺嘗一嘗,旁邊的小廝因此片刻不得閑,常得遵著方氏的話,給秦小爺這邊夾一筷子,那邊舀一勺子。

    秦小爺開始時(shí)還想要去接,后來便只能坐在那里一筷接一筷的吃,生怕一抬頭,目光便跟對面的池小秋碰到一處。

    池小秋卻不放過他,偏大大方方喚了他問道:“聽說秦大爺家鄉(xiāng)蘭江,這幾道菜我也是新學(xué),不知道地不地道,可有要改的地方?”

    秦小爺避著她咄咄逼人的勢氣,只能道:“都很好,都很好�!�

    方氏在旁邊瞧著,越發(fā)覺得這姑爺知禮懂禮,心下里更加滿意,連送秦小爺出門的時(shí)候也十分關(guān)心,遠(yuǎn)遠(yuǎn)瞧著,已經(jīng)是有丈母娘的偏愛之情了。

    池小秋往回廊里頭呆呆坐了半日,雇來的伙計(jì)忙著收拾東西,小齊哥悄悄問她:“東家,咱們怕不是認(rèn)錯(cuò)人了?那個(gè)秦小爺,看著可不像是吃白食的…”

    他說到半截,便聽池小秋豎起指頭噓了一聲,忙住嘴,轉(zhuǎn)頭時(shí)便聽著惠姐過來,臉上尤帶著一朵紅云,比平時(shí)多了幾分羞怯,跟池小秋正經(jīng)道了個(gè)萬福:“這次的宴不知道要你花多少心思,方才我娘還說,要好好謝你。”

    池小秋瞧著她這樣子,分明是看中了,心里頭更沉了些。

    “好囡囡,這多出的錢你怎么也得收下,你可是幫了大娘大忙,你放心,以后凡是店里頭用的著大娘的地方,只管來家里說!”方氏跟在后頭,正看著池小秋推脫,忙緊趕兩步,把手里頭的荷包往她手里塞。

    “你若是不收,那便是看不起大娘了!連你阿婆也要生氣了!”

    池小秋心一橫,拉著方氏周大娘并惠姐,往水榭邊坐下,這里地方清凈,四下無人,也不怕別人聽見。

    “大娘,阿婆,這門親事,最好能再讓周大伯往縣里頭親去打聽打聽,再定不遲�!�

    她這話說得十分鄭重,饒是面龐稚嫩,也不由讓方氏幾個(gè)心里一個(gè)咯噔,再看惠姐,臉早已白了。

    “小秋,這話可不好亂說,你以前熟慣這戶人家?”

    周阿婆尤其不高興,這門親事卻是她娘家親戚牽來的線,并不像那尋常的媒人,上下嘴皮一碰,為了錢財(cái)硬要撮合傷天害理的姻緣。

    池小秋搖頭道:“我沒去過縣里,并不認(rèn)識什么秦家,可今天這位秦小爺,我卻是見過的�!�

    她便將幾月前云橋上,那人拿著饅頭蹭她家小菜的事一一說了:“我這云橋食鋪開了一年多,從沒見過這樣想破了腦袋占便宜的法子,所以記得格外清楚些�!�

    怕方氏不信,她又道:“不獨(dú)我記得,連小齊哥也記得清楚。”

    方氏的手緊緊掐著桌子,腦子里亂成一片,問著池小秋的聲音格外氣弱,近乎帶著些懇求的希冀:“已經(jīng)…隔了幾個(gè)月,會不會…會不會是…看錯(cuò)了?”

    這樣的希冀太過沉重,重得池小秋有些承受不住。

    她想起韓玉娘前頭和她說的:“惠姐的娘也是真心疼她,這許親原沒這么多講究,有些閑錢的打個(gè)鍍銀對牌,便是許了,沒錢的點(diǎn)個(gè)頭也就罷了。許親宴費(fèi)得功夫多,燒得錢也多,為的便是正兒八經(jīng)給兩家里頭擺席,便是還沒過小茶禮,沒下聘,親事就算是定下了。到這會再反悔,要讓人家戳破脊梁骨!那秦家便要改主意,也是不敢的。”

    結(jié)果沒想到,原本要栓定的秦家,卻變成了周家的囹圄,惠姐的枷鎖。

    可池小秋想得跟旁人都不一樣,若是她,長痛不如短痛,別說沒過門,便是過了門,便有不妥,還能忍著不成。

    她便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今天這菜,我動了手腳,為的就是要試一試這個(gè)秦小爺�!�

    而秦小爺,一關(guān)都沒過!

    “動了手腳?”方氏這回真的是嚇怔了,失聲道:“小秋,這宴是我們擺下的,你可不能害我們!”

    第87章

    紫蘇炒螺獅

    “大娘這說的是什么話!”池小秋也有些惱怒:“我只是將這菜的做法變了變,

    許親宴是在我池家食鋪定的,真要出了事,可不是砸了我的招牌!”

    方才的那四碗菜里,

    做法全都不對!

    炸蝦段是蘭江最常見的吃食,

    講究些的人家就用嫩豆腐皮包上火腿與蝦肉錘成的絨,

    若是家貧,就拿蝦皮也能借個(gè)鮮味,

    但有一樣是不能少的,便是豬瞟,

    這道吃食借的便是蝦肉的鮮和豬瞟的香,

    少了一樣,都不算炸蝦段。

    青菜燒雜果里頭的果子用的全然不對,松菌拌肚絲沒放芥末,

    味道幾乎變了個(gè)個(gè)兒,

    至于三友蘿卜,壓根和蘭江鎮(zhèn)八竿子打不著。

    她這般一說,

    方氏倒從心里落下一口氣:“原是為這個(gè),

    許是人家打小沒在外頭吃過,便是吃了誰還能記上一百年去!”

    池小秋又補(bǔ)了一句:“秦小爺身邊那小哥,

    不大能瞧得上他的樣子。每回他夾菜回去,秦小爺都端了碗上來迎,后頭見你們沒看見,那小哥還瞪了秦小爺一眼,

    我站在旁邊正好就看著了�!�

    她這頭落了話音,卻沒人再說話,

    周家?guī)讉(gè)婦人對著看了又看,惠姐眼圈一紅,

    聲音里頭帶了委屈的調(diào)子:“娘——”

    “好了,咱們回去!讓你爹上縣里頭,問問去!”周阿婆年紀(jì)最大最能立得住,看了池小秋一眼剛要張嘴,就讓她截了回去。

    “我曉得,定不往別地說�!�

    周阿婆一頓腳,拉了兒媳孫女忙忙走了,池小秋慢慢坐下,瞧著風(fēng)拂起紫藤葉,有些悶悶地。

    還有四五天,鐘應(yīng)忱便能回來了。

    池小秋壓住了自己的探問心思,只見著周家這兩日都緊閉著門,也不去打聽。自己掂了柳枝籠子,比捕魚的編得還要密實(shí)些,專往水深的地方去,尋著河壁去摸螺螄。

    柳安鎮(zhèn)多水多河,這時(shí)節(jié)正是螺螄冒頭的時(shí)候,河旁邊隨便摟上一把,就能摟出一簍子滿滿的河螺,池小秋想要找的要更稀罕一些,是只有在清水里頭才能養(yǎng)出來的青螄。

    青螄通體青黑,顏色烏沉,又細(xì)又長,池小秋從曲湖旁尋了一脈清溪,順著往上游處走,只要見著越走越偏,就知道這水里頭養(yǎng)出來的螺螄干凈。

    青螄難撈,池小秋在淺水里頭摸了半天,才摸上來淺淺一層,但是這兒的青螄一個(gè)個(gè)個(gè)頭極大,品相很好,倒也不算白費(fèi)了一些功夫。

    池小秋直起身來,往四處看了看,記下這個(gè)地方。

    一般的螺獅能放回水里養(yǎng)著,青螄嬌貴,池小秋怕養(yǎng)不活,等不到鐘應(yīng)忱回來的時(shí)候,不如到時(shí)再撈。

    薛師傅對池小秋弄回來的這兜青螄十分滿意,他專門備了個(gè)陰涼罐子,小心將螺獅放進(jìn)去,又滴上幾滴素油,跟池小秋道:“只消養(yǎng)上一天,換上兩回水,吃著便再沒泥了,”正好瞅見池小秋滴滴答答還濕著的褲腳,頓了下才問她:“你自己去抓的?”

    池小秋點(diǎn)頭,低頭避過薛師傅的問詢,自己卻忽然一怔。

    到底是怎么想起要來吃螺螄的?又為什么非要自己去抓?薛師傅問這一句,為什么她又呆呆愣了一會兒,只覺自己最近總有些奇怪的心思,是過去許多年來從沒有過的。

    薛一舌哼道:“那小子也就耽擱了幾天,不是已經(jīng)遞了信回來?你又愁個(gè)什么!”

    “誰想他來?”池小秋讓說中了心思,不由羞惱哼了一聲,才說出聲來,自己又覺得這份遮掩無從說起,便直起脊背理直氣壯道:“我與他算是三四年的過命交情,便多念上幾分又怎的了!”

    還是在前天夢里頭,模模糊糊聽見鐘應(yīng)忱回來家,兩人仍舊坐在葡萄架底下說話,一個(gè)說四月里頭新上的枸杞頭最好拌著配酒,一個(gè)說四月里頭最襯酒的是辣炒螺獅。

    兩個(gè)不能多吃酒的人偏為了下酒菜拌嘴,一個(gè)說螺獅若是沙吐不干凈就能吃進(jìn)去一嘴泥,一個(gè)道這做菜的人竟能把螺獅炒到這個(gè)份上,能有什么手藝,吵來吵去,驀然聽見鐘應(yīng)忱道:“青螄不一樣。”

    等到夢醒,恰好小齊哥送了鐘應(yīng)忱的信來,池小秋一展開,就看見最后一句寫著:“勿念,立歸”,耳邊忽然響起床前鐘應(yīng)忱說的那一句——

    “你是不一樣的�!�

    池小秋把那封信攥得皺皺巴巴,到底沒扔。

    這句話翻來覆去念了好些天,這會池小秋終于想通了它的含義。

    過命的兄弟交情,自然是不一樣的。

    豁然開朗的池小秋頓時(shí)將心中的別扭一掃而空,高高興興等著青螄吐干凈了泥沙,一個(gè)個(gè)撈起來剪了尾巴,倒在柳枝籠子里,用水沖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拿起來任何一個(gè)都看不見半點(diǎn)泥沙青苔,就算是把這些青螄都洗干凈了。

    下油,蔥蒜煸出香味,整盤青螄嘩啦倒入,池小秋一手掌著鍋,每一下都能讓鍋里的青螄均勻倒個(gè)個(gè)兒,糖增鮮,紫蘇去寒,只等螺肉稍一變色,就立刻起鍋,手一滑,就將青螄在盤里堆出個(gè)好看的形狀。

    枸杞頭這會正嫩,只消在開水里稍稍一燙,加些鹽醋就能吃了,若是想多些油,混著雞蛋炒也可。池小秋只用片刻功夫,就整治了一桌的菜,招呼薛一舌和韓玉娘來吃。

    青螄不僅費(fèi)的是洗炒的功夫,更是吃的功夫,薛一舌在此道上最是輕松,只輕輕一吸,就能將螺肉吃了,再端杯抿上一口酒,叨上幾口涼拌枸杞頭,好似在過神仙日子。

    韓玉娘就只能對著整碗炒青螄愣了片刻,悄拉池小秋道:“這東西…可怎么吃?”

    池小秋早就給她備了小木簽,只用挑了青螄上頭的蓋,戳著螺肉一旋,彈牙鮮嫩的青螄螺肉就入了口,若連著湯汁一起吸吮,更是湯醇肉緊。

    小院里頭幾人吃的正愜意,忽聽見隔壁不知撞到了什么,嘩啦當(dāng)啷哐哐當(dāng)當(dāng)好一頓熱鬧,還帶著方氏的尖叫聲:“你個(gè)老虔婆!就為了幾件衣裳,你連你親侄孫女都賣了!”

    下一刻,方氏便像被人捂住了嘴,嗚嗚作聲,還連著惠姐同麟哥兒的哭聲,門口立即喧鬧起來。

    池小秋怕周家吃了虧,忙起來三步并做兩步就往隔壁去,周家門口早圍著一堆的人,有相好的鄰家使勁敲門問:“周嬸子,可有要幫忙的?”

    池小秋眼見著外頭敲門的人越來越急,里頭的撕打聲愈演愈烈,門偏從里頭插上了,搖來搖去也只露出一條縫,正能看見一條腿往地上的腦袋狠狠踢去。

    再等下去,怕是要鬧出人命,池小秋當(dāng)下跟左右的人道:“阿婆嬸子都先讓讓�!�

    眾人還沒反應(yīng)過來,就見池小秋伸腳使勁那么一踹,周家的門便搖晃了幾下,轟然倒下。

    外頭有些詭異的寂靜中,方氏的聲音就顯得格外響亮,她揪著一個(gè)婦人,兩人撕打成一團(tuán),麟哥讓嚇著了,哭得喘不上來氣,惠姐只能先摟著他哄,誰想著門便這么倒了,門里門外一眾人都楞在當(dāng)?shù)亍?br />
    地上那婦人驟然爆發(fā)出嘶喊:“周家惡毒婆娘打姑奶奶了!”

    “打的就是你!”方氏只是愣了這么一下,倒冷靜下來,她站起來,朝地上啐了一口,望了眾人一回,傲然道:“當(dāng)著街里街坊的面,我方安娘就把話撂在這里頭,以后你再來我家,我見一回打一回!”

    那婦人佝僂著站起來,指著她罵道:“怪道你能養(yǎng)出這小娼婦,前兒才辦得定親宴,后腳就悔婚,還不曉得是背地里頭勾搭了…”

    “我呸!”她剛說到半截,便讓方氏迎頭啐了一口,接著兩人又開始對罵起來。

    兩邊露出的消息越來越多,外頭圍著看的人也越來越多,眾人聽了一耳朵的官司,漸漸便有興味的眼神落在旁邊咬著唇幾次插不上嘴的惠姐身上。

    里頭罵戰(zhàn)正酣,外頭已有湊熱鬧的潑皮往門里看,覷著青春年少的惠姐,便都朝她噓聲調(diào)笑起來。

    “小娘子,既是沒人跟,倒不如跟了哥哥我。”

    “可不是,哥哥的榧子都給你吃!”

    方氏早已吵紅了眼,哪里聽著外面動靜,惠姐卻聽得一清二楚,一時(shí)羞憤難當(dāng),池小秋眼見著她面上顏色從紅轉(zhuǎn)白,又從白轉(zhuǎn)紅,嘴唇越抿越緊,心下一緊。

    就在電光火石之間,惠姐往外走了兩步,忽悶頭往墻上撞去,池小秋來不及拉她,只能從半路橫撞過去,兩人一起落在地上。

    這一瞬間的變故,頓時(shí)讓里外的人都驚呆了。

    麟哥兒哭得更大聲,方氏陡然從怨憤的沖突中掙扎出來,忙去摟惠姐,兩手抖得如篩糠,不知往她身上哪里查看:“囡囡…我囡囡…撞著哪…傷…傷著…哪里…”

    那婦人沒了人壓制,氣焰陡然勝起來,冷笑道:“演這一出戲給誰看?你要有本事,便直接拿繩子勒死了,到時(shí)候姑奶奶給你償命!”

    眼下兩邊各執(zhí)一詞,方氏只顧著罵人,卻少說緣由,旁人便只聽著周家因著悔婚,同婆婆娘家老奶奶動手,柳安鎮(zhèn)一向重諾,因此都議論起來。

    第88章

    雪花酪

    “就是要拿繩子,

    也該先勒死你這個(gè)眼里頭只有錢沒有人命的,倒刮下好大臉讓惠姐姐來給你賠命!”

    旁人不知道因由,池小秋卻聽得門清,

    她連聲冷笑道:“兩家人心誠意誠,

    兩下里頭都看了點(diǎn)了頭,

    那叫做定了,這事明明是那姓秦的弄花架子,

    要不是周家大娘信你這個(gè)姑奶奶,還能騙過誰去原是給你好大的臉面,

    都能把這柳安給撐住了,

    結(jié)果你帶頭來作弄自家人,不打你又打哪個(gè)!”

    “你是哪個(gè)門上的?周家的事要你來摻和?”這婦人不意還有旁人知道這事,眼一瞇,

    神一厲,

    便想拿家事來驅(qū)走池小秋。

    “你又是哪個(gè)門上的?你也姓周?也姓李?你不姓周不姓李來摻和什么?”池小秋伶牙俐齒,三言兩語便將前事道清楚了。

    “既是要結(jié)親,

    為什么許親宴上弄個(gè)假人過來?連秦家的小廝都不待見的爺,

    還糊弄誰呢!要不是周大伯親往縣里打聽,還不知道秦家的小爺是個(gè)什么樣的爛人!當(dāng)?shù)卣l也不肯把閨女舍出去,

    就許了你往鋪?zhàn)永镒鰩准律�,你就能把娘家親戚往火坑里頭推!”

    池小秋拿出咄咄逼人的架勢:“宴上替秦家遮掩的不是你?你敢說你不知道?周家送的是好菜好飯,秦家回的是個(gè)流膿生癩的小爺!便宜都是撿著老實(shí)人家占的?你心不虧?不怕浴佛節(jié)上洗十天也洗不干凈你一身皮?”

    她回過頭來問門外諸人:“要是各位嬸娘阿叔,可愿意把閨女嫁與這樣黑心腸爛肝肺的人家?要遇著這樣的親戚,

    打是不打?”

    池小秋說起緣由如同炒豆子一般,一粒粒往外嘣得利索,

    一下子激得群情激奮,都指著婦人說起來。

    偏那婦人也是個(gè)不畏人言語的,

    叉著腰倚老賣老:“我不是為她想?秦家能給我?guī)咨硪律�?惠姐過門了,衣裳還不是隨她這個(gè)當(dāng)少奶奶的穿,能落在我身上幾件?他家打聽的什么就說旁人家是爛人?”

    她兩眼嗦了惠姐一下,故意做出恍然大悟的模樣:“我原想不明白,這會倒知道了,也就是你們這些年輕輕姑娘家,聽多了戲里頭唱的,一心愛個(gè)俊俏郎君,只撿著模樣看,鼻子眼睛長得不順心,便是定好的婚事也要作死做活給鬧沒了——?jiǎng)衲銈冃姆诺椭挠羞@么多又有貌又有才的給你挑!”

    又跟旁邊的人道:“你們可都瞧著些,以后要長得平常些,沒那王孫公子體貌的,都莫要往周家來尋親!”

    池小秋心里頭一個(gè)咯噔,她原聽著方氏口里頭零零碎碎的說著因由,只當(dāng)這秦家人可惡至極,才逼得周家退婚,不想癥結(jié)是在這里。

    她雖不大,也曉得這愛貌悔親的名頭若是栽在了惠姐頭上,未嫁的閨女是怎么張口也說不清。

    方氏再三看了惠姐,直到確認(rèn)了沒傷著哪里才緩緩?fù)鲁鲆豢跉鈦�,回過頭來見這婦人尤是趾高氣揚(yáng),氣得眼前發(fā)黑:“模樣平平,就那樣,也敢說什么平平?”

    婦人正中下懷,接過口來道:“說好說歹,可不就是嫌人家面貌不周正?圣人家都知道,娶親娶賢,嫁夫莫看顏,你這當(dāng)娘的,也好好教教自家閨女…”

    池小秋聽她道這一句,心里一明,便截過她的話來:“你老也知道娶親娶賢,難道嫁郎就只看財(cái)了?家里有鋪?zhàn)铀銈(gè)什么?兒孫不爭氣,多少鋪?zhàn)淤u不得?便是長得寒磣些,大大方方出門子來,誰還嫌他?倒弄來個(gè)長得秀氣的假充,還能有多少誠心?”

    她冷笑道:“也就是我周大娘,不愛他家千里田,也不愛他家萬件衣,就只看這人家是不是光明磊落。旁人騙婚在先,欺人在后,小茶禮都還沒下,周家什么都沒收倒出錢請了一頓飯,反讓人欺上門去,有什么錯(cuò)處?”

    池小秋只咬定了秦家欺婚,不過幾句便將周家抬到了不慕錢財(cái)只慕誠義上面來,讓這婦人駁都沒處駁。

    外頭人到底都和周家相熟一些,只見著惠姐臉色煞白,一行汗一行淚,十分可憐,再聽了池小秋掰了一回緣由,心都往這里偏了些。

    這婦人還在瞪眼想詞的功夫,已有人進(jìn)來道:“你算是哪門子的姑奶奶姨奶奶,只往自己家里頭潑臟水,你再不走,等他家男人回來了,能打斷你一條腿去!”

    眾人一陣噓聲,也不許這婦人再多說,半推半攆地將她弄出門去,有人喚了木匠來幫著周家修門,有人幫著扶了周家娘倆進(jìn)屋去。

    池小秋還想再擠著安慰惠姐兩句,卻讓沉著臉面的韓玉娘尋了來,扯她走了。

    “二姨,你別拉我,我現(xiàn)下不回家,”池小秋一步兩回頭,反拽著韓玉娘的袖襟子,滿心里頭在思量:“我去街上買點(diǎn)冰碗子回來,做個(gè)雪花酪給惠姐送去�!�

    韓玉娘剛要張口說她,池小秋早跑得沒影沒蹤了,只留她在原地干瞪眼。

    從四月初起,柳安各橋各街便已經(jīng)有賣冰的了。這冰也分幾等,冬天從河里鑿了來放進(jìn)冰窖里,等來年直接拿出來的,不甚干凈,講究的人家連放在屋子里都不愿用。再有從山間冷泉或是井水專門凍作的冰,存到夏天來賣,入口無礙。還有專用硝石在夏天就能制出冰來,最是稀罕,非是大戶人家少用。

    池小秋專往云橋旁邊的冰鋪奔去,那里的冰是從山里的深穴取來的,十分干凈。

    整塊的冰買回家來就要趕緊刨成碎冰末,裝在木碗里,吊起來,往新打的井水里頭湃上,不然只要見了一點(diǎn)日頭就立刻化了。這邊制了底碗,那邊就趕緊做澆在冰碗上頭的酪汁。

    山楂果子去核,橘子剝出皮來切絲,混上尚青的梅子和前日里做的糖荸薺一起切碎,倒進(jìn)鍋里加水加水晶白綿糖使勁熬煮,要出鍋時(shí)拿勺子撒些糖桂花,盛出來時(shí),就是一碗酸酸甜甜的紅果酪。

    池小秋將碗里頭的碎冰舀出來,仔細(xì)在木杯里頭疊出山子,里頭的冰已經(jīng)開始半化,一半冰一半水,晶瑩素白,冒著冷氣,連握著杯子的手都能覺出沁涼,十分舒服。

    紅果酪緩緩倒入,雪碗上頭迅速染上殷紅亮麗的顏色,紅果橘皮絲同桂花果干一同蓋在碎冰上,稍微用勺子攪一攪,吃也使得,喝也使得。

    等池小秋送了雪花酪過去時(shí),周家里頭圍著的人都已經(jīng)散了,只剩下方氏抹著淚勸惠姐:“你跟自個(gè)置什么氣?便是再等上兩年,多多陪送些嫁妝,還找不到人家么!”

    惠姐扯著方氏的袖子,低低嗚咽:“都是我的錯(cuò)…”

    這婚事原是她站在門后偷偷瞧了那么一眼,這才看中了,人家殷實(shí),兒女又中意,合家歡天喜地,只當(dāng)再好不過的親事,誰能想著世間哪有兩全法呢,果然就出事了。

    池小秋進(jìn)門時(shí)聽個(gè)正著,她啪得將木杯放下:“惠姐姐,這事要錯(cuò),就是秦家的錯(cuò),是你家那個(gè)老奶奶的錯(cuò),就你沒錯(cuò)!為甚要把旁人的錯(cuò)處往自己身上攬?”

    見惠姐怔怔看她,池小秋又怕自己這會說這些,倒戳她肺管子,便將蘆管插在木杯里頭,遞給她:“這是新做的雪花酪,喝了就睡覺,醒了便當(dāng)沒這事了�!�

    惠姐定定看了一會兒木杯,忽道:“你說的對�!�

    她抬起頭來,眼睛里現(xiàn)出些堅(jiān)毅的神采:“這事,咱們周家沒錯(cuò),我為什么要在這里生氣,娘,我可不是傻!”

    方氏倒有些害怕,喃喃道:“惠…惠姐?”

    惠姐接了木杯過來,拿出喝酒的架勢,咕咚咚就灌了一氣兒,跟池小秋道:“小秋,你那鋪?zhàn)涌蛇缺人手,明個(gè)我就去給你幫忙去�!�

    她轉(zhuǎn)向方氏道:“娘,我也不在家里吃白飯,就去跟小秋學(xué)著做營生,便不嫁人又能怎么樣!”

    方氏一時(shí)沒回轉(zhuǎn)過來,就眼見著池小秋展開笑,攥了惠姐的手:“你要去我鋪?zhàn)永�,那敢情好!我鋪�(zhàn)永镱^的工錢,是云橋邊上給的最多的!”

    原想費(fèi)心安慰自家女孩兒的方氏傻了眼,她只想讓惠姐想開些,可沒讓她想得這么開啊!

    這一場風(fēng)波,慢慢壓過了之前周大廚欺壓后輩的故事,傳成了新的流言,惠姐反復(fù)的婚事,周阿婆娘家老奶奶和方氏一場罵戰(zhàn),云橋食鋪東家的一場伶俐言辭,能編出許多版來說。

    “真的?那池小秋真生得像鐵打的銅人一般?”

    “那可不是,眼睛瞪起來同老虎一般,不然怎么能一腳就踢破了門?”

    兩個(gè)賣花女孩抱著新上的龍爪蔥,在東柵閑聊。

    一輛馬車緩緩在她們面前停住,有人掀了簾幕問道:“這花怎么賣?”

    那兩個(gè)女孩一時(shí)被他容光所懾,愣怔了片刻。

    鐘應(yīng)忱等了一會兒,隱下不耐煩,又問了一遍,才聽她們猛地一激靈道:“相…相公,這是龍爪蘭,吉利又富貴,三十個(gè)錢一盆。”

    鐘應(yīng)忱見這花草頂端當(dāng)真和龍爪一般,想著池小秋最喜歡這樣有趣新鮮的玩意,便道:“還請拿兩盆過來�!�

    里頭高溪午跟他擠眉弄眼:“鐘兄弟,我可從沒見你這般打扮過��!你同小秋妹子,又不是沒見過…”

    鐘應(yīng)忱不睬他,只是看著池家小院的方向,愈覺歸心似箭。

    他原本是沖動,才說出那一句心里話,可等他次日來辭別時(shí),卻看見了一個(gè)不敢瞧他的池小秋。

    那時(shí),他便知道,她這回,終于明白了。

    鐘應(yīng)忱撫了撫手里的龍爪蔥,只要一想兩人再見面時(shí)的場景,笑意便從心底里流淌出來。

    第89章

    火腿炒飯

    “你說說你呀,

    當(dāng)著幾條街的街坊跟人對嘴,姑娘家的名聲還要不要!你聽聽外頭…”

    韓玉娘就在街上走一圈,只聽著池小秋讓旁人在嘴里嚼來嚼去,

    心里頭團(tuán)著一口氣,

    實(shí)在是嘔得慌,

    回到家就跟池小秋念念叨叨。

    “旁人都在說我?我什么時(shí)候名聲這么大了?”池小秋把韓玉娘手里的菜籃接過來,一邊洗著鴨掌,

    一邊好奇。

    “小秋,對不住…”惠姐自那天發(fā)下誓來,

    當(dāng)真跟著韓玉娘和小齊哥整日采買收拾,

    這會聽了一耳朵渾話,只覺臉上發(fā)臊,頭都抬不起來。

    “這有什么!想我這輩子也是頭一次當(dāng)個(gè)金剛夜叉,

    倒也有趣。”池小秋自家也常聽著旁人口里言語,

    是當(dāng)真覺得有趣。

    韓玉娘只覺眼前一黑,連已故的姐姐姐夫也怨上,

    他們池家這分明養(yǎng)的是個(gè)兒子,

    哪里是在養(yǎng)閨女!

    不行,她給把池小秋這性子掰過來。

    “把手里的活放下!跟我試衣裳去!”韓玉娘沒壓制住自己的怒氣,

    頭一次沒能好言好語跟池小秋說話。

    “哦,”池小秋乖乖放下刀來,趁著韓玉娘轉(zhuǎn)身的功夫,悄悄跟惠姐道:“幫我洗了,

    中午咱們做拌鴨掌。”

    “小秋!”

    池小秋趕忙答應(yīng)著,趕到屋里來,

    就見韓玉娘翻著包裹,在桌上放了一大堆的瓶瓶罐罐,

    連床上堆的都是衣服。

    “二姨,這是給我做的?”

    簪環(huán)衣服若做的精致,誰不喜歡?池小秋拿了一件梅子紅縐紗對襟衫兒,往自己身上比了比,搖搖頭道:“好看倒是好看,可惜袖子太拖沓,可別帶翻了我的鍋碗�!�

    韓玉娘才剛轉(zhuǎn)晴的臉又陰了下來,呵斥道:“坐下!沒你我也能做飯!”

    池小秋眼見她發(fā)怒,只好聽話地坐下任她一會兒涂些粉,一會兒畫個(gè)眉,一會兒再梳個(gè)頭發(fā),最后涂上口脂,給她選了杏黃滿池嬌生羅斜襟衫,外頭罩著淺色紗衫,腰上系了霜色紗暈裙子,便如同打扮磨喝樂一般,將池小秋打扮起來。

    “這樣才有個(gè)女孩兒樣�!表n玉娘把通草花斜斜剪了枝子,從發(fā)髻邊小心插進(jìn)去,上下端詳了一番,滿心歡喜。

    “這般出門,誰不說我們小秋嬌嬌嫩嫩,生得好看!”

    池小秋看了一會兒,倒覺得不認(rèn)識自家了一般,她有些為難道:“在家里穿著也就罷了,等到了廚下,灶膛一舔,就得燎了裙子角�!�

    “那也不許脫!”韓玉娘語氣嚴(yán)厲,她便要所有人看看,什么夜叉銅人的,也好意思往池小秋身上安!

    池小秋還想跟她再磨一磨。忽聽得個(gè)人在外頭喊她:“好餓!小秋妹子,可有什么好飯菜!”

    可不是闊別已久的高溪午!

    池小秋眼睛倏然一亮,那便是——鐘應(yīng)忱也回來了!

    她一下子跳起來,不顧韓玉娘瞬間別扭的神色,撩起來裙子便往外頭跑。

    “這花…她能喜歡?”鐘應(yīng)忱端著個(gè)花囊,里頭幾枝木槿粉嘟嘟開得桃愧李慚,比旁的花都多出些溫柔的情致。

    高溪午一邊燦爛笑著跟薛師傅打招呼,一邊壓低聲音道:“你聽我的,沒錯(cuò),再不濟(jì)…”他嫌棄的目光落在龍爪蔥上:“也比那兩盆蔥要好!”

    鐘應(yīng)忱又認(rèn)真捋了捋自己的衣襟,只聽著心跳越來越急,噗通噗通一下下擂在心口。

    “可算是回來了!你們想吃些什么?”一片燦金從屋中迤邐而來,恍若夏天最明亮燦爛的色彩,猝不及防地展露出逼人的明麗。

    池小秋平時(shí)總是素著,這回頭一次添了顏色,柳安鎮(zhèn)的河溪水將她的臉養(yǎng)得細(xì)白柔潤,又涂了口脂,檐子擋了傾瀉而下的細(xì)碎的金芒,唇上一半變成暗色,另一半湮著油亮亮的嫩紅,向他燦然一笑的時(shí)候,幾乎灼燙了眼睛。

    池小秋同鐘應(yīng)忱,便都齊齊呆立當(dāng)場。

    這是她認(rèn)識鐘應(yīng)忱來第一次見他戴冠,烏黑的頭發(fā)整齊束了起來,竹節(jié)金簪定住,身上少見地穿了寶藍(lán)空山生竹縷銀綢衫,仿若春至?xí)r一泓湖水,明凈無波。

    “餓了餓了,有什么吃的沒有!”高溪午全然沒有避讓的自覺,嗓門一亮,立刻將池小秋喊回了神。

    “原說給你們好生做幾道菜接風(fēng)的,結(jié)果你瞧…”池小秋想著自己為了換衣裳,倒誤了正事,有些不好意思。

    她心思一轉(zhuǎn),便將之前繁瑣的三碟四碗都抹了,改作能快些上的:“你們坐一會兒,我這就能好了�!�

    惠姐也讓她這裝扮晃了一晃,頓了頓道:“鴨掌我都洗好了,不會,也不敢剁…”

    “沒事,我來!”池小秋往廚下去前,忍不住又看了鐘應(yīng)忱一回,心中默默嘆。

    哎!鐘兄弟這身皮囊啊,著實(shí)連她都羨慕得緊。

    洗去了血水的鴨掌焯水去掉骨頭,連著筋一起切碎,青嫩蘆筍同木耳一起燙熟瀝水,同鴨掌一起拌勻,鹽、醬油、芥末次第加入,抓勻后在上頭滴上些芝麻油提香,眨眼功夫就能做成一道冷盤。

    惠姐讓池小秋一氣呵成的動作看傻了眼,直到池小秋問她第二遍:“米飯可煮好了?”,她才如同剛從夢里驚醒,打著磕絆道:“煮…煮好了!剛煮好,還熱乎著!”

    池小秋便知道,這會他們是等不及做菜了,便盛了米飯出來,等不及放涼,直接就去檐下,哪里有從買來就一直在窗外掛著的火腿,是薛一舌帶她看了幾百條才選出來的,得腌了七八年了。

    火腿切開,單單取骨頭附近的肉,這是一條火腿中最好的部分,咸淡適宜,不柴不老。池小秋把火腿切片剁成嫩紅的方碎肉丁,直接下油,將火腿丁翻炒幾下,打發(fā)的雞蛋驟然滑入,不過片刻就鼓漲起來,成了嬌艷的嫩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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