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她團了廢紙,往地上一撂,
還是沒瞧見多一個人。
鐘應忱搖頭笑嘆,把地上七零八碎的東西給她收了,
這番聲響大了些,池小秋終于留意到了動靜。
“�。 背匦∏镆惑@,仰頭一瞧,見是鐘應忱,才又趴回桌上去。
她這一抬頭,鐘應忱便忍不住要笑,池小秋納悶瞥他一眼:“怎么了?”
他不動聲色伸了手,用指腹在她額頭上擦了擦,趁她還沒回神時,忙收回來,往衣角上蹭了蹭。
“人都說虎斑貓生得好看,原先我還不信,直到咱們家里養(yǎng)了一只,才知道所言不虛。”
他認認真真點頭道:“果真好看極了。”
“虎斑貓?生得什么樣?”池小秋十分感興趣,忙支起身子,左右瞧:“誰抱過來的?在哪?”
鐘應忱扯過一只團得亂七八糟的廢紙,抽了她的筆,刷刷便勾了一只出來:“便是這樣的。”
他這兩年畫了近百本書的版畫,白描技法早已純熟,便只是簡單墨線,也能看出這貓的神韻,尤其明顯的是毛茸茸寬闊腦門上幾道威風凜凜的黑紋。
鐘應忱將那紙拿到池小秋面前:“看,這便有兩只了�!�
不遠處便是鏡子,池小秋一斜身,就見其中映出來兩張臉,一張是才畫出的胖乎乎的虎斑貓,一張便是她的。
原本迸濺到額頭上的墨點給擦成了一道道黑線,明晃晃排成上寬下窄的弧線,跟畫上那只一模一樣。
鐘應忱憋了半天的笑終于能肆無忌憚地撂出來,池小秋氣恨恨看他片刻,忽得一轉(zhuǎn)眼睛,重又變成笑瞇瞇的模樣。
鐘應忱頓覺不好,抬腳便想走的時候,池小秋早便眼疾手快抓住了他袖子,左手往硯臺里頭一抹,便朝他臉上也抹了過去。
鐘應忱的手能拿筆寫出錦繡文章,卻撥不開池小秋的鉗制,一邊讓她摁著涂,一邊笑得沒了力氣,索性也不再掙扎,就歪在那讓池小秋隨意畫。
“反正都養(yǎng)了兩只,也不差這第三只,對不對?”
池小秋心愿得逞,扯過窗邊小銅鏡,洋洋得意讓他看自己的模樣。
涂得比另外池小秋同那只貓加起來都要慘烈。
鐘應忱左右端詳了一下自己的面容,也不惱,嘴角一翹,就在池小秋放下防備的時候,陡然挨上來把自己臉上還沒干的墨蹭到她臉頰上。
為了防她再使力氣推回去,鐘應忱使了另外一招,兩手呵癢,池小秋只要一笑,就沒了反抗之力。
“啊呦,你…哈哈哈哈…你起來,重死了!”池小秋笑得喘不過氣來,軟軟推他也推不開。
鐘應忱又咯吱了兩下,瞥她時帶著少見的狡黠:“喚我一聲,就放你一馬�!�
池小秋眨著眼睛:“鐘哥兒?鐘公子?”
“你這是哄小子呢!”鐘應忱十分不滿意。
池小秋歪頭看他,眸子里頭漾著笑,偏咬唇不說話。
鐘應忱一下子笑了,俯身親了親她額頭,便要松開手:“這便算回本了,兩清!”
他話音還沒落,便見池小秋輕輕巧巧在他唇上一啄,忙翻身到一邊,捂著嘴偷笑,害羞里頭還有些得意。
“我可是連利息都收了!”
本來寫的好好的菜單,這么一鬧騰,灑了一片片的墨,兩人對看一陣,都仰頭大笑。
“得嘞,我這就打了水,給姑娘洗臉�!�
鐘應忱出去端水,池小秋將桌上都擦了,東西歸到原地,不過花了片刻就將屋里收拾停當。
鐘應忱擰了一把熱巾子,先幫池小秋擦干凈了臉,自己就著水洗了半天,才把臉上的墨都喚作手里頭一盆烏漆墨黑的水。
“可惜,應你的桂花宴擺不出了�!�
池小秋又看了一回單子,話語中頗有些遺憾:“鄉(xiāng)試原本不是在明年嗎,怎么又挪了日子?””。
“何況這一次的鄉(xiāng)試原是宮中加的恩科,時間本就選的倉促。這次,怕是上頭那位的主意�!辩姂腊参克骸�
這宴辦不辦也沒什么要緊�!�
“誰說不要緊,”池小秋睜大眼睛,反駁道:“你花了多少工夫,你放心,這宴我定給你辦好!”
這時節(jié)木樨花早就變成了鋪子后頭池小秋一層層堆疊腌出來的桂花蜜。雖說是瞧上去晶晶亮連著糖絲,明燦燦淌著流金樣的甜香,可也只能做個八寶飯上頭的點綴,或是浮元子里頭的餡料,再或是馬蹄糕里頭裹上幾勺,要單做了菜來吃,能粘掉幾顆牙下來。
鐘應忱看她這樣的認真勁,心里頭甜滋滋的。他想了想,將她散下來的頭發(fā)捋在耳后,問她:“你當真想要辦一場大宴?”
“當然!”池小秋看著他,強調(diào)一遍:“專給你辦的!”
“若有一場大宴,要你亮出全身的本事,給幾百人來看,”鐘應忱目光炯炯,看著她:“你敢是不敢?”
“有什么不敢!”
池小秋的回應落在鐘應忱心坎上,如他意想之中的斬釘截鐵。
“好!”鐘應忱笑了:“我?guī)湍�。�?br />
他習慣性地揉了揉池小秋的頭發(fā),又給她捋順:“今天我便要搬回去啦�!�
池小秋一怔。
“現(xiàn)在盯著我的人太多,我若再住下去,不上兩天,柳安鎮(zhèn)的人便都知曉了。”鐘應忱不舍地長嘆口氣:“到時候于你閨譽有礙。”
池小秋本想說自己不在乎什么“閨譽”——反正她也沒有,但鐘應忱這般說,必是已經(jīng)想好的。
池小秋沉默一會兒,不再說話,乖乖點了頭,只是神色有些黯然。
“我已將咱們隔壁那家店也租了下來,到時候兩邊打通,還能單辟出一個小院子�!�
到時候,便是整日在鋪子里,也沒人能瞧得著。
“隔壁?”池小秋有些驚詫:“你哪來這么多錢?”
隔壁那家鋪子租下來,可比現(xiàn)今的池家食鋪貴上一半的價錢。
“總是能湊出來,咱們店里如今人越來越多,后院太逼仄,便想辦個宴席也難�!�
鐘應忱這話說的有些心虛,畢竟這回有一半的錢,是高溪午借的。
高溪午這性情,只讓借錢不說話是不可能的,他放下一包銀子時追著問:“
你同小秋什么時候成親?咱們可說好了,不管成不成親,我既出了這錢,眼下說定的便宜可不能少了!”
“那是自然�!�
“你們倆這好事——總該近了吧?”
鐘應忱卻不答言,等他再追問一遍,便也只勉強道出一句:“到時再說。”
高溪午眉毛攢到了一處:“不對吧,去年這時候,小秋還沒點頭,你可就恨不得直接送了禮迎她過門了!”
他打量鐘應忱一番,忽然警惕心起:“你莫不是中了個解元,便瞧不上小秋了罷?”
高溪午越想越是這么回事,一時怒氣勃發(fā),手指頭直戳到他鼻尖:“你要當真這般,我這拳頭可不是認人的!”
“你說的是什么話?!”鐘應忱瞬間冷了臉色。
他一生氣,高溪午便立刻松了口氣:“我便說,你可不能對不住小秋妹子——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誰人能求得到這個福分!”
鐘應忱卻回之以沉默。
高溪午見他不似平常,便小心戳了戳他:“你…別是碰見什么別的事了?”
他見鐘應忱仍不說話,便道:“咱們雖說算是一拆就散的兄弟,好歹也有香火情,你若真有什么事,便同我說�!�
鐘應忱沉沉看他一眼,搖頭道:“無事�!�
只是,這條路走得太快太順,離他預定的地點越來越近,近得有些猝不及防。
這是母親在河中長眠的第四年,他有了別的牽掛。
第135章
羊肉鍋子
本來么,
都已經(jīng)到縮著手出門的時候了,走水路的人便少許多,尋常的烏篷頂前后灌風,
縱然有簾子掩上一掩,
因中橋這邊渡頭太多,
時不時停下進人出人,呼出的熱乎氣不經(jīng)折騰,
一會就沒了。
人少也有好處,巷外穿過安豐橋橋洞的那條河都清澈了不少,
且清凈,
更方便了兩個人隔著河聊天。
雖說聽不見多大聲響,可也有人聊天偏也不用聲響。鐘應忱租這房子時,便為著臨河的窗戶夠大夠亮,
不管池小秋是在屋里貓著思忖菜譜,
還是往廚下研究試菜,一舉一動都能看得清楚。
池小秋連手都不需抬,
他便已知道中午該去店里吃什么菜,
他嘴角一彎,池小秋便知他有時間沒時間。真要有需要說話的時候,
就攏著手小聲道出一句,只看嘴唇怎么動,是什么神情模樣,就能把對方說的是什么猜的大差不離。
這么暗悄悄又近乎到光明正大的心思,
倒更有些意思。時候久了,池小秋連擇菜下油都要不由自主往窗外瞥上一眼,
兩人相視一笑,她心便定了。
可惜這清凈日子沒能過上幾天。
這平靜時光是讓一只尋常的葉子船打破的。
它從東北處緩緩行來的時候,
和原先所見的那些大大小小的船,并沒什么兩樣。一頭一尾站著老少兩人,劃著槳慢慢把葉子船往前推。
但走到他們宅子跟前的時候,卻更慢了,慢得幾乎走不動,要停在這兒了。
船艙里頭傳來低低的驚訝歡呼聲,有女子小兒絮絮的說話聲,高高低低嘈雜不清,但情緒倒是出奇的一致。
池小秋能注意到這么仔細,全因為隨便又往對面一看時,卻見鐘應忱斂了笑,往后退了一步,多了兩分薄怒。
怎么了呢?
池小秋帶著疑色偏頭望他,鐘應忱卻直接關了半扇窗子。
就這么一晃神的功夫,池小秋心中一凜,低頭一看,鍋里的雞蛋,呈現(xiàn)著黑中帶黃、焦中帶香的狀態(tài),歡快地散發(fā)著被炒過了時候的焦糊味。
再抬起頭來,窗子重又大開了,鐘應忱仍舊好好坐在羅漢床邊,畫一筆看她一眼,目光一觸,他便露出乖巧的笑來。
可惜池小秋與他相識日久,還是能看出其中還未能掩藏殆盡的不自在。
這其中,好像有詐啊。
池小秋心里頭嘀咕,隨手拿起旁邊剛洗好的菜,往鍋里一倒,接著便聽見薛一舌的聲音:“這是我才洗好的魚,你往雞蛋里倒什么!”
從沒在做菜上栽過這么蠢的跟頭,池小秋收獲了薛一舌一整天的嘲笑,本來正為此事反思臉紅的時候,她卻不由自主地留意到了另一件事。
在接下來的幾個時辰,鐘應忱總得開關了十幾次窗子,到后來時,不需要琢磨,池小秋便能看出他的怒氣了。
而每當這時,河里都會多出一只從慢進緩�?斐龅拇裉鞆暮由线^的船已是平日的幾倍了。
直到有次,從只雕梁畫棟的舴艋舫里飛出了一只香囊,正好砸中了窗欞,發(fā)出啪得響聲,而后反彈進了河里,噗通便沒了蹤影。
“�。 �
“唉!”
船里響起一陣失望的噓聲。
鐘應忱這次沒關窗子,但他的臉色比關窗子還要可怕,睫毛低垂遮住黑郁郁的眼睛,而后沉沉往船上望上一眼,面沉似水。
船里頭原本漸高漸亢的議論聲戛然而止,而后又爆發(fā)出一陣贊嘆聲,立刻有又飛出幾個荷包香袋手帕子。
模模糊糊池小秋還聽見一個姑娘感嘆道:“解元郎生得當真好看!”
池小秋也不由嘆了一聲,這姑娘大約不曉得,鐘應忱最厭煩別人贊他好看。
果不其然,好容易躲過那些東西的鐘應忱聽見這話,臉色又黑了一層,幾可與她手中未刷的鍋底媲美。
等第二日一出門,池小秋才曉得為甚窗下那條河最近這般熱鬧。
不知誰發(fā)現(xiàn)了鐘應忱每日臨窗對軒,露面時間還很長,于是因為客少有些寂寞的一些船家一拍腦門,想出了個招財納錢的好主意。
開辟一條解元觀賞游覽專線。
池小秋還聽了一耳朵他們招攬人的話:“解元相公每日都在那里讀書,若家里有兒孫要進學堂下科場的,往跟前轉(zhuǎn)一轉(zhuǎn)許個愿,說不得便能保佑文曲星老爺散上些福氣。什么?止有個閨女?”
船老大擠擠眼,一副不需多說便心知肚明的模樣:“我昨日才見過,那解元小相公生得當真是相貌堂堂,年輕俊美!”
池小秋待聽見那人拍著胸脯作保,不由抿嘴樂了出來。
“當真!不是我這粗人沒見識,凡見過的誰人不贊!待姐兒見了,少俊上一分,我便退回你一分價錢,何如?”
這樣賣力的夸贊,可比她當日說的“傾國傾城”生動多了。
她掂著羊頭悠悠然往店里走,一路心情甚好,只消一想到他們口中這人是她瞧中的,池小秋便覺得與有榮焉,十分驕傲。
整治羊頭肉是樣細活,如今薛師傅同池小秋配合得愈加默契,一個負責出嘴,說,一個負責出力氣,跟著做,時常還跟著第三個人,高溪午,專負責吃。
羊頭煮爛去骨去皮,下剩羊舌羊頭肉分作兩份。一份只用撕成碎塊,姜擰出汁來混在水中再將羊頭肉汆上幾遍,擱到一邊。
池小秋用只大鐵勺舀滿了熟雞油,徑直放在旺火上燒熱,旁邊鍋里雞鴨吊出的清湯早就咕咚咕咚沸了好一會兒,池小秋將微黃雞油往那湯里一潑,香氣蔓延開來。
羊舌羊頭肉紛紛被倒進這鍋湯里,還加了些稀罕的菌子,再燒上片刻,拿勺子一推,便能看見里面的肉都已經(jīng)煮得酥爛,湯汁變成奶白色,迎風能聞到鮮香的味道。
高溪午不由咽了咽口水,眼巴巴地:“小秋妹子,這湯是咱們中午喝的?”
“再過兩天便得換個新鍋子了,這個湯先散給今天的客人嘗嘗�!�
池小秋的九九消寒鍋子已經(jīng)換到了第二鍋,山雞鍋,白肉鍋引來了不少新客,將要換的三九鍋也不能馬虎,池小秋便提前先給人試試味,如要調(diào)整增減現(xiàn)下都來得便宜。
“我們柳安吃鍋子少,倒是北邊冬天吃得更多,我前幾年跟我娘去過京里,不知哪一家新推了個十景鍋子,想去吃的排上了幾月后頭!”
“十景火鍋?這名字倒是好聽。”池小秋一聽新鮮做法便有興趣。
薛一舌哼了一聲:“什么十景鍋子,你可莫學那起子無用的,這鍋子本身便吃得是鮮,京里的那個,山雞鴨子肉圓火腿海參魚肚都堆到一鍋里面,正是眼皮子淺的吃法!”
高溪午本打算拿新方子套湯喝的小火苗,瞬間讓薛師傅澆得一塌糊涂,他只能又露出懨懨的神色,忽見一旁還有剩下的羊頭肉,重燃起希望:“這個要用來做什么?”
“師傅要我練刀工。”池小秋乖乖答道:“正好拌個辣牛肉給你們下酒�!�
一起一落的,高溪午終于露出些笑模樣。
一道菜,也算是有了盼頭。
近距離看池小秋切肉,高溪午才算知道什么叫做“薄薄切成與紙同”。
這羊頭肉在她手里切出的,一片片極薄,似是吹氣便能飛走,撒上蔥末,澆上辣椒油,點一點芝麻油,同其他料拌一拌,便是一道現(xiàn)成的下酒菜。
池小秋對他十分大方:“這回你和忱哥都中了,過幾天我給你們兄弟倆辦個宴,請?zhí)蠣斔麄兌紒磉@里吃酒,你想吃什么,只要這時候能弄來的,我都給你做。”
高溪午頓時色變:“不用不用不用…”
“怎么難得你們兄弟倆…”
“只要不吃這飯,不認這個兄弟也使得!”高溪午緊張看她:“你沒往我家里遞帖子罷?”
“沒呢…”池小秋一頭霧水:“你倆…又鬧上啦?”
眼看左右無人,悄悄與池小秋道:“
你可莫要與我娘說,我娘不知道我中了!”
他斬釘截鐵地道:“我會讓這個消息,爛在肚子里,他們倆這輩子都休想知道!”
眼看就要逃出譚先生的魔爪,作別書本筆墨設成的囚籠,即將迎來海吃胡喝自由作孽的人生,偏偏讓榜上最后一名給生生拖住了。
“你說這最后一名為什么就偏偏眼瞎選中了我?”高溪午痛心疾首:“讓我心無掛礙的去混吃等死,不好么?”
“你這個…”池小秋瞄一眼后頭:“算是好事啊…”
“什么好事!多虧我中間截住了往我家報信的人…”
池小秋使勁給他眼色,卻攔不住高溪午越說越興奮的心:“我娘還天天念叨說要看榜,我把抄回來的榜給換了,她都沒發(fā)現(xiàn),哈哈哈哈…”
“是么?”有個聲音幽幽響起。
在他背后,不知站了沒多久的高太太勉強對著池小秋一笑,一把揪住了想要拔腿就跑的高溪午。
“池姑娘,真不好意思。好容易來一趟,還得讓你看我怎么教訓兒子�!�
第136章
文和宴席
“你…給我下來!”
高太太沒放大聲,
但這幾個字就像是從牙齒里頭一點點擠出來的,她手里拿著竿子,仰頭望著房頂,
眼里頭直冒火星子。
“娘,
你…你放下棍子,
答應不追究這事,我就下去!”
已經(jīng)鬧到這個份上了,
高溪午破罐破摔,一手艱難地把住房脊,
艱難地半探著身子。
大有不答應就住在房頂一輩子的氣勢。
高太太氣得頭暈目眩,
呼氣吸氣呼氣吸氣好半天平復了自己的情緒,轉(zhuǎn)頭對著池小秋道:“小秋姑娘…”
池小秋很是機靈,萬幸這會錯著飯點,
后院都還沒開席面,
能讓高太太不放心看見這家丑的也只有她這個外人了。
她立刻拿出晚輩伶俐乖巧的態(tài)度:“太太放心,我昨天吹了風,
這會鼻子塞耳朵聾眼睛花,
什么也沒聽見瞧見。”
“這有什么,”高太太微笑道:“既他愛趴著,
趴著便是。聽說貴店近日新出了消寒鍋子,湯甚好,不知可否叨擾一頓?”
高太太如今已成為池小秋錯季新鮮食材的最佳來源,這兩三年來一路照顧,
池小秋都記在心里,忙點頭:“是該我請?zhí)缘模?br />
哪有叨擾�!�
“誒——你年輕姑娘,支應這么一個店門哪里容易,
怎么能讓你破費,”高太太不等池小秋搖頭,便往上一指道:“不如就把我這兒子押在這里罷,他既愛在這瓦當上坐著,便立個牌子,凡來吃宴席的權(quán)當看個戲耍,倒是個風景�!�
高太太走了兩步,尋著對面亭榭,自己安然坐下:“到時,設在這兒的席面還能再長上幾兩銀�!�
本想等人把他請出去的高溪午傻了眼。
池小秋眨巴眨巴眼睛,決定不摻和他們家事。她招呼人去拿新打出的鍋子,這銅鍋里外兩圈,被磨得锃亮,下面開火閉火都便宜,提梁活動自如,是鐘應忱專畫了樣子給人做的。
里面是山雞湯,外面是羊肉湯。廚下的人早將高太太今日使人送來的新鮮菜都洗凈了送過來,豆腐青菜魚糕魚片擺了一桌子,高太太原只是隨口說一句,見池小秋竟備得這樣周全,自己倒有些臉紅。
“我回頭再打發(fā)人給你送上幾筐子來,不然這可真是帶了菜來專到你這來吃堂食的!”
池小秋也不推辭,一邊笑彎彎道:“多謝太太”,左手一轉(zhuǎn),拿出只剛斬好的羊腿。
“太太方才送來的羊,現(xiàn)殺了煮鍋子,正好吃。”
高太太喘了兩口氣的空當,池小秋便已將羊腿上的肉變成了澄光紙一樣薄的肉片,攢成花一般的形狀擺在盤中。
十一月的天,坐在瓦上,在半高的地方迎著寒風的吹拂,還要接受著底下鍋子香氣的摧殘,高溪午覺得自己太過命苦。
高太太原本有意要讓他吃吃苦頭,不想池小秋這鍋子的湯做得著實鮮美,聽她一邊吃一邊說,竟將高溪午忘在一邊。
孤獨的高溪午往下望著,望著滑嫩微彈的豆腐一塊塊撥進鍋里,在羊肉鍋里煮了半日,撈上來慢慢消失在在座人的唇齒之間;望著嫩紅夾著雪白紋理的鮮羊肉,迅速在湯鍋里面打了卷,漏勺一撈,滿滿盛出來,可以想象脆韌口感;望著豌豆苗蔥綠,不過在鍋里打了會兒轉(zhuǎn),就能直接吃掉了,正好中和一下肉的味道。
池小秋看高太太火氣消得差不多,一邊給他遞眼色,一邊旁敲側(cè)擊:“太太,坐這兒可冷?要不要加個手爐?”
高太太剛一搖頭,忽然想起了屋頂?shù)膬鹤印?br />
高溪午覷著空,掐著自己的手,把“識時務者為俊杰”幾個字念了幾遍,呲溜從樹上滑了下來。
“娘!”
高太太這會吃得舒心,也不想再去掂竿子,眼皮不抬道:“繼續(xù)趴著去!”
“娘啊,你想想你家兒子,才念了多少書就中了舉!”高溪午努力喊出悲傷的氣氛:“這樣聰慧清俊的兒子,你忍心他忍饑挨餓受凍挨打嗎?!”
他手臉都是通紅,高太太看了也心疼,池小秋再打個圓場,她便噗嗤一笑:“先坐著!回去再收拾你!”
眼看酒酣飯飽,高太太終于說明了來意。
“池姑娘愿主今年的文和宴?”
“文和宴?”
一看她這模樣就曉得不清楚,高太太一怔,高溪午忙咽下一塊肉,含混道:“每回鄉(xiāng)試放榜后,縣丞老爺都會辦場大宴,請鎮(zhèn)上鄉(xiāng)老仕宦同往年的舉子,一起賀鄉(xiāng)試登榜之人,所以又喚作文和宴�!�
高太太斂去了訝異,點頭接過話來:“文和宴三年一次,各家都薦了人來,最后主簿縣丞親自過眼敲定,兩年前主文和宴的便是觀翰樓。”
池小秋凜然。
高太太又補了一句:“十年前,觀翰樓在柳安本是后起之秀,是憑那次文和宴聲名鵲起,在曲湖邊上站穩(wěn)了位子。我聽鐘相公道——”
她迅速看了池小秋一眼:“池姑娘也想一試?”
池小秋忽然想起了前兩日鐘應忱問她的那一句:“若有個大宴,要你亮出全身本事,你敢不敢試?”
“能薦文和宴主廚的人家,北橋我們高家占了一份,小秋姑娘既想要試,高家便能推了你的名上去,只是這宴上的人不少,卻都是柳安最有頭臉的…”
池小秋立刻明白了。
怪不得說要亮出全身的本事,若是這宴辦得好,便等于在柳安最頂尖這一撥人上掛了牌子露了臉,名聲翻著滾著便能壯起來,可要是做砸了,那再想往上去爬便是難上加難。
高太太點頭又搖頭:“這宴席做得怎樣,眼下說且早,便是推了你的名兒上去,且還有一關,過得已是難了�!�
各家推的人只是給個露臉的機會,還有一場比試,需得各家都將菜呈給主簿縣丞,由他們來敲定。
“聽聞你這鋪子和觀翰樓有些嫌隙?”高太太提醒她:“若是這一關被比了下去…”
因著鐘應忱專門登門一場推心置腹的求肯,高太太將這事想得十分精細,池小秋在乎的不在乎的,她都打了個腹稿在內(nèi),一并提醒她。
“多謝太太費心,”池小秋還未說話,一人已進院中來:“
這事,原本比得是菜,小秋年紀還輕,其他都在其次�!�
鐘應忱深深一禮:“此番,托賴太太周全。”
高太太忙側(cè)身一避:“往日多虧你照看我這個孽子,僥幸中得舉,高家祖上也有光彩,這點事體有什么客氣處�!�
“明年我便要入四羲書院,不知高兄可愿一起?”
高溪午眼看引火燒身,忙要張口道不愿意,就讓他娘踢了一腳,毫不給他發(fā)言的機會。
“求之不得�!�
全然沒人在意高溪午的表情。
池小秋看他走時苦瓜似的一張臉,心有戚戚:“他既不愛讀書,家里何苦逼他?”
鐘應忱不在意:“不用擔心,高太太只需許他以后不再攔著他去串場扮戲,他便不甘愿也能點頭�!�
他側(cè)首看著池小秋:“對上觀翰樓,你可怕。”
池小秋笑得有些狡猾:“我一個小輩,便是去試試手腳,輸了也不丟臉,再說…”
兩人對望一陣,都笑起來,為了其中的未盡之意。
再說,誰能一定預料,輸?shù)脮撬兀?br />
“好!我這里先謝過解元相公了!”
池小秋混不吝一拱手,鐘應忱聽明白了她這稱呼來自何處,不由黑了黑臉。
“你今天怎么穿成這樣?”池小秋拽了拽他的寬沿草帽,將鐘應忱一張臉遮去了一半,再扯了扯不起眼的粗布衣裳:“不冷么?”
鐘應忱哼了一聲,從她手里搶過帽子,不答言,半晌才道:“我還回去。”
池小秋忍俊不禁:“這怎么好,你那間屋子窗戶也大,船上的人連換個地都不用,坐著把頭往左一扭…”
她仿著前幾日船上那小娘子,抱著膝,將頭一轉(zhuǎn),羞答答乜著眼,掐細了嗓子:“呀!解元相公原是在這兒呢!”
她只顧著取笑鐘應忱,卻沒看見他磨了磨牙,忽露出一個笑來:“可不是,我等小娘子甚久,便為這一面呢!”
他趁著池小秋還沒站起來,一下把她圈在懷里,池小秋嚇一跳,下意識的伸手攬他的脖子,卻聽他在她耳邊輕輕道。
“不怕,這次比試,我來幫你�!�
第137章
擲果盈車
入了冬至,
年節(jié)的氣息越來越重。
羊頭肉湯底煮了出來,池小秋準備了小鍋子,分給相熟的食客來嘗。
“這山雞鍋只能再吃得兩天了?”
聽說到三九便要換鍋子,
仍舊對山雞湯戀戀不舍的人有些遺憾:“池東家,
你家這雞湯是如何煮的?吃著里頭的雞肉也不少肥嫩,
偏煮出來的湯這樣清爽�!�
“肥雞便免走油,重在火勢,
第一起火不能太猛,第二不能頻頻添柴減柴,
第三不能常開蓋關蓋。入鍋前便最好掂量清楚要用多少水,
多大火,保著里面的雞鴨不沾冷氣,吊出的湯便能清�!背匦∏飳⒀蛉鉁畔拢骸�
三九不出手,
羊肉暖翁叟,
且等等九九八十一天才能消寒,多吃幾個鍋子不好?”
才嘗了兩口,
方才還不舍得山雞湯的頓時換了態(tài)度,
有人點頭嘆:“怪不得道魚羊鮮,倒是別有一番滋味�!�
他們這一番肯定,
讓池小秋心立刻定了。
惠姐不知從哪里抱了一盆花進來,池小秋一看,竟是一棵玉蘭,葳蕤生姿,
花朵皎白,開得正好。
“這時候哪里來的花?”
“曲湖邊打南邊來了船,
說是暖窖里養(yǎng)出來的,除了這個還有玫瑰、珠子蘭、海棠,
都往那里搶著呢!”
池小秋眼前一亮——玫瑰!
近日她想做的糖,可不是正好能用著玫瑰!
“早知你要,我便給你再拿一盆了!”惠姐頗有些惋惜。
“天還早,賣不得這么多,”鐘應忱看池小秋一副說風就是雨的風火性子,不由無奈:“若想要,高太太有個溫泉莊子,說不得養(yǎng)了些花。馬頭上擠擠挨挨的,人疊人的…”
“我要從太太那里要來,她必不肯收錢,已是承了她許多情,怎么再好意思白要東西�!�
池小秋有些自知之明,近日來高太太送的越來越多,越來越貴,沖得大約不是她的面子,而是變作吉祥物的鐘應忱。
“夏秋里曬得的干花不行么?”
“我想要新鮮的�!背匦∏镞哆豆竟�。
“你慢些!”鐘應忱見天色將晚,放心不下,匆匆抓了闊沿帽子,追了出去:“我隨你一起�!�
柳安五橋除了北邊,其他都是商旅聚集之地,貨通四方,櫓搖南邊,不管什么時候,只要街道接湊,水道縱橫之處,都是熱熱鬧鬧。
乍從別鄉(xiāng)過來的,到了柳安夜燈點起時,都要贊一聲煙火氣象。
池小秋饞糖并不是心血來潮,只因歲寒之后,許多熱天容易化開的糖都陸續(xù)上了市,其中最常見的便是麥芽糖。
每到十月后,常見街坊巷角蹲著小販,一口粗糙鍋里熬著麥芽糖,顏色晶瑩潤澤,甜香味飄得整個巷子都能聞見。
這生意雖簡單,價錢也便宜,但挨不住老少都喜歡,尤其是小孩兒,從院子里便能讓勾出來。家里人也不吝嗇出上一兩錢,現(xiàn)用竹簽子挑上一點,咬著咬著便吃完了,再多出些,就能在簽頭上厚厚繞上好幾圈,拿在手里,也夠舔上半天了。
反正池小秋每回出門回來碰見都愛買上兩回,直到薛一舌看不下去,跟她道:“可別仗著你牙齒生得好看,再添上幾個黑洞,一咧嘴便是老婆子�!�
池小秋才收斂一二。
畢竟麥芽糖再甜,也只有一種味道,池小秋讓這甜味鉆得心里癢癢,薛一舌卻偏還逗她。
“要想吃糖,多的是方子,蔥花豬油灑了碎花生仁揉成的蔥管糖,松仁壓成的麻糖,其中頂好吃,玫瑰糖心餡兒的玫醬糖,里頭微酸外頭香甜…”②池小秋讓他說得愈加發(fā)饞,卻只等了一句:“可惜現(xiàn)下沒這花。”
便有了,這么貴的東西,哪有人舍得摘了做糖去?
薛一舌見池小秋這難受勁,心里頭終于略出了口氣。
誰讓他們兩個整日里黏在一起,眼里還哪有他這個師傅!
可惜,薛師傅低估了自家徒弟的吃貨性子。
船上臨時搭了一個花市,一進去,便能覺出暖意融融,只有這樣的溫度才能催發(fā)這些不在花時的碧桃牡丹水仙,只是價錢也是貴得不同凡響。
池小秋仔細觀察哪一盆開得花最是繁密,大概摘上多少能夠夠她熬上一碗玫瑰花泥過足嘴癮。
這便能看出挑花的區(qū)別的,旁人有賞花枝之形的,有辨草木花品的,唯獨她走得飛快,就看哪個枝子上打的花苞最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