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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體 夜晚 (「夜晚模式」)

第72章

    老周走了。

    夜晚的篝火竟也讓人覺得凄涼。

    院長想給大家鼓勁,特意讓拿出了方便面。

    ——這東西國內(nèi)可都稀缺,沒幾個人吃過,是特意專供給前線的。但因為到底沒有壓縮軍糧方便,作戰(zhàn)部隊吃的也不多。

    還有水果罐頭和牛肉罐頭。這些都是大家平時吃不到的。

    醫(yī)療兵們在火上架一個大鐵桶,燒水煮面。

    食物的香氣似乎的確帶來了治愈的功效,前方的炮火也暫時停息,夜晚里只有傷員低低的痛吟和那些疲憊極了的戰(zhàn)士們打呼的聲音。

    能進食的,全都分到了香噴噴的方便面,用簡易罐頭盒盛著,大家也不怕燙手燙嘴,熱騰騰地狼吞虎咽。

    也許明天就會死。

    那么犧牲之前的這個夜晚,也是美好而快樂的。

    他們還是有生力量。

    寧舒英抱著幾塊糖水黃桃湊到寧馥身邊。

    “那個……給。”

    她一股腦地把罐頭倒進寧馥的缸子里。

    寧馥問她:“你不吃?”

    寧舒英搖了搖頭。

    月色暗淡,她臉上的神情也叫人看不清楚,但能感覺得出,她很低落。

    寧舒英在質(zhì)疑自己,在懷疑自己。

    她反復地琢磨,反復地想——自己為什么懦弱,為什么害怕?

    但她不打算說話。

    她無法向?qū)庰�,向一個連失去了記憶,縮水成十五歲的女孩還在被她拖累、還在保護她的人剖析自己的軟弱。

    這個念頭,即使只是掠過寧舒英的心頭,都讓她忍不住地感到羞恥。

    寧馥細嚼慢咽地吃掉了寧舒英“上供”的罐頭,“害怕很正常�!�

    她輕聲道:“從和平的世界一腳踩進地獄里面,沒有誰是不害怕的�!�

    寧舒英低聲道:“你就不害怕�!�

    也不知是反駁,還是在陳述地舉出一個現(xiàn)成的例子。

    寧馥抿唇笑了。

    她對寧舒英道:“教你一個忘掉害怕的辦法�!�

    寧舒英不由自主地往前湊了湊。

    “——那、那個,同志,對不起啊�!�

    寧舒英對打斷寧馥的人怒目而視。

    寧馥一抬頭,是白天那個朝自己發(fā)脾氣的戰(zhàn)士。

    他現(xiàn)在一條傷腿已經(jīng)包扎好了,一瘸一拐地拄著拐杖。

    挺大個小伙子,現(xiàn)在縮手縮腳吭吭哧哧的。

    ——他是來道歉的。

    寧馥似笑非笑地看著他,讓他越發(fā)地緊張,竟然一句整話都說不出來。

    “這是,這是排長讓給的,對不住啊,對不住!”

    他飛快地扔下一個小布袋子,轉(zhuǎn)身飛快地逃走了——那速度,簡直不像腿部受傷必須拄拐助行的樣子。

    寧舒英好奇地湊上來。

    寧馥從地上拾起那只小布袋,打開看了一眼。

    ——是一小袋香噴噴的,風干的牛肉干。

    第165章

    重振河山(31)

    因為要照顧傷員,寧馥他們這些醫(yī)療隊的戰(zhàn)士其實并沒吃多少東西。

    還剩煮過方便面的湯也很有滋味,兩個人一人盛了一碗。

    寧馥就把小袋子里的牛肉干拿出來,泡進湯里吃。

    熱騰騰的面湯一浸,風干的肉干就變得好嚼了。

    這么吃一碗,渾身發(fā)發(fā)汗,別提有多舒服。

    就連寧舒英都沉醉得忘了剛剛欲言又止的苦悶。

    ——她在自己生活的世界里,什么龍肝鳳髓沒吃過?可現(xiàn)在回想起來,卻連是什么滋味都已記不清楚。

    但她肯定,沒有哪一樣比此刻的牛肉干美味。

    意猶未盡地抹抹嘴,寧舒英湊近寧馥,“他為什么給你這個?排長是誰?”

    ——她是不是需要考慮捍衛(wèi)一下父母愛情?雖然這個時代她記憶中的父親還不知道在哪兒呢。

    寧馥將湯喝完,搖了搖頭。

    “不知道�!�

    那位排長同志雖然因為撞到頭傻乎乎的,但顯然人不錯,知道了自己的兵朝義務(wù)兵亂發(fā)脾氣,還勒令人來道歉。

    但只是萍水相逢的緣分,她根本連人家姓甚名誰都不了解。

    她猜,他說自己長得美,或許是在恍惚中看見了家鄉(xiāng)的誰吧。

    牛肉干很好吃。

    寧馥想,希望他家鄉(xiāng)的姑娘,還有機會吃到這樣的味道。

    ***

    戰(zhàn)士小鄭走得飛快。

    他腿很疼,不過比不上身后那兩個女孩子更讓他心跳如擂鼓。

    排長從昏迷中醒過來就問他是不是對人家醫(yī)療兵動粗了,讓趕緊過來賠禮道歉。他再問,排長卻說其他的事全都不記得了。

    ——明明連兩根手指頭都數(shù)不清楚了,還摸了人家的手,還夸了人家的臉漂亮呢!

    要他說,排長就是看著老實,腹內(nèi)精明著!

    之前被他扯住的醫(yī)療女兵,雖然有大半邊臉都貼著紗布,可是剛剛借著篝火和月光他一瞧——

    就那露在外面的半張臉,也好看得很的呢!

    排長還硬說是他半昏迷的時候腦子不清醒看錯人了。

    哼,他才不信哩。

    ***

    夜晚的篝火也熄滅了。

    寧舒英和寧馥擠一個睡袋,睡前給寧馥臉上的傷口上了藥。

    因為不能亂動,寧馥的臉繃著,嫩生生的臉蛋看上去很有幾分可愛的嚴肅。

    她突然道:“時刻記著自己的職責是什么,就不會害怕了�!�

    她也不知道寧舒英為什么會這樣恐懼。

    本能地,她似乎可以感覺到自己與寧舒英的不同。

    她們同齡,都是第一次參戰(zhàn),都是醫(yī)療兵,按說本該有相同的心境。

    可很多時候,她對很多事情,做出的下意識的反應(yīng),讓她自己都會后知后覺地感到驚奇。

    寧馥知道自己是一個身上背著秘密的人。

    但失憶的迷茫并不讓她恐懼。

    她有一種篤信,她會弄明白自己到底是誰。

    寧舒英一聽她說話就大驚小怪地叫起來:“誒呀呀,上著藥呢!不許你張嘴說話,萬一碰著傷口怎么辦?!”

    她揮舞著手中的繃帶,煞有介事,態(tài)度強硬極了。

    寧馥于是乖乖保持沉默。

    寧舒英認真地給她處理完傷口,兩個人躺下。

    寧舒英睡不著,卻也不敢翻來覆去,只能睜著兩只眼睛,望著茅草搭成的天花板。

    她的職責是什么呢?

    真的只要時刻記著自己的職責,就可以不再恐懼么?

    一陣“咕嚕嚕”的響動打斷了寧舒英紛繁如一團亂麻的思緒。

    她翻了個身,看見寧馥閉著眼睛。

    但她的睫毛在顫動。

    像悄悄振翅的蝴蝶一樣。

    寧舒英忍了又忍,最終還是“哈哈”大笑起來。

    “你餓啦?”

    “我知道你餓了,都聽見你肚子叫了!”

    “別假裝!快點承認,承認了我去給你找吃的去!”

    那剛剛眼睫毛還在輕輕顫動的人把眼睛閉得更緊了。

    ——幾乎都能看見她的眼睛那在薄薄眼皮下面轉(zhuǎn)動。

    根本就沒睡著嘛。

    然后人家還像模像樣地翻了個身,發(fā)出均勻悠長的呼吸聲,好像一點兒都沒聽見寧舒英的“要挾”。

    寧舒英猝不及防地對著那一頭黑亮茂密頭發(fā)的后腦勺發(fā)了幾秒鐘的呆,這才無奈地笑起來。

    她輕手輕腳地爬出行軍睡袋,悄悄溜進了醫(yī)院炊事班的臨時小廚房。

    ——收獲不多,只有剩下的一只紅薯。

    寧舒英想了想,順便拿了一捧漿果。

    大家每天的口糧都是定量的。

    即使戰(zhàn)地醫(yī)院作為“后方”,不那么像最前線的戰(zhàn)士們的日子一樣艱苦,日用補給大都數(shù)時候都能送上來,每個人不至于餓著肚子搶救傷員,但也的確有限。

    男兵一天一斤二兩的定額口糧,女兵是一斤。像方便面、罐頭、餅干這些,更是需要配額的。

    飯量大的只能自己想辦法。

    那些漿果就是這一帶叢林中很常見的果子,當?shù)氐纳矫癯圆伙栵�,也時常采來充饑。

    這果子汁水豐沛,味道卻很一般,如果沒熟透還容易麻舌頭,只吃幾顆就會把人連嘴唇帶舌頭都給染成紫黑色,像中毒了一樣。

    炊事班里放了一小筐,是去河邊打水的戰(zhàn)士們順手弄回來的。

    寧舒英就拿著這些東西回了屋。

    那不知是真睡還是假睡的人安安靜靜地躺在原處,被子卷得嚴嚴實實的。

    寧馥是苗寨出身,沒來這里前就很懂得防毒蟲蛇蟻,寧舒英也是被她屢次提醒,才學會睡覺的時候把被子牢牢掖好的。

    她倆共用的這一條被子是簇新的。

    這大概也是寧舒英在這個世界的所有家當中最最珍貴的一件了。

    不是標準的軍被,而是帶撒花底兒的被面。她寶貝的很。

    ——寧舒英骨子里還是有一點點叛逆和小資的。她不喜歡千篇一律的軍綠色,這條被子若是放在她從前生活過的地方那是土得掉渣,但現(xiàn)在卻是不可多得的“時尚單品”。

    別的女衛(wèi)生兵,全都羨慕她這條被子呢!

    寧舒英的目光在被子上停留兩秒,欣賞了一番。

    “你真的睡著啦?”她壓低聲音問。

    又問了一遍,依然是沒有回音。

    就仿佛那一聲“咕嚕�!钡膭屿o,和在眼皮下亂轉(zhuǎn)的眼睛是寧舒英自己錯以為真的一個夢似的。

    寧舒英默默走過去,將那一小塊已經(jīng)涼了的紅薯和一把黑色漿果放在了寧馥那頭的被子旁邊,然后自己鉆進被窩,沒一會兒就睡熟了。

    第二天早上寧馥起得很早。

    等寧舒英睜開眼的時候,她都已經(jīng)穿戴整齊了。

    口罩也帶上了。

    寧舒英主動疊被子,發(fā)現(xiàn)紅薯和漿果都不見了。

    她正要說什么,便聽寧馥咳嗽一聲,“快點,磨磨gg的做什么?傷員還等著換藥呢!”

    寧舒英憋住一聲笑。

    “英子,英子,小寧怎么了?”

    小王趴在擔架床上晾屁股,一邊肩膀還纏著繃帶,但精神很不錯,一個勁兒地跟寧舒英招手。

    他的傷說輕不輕說重不重,身上的膿瘡上過藥以后只要保持通風和干燥清爽就可以得到控制,肩膀上的一槍,子彈卡在了肩胛骨,做了手術(shù)已經(jīng)取出來了。

    取子彈的時候沒打麻藥,倒是給疼了個半死。

    ——麻藥是給危重傷員用的。

    年輕壯小伙子恢復快,他自己疼完了緩過勁兒來,聽說只要休息休息就好了,便又快樂起來。

    寧舒英穿梭在輕傷患之間,恨不能多長上五六七八只手才忙得過來——

    傷員太多,更有經(jīng)驗更利索的大夫和醫(yī)療兵都在里屋給重傷員做手術(shù)和護理呢,這滿院子的輕傷員從換藥到打針再到縫合傷口,全都要靠她一個。

    她這一上午干的活,快要趕上她到這個世界后近一個月的總和了!

    真不知道寧馥是怎么辦到的——她明明也還是個小姑娘呢,工作量已經(jīng)是寧舒英的好幾倍了。

    之前院長為她抓獲俘虜?shù)氖聝壕腕@得說不出話來,見識了她的能力之后直呼她簡直是鐵打的。

    而且她的精神永遠集中,永遠專注,好像沒有任何人和事能夠撼動她的心神。在救護的過程中,哪怕環(huán)境在嘈雜、再危險,任務(wù)再繁重、再艱難,她都從來沒有出過一次錯誤。

    ——也許這也是她吃得多的原因?

    放任思緒跑馬般游逛了幾秒鐘,寧舒英這才瞪了笑嘻嘻的小王一眼,“什么怎么了?”

    小王天生是個樂天派,入伍沒多久就成了全班的開心果,他是一點都不怕寧舒英的白眼,依舊一臉的笑容。

    “你歇會兒,這里咱們誰任你手慢個半分鐘一分鐘的,也死不了人!別把你自己給累垮咯!”

    他朝著寧舒英一陣擠眉弄眼,“一上午就見著她一面!我和她打招呼呢,她和我點了點頭,都沒搭理我就又進去了!”

    寧舒英領(lǐng)了小王的好意,但給人換藥的動作卻沒停。

    她一邊重新包扎著傷口,一邊道:“你見不著她才好呢,懂我的意思不?”

    寧舒英到底也忍不住溢出一星半點的笑意。

    她道:“她可不是生氣不愿理你�!�

    小王自然明白,忙不迭地點了點頭。

    ——寧馥是院長指定去協(xié)助重傷員手術(shù)的,她的每一分鐘都可能是在和一條性命的去留打交道。

    但小王依舊八卦,他嘴巴也甜,“英子,英子,那是因為什么?”

    寧舒英瞥他一眼,“再叫英子就把你的嘴縫上!”

    ——還沒有誰給她起過這么土的昵稱呢。

    但是被叫“英子”的女孩,嘴角是翹起來的。

    寧舒英故意又吊了吊小王的胃口,然后才道:“她呀,是舌頭麻啦!”

    這可不怪她!黑燈瞎火的,那籃子里的漿果熟沒熟透,她怎么可能看得清楚呀!

    只要一想到昨天夜里,那裹得嚴嚴實實、暖暖和和的被子卷兒里悄悄地伸出一只手,飛快地把放在旁邊的紅薯和果子撈進被窩里,寧舒英就忍不住想笑——

    被可愛得想要原地跳兩跳!

    一旁離得近的也聽見了,都是一片默契的笑聲。

    誰沒吃過那沒熟透的果子呢?

    這已經(jīng)是不錯的了,更有戰(zhàn)士們吃草根吃樹皮,十天半個月都拉不出屎來,那才慘呢!

    在艱苦的環(huán)境下,能有一把麻舌頭的黑漿果吃,也已經(jīng)是非常幸福和快樂的事情了。

    ***

    寧馥結(jié)束了最后一臺手術(shù)的時候,天邊的太陽已經(jīng)快要落山了。

    寧舒英也忙完了,趴在門口,鬼鬼祟祟地朝她招手。

    “怎么了?”寧馥走過去問。

    寧舒英把她拉進女衛(wèi)生兵宿舍里,像上次給她巧克力一樣,悄悄地塞給她一個東西。

    “給你吃�!�

    寧馥一看,是一盒牛肉罐頭。

    “哪來的?”她問。

    寧舒英一跺腳,“你別問,快吃,快吃�!�

    寧馥沒動。

    “這是給傷員吃的�!�

    她倒也沒有責怪的意思,只是對寧舒英淡淡道:“他們流血流汗,我不能吃他們的東西�!�

    寧舒英著急,“你把我當什么人了,你以為是我偷人家傷員的罐頭么?!”

    她一著急眼里都泛淚花,也不知是生氣還是委屈。

    “人家牧仁排長說給你吃,特意從自己的口糧里省出來的!”

    “我比誰都想當個光明正大的人呢!”她咬牙恨聲道。

    寧馥卻是一愣。

    “牧仁……排長?”她似乎在搜刮自己的記憶,“……是誰?”

    寧舒英撅了噘嘴,“你這是什么記性啊!”

    她還是給出了答案,“就是昨天送你牛肉干的那個呀!人家昏迷的時候,不是還夸你漂亮來著么?!”

    寧馥慢慢地,遲疑地“哦”了一聲。

    寧舒英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又重重跺了地面一腳,氣呼呼道:“真是的,沒良心!”

    “你要不吃,你自己還回去!”她說完,氣沖沖地跑走了。

    寧馥把牛肉罐頭在手里掂了掂。

    沉甸甸的。

    這種罐頭是很扎實的,里面肉很多,連湯汁都很香。是給特別需要營養(yǎng)的傷員的。

    她轉(zhuǎn)身出門。

    ***

    那個牧仁排長是重傷員,需要修養(yǎng),因此晚上是在醫(yī)院蓋好的房間內(nèi)休息的。

    ——輕傷員們大多數(shù)只能睡在院子里的遮棚下。

    “這個我不能要,還給你。”

    牧仁赤那倚在床頭發(fā)呆,等回過神來的時候,面前已經(jīng)站了一個身量不高的女孩子。

    他一開始沒聽清她在說什么。

    不知道是因為頭部撞擊后被診斷為腦震蕩的后遺癥,還是……

    還是他望向那一雙黑亮亮的眼睛,一時不察,就被吸進了一段深埋的回憶之中。

    寧馥察覺他發(fā)愣,只能又重復了一遍。

    “這個我真的不能要,是給你們吃的�!彼D了頓,補充了一句,“謝謝你。”

    這個有著少數(shù)民族名字和相貌的排長看起來也很年輕,大約只有二十歲出頭,據(jù)說是因為作戰(zhàn)勇猛,被火線提拔的。

    據(jù)說只要他能活著回國去,很快還會再次被提干的。將來前途無限光明。

    當然,這些的前提條件都是他要活著。

    這都是寧馥從院長那里聽來的八卦。

    在眼下的境地里,什么“前途”啊“提拔”啊,不過都是玩笑話罷了。

    ——什么人能在戰(zhàn)場上被火線提拔?

    ——他上級的干部全都受傷、戰(zhàn)死了的時候。

    說回國,不過是給傷員,也給醫(yī)護們自己心中,一個溫暖光明的期待而已。

    寧馥打量著排長。

    排長也在打量著她。

    女孩身量還未長開,個子只能算是中等,黑葡萄一樣的眼睛,睫毛纖長而濃密。

    眼睛以下,就都被寬大厚重的口罩給遮住了,只能看出她有著秀挺的鼻梁,再無其他。

    還是個小姑娘。

    他不是多么善于言辭的人,此刻也有些后悔只憑著昏迷中的一個夢境,就冒冒失失地讓人家小同志為難,半晌沉默,只僵硬地說道:“你餓,就拿著吃�!�

    “我不用。”他道。

    那姑娘秀眉一立,竟然很有氣勢。

    “說了還你就還你,你養(yǎng)好傷,才能回去見你的心上人��!”

    她也沒想到就這么一句話,居然□□上那位經(jīng)歷過血火洗禮的排長同志分明地慌亂起來。

    他、他只是,只是在夢里認錯了人,此刻卻暴露了一件本應(yīng)該帶到墳?zāi)估锶サ拿孛堋?br />
    他又慚愧自己把這個年輕的小同志認成了遠在國內(nèi)讀大學的寧馥,一時間像被兜頭澆了一盆冷水。

    他語無倫次。

    “我不餓,不用了�!�

    “也沒有、沒有心上人�!�

    “發(fā)過誓的。”

    寧馥瞪了他一眼,“看,你的腦震蕩真的很嚴重,還說不需要休息和營養(yǎng)?!”

    “撞到頭太嚴重會失憶的,到時候你就連她也忘記了!”

    她把罐頭重重往排長同志的床頭一拍,轉(zhuǎn)身飛快地走掉了。

    ***

    這一批傷員中的輕傷號都已經(jīng)出院了,寧馥他們接到了又一個重大任務(wù)。

    前線需要醫(yī)療隊。

    戰(zhàn)地醫(yī)院要支援一批會急救的醫(yī)療兵上去。

    大家都做好了上前線的準備。

    參加醫(yī)療隊的女兵們聚在屋子里。

    她們在縫衣服。

    或者說,是在縫遺書。

    紙寫的遺書實在太脆弱,只消一發(fā)子彈、一片血污,字跡就再看不清楚了。

    女兵們把繡有自己名字的布片縫在軍裝的里襯上,這樣,即使在戰(zhàn)場上犧牲了,哪怕遺骸不全,也能辨認出誰是誰。

    她們都把自己的名字繡的很好看、很工整,有些手工活好擅長針線的,還會在布片上繡一點小花紋。

    死是一件可怕的事嗎?

    也許是,也許不是。

    到了沖鋒的時刻,死亡只是隨時降臨的一件在普通不過的事。

    只是女孩子們愛漂亮愛花巧,難免就要莊重地費些心思。

    寧馥問寧舒英怎么不繡。

    “你要是不會,我給你繡�!�

    寧舒英和她都蹲在屋外曬太陽。大戰(zhàn)之前,這是難得的閑暇了。

    寧舒英瞪了她一眼,語氣硬邦邦的。

    “我沒有爸媽。留給誰?不繡了�!�

    她頓了頓,忽然問寧馥,“你為什么不寫?”

    女孩對她別扭的態(tài)度不以為意,從身上抽出那把她慣用的短匕。

    “這個是我家家傳的。比繡花好使多啦!”

    她將短匕利落地挽了個花,cha了回去。

    這就是她的標記。

    ***

    醫(yī)療隊從來沒有面臨過這樣的戰(zhàn)場。

    即使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許多大大小小的戰(zhàn)役,他們,還是被眼前的一切驚呆了。

    整個山坡上,林木都已經(jīng)被炸得攔腰折斷,殘留的樹干上也盡都布滿了彈孔。

    他們戰(zhàn)士的鮮血,幾乎浸染了每一寸土地。

    哀鴻遍野,血肉橫飛。

    高烈度戰(zhàn)爭帶來的沖擊,讓人的所有感官都在一瞬間被震撼到幾近失靈。

    “快,擔架隊開始搶救傷員,動作快一點!”

    女兵清脆的聲音終于讓大家伙醒過神來。

    他們在斷臂殘肢中搜尋還活著的同志。

    然后將他們抬上擔架。

    兩個人一組,抬擔架對女兵來說還是有些勉強。

    有些,抬著抬著,就不可避免地帶著傷員一起摔倒在地上,重新站起來,已經(jīng)是一身的血污。

    牙咬碎了,手磨破了,爬也要爬著把幸存的傷員拖出去。

    每一個,每一個都是她們的戰(zhàn)友。

    敵軍的炮擊還在繼續(xù)。

    寧舒英想吐,頭暈。

    寧馥和她一組,讓她走在后面。下坡的路,她幾乎就承擔了擔架和傷員全部的分量。

    在一團紛亂的思緒里,寧舒英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默念。

    ——這是你的職責。

    這是你的職責。

    她們擔架上的傷員炸斷了一條腿,鮮血正像噴泉一樣噴灑出來,甚至直接澆在寧舒英的手上。

    炙熱而黏膩。

    但她下意識地攥緊了擔架。

    這樣的傷口如果救治不及時,很快這個戰(zhàn)士就要不行了。

    半空中傳來呼嘯聲。

    “敵襲!敵襲!”

    有人大叫。

    寧舒英猛地抬頭。

    炮彈的落點正是她們的方向!

    寧馥顯然也意識到了,兩個人幾乎是在一瞬間飛跑起來!

    然后一同滾下了山坡。

    炮彈在她們的身后爆炸。

    寧馥的后腦,重重地磕在一塊山石上。

    ***

    她重新清醒過來大概用了兩分鐘的時間。

    然后看到了寧舒英泛紅的眼眶。

    在他們摔落的那一瞬間,寧舒英幾乎是下意識地,毫不猶豫地撲在了傷員身上。

    護住了對方的要害。

    然后她才認出這個臉都被炮火熏黑的傷員是誰。

    是屁股傷還沒好全,就鬧著出院上前線的小王。

    前幾天剛斷了一只手,今天又斷了一條腿。

    “我是活不了啦。”小王也認出了他們倆,但是他的意識已經(jīng)模糊了。

    “我的罐頭給英子吃�!�

    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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