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李景瓏卻是識得的,昔時自己上司胡升見著他,
不免點頭哈腰,
畢恭畢敬,正是兵部尚書樊申。
“甘州、伊州、沙州三地,
次次俱是夜里遭遇突襲,所過之地,雞犬不留,盡成廢墟�!狈暧终f,
“無論老少、婦孺,一律格殺,死者已逾十萬。河西軍中偵察兵所見,俱成人間地獄!”
李景瓏聞言一凜,鴻俊亦不由得被吸引了注意,兵部花園中初冬風光晴好,眾官員討論的,卻是如此驚心動魄的問題。
李景瓏皺起眉頭,溫侑又問:“哥舒翰將軍未曾出兵排查?”
“已朝長城外派過三次兵�!狈甏鸬�,“尚不知是回紇還是突厥人作亂。一月內連屠四城,且來無影,去無蹤,哥舒翰將軍麾下排查已久,奈何玉門關外天寒地凍,根本找不到任何線索�!�
“景瓏怎么看?”李亨突然說。
一眾大臣便朝李景瓏望來。
李景瓏知道太子傳喚自己,無論發(fā)生何事,定懷疑與妖怪有關。聽得幾句,便大致心中有數(shù),說道:“臣冒昧請問三個問題�!�
在場任何一人官階都比李景瓏高,眾人本不相信怪力亂神的說法,奈何太子信,便都不說什么,只示意李景瓏問。
“其一:城中被屠士兵,遭到什么武器的襲擊?
“其二:城中主要的掠奪方向是什么?這么大一座城,竟無人逃出來?!
“其三:朝廷對此事如何說?”
李景瓏問出口后,太子一笑,看看眾人。
“這正是我們所擔心的�!狈暾f道,“實在無法解釋……老幼婦孺盡數(shù)被殺,而城中青壯年士兵,統(tǒng)統(tǒng)一夜之間消失,再無痕跡�!�
鴻�。骸�???”
鴻俊放下茶碗,開始思考,這不像人做的事。
“城中財帛、糧食,一應秋毫無犯�!睖刭У�,“大理寺對此,簡直百思不得其解,至于朝廷……”
溫侑求助般地望向李亨,李亨緩緩呼吸,只不回答。
“除此之外,再無線索?”李景瓏問。
“除此之外,毫無線索�!崩詈啻鸬�。
一炷香時分后,李亨與李景瓏、鴻俊出得兵部大門。
“楊相勤軍歸朝。”李亨解釋道,“眼下軍報,正壓在他手上,十萬軍民,說多不多,說少不少,四城盡毀,在邊關仍是一件大事。此事蹊蹺極多,他們都認為是回紇軍入冬前大肆劫掠的案件。”
李景瓏深呼吸,眉頭深鎖道:“不可能是回紇軍,若是回紇,怎可能不動城中財產?”
“你們認為與妖有關?”李亨問道。
鴻俊說:“得去當?shù)乜纯�,現(xiàn)在這樣,不好判斷。”
李亨說:“我們只有兩個半月,開春回紇使者便將抵達長安,屆時若再不拿到證據(jù),恐怕右相便將考慮,找借口對回紇用兵。”
“陛下能答應?”李景瓏頓時緊張起來。
李亨只是靜靜看著李景瓏,鴻俊感覺到了一絲危險的意味。
旋即,李亨輕輕地點了點頭,說:“本以為,總算否極泰來,沒想到……這次全倚仗你們了,對了,你還有幾名部下呢?”
李景瓏苦笑道:“妖王已除,他們個個身有要任,遠走高飛了,剩鴻俊陪著�!�
李景瓏說著把一手搭在鴻俊肩上,李亨倒不詫異,只若有所思道:“倒是一樣的吶。”
“會有人幫你的�!崩罹碍嚧鸬溃吧礁F水盡時,轉機便在不遠處�!�
“可不就是你么?”李亨笑道,“這有我手諭一封,抵達河西后先找哥舒翰將軍,去罷,候你佳音�!�
鴻俊莫名其妙,在旁聽二人打機鋒,最后李亨翻身上馬離去。
“什么一樣?”
“太子殿下的意思是,他的境地與我當初很像。在外征戰(zhàn)多年,好不容易李林甫倒了,得以回長安,沒想到眼下又添了個對手,楊國忠�!�
李景瓏在房內收拾行李,鴻俊換了件修身武服,背著個包袱,蹲在廊下橫欄上看他。
“大唐與回紇,這結一旦解不開�!崩罹碍嚾×艘路�,一陣風出來,經(jīng)過鴻俊面前,又說,“楊國忠就會再次設法,將太子殿下派出去�!�
鴻俊尚是第一次聽李景瓏這么解釋政治斗爭,漸漸懂了人與人的摩擦與矛盾,最終仍在“權力”上,自古以來,人的欲念便無窮無盡。
“所以他倆會打起來嗎?”鴻俊驚訝道,“那楊國忠不就是造反了?”
“他不敢�!崩罹碍嚳扌Σ坏玫溃皸罴也贿^也是想活下去罷了�!�
楊國忠眼下勢大,卻是仗著其妹受寵,橫行霸道,更在朝中樹敵眾多。出了狐妖案后,定會對楊家有影響。來日李隆基一死,李亨登基,第一件事就是清算楊家。
于是楊國忠必須設法保全整族,與太子陷入周旋中。
“所以與回紇,也不一定會打起來嘛�!兵櫩≌f。
“嗯�!崩罹碍嚾×吮P川,再次從鴻俊面前經(jīng)過,說,“不一定與回紇打仗,但他可以再把太子派出去一遭,守在涼州。這樣他便可抽出手來,在朝中做布置。”
鴻俊學到了不少,問:“那么萬一他們斗起來,咱們是幫誰?”
李景瓏:“……”
“除了幫太子你還能幫誰?”鯉魚妖實在聽不下去了,說,“你傻啊,人間改朝換代,你不幫真命天子,難道還去幫叛賊?大唐氣數(shù)還在呢!”
鴻俊說:“可是楊貴妃還給我點心吃……”
李景瓏扶額,心想如果哪天鴻俊被楊貴妃哄著用飛刀去把太子給捅了,理由居然是點心,不知道天底下百姓怎么看。
“太子還給你和田玉珠呢,怎么不說?”李景瓏打好包袱,怒道。
鯉魚妖背起個包袱,跳上走廊,說:“兩位,我也要向你們辭行了……”
“不行!”李景瓏聽也不聽怒道。
“你要上哪兒去?”鴻俊詫異道。
鯉魚妖得鯤神指點,很是郁悶了一個時辰又兩刻鐘光景,魚生總不能每天這么過,于是決定去救九九八十一個人,積功德渡自己也是渡眾生。
“現(xiàn)在救了楊貴妃。”鯉魚妖說,“不知道算不算,還是從下一個從頭開始算吧�!�
鴻俊說:“你就這么上路,當心又被抓去做紅燒魚�!�
鯉魚妖考慮良久,與鴻俊下山時,有一次去挖蚯蚓吃,險些就被抓了,后來還是鴻俊去救才帶回來,自己單獨行動,想來想去確實太危險,只得作罷。
“那么咱們可得約法三章……”
李景瓏叫苦不迭道:“沒人會限制你的自由——快去拿離魂花粉!”
鴻俊又問:“河西好玩么?有什么好吃的?”
“答應帶你去了?”李景瓏說。
鴻俊:“�。�!”
“長史!”鴻俊馬上喊道,“我包袱都打好了,你就忍心把我一個人扔在這兒嗎?!”
李景瓏埋頭折袍子,說:“你離家到長安,不是一個人過來的?”
鴻�。骸澳遣灰粯樱 �
“怎么不一樣了?”李景瓏嘴角微微勾著,與鴻俊擦肩而過,去找文書。
“現(xiàn)在認識你了,當然不一樣了�!兵櫩≌f,“你怎么能扔下我?你看,我東西都收拾好了!”
鴻俊說著拍拍包袱。
李景瓏確實想過,留他在長安看家,畢竟誰也不知道會不會又有妖怪來鬧。但把鴻俊扔在驅魔司,他實在放心不下。自己路上也沒個照應,路途遙遠,彼此都十分寂寞。
“那么咱倆可得約法三章。”李景瓏說,“第一:在外凡事都得聽我的。”
“我一直都聽你的�!兵櫩∶H坏�,“什么時候沒聽你的了?”
李景瓏手指點點鴻俊,說:“那可不一定……譬如……”
李景瓏想來想去,舉不出例子,現(xiàn)在想想,發(fā)現(xiàn)鴻俊確實是最聽話的那個。只得說:“第二……”
鴻俊跳下欄桿,伸手去拉李景瓏,忙道:“長史,你說,我全部照辦,帶上我吧!”
李景瓏看著鴻俊,突然笑了起來,那一刻很想把他摟進懷里,使勁揉幾下。
他下意識地抬起手,卻意識到了什么,馬上停了動作。
“別拉拉扯扯的�!崩罹碍囌f,“帶你就是,去收拾衣服,河西冷得很�!�
鴻俊不大怕冷,在李景瓏堅持下又帶了兩件,于是歡欣雀躍,不由分說地將鯉魚妖塞進包袱里,跨上馬出發(fā)。
李景瓏說:“別樂過頭了,這是出公差,不是去玩�!�
李景瓏過西市,采購了些江南的茶餅、鹽、胭脂等物,更去金店里買了一枚珍珠釵,及一匹真絲,卷成手掌大小,收在包袱中,鴻俊看得奇怪,問:“長史,你要男扮女裝上路嗎?買胭脂做什么?”
“長史想這個很久了�!滨庺~妖在鴻俊背后說道,“出了長安沒人認得,就可放心地妖嬈一番,我猜得對吧?”
集市上百姓狂笑,李景瓏咬牙切齒道:“鴻��!你再損我就給我回驅魔司去!”
鴻俊忙告饒,李景瓏又策馬轉入一條巷中,鴻俊只見這兒甚是眼熟,卻是陳家!
鴻俊忙下馬,李景瓏敲門進去拜訪,依舊是那婦人抱著嬰兒進來,說:“李校尉?您又來啦?”
李景瓏答道:“給你們送點兒花用�!�
婦人忙推辭,李景瓏只堅持遞了她五枚金錠共十兩,婦人推辭不過,只得感激涕零地收了。
“你長大啦。”鴻俊捏著那嬰兒的手,嬰兒已有近十個月大,長牙了,抓著鴻俊的手指頭就往嘴里塞,咬著不放,鴻俊忙道,“放……放手!痛啊!”
李景瓏好說歹說,哄著那嬰兒張嘴,又朝婦人說:“出個公差,回頭再來看你們。鴻俊,走了�!�
鴻俊知道他是因為心燈,所以放不下陳家后人,不由得心生感動。
兩人出了長安,沿著官道一路向北,鴻俊騎馬騎得不亦樂乎,專找不好跑的路拐來拐去。
李景瓏從離開兵部后,便一直在思考,回頭朝鴻俊說道:“省著點兒力氣,不到幾個時辰你就得累了!”
鴻俊笑道:“你還沒告訴我,涼州是什么樣的呢!”
李景瓏答道:“我也不知道!我一輩子沒出過長安。”
一個時辰后。
鴻俊:“到驛站了嗎?”
李景瓏答道:“還得兩個時辰,這才出長安,連驪山還沒過呢�!�
鴻俊開始無聊了,當初從太行山上下來,什么都覺得新奇,現(xiàn)在對這世界了解得多了,什么事都已見怪不怪。初冬時節(jié),觸目所望之處一片荒蕪,除了趕路還是趕路,和李景瓏說話還得扯著嗓子喊,實在太也無聊。
兩個時辰后。
李景瓏面無表情地騎著馬,背后還載著鴻俊,鴻俊趴在李景瓏背上,睡著了,鴻俊背后背著個鯉魚妖,鯉魚妖嘴巴一動不動,也在睡覺。
李景瓏的馬上載著兩人一魚,鴻俊的馬則完全放空,跟在后頭。
李景瓏:“……”
三個時辰后。
李景瓏拍拍后面鴻�。骸拔梗搅�!”
鴻俊睡眼惺忪,伸了個懶腰,李景瓏翻身下馬,翻找文書,去驛站借宿,順便確定沒走錯路。鴻俊站在驛站外頭,一臉呆滯地四處張望。官員帶著下屬出差,本該下屬凡事操辦好才是,李景瓏身后跟了個鴻俊,反而像是誠惶誠恐地伺候著個少爺。什么吆五喝六、狗腿開道的排場,這一輩子看來是沒指望了。
“小少爺�!崩罹碍囋诶镱^說,“進來吃飯,還在外頭傻站著做什么?”
鴻俊聽到吃飯就精神一振,快步進去。那驛站小二先是瞥李景瓏,再瞥鴻俊,說:“少爺,您里邊請�!�
“兩間上房。”李景瓏朝小二說道。
“一間上房�!毙《H坏�。
李景瓏重復道:“兩件上房�!�
小二伸出一根手指,說:“每個驛站,都只有一間上房,侍衛(wèi),您要么住后院柴房?”
鴻俊說:“沒關系,我睡柴房去�!�
“少爺怎么睡柴房?”小二說,“你們家還有沒有規(guī)矩了�!�
李景瓏:“……”
李景瓏從未出過長安,是以不知沿途官道上每間驛棧都僅一上房,過往行商哪怕要借宿,也是在飲酒食菜的大廳內樹一屏風,對付著睡一夜。上房還是給手持關文的富商抑或回長安述職的官員住的。
“罷了,一起睡吧。”李景瓏見那上房內也算干凈,榻還挺大,便簡單收拾了下,讓鴻俊睡里頭,找了個盆裝水,讓鯉魚妖進去泡著,鯉魚妖風吹日曬的一天,整條魚都快干了。
忙前忙后,伺候完少爺,李景瓏才徑自躺下,心想我從前好歹也是個少爺,怎么就沒過過幾天少爺?shù)娜兆印?br />
“長史�!兵櫩≌f。
李景瓏答:“出門在外,和在家里不一樣,對付著先住罷。”
“我睡不著。”
鴻俊白天被李景瓏帶了一路,睡太多了,此刻正精神著。李景瓏卻是從昨夜重明來找麻煩時便已高度緊張,白天又連著發(fā)生了許多事,只覺得筋疲力盡,腦袋一挨上枕頭便眼皮沉重。
“嗯。”李景瓏閉著眼,說,“那你要做什么?”
“我覺得,北方的妖怪,有三個可能……”
“說�!崩罹碍囇院喴赓W道,意識已開始神游,鴻俊說道:“傳說從山海時代,西北就有一種妖,叫‘旱魃’,這種妖怪會讓周遭千里大旱,所以西方大多地方,都是沙漠……”
李景瓏不吭聲,鴻俊湊近些許,小聲道:“長……史……你睡著了嗎?”
從前在曜金宮時,鴻俊總喜歡趁重明睡覺時捉弄他,看了半天李景瓏,想怎么逗他玩一玩。李景瓏已陷入熟睡,鴻俊觀察片刻,覺得他五官長得挺好看,便拿了張紙,在他臉上描了幾下。
李景瓏抬手,擋開鴻俊手腕,鴻俊便去翻找毛筆。
入夜時,荒野萬木凋零。
莫日根離開驪山,輾轉北上,馳騁足有一日,來到黃河岸畔。
這馬極是神俊如風一般,天亮到天黑,一個白晝,跑了足有六百里路。
“又得北上嗎?”莫日根一身布衣在寒風里飄揚,嘆了口氣。北方的冬天酷寒無比,離開呼倫湖區(qū)域后,他曾有四個選擇,其一,西行去往漠北地區(qū),其二,南下往蘇杭,輾轉去南岳,其三,前往關中長安。其四,入蜀。
裘永思答應幫助他在南方順便打聽白鹿的下落,泰格拉則留意庫爾臺與天山一帶。另兩人都勸他,最好是在長安過冬之后再北上,如此可避過漠北的苦寒。
可待到明年春末夏初,實在太久了,其間又不知會出現(xiàn)什么變數(shù)。
莫日根把驅魔司官服小心地收了起來免得弄臟,依舊穿南下時那身麻布的修身獵人武服,夏裝實在太單薄,被冷風一吹,體質再好也不禁有點哆嗦,尋思著過了黃河,得在市鎮(zhèn)中再買身衣服穿。
黃河不日間就要封凍,莫日根牽著馬,搭上了最后一趟渡船。臨渡河時,仍戀戀不舍地回頭看了一眼南方的中原大地。
入夜時,北岸榆林縣依舊燈火通明,莫日根不住搓手呵氣,大步流星地往毛皮鋪子里去,莫日根高瘦俊朗,牽著匹神駒,引得街上不少人投來艷羨視線。片刻后他換了身皮襖出來,戴了頂狐帽,恢復室韋男人打扮,更顯剛健英俊。
莫日根換過新衣后,順手從包里取出做好的皮面罩,朝臉上一罩,抵擋風雪,明亮的雙目往街上望去。
今夜只能先在榆林借宿,他戴上手套,預備去城中找點酒喝,然而就在此刻,沿街有一人,瘋瘋癲癲沖來,披頭散發(fā),發(fā)狂大叫。
莫日根側頭一瞥,腳下不停,牽著馬往酒肆里去。
“喂!給我停下!”
那瘋子摔在藥堂外的雪地里,又有男子追在后頭,怒吼,搶過他手上的烤餅。
瘋子偷了個烤餅,不住發(fā)抖,男子罵罵咧咧地走了。
“別擋著店面做生意!”老板喊道,“滾!”
瘋子連滾帶爬,逃到一邊,嘴里不住念叨著什么,莫日根轉念一想,摸出幾個銅錢,正想買個餅予他,突然聽見遠處那瘋子低聲道:“鬼……鬼……鬼……鹿呢?……鹿!”
莫日根面具后的雙眼陡然睜大,轉身快步跑向那瘋子。
瘋子不住躲閃,像個風箱般喘著氣。
莫日根單膝跪在雪地里,低聲問:“方才你說什么?”
“這人瘋了!”藥堂內老板娘潑了盆水出外,說,“西北過來的,瘋瘋癲癲,先前還嚷嚷來著,說長城上有夜鬼�!�
莫日根低聲說道:“你看見什么了?別緊張�!�
瘋子怔怔看著莫日根,眼神渙散,眼珠卻是明亮的。
莫日根低聲喃喃念誦咒文,橫過手掌,緩慢地朝那瘋子額上按了下去,瘋子從抖抖索索漸趨于平靜。
瘋子睜大了眼睛,明亮的雙目中,現(xiàn)出莫日根的倒影。
“沒事了�!蹦崭吐暟参�,“不要害怕�!�
莫日根翻看那瘋子身上的衣服,在貼身的口袋里,找到一塊小小的鐵牌。
鐵牌上書:天水校城衛(wèi)廿七三陸。
藥堂老板娘觀察莫日根,看見他戴的皮面具,突然“咦”了一聲。
“哎,當家的,你快看看,這不是他們說的,塞外那個……”
“起來,跟我走�!�
莫日根朝藥堂老板娘點了點頭,將那瘋子架起來,帶著他離開鋪面前。
第45章
西北斥候
數(shù)日后,李景瓏載著鴻俊一路朝西北邊去,
一經(jīng)過嘉峪關,
見西北大地沿途十分荒涼。官道被幾場雪覆蓋,從一個縣城到另一個縣城的路上,往往跑一天也見不到幾個車隊,
偶有出外閑逛的農民,
遠遠地看著兩匹馬繞過山頭,
疾馳而去。
然而到了縣城后,
城中卻又十分熱鬧,百姓都在過冬。
天氣越來越冷,
鴻俊完全不想自己騎馬了,
無聊不說還累,
更麻煩的是,兩腿夾著馬鞍,
一跑就是一天,
大腿內側皮膚磨擦得多了很痛啊啊啊——
“你究竟還騎不騎馬了?”李景瓏簡直對鴻俊沒脾氣了。
鴻俊說:“自己一個人騎太無聊啦!”
“不要再趁我睡覺,在我臉上畫烏龜了�!崩罹碍囉只仡^道,
“聽到?jīng)]有?”
鴻俊還在哈哈笑,
李景瓏載著他,認認路,
趕趕路,終于到了驛站。
“今夜過完,明天興許得在野外露宿,再一天就抵達武威了�!崩罹碍囌f道。
鴻俊說:“長史,
我的腿有點痛,破皮了�!�
鴻俊扶著墻,像個鴨子一樣慢慢走了進來。李景瓏一看就知道他是不常騎馬的人,大腿被馬鞍擦破了。
當夜,驛站外寒風呼嘯,小二過來把火生得十分旺盛,房內暖洋洋的,鯉魚妖正在睡覺,鴻俊身穿白衣短褲,拿著布蘸了水想擦擦,抬頭看李景瓏,想脫褲子,又十分尷尬。
李景瓏卻調了藥膏,以一小塊紗布蘸上藥,示意鴻俊坐到榻畔,拉過他的腿。鴻俊忙道:“我……長史,我自己來。”
李景瓏說:“你外公家曾在瓜州?”
“對哦!”鴻俊先前隨口告訴了李景瓏,自己卻已把這件事給忘了。
“先去拜訪哥舒翰大將軍……”李景瓏一手按著鴻俊的膝蓋,另一手挾著那紗布,從鴻俊那短褲的褲腿里伸了進去,鴻俊頓時滿臉通紅,奈何磨傷的地方靠后,自己上藥還得低頭,看也看不到,只得任憑李景瓏施為。
“……再去看你舅舅�!崩罹碍囉终f。
“我外公好像是個什么過節(jié)的使者……”鴻俊答道。
“河西節(jié)度副使,從前蕭嵩麾下�!崩罹碍囯S口道,“你舅舅說不定正在哥舒翰的河西軍�!�
鴻俊感覺到破皮處一陣冰涼,抽了口冷氣,李景瓏上了藥,說:“痛?”
“癢……”鴻俊忍不住抬起腿,李景瓏讓他把腿分開,說:“另一邊,你都起水泡了�!�
鴻俊與李景瓏對視,感覺李景瓏修長手指摸到自己腿上時,極其有刺激意味,胯間不知不覺頂了起來。兩人互相看著,李景瓏為他右腿也上了藥,說:“明天要么換馬車坐?”
上哪兒找馬車去?鴻俊十分不好意思,跟著李景瓏出來,凈給他添麻煩。然而李景瓏倒是滿不在乎,上完藥后,鴻俊說:“好了�!�
突然李景瓏把剩下的藥朝鴻俊那話兒上一抹,鴻俊頓時大叫一聲,李景瓏大笑,帶著報復得逞的意味。
“你故意的!”鴻俊滿臉通紅,忙找布來,拉開褲帶擦掉李景瓏惡作劇涂上的藥。
“這么憋著,別是想成親了�!崩罹碍囎谝慌裕苤_笑道。
鴻俊尷尬至極,說道:“沒想成親!”
李景瓏打量鴻俊,饒有趣味道:“來日也不知哪家的姑娘攤上你。”說著又無奈笑著搖頭,又道:“你爹是什么妖?”
若換作從前,李景瓏定不會來問這話,但這么一路過來,鴻俊與李景瓏已如兄弟般,李景瓏問出口便覺冒昧,忙道:“隨口一問,便當閑話,別往心里去。”
鴻俊忙道不打緊,坐到榻上里頭去,李景瓏便順勢坐了過來,兩人并肩靠墻坐著。
鴻俊說:“我爹是孔雀�!�
“難怪�!崩罹碍嚶唤�(jīng)心道,“長得這般漂亮。”說畢又一瞥鴻俊,說:“那你若想成親,是重明世叔……替你覓個漂亮的妖?”
鴻俊完全沒想過這茬,答道:“他才不會替我說親事呢。”
“以后呢?”李景瓏隨口問道。
鴻俊被李景瓏這么一問,倏然就有點兒迷茫,他既不是人,又不是妖,自己的未來將會是怎么樣的?
“重明他……不會管這些�!兵櫩∵t疑道。
“我看不見得罷�!崩罹碍囆Φ�。
小時候,他對未來從沒有任何想法,在曜金宮里過一天便算一天,雖說想吃遍人間好吃的,但這總不能算是什么遠大志向。若說對未來有過什么樣的設想,也許就是一直在曜金宮里住著,陪伴重明吧?
“睡吧�!崩罹碍囈婙櫩〕錾瘢峙滤窒肫饌氖�,便讓他躺下。
外頭大雪沙沙作響,鴻俊望向桌上的鳳凰尾羽,被李景瓏這么一提,許多思緒便毫無防備地涌來,在這么一個雪夜中層出不窮地淹沒了他。十六年來,他尚且是第一次咀嚼到了名為“茫然”的情緒。
我以后要做什么?許多年后,我會和誰在一起?
“長史,那你呢?”
李景瓏呼吸均勻,似已入睡,鴻俊便面朝墻壁,陷入沉思中。
“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總想著許多事。”李景瓏沉聲說道。
鴻俊心中一動,翻過身,李景瓏還沒睡,睜開眼,稍側過頭,說道:“我不想像他們一樣,年紀到了,便說門親事。建功立業(yè),娶妻蔭子,平平常常,過完這一輩子�!�
鴻俊一腿曲著,怕碰到了傷口,曲久了不免腳酸,便抬腿擱在李景瓏身上。李景瓏知道他剛上了藥怕蹭,便示意他把腿扳上來些,架在自己腰上。
“對。”鴻俊答道,“我也是這么想的,我不知道以后我會變成什么樣,或者說,我……”
李景瓏挪過來些許,看著天花板,說:“你這樣很好,鴻俊……我……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
他不自覺地側頭,注視鴻俊的眼睛,忽然又有點兒不好意思,避開他的目光,說:“你身上有太多東西,是我不曾擁有過的�!�
鴻�。骸埃俊�
李景瓏輕輕嘆了口氣,自嘲般地笑了笑。
鴻�。骸伴L史,你的臉怎么紅了?”
李景瓏:“……”
鴻俊打量李景瓏,眼里帶著笑意。李景瓏側頭,認真地看著他,彼此呼吸交錯,他不得不承認,鴻俊有著某種與生俱來的吸引力。在他的面前,李景瓏總是想起自己的少年時。
在那個屬于少年人獨有的歲月里,他佩一把散盡家財換來的長劍,四處苦苦尋覓一個像鴻俊這樣的好哥們兒,一個來自某個并不存在的理想世界的,一起喝酒一起玩鬧,一起仗劍殺敵,叱咤風云生死與共的摯友。
但在那個時候,鴻俊沒有出現(xiàn)在他的身邊,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那個時候,自己的心緒,興許正是李白所言的“拔劍四顧心茫然”罷。
“你來晚了�!崩罹碍嚭鋈徽f,“要是咱倆在三年前認識該多好。”
鴻俊說:“三年前我才十三歲呢。”
李景瓏笑道:“也是,不過你還是救了我�!�
“為什么?”鴻俊疑惑道。
李景瓏一本正經(jīng)地說:“若早點認識,我說不定就……”
鴻�。骸熬褪裁矗俊�
李景瓏朝后靠了靠,打量鴻俊,這一刻他終于明白失去了什么,那是在時光長河之中被俗世所蹉跎掉的意氣與溫柔。
“鴻俊�!崩罹碍噰烂C地說,“我得問你一件事�!�
鴻俊:“???”
鴻俊一頭霧水,從躺下來開始,他就有點不懂李景瓏了�?傆X得他似乎話里有話,卻又猜不透。
“你喜歡我不?”李景瓏問,“那天你說‘長史,我太喜歡你了’,是真心的吧?”
鴻俊笑著答道:“當然。”
鴻俊最喜歡跟李景瓏在一起了,整個人生都變得燦爛明亮起來。
“我也很喜歡你,將你當我弟弟一般喜歡……”李景瓏臉上發(fā)紅,說道,“媽的,這么說實在太肉麻了,明兒睡醒你就忘了吧�!�
李景瓏難得地說了句臟話,鴻俊笑了起來,便拿腳踹他,說:“我懂。”
“嗯�!崩罹碍囌f,“驅魔司里頭,你我雖是上司下屬,可我從來就把你當我弟弟一般看待……哪怕在龍武軍里,我也不曾與人這么要好……”
鴻俊聽到這話時,確實覺得有點肉麻,從小到大,從未有人這么對他說過,內心倏然就開出了花兒來。
“他們常開咱倆玩笑,我對你……可沒有什么非分心思。你千萬別想多了。”李景瓏使勁摸摸鴻俊的頭,又說,“我是不在乎人……議論的,有些話,你別放心上就好�!�
鴻俊又聽不懂了,問:“什么話?”
李景瓏道:“有時候我真不明白,你究竟是裝傻還是真傻?”
鴻俊明白了,笑著說:“我懂�。∥乙矝]……”
“至于你有沒有心思,我可管不了你�!�
李景瓏又開始一本正經(jīng)地逗鴻俊玩。
鴻�。骸皼]有!沒有!沒有!”
李景瓏:“哦?是嗎?”
說話時牽起鴻俊的左手,攤開手掌,彼此手指交錯,輕輕扣在一起。
鴻�。骸埃。�!”
一被李景瓏手指扣住,鴻俊感覺到自己又硬了,當即滿臉通紅。上次騎馬回長安,教李景瓏用心燈時也是這樣。
李景瓏似笑非笑,打量鴻俊,再往他身下看,意思是:怎么樣?還說沒心思?鴻俊忙抽回手,心臟怦怦狂跳,說:“你別整我!我也……我也把你當家人……嗯。我還說帶你回我家來著,我不想和長史你分開�!�
李景瓏笑著說:“不逗你了,睡吧,明天一早還得趕路。有些事,不必著急,慢慢想,漸漸就明白了。就像我,直到遇見你的那天�!�
李景瓏閉上雙眼,鴻俊仍有許多層出不窮的念頭,但他也倦了,便把腿擱在李景瓏腰上,漸漸睡去。
這夜,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風雪席卷了長城內外近千里地域。
榆林縣大澡堂中,時近深夜,客人們大多離開,澡堂內一片靜謐,遠處有歌女唱著“借問梅花何處落?風吹一夜?jié)M關山”。
西廂獨立浴室中,瘋子披頭散發(fā),泡在木桶里,沉默不語。
莫日根則坐在澡堂外,腿上搭著毛巾,提著一壺小酒,手里捏著鴻俊送的兩枚穿在一起的和田玉珠,手指玩著玉珠。
“洗完了沒有?”莫日根回頭說,“你不餓么?”
瘋子趴在澡盆上,朝外張望。莫日根起身,走進浴室內,檢查那瘋子。瘋子在瘋之前是個當兵的,身材瘦削,臉龐洗過污臟泥灰之后,竟是十分英氣。
瘋子尚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年,看著比鴻俊大不了多少,警惕地打量莫日根,莫日根嘆了口氣,躬身在他染血的臟衣服里翻出一封信。
信上血跡斑斑,乃是天水成紀縣派出的求援書。內里字跡模糊不清,只能看清發(fā)信人是成紀城守黃安,派出斥候陸許,往烏臺縣請求援兵。
“陸許?”莫日根說。
瘋子被陡然叫到名字,眼中現(xiàn)出一絲迷茫,莫日根遞給他干凈衣服,陸許只赤條條地站著,上下打量莫日根,莫日根看了他一會兒,便抖開棉袍,讓他穿上。示意他跟著自己走,并將他帶到案前,讓他吃白水煮陸許見案上有吃的,慢慢靠近,伸出手,同時觀察莫日根,莫日根示意他吃。他便抓起羊肉,放到嘴里咀嚼。莫日根只吃了一點就不吃了,眉頭深鎖,觀察陸許。
他敞著棉布浴袍領子,現(xiàn)出白皙的胸膛與鎖骨,鎖骨上現(xiàn)出黑色的灼燒痕跡。
莫日根:“陸許�!�
陸許一臉茫然,抬眼看莫日根,說:“啊?!”
“陸許。”
“嗯!”
“陸許�!�
“��?”
莫日根笑了起來,想問話,卻恐怕刺激了他,決定等他先吃完。陸許等了一會兒,見莫日根沒再問,復又埋頭大吃大啃起來。
莫日根沉吟片刻,取出一柄小刀,拿了塊皮,在皮上刻了一圈花,陸許邊吃邊看,咀嚼的動作漸漸慢了下來。
“鹿。”陸許說。
莫日根手上微微發(fā)抖。
“你見過?”莫日根試探地問道。
他攤開手掌,掌中放了一只皮雕,乃是犄角如森林中茂密神樹般展開的牡鹿。
陸許的目光從皮雕挪到莫日根的雙眼,輕輕地點了點頭。
“在哪里?”莫日根的聲音都有點不像自己的了。
陸許一臉茫然,搖搖頭,低頭又吃起羊肉來,那一刻,莫日根如虛脫了一般,一時不知該說什么是好。
“你從哪里來?”莫日根自言自語道,“西北邊……你看見了什么?”
他站起身,來到澡堂門外,只想吹吹冷風,讓頭腦清醒點兒。
西北涼州一定發(fā)生了緊急狀況,城守派出這名斥候求援,路上不知碰上什么,遭到了極大的驚嚇,乃至失魂落魄,一路逃到了此處。他看見了什么?是否就是自己一路以來尋找的白鹿?
莫日根裹著一身棉布袍,趿一雙木屐站在庭院中,陸許吃飽后雙手在棉袍上擦了擦,拿起那封信,靜悄悄地走出庭院,經(jīng)過莫日根身后,赤腳走向院墻。寒風凜冽,莫日根眉頭深鎖,背著手,站在風里思考,未聽見陸許腳步聲。
陸許快步跑向院內角落,從后門閃身出去。
必須盡快往長安送信,通知李景瓏,再讓這青年帶路,往長城外也好,西北玉門關也罷……莫日根回身去找陸許的那封信,忽見廳內空空如也。
“人呢?!”莫日根一聲怒喝,轉頭四顧,見一行腳印通往后門,當即脫了木屐,快步直追出去。
第46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