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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鴻俊根本不讓鯉魚妖離開,帶著它翻身上馬去找陸許,鯉魚妖在鴻俊背后一顛一顛,叫苦不迭道:“你饒了我吧!”

    軍帳之中,燈光明亮,李景瓏袒著上半身坐在一處營房內,莫日根站在一旁,看一名刺青師傅給李景瓏下針。其時唐軍中盛行刺青,士兵常將軍號圖騰、編伍等刺在背上肩上,一來有圖騰守護神護身;二來縱使戰(zhàn)死沙場,丟了木牌,戰(zhàn)友也可認領尸體。

    針法甚是繁復,已刺了將近一個時辰,位置又極小,恰好就在李景瓏胸膛那塊瘀青上。

    莫日根看了半天,說:“從前你怎么干干凈凈的?”

    李景瓏答道:“那時不喜歡,愛惜肌膚得很,現(xiàn)在想想,傷疤也有了,不差這一塊了�!�

    莫日根笑道:“我怎覺得還有別的意思,嗯?”

    “別胡說。”李景瓏隨口答道,“鴻俊不知從哪兒學了奇怪的東西,還不都是你們胡說八道教的。”

    莫日根搬過木墩,說:“給我也刺一個。”說著將手里那皮制鹿遞給刺青師傅,說:“就它吧�!�

    刺青師傅紋了李景瓏左胸膛,說:“五天里當心點兒,別沾了水。”接著換了幾根針,在火上灼過,抽了顏料。莫日根解開外袍,露出胳膊與肩膀,讓師傅紋在手臂上。

    李景瓏拈起那鹿,端詳片刻,問道:“你刻的?”

    “陸許�!蹦崭f。

    李景瓏:“……”

    莫日根:“?”

    李景瓏沉吟片刻,說:“陸許口中的‘鹿’,乃是你聽錯了,他只是念念不忘,自己的姓氏�!�

    莫日根一點頭,李景瓏卻以兩指拈著那皮雕,問:“那……這玩意兒怎么解釋?”

    莫日根瞬間睜大了雙眼,意識到了什么要起身,李景瓏卻將他按住,示意他坐著,師傅剛開了個頭,等刺完后再說。

    “有個問題我想問很久了,蒼狼是血脈傳承,還是投胎轉世?”李景瓏對著面前的鏡子,端詳自己胸膛上剛完工的刺青,漫不經心地以手指頭敲了敲桌面。

    莫日根陷入沉思,李景瓏瞥了莫日根一眼,說:“你別介意,不方便答的我無所謂,我答應過驅魔司里每一位成員,我愿意幫阿泰復國,為裘永思找他的黑蛟,也愿意幫你找你的白鹿�!�

    莫日根忙道:“不,長史,大家就像家人一般,絕無不方便說的,只是我自己……也不大清楚�!�

    李景瓏點了點頭,笑道:“雖然我力有不逮,但有時想出點力,也不一定幫得上什么忙�!�

    莫日根反而笑道:“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鴻俊改變了你很多,長史�!�

    李景瓏臉上微紅,答道:“別說這些有的沒的,是血脈傳承還是投胎?”

    “也許是投胎�!蹦崭f,“族中長老說過,這變化之術,不是每一代都出現(xiàn),興許會隔百年、數(shù)百年,才有降生�!�

    “在指定族中轉生?”李景瓏眉頭一揚,問道。

    莫日根皺眉思考,最后說:“據(jù)說都在室韋族中輪回�!�

    李景瓏問:“一定是女孩兒?”

    莫日根答道:“據(jù)過往記載,都是女孩�!�

    李景瓏沉吟,說:“那么蒼狼不投胎化為人時,會以什么形態(tài),出現(xiàn)在什么地方呢?”

    這可難倒莫日根了,這問題他從未想過,但李景瓏的推測是有根據(jù)的:既然蒼狼每隔數(shù)百年與白鹿輪回轉世,各自去投胎,那么他們理應有個神殿——也或許是各有各的神殿,平時沒事干就待在神殿里,這才說得通。

    “假設蒼狼與白鹿之力,平素不投胎時都在壁畫上�!崩罹碍囆揲L手指間翻來覆去地玩著那牡鹿皮雕,又說,“等到天魔快降世時,各自去尋戶人家投胎,這沒問題吧?”

    莫日根遲疑道:“這……是個猜想�!�

    李景瓏說:“蒼狼之力到了你家,投進你身上,于是你有了法力神通�!�

    “是�!蹦崭c頭道。

    李景瓏又道:“假設白鹿之力也去了一戶人家,然而,被等候已久的妖族截住了�!�

    莫日根:“……”

    李景瓏:“我不知這是否符合猜測,畢竟我對妖魔鬼怪一道,所知甚少,不過小時聽過老人講述,關于投胎,轉生等……”

    莫日根喃喃道:“若是白鹿在降生之時被打斷,再被擄走……”

    莫日根震驚了,與李景瓏對視一眼。

    李景瓏說:“老人都說,投胎投到一半被打斷了,三魂七魄紊亂不全,就會……”

    刺青師傅紋完了,莫日根急匆匆拉上外袍,付了錢就往外跑,李景瓏追在后頭,說:“站�。 �

    “劉非說不定知道�!崩罹碍囌f,“先向他求證!走!”

    兩人快馬回府。

    這時間鴻俊四處尋找陸許,已到得城門處,一問士兵,陸許果然出城了!

    他要去哪兒?!

    鴻俊再遣人去找李景瓏與莫日根并報信,追了出去,天黑什么都看不見,地上足跡雜亂,恰恰好又碰上一隊巡邏衛(wèi)兵,見過一名白衣斥候徒步往西北面奔跑,竟是已出了涼州城郊。

    “陸許去哪兒啦?”鯉魚妖大叫道,“肯定是莫日根把人家那啥了又不負責,這才跑了——鴻俊,我的腳好冷啊,要長凍瘡的你快快把我……”

    鴻俊策馬如風,躍過小溪,幾下將鯉魚妖包好,一陣風般地沖了出去。

    同一時間,李景瓏與莫日根回到將軍府,先找劉非,守衛(wèi)卻告知劉非已經走了。

    “走了?!”莫日根道。

    李景瓏示意無妨,今早劉非找他要回劍,李景瓏便知道他必定會回去奪回自己的兵。

    “陸許呢?”莫日根忙去找陸許。

    兩人去房里找,不見人,莫日根出外問,得知陸許也走了。

    “走了?!不可能!都是我的錯……”莫日根馬上就要去牽馬找人。

    李景瓏說:“別慌張,冷靜點!”

    莫日根一邊上馬一邊說:“跑的要是鴻俊,我就不信你冷靜得下來。”

    “鴻俊沒跑!”李景瓏說,“先找他問清楚再說!”

    兩人又去找鴻俊,衛(wèi)兵說:“孔大人?追著那傻子,也一起走嘍�!�

    “你別慌張�!蹦崭吹估潇o了,說,“鴻俊本領強,既然已經追出去了,陸許想必不會跑太遠,咱們只要……”

    李景瓏二話不說,沖到后院,翻身上馬,一眨眼就把莫日根給甩得沒影了。

    莫日根怒吼道:“等等我!”

    第59章

    如夢似幻

    “陸許——!”

    天徹底黑了下來,鴻俊茫然四顧,

    大喊陸許的名字,

    卻得不到任何回應。

    “陸許!”

    “要不咱們還是回去吧。”鯉魚妖攛掇道,“好冷啊�!�

    “怎么可能!”鴻俊焦急道,“他會凍死的!你都叫冷了,

    他穿得這么少,

    又沒有羽毛!”

    鯉魚妖嚎道:“你倒是先把我的腿裹好��!”

    “不是裹了嗎?”

    “另一邊露出來了!”

    鴻俊把鯉魚妖揣在懷里,

    四處看看,

    一抖韁繩,朝著對面群山下沖去。

    他會去哪兒呢?這冰天雪地里,

    陸許又是徒步,

    過不了一晚上就要凍死在雪地里,

    鴻俊縱馬朝西北邊跑了一會兒,不多時發(fā)現(xiàn)了一行淺淺的腳印。

    是他了!

    鴻俊當即循著那腳印追去,

    按理說陸許徒步行走,

    自己騎馬,不到兩刻鐘時間就能追上,

    然而那腳印卻蜿蜒通往平原盡頭,

    竟一望無際。

    不會吧,陸許跑得也忒快了點,

    鴻俊足足追了半個時辰,以五色神光照著面前雪地,突然發(fā)現(xiàn)腳印在一處沒了,一行蹄印從另一頭蜿蜒而來,

    取代了那腳印,朝遠方而去。

    不會吧!這又是什么意思?!鴻俊突然想到劉非也是差不多時候走的,莫非是他?

    天寒地凍,風雪盈野。

    劉非策馬在平原上馳騁,馬后載著陸許。

    “你去敦煌做什么?”劉非側頭問。

    陸許只倔強地不說話,劉非說:“回去罷,就不怕那狼神小哥擔心你?”

    山嶺高處,一名身穿黑衣的女子靜靜注視雪地,身邊站著一名身穿黑衣的青年,那青年竟與陸許長了一模一樣的臉龐,盯著雪地上看。

    “能讓劉非再睡會兒么?”黑衣女子說道。

    黑衣青年低聲道:“不行,他已經醒了,我接近不了他,只得等他再入睡時。玄女,他身后載著那人是誰?”

    被稱作玄女的黑衣女子答道:“未見過,依稀是瘟神所提的小孩兒,罷了,我這就動手。”

    緊接著玄女將水袖一揚,在空中劃出一道弧。

    暴風雪頓時鋪天蓋地疾沖而去,如同雪瀑般,沖得劉非人仰馬翻,劉非怒吼一聲,從雪地中拖著風劍爬起。

    玄女一個優(yōu)雅轉身,蕩開水袖,朝劉非飛去。

    “是你!”劉非喝道。

    黑衣青年則化身一匹墨似的牡鹿,踏空奔向雪崩后的平原大地,陸許被那積雪一沖,頓時昏死過去。

    牡鹿低下頭,鹿角上黑氣繚繞,纏住陸許,將他從積雪中拖了出來。緊接著牡鹿現(xiàn)出人形,注視躺在地上的陸許。

    兩人長相一模一樣,如同一對雙胞胎般。

    李景瓏與莫日根出了城門,拿了火把趕路,循著鴻俊的馬蹄印一路狂奔而去。

    李景瓏怒吼道:“鴻俊!人呢?!”

    鯉魚妖已在鴻俊懷中睡著了,鴻俊足足馳騁近一夜,山巒、平原,到處都積著雪,流淌的銀河連接了夜幕與大地,而這天地間無比安靜。沒有下雪也沒有風,世界灰茫茫的一片,鴻俊只覺得自己仿佛在一個沒有邊際里的夢里飛奔著。

    前方一片白霧茫茫,鴻俊馳入霧氣再馳出后,鋪滿白雪的平原又像一幅裘永思筆下的水墨畫,四處皆是大塊的留白,白得像纖塵不染的宣紙,唯有遠方的山像被一點點墨氳開了般,淡得幾乎與夜色同為一體。

    穿過霧氣后,雪地上的馬蹄痕消失了。

    霧后是一片靜謐的墳場,繁星漸隱,墳場邊上有一座守墓人的小木屋,屋里亮著燈。木門虛虛掩著,鴻俊牽著馬,不斷靠近,聽見里頭傳來劉非的聲音。

    “淖姬總喜歡說,殿下,您別再殺人了……”

    鴻俊推開木門,屋內,劉非正坐在一側地上,陸許躺在床上,地下生起火爐,房中暖洋洋的,兩人一同朝他望來。

    終于追上了,謝天謝地,陸許身穿一襲黑衣,和衣而躺,說:“鴻俊!”

    “你怎么來了?”劉非茫然道。

    鴻俊顧不得答劉非,坐到榻畔皺眉道:“你怎么就這么走了?”

    陸許似乎不愿回答,劉非說:“我看他一路往西北走,像是要找什么,便捎了他一程,要么你再捎回去?”

    鴻俊謝過劉非,又問陸許:“你要去哪兒?”

    陸許那表情頗有點黯然,指指西北方。鴻俊起初以為他想回家,可不是據(jù)說陸許的家已經沒了么?鴻俊半晌得不到回答,只覺得這么夤夜出來,定有隱情,而他根本猜不到陸許的心思,只有等莫日根與李景瓏趕到,才能問個仔細。

    “明天我陪你慢慢地走�!兵櫩≌f,“等他們趕上,長史和莫日根應該在路上了�!�

    劉非又說:“你們擠著先對付一夜罷,我守夜去�!�

    劉非推門出去,鴻俊追了陸許一夜,距離天明不到一個時辰,簡直筋疲力盡,他把鯉魚妖拿出來,放到爐邊,自己再躺到榻上,說:“可讓我一頓好找�!�

    鴻俊抬手,摸了摸陸許的額頭,躺在他身畔,說:“別難過了,雖然我不知道你難過什么,總之,都會好起來�!�

    陸許仍在沉吟,看了眼鴻俊,鴻俊打了個呵欠。

    鴻俊本來就困,外頭似乎又沙沙地下起雪來,寒風再起,嗚嗚聲刮過木屋頂,風聲與雪聲有股催眠的意味。

    剎那間白光閃爍,鴻俊感覺自己回到了驅魔司,四周雜草荒蕪。李景瓏正使一把智慧劍,在地上畫圈。

    “別發(fā)呆,快畫啊�!�

    鴻俊茫然四顧,見李景瓏將一瓢血紅色的顏料,輕輕地倒在地上。

    “往哪兒走了?”李景瓏問。

    “糟了。”莫日根答道,“下雪了。”

    荒原上飛雪綿綿密密,蓋去了前方的蹄痕,漫天雪粉之下,兩人追蹤的唯一痕跡終于消失。

    李景瓏心急如焚,撥轉馬頭,眺望四處山巒。

    莫日根翻身下馬,躬身一抖,現(xiàn)出蒼狼形態(tài),朝空氣中嗅了嗅。

    “你聞得出他氣味?”

    蒼狼低沉的聲音說:“他把趙子龍帶身上了,這邊,走!”

    火爐生得正旺,鴻俊躺在榻上,閉著雙眼。

    “綢星�!币粋熟悉的男人聲音突然響起,“醒醒�!�

    鴻�。骸�?”

    鴻俊不知睡了多久,只覺渾身難受,口干舌燥,全身發(fā)燙,被這聲音叫醒時,他睜開雙眼,看見一名英俊無比的青年男子坐在榻畔,以手背試自己的額頭。

    鴻俊剎那忘記了雪夜也忘記了陸許,忘記了許多事,無數(shù)記憶紛繁錯雜,涌入他的腦海,將他拽回了七歲大時。

    他掙扎著要起來,卻一時頭痛欲裂。

    “孔宣?”女人的聲音在外頭道,“星兒醒了?”

    “吃藥了。”那被喚作孔宣的男人朝鴻俊說。

    鴻俊答道:“爹……我頭好痛�!�

    孔宣伸出手臂,把鴻俊抱了起來,鴻俊全身綿軟無力,病得連手也抬不起來。

    “把藥喝了。”孔宣低聲說。

    鴻俊十分難受,意識如一團糨糊,頭痛得像有錘子在腦袋里不停地往外猛敲。叫道:“我不喝藥……”

    “喝了藥,病才會好�!笨仔诉^碗,內里裝著小半碗苦若黃連的藥湯。

    鴻俊忍著不適喝了,然則一陣反胃,剛喝下沒多久,便“哇”的一聲吐了出來。

    “孔宣!”女子快步進來,怒道,“你又讓他喝什么藥?!”

    “退燒藥!”孔宣不悅道,“再這么病下去,明天怎么上路?!”

    女人容貌倩麗,卻甚是疲倦,臉色帶著一抹蒼白,慌忙上前抱著小鴻俊,不住哽咽,淚水滾下來,淌在他的耳朵上。

    鴻俊倚在她胸脯前,感覺到她的體溫與身上的軟香,那直覺仿佛深藏于彼此的血脈中,令他帶著哭腔大喊起來。

    “娘——!”

    賈毓?jié)杀е鴥鹤討Q哭失聲�?仔麉s被母子倆哭得十分煩躁,起身吼道:“是我沒用!是我沒用!”

    鴻俊被嚇得一怔,藥湯雖吐了不少出來,卻終究發(fā)揮了剩余的少許藥力,頭不再痛了。

    “景瓏呢?”鴻俊問道。

    “景瓏聽說你病了,送了本書來給你�!辟Z毓?jié)傻�,“娘給你拿過來�!�

    “不要給他�!笨仔碱^深鎖道。

    賈毓?jié)山涍^孔宣身邊,看也不看他,徑自拿了本書來,放在鴻俊榻畔。書頁尚未殘破,賈毓?jié)捎肿揭慌�,小聲說:“娘得去收拾東西,你困了就睡,聽話。”

    鴻俊張了張嘴,說:“爹,我夢見許多墳�!�

    “做夢�!笨仔櫭即鸬�,“別怕,爹正忙著。”

    兩人便關上房門,退了出去。

    鴻俊翻了幾下手中書頁,滿臉迷茫與疑惑,看見最后一頁上以墨筆畫了個黑影,側旁注解“天魔”。

    房門突然又被推開,孔宣再次進來。小鴻俊抬頭看,孔宣坐到榻畔,問:“看得懂字么?”

    鴻俊說了聲“嗯”,孔宣又說:“別看這本了,不是什么好書。”說著又遞給他一塊冰糖,說:“吃著�!�

    鴻俊見了糖,便笑了起來,把糖含在嘴里,孔宣摸摸他的頭,低下頭親了他額頭一口,小鴻俊注意到他的腰畔,掛著的那枚碧玉孔雀翎,正是自己隨身攜帶的腰佩,便伸手去摸。

    孰料孔宣卻緊緊地把他抱在懷里,不住哽咽,使勁地摸他的頭,摸他的臉,又用力親吻了他的眉毛,低聲道:“星兒,爹對不起你……”

    鴻俊問:“爹,你又怎么啦?”

    孔宣吁了口氣,搖搖頭,閉上雙眼,起身復又離開。

    房內房外十分悶熱,正值夏夜,一場雨遲遲不下。他一個踉蹌下床,只覺頭昏眼花,像踩在棉花上。

    他推門出去,入夜時,外頭長街上傳來敲梆之聲,那是他最熟悉的長安夜,木屐“叩、叩”聲響。

    不遠處,傳來賈毓?jié)蓱嵟穆曇�,父母似乎正在吵架,鴻俊便赤著腳,小心翼翼地過去。

    “我不知道是誰在給他們通風報信!”孔宣低聲道,“你別吵了,星兒會聽見的!”

    “你告訴我,現(xiàn)在該去哪兒?!”賈毓?jié)蓞柭暤馈?br />
    正廳內堆滿了木箱、包袱等雜物,父母仿佛正在搬家。

    孔宣坐在箱子上,嘆了口氣,說:“我?guī)仃捉饘m,重明不會不管�!�

    “你那倆弟兄只顧你的性命。”賈毓?jié)闪鳒I道,“孔宣,他們何曾對我們母子有過一絲悲憫之情?星兒出生時若非我舍命抱著,現(xiàn)在他哪兒有命在?!”

    “別翻舊賬了!”孔宣低吼道,“此一時、彼一時,我朝曜金宮送了信去,大哥不會坐視星兒喪命!”

    “他的身體里究竟有什么?!”賈毓?jié)深澛�,上前一步,披頭散發(fā),激動無比,發(fā)著抖逼問孔宣,說道,“你告訴我,孔宣,我聽他們說,你將你身上的‘魔種’,傳給了你兒子,是不是?!你為了保命,竟忍心將你的孩兒當作祭品?!”

    孔宣定定看著賈毓?jié)桑f:“毓?jié)�,我這么告訴你,我若有半點這心思,定教我墜入地獄,萬劫不復!終千萬載光陰,在黑火中煎熬!”

    賈毓?jié)呻p手按住面龐,發(fā)出震顫的哭聲,一時險些墜倒,孔宣便上前摟著她。

    “大哥與二哥會來接咱們的。”孔宣答道。

    “不!不會來!”賈毓?jié)杀实�,“否則他定不會坐視你受傷,也不會坐視他們一而再,再而三地搶走星兒,我只恨我不是妖,否則哪怕我粉身碎骨,我也不會讓星兒這么過日子……”

    孔宣幾乎是求饒道:“毓?jié)�,不要說了,你非要讓我死在你娘倆面前,才甘心么?”

    “這又有什么用?”賈毓?jié)蛇煅实�,“我只是想讓他像別的孩子一般,高高興興地活著,星兒又有什么錯?你告訴我,他身體里的魔種,究竟是什么?”

    “不要問了�!笨仔f,“明天一早就動身,哪怕去瓜州找你哥�!�

    “這些年來,我們逃到哪兒,他們就追到哪兒�!辟Z毓?jié)烧f,“到處都是妖怪,每一個都張著獠牙利爪,要將星兒帶走……”

    廳外,鴻俊不禁倒退半步,眼中充滿恐懼。

    他轉身跌跌撞撞,跑過回廊,站在院中,渾身汗?jié)窳藛紊馈?br />
    背后突然飛來一顆梔子,輕輕地打在他的頭上。鴻俊猛地回頭看,見一名半大少年身穿錦袍,在月色下好奇端詳自己。

    “星,病好了么?”

    那半大少年騎在墻上,朝站在地上的鴻俊小聲說:“臉色怎么這么難看?”

    鴻俊頗有點不知所措,驟聞父母之言的打擊,化作一股悲痛朝他襲來,令他淚流不止,幾乎無法抗拒這段真實無比的夢境,抑或是回憶。

    那半大少年見鴻俊流淚,忙道:“哎,別哭?怎么啦?哭了又得挨你爹揍。”

    他忙一溜煙地順著墻下來,光著腳,跑到鴻俊面前,單膝跪地,認真看他。

    半大少年已有九歲,雖一身錦衣,臉上卻帶有竹笤抽出來的血痕,他以袖子給鴻俊不住抹淚,鴻俊淚眼朦朧,怔怔看他,那眉眼,那鼻梁,那嘴唇。

    “景瓏�!兵櫩〗械�。

    “叫哥哥�!本艢q大的李景瓏低聲說道,繼而牽起他的手,說:“走。”

    李景瓏帶他繞過院子,到得鴻俊家與李家相隔一籬的花園前,讓鴻俊翻過去,自己再翻了過來。又帶著他繞過回廊,前往后院,院內種著一棵石榴樹。

    李景瓏家挺大,到得廊下,又有一雙木屐,廊前還有一盤棋,側旁扔著小孩的外袍,棋盤邊上放著青綠色還沒熟的石榴,李景瓏便去取了件外袍,抖開讓鴻俊穿了,衣服與木屐都大了些許。

    他牽著鴻俊徑直進房,拿了塊糕點給他吃,摸摸他額頭,又調了蜜水出來讓喝,答道:“沒發(fā)燒嘛�!�

    李景瓏的家裝飾得十分豪華,白天他還與鴻俊在這兒下棋來著,鴻俊后來一回去就病。賈毓?jié)擅恳淮伟峒�,都不許鴻俊與周遭的小孩兒玩,鴻俊只好天天待家里,后來有一次被李景瓏見著了,只覺才七八歲大就被關在家里的鴻俊孤零零一個,十分可憐,才常翻墻過來看他。

    第60章

    黑暗夢魘

    “李景瓏!”男人粗重的聲音怒道,“又上哪兒?”緊接著是連聲重咳。

    “在在在!”李景瓏忙道。

    兩名半大少年并肩坐在走廊下,

    天氣悶熱至極。

    “我得走了�!兵櫩〈鸬�。

    “走?”李景瓏一時還未回過神來。

    “搬家�!兵櫩△鋈坏馈�

    “可我還沒學會法術呢!”李景瓏急了,

    說,“你答應教我的!”

    鴻俊眼里帶著些許愧疚,抬頭看李景瓏,

    打從記事起,

    父母隔年搬家,

    便從未消停得一時,

    四歲離開華陰到洛陽,五歲再從洛陽到襄陽,

    六歲搬到山東,

    七歲搬來長安……

    ……每到一處,

    母親都耳提面命,不許與別家孩子玩。鴻俊便只好每天待在家里,

    對著父親的醫(yī)書出神。

    九歲的李景瓏是他去年交到的第一個朋友,

    也是唯一的一個朋友。

    “搬去哪兒?”李景瓏說,“我讓我爹也搬家,

    一起走!”

    “我的身體里,

    有個妖怪�!兵櫩〔桓铱蠢罹碍�,一腳踢了踢小木屐,

    答道。

    李景瓏剎那不作聲了。

    鴻俊轉頭說:“他們想殺了我�!�

    “誰?”李景瓏問。

    鴻俊搖搖頭,他不知道對方身份,只知道父親總是受傷,而母親總哭著將他摟在懷里,

    因為他,家中度過了不知道多少個不眠的夜晚。

    “我是個不祥之人�!兵櫩〈鸬�,“我身體里的妖怪如果活過來,你也會死。”

    李景瓏靜靜看著鴻俊,鴻俊異常冷靜,說:“我會記得你的,李景瓏。”

    他起身離開,李景瓏卻叫住了他。

    “明天晚上,我在金城坊外等你�!崩罹碍囌f,“走之前,咱們再見一面�!�

    鴻俊有點兒意外,回過頭看李景瓏,想了想,答道:“我會把書還你�!�

    鴻俊翻過圍墻,卻聽到墻那邊喊道:

    “鴻俊!”

    鴻俊怔怔站了一會兒,不知為何就心慌起來,朝自己房間走著,倏然天上電閃雷鳴,一道閃光晃得他睜不開眼。

    “鴻�。 �

    鴻俊四處看看,景色仿佛發(fā)生了變化,自己正置身一條小巷中,進入夢境之前的意識正在不斷回來。

    他手里抓著李景瓏借他的書,聽到四處都在喊“鴻��!”“鴻俊!”

    長夜閃電一陣繼一陣,李景瓏的聲音在前面大喊道:“鴻俊——!”

    鴻俊跑了起來,而李景瓏正在小巷的盡頭等著他。

    “李景瓏?”鴻俊道,李景瓏伸出手抓他,鴻俊突如其來的一陣恐懼,避過他的手。

    “相信我!鴻��!”

    “我什么時候騙過你了?!”李景瓏焦急道,“跟我走!”

    李景瓏一把抓住他的手,拖著他就往小巷里飛奔,巷盡頭是一扇虛掩著的木門,他一把推開,將鴻俊帶進了雜草荒蕪的前院中!

    “這是……”鴻俊茫然道,“李景瓏!你要做什么?”

    電光頻閃,鴻俊放慢腳步,發(fā)現(xiàn)自己走進了驅魔司的天井,天井中,一個金色法陣閃爍著光芒,剎那金光萬道,“嗡”的一聲將他困在中央。

    “放我出去!”鴻俊把書扔到一旁,大喊道。

    小時候的李景瓏站在前廳內,在他的背后,則是一名全身金甲,金光閃爍的武士。

    “人我?guī)砹恕!崩罹碍噭×掖⒌溃熬褪撬 ?br />
    鴻俊怒吼道:“你騙我!”

    武士發(fā)出蒼老而低沉的聲音,說道:“天魔種,來日浩劫因你而起,哪怕今日濫殺無辜,我也必須結果你的性命……”

    那武士手持金劍,法陣轟然巨響,噴出白色的光火!

    鴻俊在法陣中不住猛撞,大喊道:“李景瓏——!”

    那一刻,時光仿佛飛速流轉,李景瓏的身材逐漸變得高大起來,而鴻俊卻不斷縮小,他驚訝地看著自己的雙手,縮到四歲時,再開始驀然拔高長大,恢復到十六歲時的身材。

    “李景瓏!”鴻俊喊道。

    李景瓏的雙眼中,倒映著法陣中的光火,而鴻俊全身散發(fā)出黑氣,痛苦地、瘋狂地大喊,金色光火焚燒他的肌膚,令他全身迸出鮮血,頃刻間他已披頭散發(fā),被燒成一個血人!

    “李景瓏……”鴻俊的喉嚨發(fā)出壓抑的咆哮,他的心臟正在噴出幾可遮天的黑色烈炎,而那金甲武士則手持長劍一收,身周現(xiàn)出六種光芒四射的法器,下一刻,法器旋轉著合一,幻作一把巨弓。

    緊接著,金甲武士朝著李景瓏飄來,“嗡”一聲與他合二為一!

    “爹……娘……”鴻俊跪在法陣中,一張臉已被金火燒得面目全非,喉中恐怖的聲音哀號道,“救我……我……好痛……啊……”

    李景瓏發(fā)著抖,拉開長弓,瞄準了法陣中的小鴻俊。

    下一刻,驅魔司大門崩塌,木門被一道洪流沖垮,孔宣化作一道虛影,沖進了法陣,迎上了金甲武士離弦旋轉的那一箭——

    孔宣撐起五色神光,迎著六件金色法器合一的箭矢,疾沖上去,然則下一刻,光箭輕而易舉地撕碎了五色神光,沒入孔宣胸膛!

    賈毓?jié)蓻_進法陣中,披頭散發(fā),抱住已被燒成炭般的鴻俊,發(fā)出撕心裂肺的慘叫!

    孔宣咆哮道:“狄仁杰——!”

    孔宣沖至狄仁杰面前,不禁低頭望向胸膛處沒入的半柄箭矢。

    賈毓?jié)商氏聹I,懷抱鴻俊,一手撫摸他的側臉,喃喃道:“星兒……別怕,沒事的……沒事……”

    “娘……我好痛……”鴻俊顫抖著說道,旋即嘴角裂開,口中噴出血沫來,喉嚨已被血堵住。

    “不痛了,很快就不痛了�!辟Z毓?jié)蓽I流滿面,喃喃道,“焚我元魂,散我真魄……”

    鴻俊的身軀不斷縮小,賈毓?jié)砷]上雙眼,眼角滑下淚,念誦咒文,一手發(fā)出綠光,按在了鴻俊的臉上。鴻俊全身肌膚飛速愈合,不斷再生,如蛻皮一般,焦黑的外皮剝落之后,現(xiàn)出完好的肌膚。

    隨著那咒文起效,賈毓?jié)梢活^如瀑青絲頃刻成雪,化作雪白,面部已成老嫗。

    “狄仁杰�!辟Z毓?jié)蛇煅实�,“饒了我的星兒罷,他有什么錯?!”

    孔宣被金光箭矢透胸而過,勉力站起,卻又險些跪在天井中,賈毓?jié)缮锨皵v扶著孔宣,與他一同跪在李景瓏面前。

    孔宣顫聲道:“狄仁杰,我就這一個孩兒……”

    鴻俊拖著自己變小后的一身大衣服,雙眼現(xiàn)出恐懼,抬眼望向手持智慧劍的金甲武士。

    “爹……娘……”鴻俊跪坐在地,顫聲道。

    鴻俊緩緩抬起頭,眼里帶著死灰般的神色,與李景瓏對視。

    李景瓏發(fā)著抖,抬起手,手中發(fā)出白光。

    鴻俊發(fā)出怒吼:“爹——!”

    他身上黑氣頓時再次爆發(fā),重重魔影拔地而起,黑浪朝四面八方翻涌,剎那間沖垮了整個長安城!

    驅魔司,金城坊,長安,甚至整個中原大地一同崩陷,百姓,生靈,盡數(shù)被卷入這黑氣中,仿佛掀起了一道強大的颶風!

    李景瓏面朝那道颶風,怒喝道:“鴻俊!”

    黑氣颶風近乎沖垮了一切,李景瓏右手持智慧劍,左手發(fā)出白光,破開了天際與大地。

    “醒醒——!”李景瓏吼道,繼而將鴻俊拉進懷中,白光轟然四射,浸透了鴻俊全身。

    他的靈魂仿佛被強光照射,灼燒,那種痛苦又回來了,他瘋狂地掙扎,喊道:‘放開我——!“

    “醒了!”莫日根吼道,“長史!他醒了!”

    白光一收,天地歸于灰暗,鴻俊的神志如遭到一聲雷擊巨響,被李景瓏緊緊抱住,兩手各握一對飛刀,竭力仰起頭,望向天際。

    他的眼中倒映出冬季的銀河,脖頸后仰,莫日根一身傷痕累累,站在雪地上喘氣,李景瓏披頭散發(fā),滿臉淌血。緊緊抱著鴻俊不松手。

    四面八方,全是倒地的戰(zhàn)死尸鬼,劉非躺在地上,小屋已被摧成平地,數(shù)匹戰(zhàn)馬尸橫就地,冰面上、墳地上滿是尸骸,李景瓏站在雪地里,抱住鴻俊,腳下已浸了一大攤紫黑色的血跡。

    “你騙我�!兵櫩∴溃^而失去了意識,倒在了李景瓏懷中。

    蒼狼載著李景瓏與劉非,李景瓏懷中抱著昏睡的鴻俊,奔向山谷的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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