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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鴻俊在顛簸之中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里李景瓏追在馬車后來送他,把書交到他手里。

    “沒等到石榴熟!”李景瓏喊道,“把它種你新家院子里吧!”

    鴻俊把頭探出去,淚水不住往下淌,說:“后會有期,李景瓏!”

    李景瓏站在巷子盡頭,不住擦眼淚,喊道:“等我學好法術(shù)!我會去找你的!”

    “綢星?”一個男人的聲音在他耳畔道。

    鴻俊悠悠醒轉(zhuǎn),發(fā)現(xiàn)自己似乎又回到了夢境中的房里,他茫然望向榻畔坐著的人,下意識地朝身邊摸,摸到柔軟溫暖的被子。

    “醒了?”坐在榻畔的男人說道,“醒了!快請李長史!”

    “這是什么地方?”鴻俊先是抬起手臂,看見身體沒有任何變化,見還是這身軀,問,“我還在做夢嗎?”

    那男人面容依稀有幾分熟悉,怔怔看著鴻俊。

    “我是你舅舅,綢星�!蹦腥苏f道。

    門幾乎是被撞開的,李景瓏一陣風般沖了進來,說:“鴻�。俊�

    莫日根也進來了,鯉魚妖跟在后頭,大呼小叫道:“鴻��!你沒事吧!”

    “發(fā)生了什么事?”鴻俊頭又開始疼了,問,“這是哪兒?”

    莫日根摸了下鴻俊的額頭,低聲念了聲咒語,鴻俊頭疼便漸漸退了。李景瓏也上來摸他額頭,鴻俊卻還記得那夢境,眼里帶著恐懼,一避。

    “綢星�!笔卦陂脚系哪腥藛枺斑記得我嗎?我是賈洲。”

    鴻俊怔怔看著那男人,他不記得這人了,但他的容貌,與夢里的母親很像。

    “記得我嗎?”李景瓏說。

    鴻俊點頭,再看莫日根,點頭。鯉魚妖擠上來個腦袋,說:“我呢我呢?”

    鴻俊確定不是在做夢了,便以食指輕輕敲了幾下鯉魚妖,鯉魚妖躥上榻來,鴻俊只盯著榻畔那陌生男人看。

    “記得他不?”李景瓏認真問道,“他是瓜州太守,賈洲,你娘賈毓?jié)傻母绺��!?br />
    “這不對啊�!辟Z洲說道,“星兒,你今年不是該有十九才是嗎?這長相,活脫脫與孔宣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當真奇哉怪也……”說著賈洲竟是笑了起來。

    鴻俊這下想起來了,那天楊玉環(huán)在馬車中告訴過他,母親還有兄弟,外公曾擔任節(jié)度副使,而后母舅家便留在了河西。

    “是,你和我娘……長得好像�!兵櫩《嗽斮Z洲臉龐,賈洲已年過四旬,聞言笑了起來,擦了把淚,握著鴻俊的手,手上滿是行軍習武帶出來的老繭。

    “你怎么現(xiàn)在才來?”賈洲問,“你爹娘死后,是誰養(yǎng)大的你?當年聽說你爹娘都沒了,我還派人四處打聽……”

    鴻俊剎那臉色就變了,坐著出了會兒神,抬眼望向李景瓏,李景瓏看他神色不太對,問:“怎么了?”

    鴻俊一時竟有些無措,莫日根說:“想是累了,先讓他歇會兒。”

    鯉魚妖觀察鴻俊,說:“他臉色太差了。”

    “舅甥先敘舊�!崩罹碍嚴斫獾卣f道,“鴻俊,你好好休息。有事兒隨時叫我,我就住東廂里頭�!�

    鴻俊沒有說話,李景瓏朝賈洲使了個眼色,賈洲頷首示意,李景瓏與莫日根便退了出去。

    鯉魚妖說:“我不吵你,鴻俊,你當我不在這兒就行。”

    說著鯉魚妖到了墻角去,進了個小木盆里。

    房內(nèi)余鴻俊與賈洲,鴻俊想了想,要下床,賈洲卻道:“別忙動,你好幾天沒吃東西了�!�

    賈洲出外吩咐,便有侍從送了米羹來。

    “你這名字,還是舅舅給起的�!辟Z洲說道,并將米羹喂給鴻俊,鴻俊說:“我自己來�!�

    “當心燙�!辟Z洲說。

    鴻俊接過碗,腦海中盡是夢境中之事,他在面對賈洲時,沒法不去想那個夢,看到與母親有五分神似的舅舅,便總讓他想起夢里抱著他的母親。

    他大口地喝了米羹,感覺力氣回來了點兒,注視賈洲,說:“我娘是賈毓?jié)伞!?br />
    “你爹是孔宣�!辟Z洲笑著說,“妙手回春,懸壺濟世的神醫(yī)�!�

    鴻俊輕輕喘氣,伸手摸榻畔,賈洲便從枕下摸出那枚碧玉孔雀翎,說:“你們長史帶著你到玉門來,托人打聽……”

    “居然到玉門了?”鴻俊詫異道,“跑了這么遠?我追了陸許一夜,還沒抵達張掖……”

    “你們路上似乎碰上了不少事兒�!辟Z洲答道,“別著急,一件一件,慢慢地說�!闭荡藭r,外頭有軍情通報,賈洲便起身離開,囑咐一得空就來陪他,便暫時離去。

    側(cè)房中,李景瓏想躺下,卻一側(cè)身就痛得直咧嘴。

    莫日根坐在案后,看著院里飄雪。

    “我總覺得鴻俊不大對勁�!崩罹碍囌f,“他看我那眼神,像是噩夢剛醒�!�

    “我已經(jīng)將他從夢里喚回來了,你現(xiàn)在好歹能找到人。”莫日根焦急道,“陸許還沒下落呢�!�

    李景瓏安慰道:“賈洲的斥候已散出去找了,劉非也在找,不會有事�!�

    莫日根問:“那晚究竟發(fā)生了什么?趙子龍說得不清不楚的�!�

    李景瓏說:“只有問鴻俊才知道。”

    莫日根道:“你又不讓我問。”

    “你瘋了么?!”李景瓏勃然大怒。

    莫日根只得不說話了,鴻俊病剛好,看那模樣還頗有點神情恍惚,總不能現(xiàn)在去催問,然而陸許下落不明,莫日根簡直坐不住。

    李景瓏說:“你為什么不擅自行動,出去找人?還能再給我添點兒麻煩不?”

    李景瓏就像驅(qū)魔司里的大家長,莫日根比他還大著兩歲,卻不得不聽他的。

    “鴻俊究竟是出了什么事?”李景瓏皺眉問。

    “他是半妖�!蹦崭鸬�,“體內(nèi)有股邪氣,我不知他從前是否被他養(yǎng)父以什么封印抑制住了。”說著他起身,在房內(nèi)踱步,又說:“看他不分敵我,胡亂攻擊的情形,像是陷在了一個噩夢里�!�

    “你能看見他的夢?”李景瓏問。

    莫日根搖頭,說:“我只能把他喚醒,白鹿才能令他入睡,進入他的夢境中�!�

    客房內(nèi),鴻俊坐在案后,將裝有鯉魚妖的盆放在案上。

    “這一路上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鯉魚妖說:“鴻俊,你當真什么也不記得了?”

    “快說。”鴻俊眉頭皺著,注視鯉魚妖。

    鯉魚妖有點遲疑,說:“好吧,長史讓我不要告訴你,怕你聽了……”

    鴻俊答道:“我一句也不說�!�

    鯉魚妖那表情神神秘秘的,兩手扒著桶沿冒出個魚頭看鴻俊,這才開始述說。

    原來那夜鴻俊追著陸許與劉非,到了一片墳地,進得小屋后,便暫且歇息,過得一夜,鯉魚妖也未察覺異狀。

    然而半夜間,鴻俊卻仿佛夢游般醒來,緩步走到墳地中間,李景瓏與莫日根追來時,鴻俊便如扯線木偶般,全身冒出滾滾黑氣,竟是出手攻擊李景瓏與莫日根!

    陸許一身黑衣,于鴻俊身后懸浮空中,雙手中散發(fā)出千絲萬縷的纏絲,控制著鴻俊的一舉一動。而木屋外的“劉非”,則搖身一變,成了一名身穿黑衣、滿面漆黑的女子!

    李景瓏與莫日根自然搶上前去救,黑衣女則御起寒風與暴雪,席卷了墳地與平原。

    “那就是另一只妖怪玄女?”鴻俊問道。

    鯉魚妖答道:“我……我不知道�!�

    莫日根與李景瓏左支右拙,應(yīng)付唯艱,那玄女的寒風實在太厲害,根本近不得身,四處盡是飛射的冰刺與暴雪,而鴻俊,就像冰雪里的魔王般大開殺戒。

    幸而真正的劉非恰好就在那時回轉(zhuǎn),以風劍召喚起墳地中長眠的將士,莫日根又不顧凍傷,與玄女拼了一記,玄女受傷退走。緊接著李景瓏以心燈斷開了陸許對鴻俊的操縱……

    鴻俊驀然想起,自己在夢里頭只見電閃,不聞雷鳴,興許那頻繁的閃光,就是心燈。

    “然后呢?”

    “然后陸許就消失了�!滨庺~妖說,“臨走時還放狠話來著�!�

    鴻俊睜大了雙眼。

    “你命中注定,總有一天會死在他的手下�!�

    “魔種既已找回,接下來的日子,就等著備受煎熬罷�!�

    第61章

    疑竇叢生

    鴻俊呼吸急促,睜大了雙眼,

    鯉魚妖馬上說:“你別想多了,

    鴻俊,他們說那不是陸許�!�

    接著,李景瓏經(jīng)過一番苦戰(zhàn),

    終于將鴻俊喚醒,

    蒼狼則載著他們,

    往西北面飛奔。鯉魚妖與莫日根本打算就近尋醫(yī)問藥,

    李景瓏則提及曾聽鴻俊說過,他在瓜州一帶,

    還有親人。

    “為什么?”鴻俊又問。

    鯉魚妖說:“莫日根說,

    在親人、愛人的身邊,

    噩夢就會遠離,果然,

    到了玉門第二天以后,

    你就醒了�!�

    鴻俊回想起自己第一次醒來后,再次陷入的睡眠里,

    倒是沒有再做夢了。

    “陸許又是怎么回事?”

    鯉魚妖遲疑半晌,

    最后說道:“長史猜,他被他們抓走了,

    變成了現(xiàn)在的模樣�!�

    鴻俊:“�。�!”

    鯉魚妖說:“再見面那會兒,他是不是穿著一身黑?”

    鴻俊想起來了,城門處的衛(wèi)兵說,陸許離開時穿著白色的斥候服,

    但他本來就有兩身,這代表不了什么。

    “所以,劉非回來也是……”鴻俊從碎片般的信息里猜到了關(guān)鍵。

    “這可不是我說的�。 滨庺~妖忙擺手道,“我什么也沒說!”

    劉非半路上載著陸許,不知在何處遭到了襲擊,于是陸許被抓走了!再接下來,玄女控制住了陸許,進而控制住了鴻俊。

    “他就是白鹿?!”鴻俊幾乎是喊了起來。

    鯉魚妖沒回答,縮進桶里,鴻俊心中頓時如一團亂麻般,若陸許就是莫日根一直在找的白鹿……可,妖怪們又是怎么控制住了他,再把他黑化的?

    “鴻��?”李景瓏在門外問道,“好些了么?”

    鴻俊聽到李景瓏的聲音,瞬間又想到了夢里遭受的痛苦。

    李景瓏走進房內(nèi),在他面前跪坐下,擔心地打量著他。

    “你在墳地里夢見了什么?”李景瓏問到。

    就連鴻俊自己,一時間竟也無法確認,夢中的一切,有多少是真實的,萬一是黑化陸許為了操縱他,蓄意灌輸進來的噩夢呢,他的腦海中已是一片混亂。

    鯉魚妖不悅道:“不是讓你別來鬧我們家鴻俊么?”

    李景瓏皺眉道:“我是擔心他!”

    李景瓏全身疼痛,先前被鴻俊那飛刀傷得實在太狠,只是繃帶都包在里頭,不間斷的疼痛之下,會讓人脾氣變得極其焦躁,說話時也不自覺用上了嚴厲的語氣。

    鴻俊突然問道:“景瓏,小時候,你家是不是住在……輔興坊?”

    李景瓏一怔,說:“我說過?對,離崇福寺不遠。”

    鴻俊觀察李景瓏雙目,試探著問道:“你家院子里,種了一棵石榴樹�!�

    李景瓏笑了起來,說:“你怎么知道?夢見我小時候了?”

    鴻俊聽到這話時,心里卻隨之猛地一沉。

    “九歲那年,你記得發(fā)生過什么事嗎?”鴻俊又問。

    李景瓏皺眉,說:“鴻俊,你究竟夢見什么了?”

    “回答我,景瓏�!兵櫩≌f。

    李景瓏不解地打量鴻俊,從那天被陸許操控之后,鴻俊仿佛就變得不一樣了,有了許多心事,也不再是無憂無慮的模樣。

    “根據(jù)我與莫日根的猜測。”李景瓏答道,“陸許應(yīng)當就是白鹿,擁有入夢之力的神,但他被妖族抓走了,現(xiàn)在已不再是咱們所認識的陸許。”

    鴻俊“嗯”了聲,避開李景瓏的目光,尋思道:“咱們?nèi)ゾ人俊?br />
    “得等你病好�!崩罹碍嚨囊暰卻一直沒有離開過鴻俊雙眼,追問道,“白鹿一被妖族控制,散發(fā)出的黑氣,就能讓人墜入噩夢,這噩夢不是真的,告訴我,鴻俊,你夢見了什么?”

    “景瓏�!兵櫩≌f,“我的身體里住著一只妖怪�!�

    李景瓏:“……”

    “你都知道了?”李景瓏震驚了。

    “不是我說的!”鯉魚妖馬上撇清關(guān)系。

    “就在這兒�!兵櫩≈噶艘恢缸约盒呐K之處,“與趙子龍無關(guān),是我自己感覺到的�!�

    “那只是個夢。”李景瓏說,“一個夢而已,鴻��!”

    鴻俊胸膛劇烈起伏,李景瓏又說:“相信我,你的身體里沒有什么妖怪!鴻�。 �

    他伸出手,緊緊抓著鴻俊的手腕,鴻俊下意識地想掙開,然而一股溫暖而光明的力量滲透了他的經(jīng)脈,注入他的全身。

    李景瓏手掌中發(fā)著光,漸漸地浸潤了他,讓他想起許多快樂的事,驅(qū)魔司里的初秋,陽光下梧桐葉沙沙作響,白雪里的溫泉,漫天雪花一落在池中,便化作了虛無。

    鴻俊漸漸平靜,只聽李景瓏認真道:“不要想東想西的,好么?”

    鴻俊便點了點頭,李景瓏放開手,沉吟片刻,而后道:“九歲那年,我爹去世了,我大病一場,那一年的許多事,記憶已模糊不清,九歲以前的事兒我鮮少記得。你既問到,我回頭自然會再想想�!�

    “現(xiàn)在,鴻俊�!崩罹碍囌f,“告訴我,你究竟夢見了什么?是不是夢見了爹娘的死?”

    鴻俊心中猛地一抽,怔怔看著李景瓏,只不作聲。

    李景瓏眼中帶著不安與焦慮,說:“信我,鴻俊。”

    鴻俊剎那想起了夢里,李景瓏手持智慧劍,被那金光武士附身時的一刻,那時他的眼神就如現(xiàn)在一般,痛心、內(nèi)疚、難過,又有著不安。

    鴻俊猶豫再三,此刻賈洲卻敲了敲敞開的門,說:“打擾你倆了,綢星,一起用晚飯?”

    賈洲的妻子十二年前因難產(chǎn)而逝,母子皆亡,多年來未有續(xù)弦,也不愿回到中原,膝下無子,再見外甥時,自有種掩飾不住的激動與親近。一時似有許多話想說,顧及外甥剛醒,又是病后,想想終歸忍住了。

    “這可好多年了�!�

    用飯時,賈洲朝鴻俊笑道。

    這世上大抵不會有人,無聊得來亂認親戚,鴻俊見到賈洲那一刻時,心里還是非常難過的。只是太多紛繁錯雜之事,沖淡了他的重逢之喜。

    “難為你上河西來,還帶了東西給舅舅�!辟Z洲又笑道。

    東西?鴻俊正一怔,李景瓏提醒道:“長安市上買的,自己給忘了?”

    鴻俊被這么一提醒,終究想起來了,出發(fā)前李景瓏買了一盒茶餅、胭脂,真絲與珍珠釵子。當時鯉魚妖還嘲他要男扮女裝來著。

    “可惜你舅娘走了好多年�!辟Z洲說,“過得幾日,我?guī)闳タ纯矗瑹o她�!�

    鴻俊點頭,說:“生老病死,枯榮更替,乃是天意,總有一天將重逢�!�

    小時候重明曾說過這句,那時他還不懂,如今卻是懂了。

    賈洲笑道:“看到你,我就總是想起你爹來。當年你爹是位名醫(yī),沒想到你長大后,卻成了驅(qū)魔師,該不會是從小被他灌藥,灌得天賦異稟罷?”

    鴻俊便答道:“是我爹的弟兄,后來收養(yǎng)的我,再教了我些驅(qū)邪的法術(shù)�!�

    賈洲點了點頭,說:“孔宣來西涼那年,也曾露了一手,替我收復妖魔……”

    李景瓏一直對賈洲之言心不在焉,觀察鴻俊臉色,這時莫日根突然問:“什么妖?”

    賈洲想了想,答道:“忘了,是一隊士兵,在雅丹自相殘殺�?仔阏J為有妖作祟,親自前去除妖,那一年后,便再沒有出過事兒,直到今歲妖魔作亂,沒等到孔宣,卻等來了你。”

    賈洲身具勞困之色,多年來鎮(zhèn)守邊關(guān),未得提拔,全因其父也即鴻俊外公乃是上上任節(jié)度使副使,如今哥舒翰掌權(quán),幾任前舊部將不是歸鄉(xiāng)就是調(diào)任京官,唯獨賈洲守在玉門關(guān)前。哥舒翰敬重他行軍打仗之能,卻也不愿提拔他。賈洲本并無念想,只打算在此地守著與妻子的記憶,了此余生。

    鴻俊答道:“舅舅,長史會把這次的事兒順利解決的,您別太擔心�!�

    賈洲想了想,卻道:“綢星,老實說一句,你當真要做驅(qū)魔師嗎?非得以這官職糊口?”

    鴻俊被這么一說,倏然無言以對,李景瓏的眉頭卻皺了起來。

    賈洲又朝李景瓏說:“李景瓏,孔家我是不知道,可賈家,經(jīng)這么多年,便傳下綢星這么一個�!�

    李景瓏官職與賈洲平級,彼此都是武官,然則循大唐不成文的慣例,守衛(wèi)邊疆的武官,在平級時總壓著京官半頭,賈洲雖然一直客客氣氣,談到鴻俊時,態(tài)度卻顯露無遺。

    “我看你們這么四處抓妖,打仗。”賈洲說,“也不缺我外甥一個,這會兒又病得這么重,路上險些魂兒也丟了,不知你們碰上甚么妖怪……不如就待我修書一封,上呈太子,求他賣我個老臉,讓星兒在玉門先將養(yǎng)著如何?”

    李景瓏眉頭一皺,換了個人,定會說敢情你家三代單傳,我就兄弟成群不成?但自己與鴻俊論弟兄,總不可頂撞了長輩。

    “看鴻俊自己吧�!崩罹碍囅肓讼�,說。

    “不行�!兵櫩〈鸬溃拔疫得去救陸許呢�!�

    “再說罷�!辟Z洲又道,“想想你爹,再想想你娘,當年你娘,倒是想過過安穩(wěn)日子,你這么四處奔波,來日總不能讓你媳婦兒也跟著你奔波,是不是?若當年聽我一言,如今也不至于你這孤苦無依的,來日你也得想想你的孩兒……”

    賈洲雖對孔宣表示了敬仰,但鴻俊不難感覺出,對母親之死,賈洲總是歸咎于父親。

    鴻俊突然說:“舅舅,其實不關(guān)我爹的事,他待我娘很好,也疼我,歸根到底,爹娘都是我害死的。”

    聞言所有人頓時色變,莫日根現(xiàn)出震驚表情,李景瓏怒道:“鴻�。∧阏f什么呢?!”

    賈洲聽到這話時,方意識到自己這小外甥身上背負了多少重擔,內(nèi)心深處有多少黑暗之境,是有多渴望救贖。

    “怎么能這么想呢?”賈洲放下筷子,來到鴻俊身邊,伸手將他攬住,安慰道,“你娘說,這輩子最樂的事兒,就是有了你,我不知他們發(fā)生何事,但你一定得記得,就像你自己說的,生死有命,緣來緣去,過了就是過了,這不與你相干,更不是你的錯�!�

    鴻俊聽到這話時,五味雜陳,險些一起涌出來,默默以衣袖擦了把淚,忍著不哭出聲,賈洲望向李景瓏時,眼中頗有責備目光。李景瓏看在眼里,只是焦急,卻不知該如何是好。

    當夜,李景瓏站在廊前觀察天色,陰陰沉沉,一副暴風雪欲來的氣氛。

    “玄女妖力不發(fā),就是尋常雪天�!崩罹碍囌f,“看來你那一下把她傷得夠嗆。”

    “我現(xiàn)在只擔心陸許�!蹦崭f道,“那孩子被捉去后,不知現(xiàn)在怎樣了�!�

    李景瓏安慰道:“既已落在玄女與瘟神手中,想必他們有用得著他的地方,不至于有危險,我只擔心,他們究竟是如何控制住陸許的,趙子龍所言,那黑衣陸許,究竟又是什么人�!�

    “興許就像你我先前猜測。”莫日根說道,“白鹿在轉(zhuǎn)生之時,遭到妖族干擾,一部分轉(zhuǎn)世投胎,進了尚是個嬰兒的陸許身軀。另一部分,就是……”

    李景瓏續(xù)道:“……黑衣陸許。”

    莫日根面色凝重,李景瓏卻苦笑道:“媽的,當真夠嗆,這……誰才是你要找的那個?不是女的也就算了,現(xiàn)在還來了兩個?”

    莫日根說:“必須先設(shè)法救回陸許,其他的,容后再議……我先去看看鴻俊�!�

    莫日根與李景瓏擦肩而過,離開回廊。

    鴻俊躺在榻上想事,鯉魚妖說:“鴻俊,你今天說的話,聽得我好難過啊�!�

    鴻俊沒有回答,卻輕輕地問道:“趙子龍,你覺得……重明恨我娘嗎?”

    鯉魚妖嚇了一跳,說:“鴻��!你在想什么?!”

    “他一定恨我娘吧�!兵櫩∽匝宰哉Z道,“他也恨我,如果不是我和娘,我爹就不會永遠不回曜金宮,我知道他始終在和我爹置氣,可我爹已經(jīng)死了,回不去了,他才撫養(yǎng)了我�!�

    “你瘋了!”鯉魚妖跨出木盆,朝鴻俊跑來,搖搖尾巴道,“鴻俊,重明這么疼你,不是假的!你是怎么了?”

    鴻俊答道:“否則,他們?yōu)槭裁聪蜿捉饘m求助?因為重明根本就不愿意幫助他們……”

    鯉魚妖怔怔看著鴻俊。

    鴻俊做了那個夢之后,似乎想清楚了許多,也看清了從前自己無憂無慮時,并未看穿的表象。

    “是黑衣陸許,強行為我編織的噩夢嗎?”鴻俊自言自語,搖頭道,“不是,很久以前,我就開始做過這樣的夢了�!�

    第一次想起過往,是聞了離魂花粉時,在驅(qū)魔司的天井中,他不知為何,看見了父母死前的一幕。那一幕,與夢境中所知所感,幾乎是完全重合的。唯一不一樣的,就只有李景瓏。

    若說這一切都是虛幻,那么為什么他會知道,李景瓏從前住在輔興坊,家中還有一棵石榴樹?他說他九歲那年的記憶全部失去了,而自己缺失的,也正是關(guān)于這一切的記憶。

    這期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剎那間,鴻俊感覺自己仿佛被整個世界遺棄了。曾經(jīng)重明離開了他,可他還有李景瓏。然而在夢里想起了這一切后,李景瓏是他的殺父仇人,是害死他父母的兇手,又要讓他如何自處?

    “你知道嗎?”鴻俊朝鯉魚妖說,“今天舅舅說讓我別當驅(qū)魔師,留在他身邊時,我就覺得,也許這才是我的歸宿吧�!�

    鯉魚妖沒想到一整天里,鴻俊不聲不響地發(fā)呆,竟是想了這么多事!正要安慰幾句,外頭又傳腳步聲響。

    莫日根端著一碗草藥湯過來,鴻俊便翻身坐起,想了想,問:“去找陸許嗎?什么時候出發(fā)?”

    “喝藥�!蹦崭f。

    莫日根遞過藥碗,鴻俊卻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

    莫日根眉頭一揚,望向鴻俊,鴻俊卻說:“那天在雪地里,你們看見了什么?”

    鴻俊的呼吸急促起來,說:“我的身體里,是不是有股黑氣?”

    莫日根端詳鴻俊,沉吟片刻,反倒放下藥碗,朝他說道:“鴻俊,你夢見了什么?不想告訴長史,能不能告訴我?哥哥們從來沒想過別的……”

    鴻俊怔怔看著莫日根,莫日根卻伸出手掌,在鴻俊面前攤開,將手背翻了過來。

    “握�!蹦崭蝗徽f。

    鴻俊意識到這是狗兒與人握手的禮節(jié),每次看見莫日根變成高大威武的蒼狼,他就總?cè)滩蛔∠肱c他握握爪子,便笑了起來。

    他把手放在莫日根手中,莫日根便收起五指,與他輕輕握著。

    “告訴我�!蹦崭書櫩‰p目。

    “我夢見�!兵櫩〉吐曊f,“在我體內(nèi),有一顆天魔種�!�

    莫日根答道:“所以呢?”

    鴻俊顫聲道:“它害死了我的爹娘,天魔種是什么?”

    “噓。”莫日根另一手摟住鴻俊后頸,輕輕把他摟向自己,在他耳畔小聲道,“那不是真的,只是一個噩夢,是被天魔控制后的陸許,在你內(nèi)心種下的噩夢�!�

    鴻俊聽到這話,頓時如得大赦,不敢相信地看著莫日根。

    “聽著,鴻俊,我就問你一個問題,連長史也不知道,我從來沒在他面前提過……假設(shè),你體內(nèi)有魔種。”莫日根側(cè)頭望向門外,似乎在確認是否隔墻有耳,更小聲道,“那么你就將成為天魔復生的寄體,對不對?”

    “天魔是什么?”鴻俊皺眉道。

    “千年一輪回,天魔復生�!蹦崭忉尩�,“魔氣,就是天地脈中,無法被凈化的戾氣與痛苦,這些戾氣在人間聚集,久散不去,成為‘天魔’�!�

    鴻俊想起自己在夢里翻閱的那本書,最后一頁,赫然正是“天魔”!剎那回憶都變得清晰起來。

    “對�!兵櫩〈鸬�。

    莫日根又道:“蒼狼白鹿也好,永思家繼承的降龍仙尊之力也好,身為吐火羅圣子的阿泰也好,甚至手握智慧劍,替不動明王監(jiān)察世間魔氣的狄仁杰也好,最終的目的,都是捍衛(wèi)人間,除卻、凈化魔氣,是不是?”

    鴻俊點了點頭,眼中充滿疑惑。

    “我可以肯定�!蹦崭f,“你的體內(nèi)沒有什么魔種,因為劉非也可確認,天魔已經(jīng)提前出現(xiàn)了,你想想黑衣陸許的所作所為�!�

    鴻俊驀然清醒過來,那股黑暗的力量,甚至在他們于興慶宮外,焚燒堆積成山的狐妖時也出現(xiàn)過。戾氣、痛苦,隨著黑色的霧氣疾沖天際。

    九尾狐雙目中噴射出的黑火、龍子們的咆哮,以及莫日根在喚醒劉非時,被沖散的黑色迷霧。

    “那就是‘魔’?”鴻俊皺眉道。

    莫日根神色凝重,點了點頭,說:“既然天魔已出現(xiàn),不知躲藏在世間的哪一個角落,那么你就不會有魔種,也不會是天魔,對不對?”說著以劍指朝鴻俊心臟處輕輕點了點。

    這么說似乎是合理的,鴻俊突然好過了許多。

    “可我的夢,又怎么解釋?”鴻俊皺眉道。

    莫日根靜靜地看著鴻俊,又說:“白鹿擁有穿梭夢境的力量,他不僅窺探了你的夢,也窺探了許多人、妖族與生靈的夢,既然陸許遭到控制,便成為噩夢的源頭。”

    這似乎也是可以解釋的,鴻俊便重重點了頭。

    “是這樣嗎……嗯�!兵櫩〕烈鞯�。

    鯉魚妖明顯地松了口氣,說:“鴻俊,你別胡思亂想。”

    “當務(wù)之急�!蹦崭终f,“是找到他,救他離開妖族之手�!�

    鴻俊說:“我們盡快出發(fā)吧�!�

    “不確認你好起來�!蹦崭似鹉撬�,遞給鴻俊,搖頭道,“哪怕再擔心陸許,我也不會動身�!�

    鴻俊聽到這話時,感覺到了莫日根的溫柔,接過藥喝了。

    “睡吧。”莫日根說,“你會慢慢康復,記住,別再胡思亂想�!�

    鴻俊點點頭,莫日根按住他的額頭,將他輕輕按躺下,口中念誦幾句咒文,鴻俊的心慢慢平靜,藥力作用之下,眼皮漸沉重,睡著了。

    莫日根收起藥碗,回到李景瓏房中。

    “如何?”李景瓏說。

    “他信了�!蹦崭v而愧疚地答道。

    李景瓏眉頭一直擰著,就從未舒展開過,莫日根又說:“他自己承認了,說夢見體內(nèi),有一顆‘魔種’�!�

    李景瓏聞言震驚了,兩人對視良久。

    李景瓏說:“他會變成什么樣?”

    莫日根眼中現(xiàn)出迷茫,緩緩搖頭,答道:“你必須找到他的養(yǎng)父,長史,我不信他們不知道鴻俊身上有這東西,這已經(jīng)遠遠超出了你我的能力范圍�!�

    李景瓏的呼吸粗重起來,不禁一陣天旋地轉(zhuǎn),他一手按著墻壁,勉力站穩(wěn),說:“上次的情況,短期內(nèi)理應(yīng)不會再來一次�!�

    “這可不好說�!蹦崭鸬�,“很明顯了,被污染的白鹿,誘發(fā)了鴻俊體內(nèi)的那顆種子,才令他在雪地中,徹底不受控制。妖族現(xiàn)在一定已知道了這件事……我不敢保證白鹿會不會第二次誘發(fā)魔種�!�

    李景瓏煩躁不安道:“那么你告訴我,鴻俊體內(nèi)的是魔種,他才是那什么天魔,污染白鹿的又是誰?”

    “我怎么知道?!”莫日根同樣煩躁不安,“我們掌握的信息都太少了!也許這魔種有兩顆?三顆?或者說,鴻俊體內(nèi)那顆,其實不是我們想的……”

    李景瓏轉(zhuǎn)身出外,莫日根又說:“你上哪兒去?他剛睡下。”

    “吹吹風�!崩罹碍囌f,“冷靜會兒。”

    他在院子里站了片刻,轉(zhuǎn)身輕輕推開鴻俊房門,一身白衣,赤腳走進去,鴻俊側(cè)趴著睡熟了。李景瓏便坐在榻上,怔怔看著他。

    鴻俊的睡容像個無憂無慮的小孩,一腳伸出了被子,褲腿被蹭了起來,現(xiàn)出白皙的腳踝。

    李景瓏低聲說:“鴻俊�!�

    鴻俊只聽不見,李景瓏便在他身畔躺了下來,雙手疊按在腹前,閉上雙眼,眉目間充滿焦慮,漸漸入睡。

    第62章

    鬼王蘇醒

    天明時,鴻俊再睜開眼,

    徹底恢復了力氣,

    被窩里暖暖的,似有人睡過,枕邊還帶著李景瓏身上的氣味,

    而枕畔放著一枝清香撲鼻的梅花。

    “趙子龍�!兵櫩∽穑�

    拿著梅花,

    問道,

    “你給我摘的嗎?”

    盆中空空如也。

    “魚呢?”鴻俊起身四處打量,卻聽見不遠處傳來李景瓏與莫日根激動的說話聲。

    他換上武服,

    生怕兩人吵架,

    然而到得廳堂內(nèi),

    瞬間大喊一聲。

    阿泰身穿一襲華貴的貂裘大氅,手持那把青藍色的風神扇,

    笑吟吟地朝李景瓏與莫日根說話,

    鯉魚妖則在桌上跳了幾下,正開心地聽著。廳中阿泰身后,

    還站著一名皮膚黝黑、頭發(fā)凌亂、身披皮甲,

    腰佩數(shù)把飛刀的突厥青年。

    鴻俊本以為阿泰會大喊一聲“嗨咩猴比”,沒料眾人竟是靜了一靜。

    “阿泰!”

    “鴻俊。”阿泰一反常態(tài),

    笑了起來,眼中帶著重逢的喜悅。

    數(shù)息后,他方大喊一聲“嗨咩猴比”,上前與鴻俊緊緊抱在一起。

    鴻俊沒想到阿泰竟是真的來了,

    一時激動得不知該說什么是好,說:“你來了!你居然真的來了!”

    阿泰笑道:“驅(qū)魔司有麻煩,怎么能不來?鴻俊,這位是我的好哥們兒,阿史那瓊,你倆認識認識,都是玩飛刀的�!�

    “加拉斯密。”那突厥青年一手按在左胸,朝鴻俊行禮,意為“您好”,鴻俊忙抱拳回禮。

    李景瓏道:“現(xiàn)在還缺永思,人就齊了�!�

    “太遠了。”阿泰道,“我建議咱們先行動,別等他,留一封信就是�!�

    原來一個多月前,阿泰帶著任命文書,在古烏孫道畔召集過往部眾,而剛落腳二十來天,便收到了李景瓏托商隊帶來的消息,當即動身上路,回到河西。

    掐指一算,裘永思讓送信之處乃是西湖畔山莊,信送到后還須等待轉(zhuǎn)交,哪怕裘永思飛過來,也不可能在開春前趕到。

    “來了一個是一個�!崩罹碍囌f,“又有兩位生力軍,便放心多了。”

    “你們來看看。”阿泰答道,“經(jīng)過雅丹時,我抓住了一只這個�!�

    說畢阿泰好整似暇,搖著扇子,與他們離開廳堂,來到校場中。

    “哎,吐火羅娘炮�!滨庺~妖說,“這么大冬天的你還扇扇子,不冷么?”

    “這是風度�!卑⑻娉忠恍�,揮出風神扇,手上戒指發(fā)出微光,風頓時變得暖和起來,一時卷起千重雪。

    “那天若你在�!蹦崭f道,“便不必與玄女打得這么累了�!�

    秋天暑氣重時,一群人坐著等阿泰扇涼風,這么一提醒,鴻俊馬上意識到,對哦!有阿泰在,就不怕兜頭蓋臉的暴風雪了!

    “雪妖倒是其次�!卑⑻┐┻^校場,來到一個籠子前,內(nèi)里蹲著一個衣衫襤褸、面目猙獰、雙眼大得有點恐怖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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