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鴻俊呢?鴻俊!”李景瓏瞬間喊道。
楊國忠的聲音在巷中響起,答道:“放心,我不會將他當作人質(zhì),半個時辰后便放他回來。”
鴻俊只覺眼前一花,發(fā)現(xiàn)自己出現(xiàn)在一個華貴的庭院內(nèi),庭院中櫻花飛揚,李景瓏卻沒了身影,他站起來四顧時,見楊國忠緩緩朝他走來,當即怒道:“李景瓏呢?!”
“聊聊吧。”楊國忠云淡風輕,聲音中已再沒有了咄咄逼人之勢,仿佛只是一名尋常的父輩世交,“你若愿意走,我現(xiàn)在就將你送走�!�
鴻俊深呼吸,楊國忠來到花園中,坐下,兩手按著膝蓋,喊了一聲,不多時便有管家過來,楊國忠又吩咐人上點心,乃是鴻俊平日喜歡吃的糕點,更有一壺茶。
“還記得你爹不?”楊國忠說道。
鴻俊此刻心情極其復雜,曾經(jīng)重明給他的命令,乃是殺掉獬獄,鳳族方可重新入主長安。但自己也漸漸發(fā)現(xiàn),在獬獄的面前,哪怕再加上李景瓏,自己根本不是他的對手。
如此也罷,就在他來到長安后,漸漸地發(fā)現(xiàn)了,許多事并不像自己曾經(jīng)想的那么單純。不再有黑即是黑、白即是白的念頭。
“你在騙我們�!兵櫩±淅涞�,“一直以來,你想要的,只是我身體里的魔種而已�!�
“廢話。”楊國忠道,“難不成我還幫李景瓏懲惡揚善除妖衛(wèi)道不成?”
鴻俊緩緩搖頭:“我不會上你的當……”
“在你小時候。”楊國忠說,“我便勸過你爹,將你交給我。你以為四處追捕你與你娘的人是我?”
鴻�。骸啊�
“你與他們不一樣。”楊國忠眉頭深鎖,注視鴻俊,說道,“你是孔宣的兒子,重明與青雄的養(yǎng)子,你的血脈里,有一半是妖,孔鴻俊。為何如此執(zhí)著?看見我,你就沒有半點親切感么?朕身為天下妖族之王,在你的面前,還比不上李隆基老兒不成?”
鴻俊剎那無言以對,楊國忠又示意他吃點心,說:“想給你下毒,我早就下了,你吃了多少民脂民膏?”
鴻俊一想也是,但他仍然不動,答道:“我不吃,不是怕你朝我下毒,而是我本來就不吃敵人的東西�!�
“世上沒有永遠的敵人,只有暫時的朋友�!睏顕茵堄腥の兜囟嗽旞櫩�,又說,“看來鳳凰與金翅大鵬確實從不教你這些,將你保護得很好�!�
“你到底想說什么?”鴻俊瞇起眼,覺得楊國忠把自己與李景瓏分開,一定是有所圖。
“只是想看看你。”楊國忠認真道,“了解一下,你究竟長成了一個什么樣的人,畢竟,當年你爹曾許過,原想著令你拜我為師……”
鴻俊難以置信道:“什么?!”
“否則你爹娘死前,為什么家住長安?”楊國忠緩緩道,“只可惜十年前我一念之差,未提防狄仁杰留下的布置,乃至功虧一簣。如今看來,你已被他們教得無比頑固,這師徒之緣,也不可能再續(xù)�!�
鴻俊在楊國忠面前險些心念動搖,當年之事尚有許多疑點,而楊國忠所切入之處,恰恰好就是他未曾想通的地方,可后來楊國忠再次見到自己時,從未提及此事。
楊國忠又說:“十年前,三魂化心魔之術(shù),正是你爹孔宣所提。否則我又為何費這力氣?”
鴻俊陡然睜大雙眼,說:“那是我爹……”
楊國忠緩緩點頭,又說:“天魔千年一輪回,魔種將吸收世間未入天地的戾氣,化為魔。三千世界噩夢,乃是其一;寂苦悲離之執(zhí)著,乃是其二;怒恨冤死之不甘,乃是其三。種種戾氣,循此而生�!�
鴻俊剎那想起了焚燒狐貍時、凈化飛獒時,以及自己在敦煌以魔氣絞殺雪女、瘟神時,釋放出的怨氣。
“所以安祿山身上……”
“怒恨冤死之不甘�!睏顕揖従彽�,“你要知道,一個活了千余年的老頭子,要承擔這么多痛苦,又不像你身上有著心燈守護,是一件很不舒服的事�!�
鴻俊:“別說是為了救我性命,我不會相信,獬獄,為什么要化身為魔?”
楊國忠靜靜注視鴻俊,問:“當然不是為了你,而是為了我自己,鴻俊,你經(jīng)歷過被關(guān)在一座塔下近千年的痛苦么?”
鴻俊頓時沉默。
“沒有未來,也沒有時間的流逝。”楊國忠緩緩道,“在無止境的黑暗與虛空里,你只能感覺到,自己與身周的封印,動彈不得。你不會有未來,只能不斷咀嚼自己的過去,這就是人族所朝我做的一切……”
楊國忠打量鴻俊的表情,慢慢地笑了起來,又道:“你的同伴裘永思,還在搜尋我的下落,想把我關(guān)回去。”
“在那之前,是你彌犯了大罪!”鴻俊說。
“我不過在長江中過我自己的日子�!睏顕业�,“人食水中魚蝦,我食岸上之人,何罪之有?”
鴻俊一陣暈眩,感覺自己根本無法與楊國忠爭辯。
“知道你一時接受不了真相。”楊國忠道,“且先把話放在這兒,徒兒�!�
“我不是你徒弟!”鴻俊怒道。
楊國忠道:“你總有一天會回心轉(zhuǎn)意,認清這所謂的世間丑惡,在那之前……”
他稍稍傾身,面朝鴻俊,認真地說:“回去好好想想,想通了,再來找我。鴻俊,袁昆救不了你,只有我能。”
第92章
環(huán)環(huán)相扣
蘭陵琥珀酒館中,驅(qū)魔司眾人已回,
鯉魚妖在御花園中與阿泰鴻俊失散后,
查出了一件極其重大的線索。李家先帝現(xiàn)身,宮廷大亂,鯉魚妖便上了房頂四處張望,
原本一路追來,
尋找鴻俊下落,
不料卻發(fā)現(xiàn)在興慶宮宮墻之后,
出現(xiàn)了蠱猿的身影。正是“酒色財氣”中的兩只。
兩只蠱猿離開時,一只朝另一只提及:魔王吩咐老三去追袁昆,
也不知抓到手了不曾,
必須盡快行動,
以免節(jié)外生枝。
李景瓏聽罷,先不予置評,
朝眾人解釋了獬獄的身份即是楊國忠,
以及宮中所發(fā)生之事。余人又各自對過消息,莫日根與阿史那瓊在楊府外守候一夜,
未見端倪。
阿泰則朝眾人解釋了李龜年的身份。
陸許與裘永思查出,
安祿山麾下的兩名妖將在今夜便已出城,離開了長安,
去向不明。
眾人沉吟片刻,李景瓏早知楊國忠所言乃是夸大其詞地唬人,令他以為他手握人質(zhì),會認真考慮他的條件。但鴻俊未歸,
他著實有些焦慮。
“獬獄的身份挑明了。”裘永思說,“事情就簡單了許多�!�
“既敢在咱們面前現(xiàn)身�!崩罹碍囉值溃跋氡卦缫炎龊脺蕚�,目前看來,妖王絕非易與之輩。”
“你們有沒有發(fā)現(xiàn)一件事?”莫日根想了想,說,“除卻安祿山以外,獬獄在宮中以楊國忠的身份立足,可在他的身邊或是說‘麾下’,已經(jīng)沒有妖怪可供使喚了�!�
李景瓏點了點頭,說:“現(xiàn)在的長安,他沒有手下,安祿山則已查明,至少擁有四名下屬,若論實力,興許獬獄已輸了一籌�!�
阿史那瓊道:“也許正因如此,那條蛟龍才不得不求助于你�!�
正在此刻,鴻俊回來了,揭開酒肆內(nèi)簾子,眾人當即驚訝。
“鴻俊!”
“你沒事吧?!”
鴻俊容貌似有疲憊感,朝眾人笑了笑,示意放心。李景瓏擔心地打量鴻俊,鴻俊便輕輕點頭,李景瓏沉默良久,讓他坐到自己身畔,說:“獬獄在騙咱們�!�
“那是自然�!濒糜浪颊f,“這條黑蛟陰狠狡詐,絕不會兌現(xiàn)他的任何承諾……”
鴻俊有點出神,耳畔仍回響著離開楊府前,楊國忠朝他說的那句話。
“告訴我,袁昆讓你看見了什么?”
鴻俊不知道楊國忠為什么會這么在意袁昆,從小到大,他只有在青雄的口中聽過鯤神。但當年據(jù)青雄所述,心燈是袁昆給他的。如今想起種種巧合,仿佛一切都有著冥冥中的安排——袁昆通過青雄轉(zhuǎn)交給他心燈,鴻俊下山抵達長安遇見李景瓏,恰好就在那一夜里,心燈被李景瓏吸走。李景瓏又與他相愛,最后以心燈暫時封住了他的魔種。
一切仿佛環(huán)環(huán)相扣,將他的命運導向了因果輪回的某個境地之中。而在狐妖伏誅后,袁昆第一次在長安城中現(xiàn)身,顯露他身為妖王之一的強大力量——預見未來。
“……金翅大鵬洞徹人心,北海鯤神預見未來�!滨庺~妖的聲音打斷了鴻俊的思路,又說,“天魔也許想知道,未來發(fā)生了什么�!�
鴻俊從思考中抬頭,忽然迎上李景瓏的目光,再看鯉魚妖,問:“鯤神知道未來發(fā)生的事情么?”
鯉魚妖道:“傳說他能讓每個人看見自己的以后,但不太準。人的命,有時候是可以被改變的�!�
鴻�。骸啊�
但袁昆并未讓他看見過什么,楊國忠的問題,鴻俊也就無從回答。
陸許擔心地看著鴻俊,說:“你沒事吧?”
鴻俊忙搖頭,朝陸許勉強一笑,事實上,仿佛有些信息,在他的腦海中變得逐漸清晰起來。李景瓏考慮良久,說:“趙子龍帶回來的消息非常有用,鯤神在不久前來到長安,在咱們不知道的情況下,與獬獄打了一場�!�
“能把鯤神打跑而且負傷�!滨庺~妖又道,“獬獄一定有什么厲害的法寶,你們可千萬別去招惹他�!�
李景瓏抱著胳膊思考,此刻抬起一手,認真道:“想必傷得不輕,得設法找到他。”
“我去吧。”莫日根道。
李景瓏說:“我去,現(xiàn)在我的身份是通緝犯……”
這話剛出口,外頭便有龍武軍來查了,是時一片混亂,有人喊道:“李景瓏通緝在逃!馬上接受搜查!”
“怎么說什么來什么?”阿泰哭笑不得道。
李景瓏嘴角抽搐,正要躲時,外頭卻響起皮鞭聲響,搜查的龍武軍頓時鬼哭狼嚎,兵荒馬亂,伴隨著特蘭朵的怒斥,驅(qū)魔司中人雖然未挨過鞭子,卻耳聞那極盡慘烈的叫聲,不由得頭皮發(fā)麻。
靜了片刻后,李景瓏鎮(zhèn)定地在慘叫聲中安排任務。
“我與鴻俊去洛陽,追緝蠱猿下落。”李景瓏道,“用蠱猿作為人質(zhì),逼安祿山現(xiàn)出真身……”
“……你們負責查清他用以保護心魔的法寶,設法將它毀掉,或是……”
阿泰瞬間欲言又止,李景瓏馬上察覺了這細節(jié)。
“你負全責?”李景瓏朝阿泰說。
眾人一時望向阿泰,阿泰沉吟良久,緩緩點頭。
李景瓏朝阿泰問:“有信心么?”
阿泰低聲道:“我不知道,但我會盡力。”
“我呢我呢?”鯉魚妖說。
“留下。”李景瓏說。
“我要去。”
“我說,留下!”
一番爭執(zhí)后,鴻俊道:“趙子龍,你留下。”
鴻俊發(fā)話,鯉魚妖只得作罷。
李景瓏掃視眾人,沉吟片刻,莫日根說:“假設一切順利,什么時候翻盤?怎么翻盤?在哪兒翻盤?”
李景瓏思忖,緩緩道:“貴妃壽辰,屆時我將帶蠱猿露面,當場圍攻安祿山,逼他現(xiàn)原形。具體過程,須得在妖怪落網(wǎng)后再行商議�!�
眾人便紛紛點頭,鴻俊突然想到一件事,問:“如果安祿山不現(xiàn)形,任憑手下兩只蠱猿,死了就死了呢?”
“用心燈凈化他。”李景瓏悠然道,“就像在敦煌,只要他失去了護身法寶,我有把握逼他出來。”
鴻俊沉默不語,想起在敦煌時那一戰(zhàn)——體內(nèi)的魔種似乎對魔氣有著天生的控制力量,無論魔氣在誰的身上,甚至游離于天地間。只要他想吸收,隨時,隨地。
如果將安祿山的魔氣也一并吸入自己體內(nèi)……這將是最簡單的摧毀敵人的方法。
“喂�!崩罹碍嚦櫩〉�,“想什么呢�!�
鴻俊馬上坐直,說:“沒什么�!�
所有人都看著鴻俊,鴻俊心想我的心思就這么好猜么?怎么每個人都知道我在想啥?
李景瓏遲疑道:“你跟我……罷了,反正盡快上路,阿泰。”
李景瓏本想與鴻俊談談,但想到他倆馬上就要出發(fā)上洛陽去,有的是時間。便起身示意阿泰跟自己來。
驅(qū)魔司被暫時查封,眾人只得借宿酒肆中,鴻俊隨陸許到得后院,見鯉魚妖正在幫他收拾行李。方才楊國忠給李景瓏留了時間,容他帶出不少驅(qū)魔司的家當。鴻俊看到這一幕,突然有種強烈的預感。
“我感覺,驅(qū)魔司的緣分快結(jié)束了�!兵櫩≌f。
“別這么說!”陸許色變道。
鯉魚妖道:“鴻俊,你別胡思亂想的!”
鴻俊再看陸許,忽然說:“你還能讓我夢見過去不?”
陸許沉吟片刻,說:“你改變主意了?”
鴻俊認真點頭,今日楊國忠一席話,令他不禁再想起童年的往事,不知為何他總感覺一切都將很快迎來盡頭,仿佛自己的宿命也將走到了揭曉之時。
陸許說:“鴻俊,不要�!�
鴻俊卻徑自在榻上躺下,側(cè)頭望向陸許。
“獬獄告訴我,鯤神擁有強大的力量,他能讓每個人預見自己的未來�!兵櫩≌f,“可鯤神從未讓我看見自己的未來。”
“未來是不確定的�!滨庺~妖答道,“玄奘法師告訴我,哪怕你知道一切都將注定發(fā)生,那也許是眾多未來中的一個,當你知道了某個可能,也許便將影響你的現(xiàn)在,而那個可能,也將隨之被更改�!�
“但過去總是確定的�!兵櫩≌f。
“過去也是不確定的。”陸許突然答道。
鴻�。骸�???”
陸許說:“過去虛無,未來虛無,唯一存在的,只有現(xiàn)在�!�
這已經(jīng)超出了鴻俊的理解,但他仍執(zhí)拗地說:“陸許,讓我再夢見一次過去,這對我而言,很重要�!�
陸許嘆了口氣,站在榻上,面朝鴻俊,兩手手指呈塔狀虛虛一搭,一頭長發(fā)瞬間變得雪白,全身發(fā)出光芒。
鯉魚妖頓時“哇”了一聲,緩緩退后。
鴻俊驚訝地看著陸許,只見陸許身體變得猶如魂體般透明、光亮,額上延伸出短短的鹿角,被斬斷的鹿角尚未完全復原。
“我賜你遠離噩夢的安眠。”陸許的聲音變得沙啞,一手按上鴻俊手背,接著順勢一躺,握緊了他的手,躺在了他的身畔。
與撫摸額頭的方式不一樣,這一次,鴻俊閉上雙眼時,“唰”一聲白光萬道,穿過了久遠的記憶通道,只聽陸許在他的耳畔說道:“我在你的身畔�!�
倏然間在那通道內(nèi),千萬黑色的火焰旋轉(zhuǎn)著朝他們沖來,鴻俊道:“那是什么?”
陸許只是一揮手,白光倏然射出,如流星般擊碎了沖上前的黑色火焰,火焰紛紛潰散,消退。
“這是你不久前吸入的噩夢�!标懺S說,“這道通道,就是心燈所守護的結(jié)界。”
鴻俊的意識逐漸沉靜,眼前白光再閃,他與陸許沖出了通道,眼前驟然暴雨傾盆,鴻俊卻發(fā)現(xiàn)較之第一次,他不再進入小時候自己的身體,而是成為了與陸許一般,飄浮在半空中的白色魂體。
而他的身軀仿佛恢復了曾經(jīng)在曜金宮中的裝束,一襲戰(zhàn)裙,身后飄揚著七道孔雀翎,陸許則渾身白光,頭頂?shù)慕遣粫r閃爍。
“無論發(fā)生何事,都不要放開我的手。”陸許提醒道。
鴻俊睜大雙眼,只見孔宣在暴雨前的廊下以法術(shù)燒開了一盆水,而房中,則傳來了響亮的啼哭聲。就在此刻,楊國忠推門而入,進了房內(nèi)。
鴻俊一見之下便激動起來,整個夢境瞬間隨之發(fā)生了震蕩,陸許馬上道:“鴻��!守住你的內(nèi)心!”
這次鴻俊以靈體般浮空,觀察自己的夢境,與上次直接進入夢中自己的身體不同,稍一動念,夢境便險些破碎,只能靠陸許竭盡全力地維持。
“爹……”
“鴻��!”陸許一聲怒喝,鴻俊清醒過來,努力保持鎮(zhèn)定。
夢境漸漸變得模糊,從冬到夏,再從夏到冬,皚皚白雪,四周景象飛速變幻,現(xiàn)出玉門縣將軍府外景色,孔宣背著尚在襁褓中的小鴻俊,小鴻俊不過一歲大小,被棉布裹得嚴嚴實實,小臉凍得通紅,讓他背著出門去。
鴻俊道:“我看見我舅舅了!”
陸許說:“跟我來。”
陸許握著鴻俊的手,飛往茫茫大雪原,跟隨在策馬穿過雪原的孔宣身后,景色閃逝,來到皚皚雪山下,夜空中光芒瑰麗絢爛,銀河如帶,白鹿在星路中踏著光粉,溫柔地踏空投向遠方。
“那是你。”鴻俊笑道。
陸許“嗯”了一聲,然則下一刻,天地間蛟龍嘶吼,黑色蛟魂翻滾著前來,咬住了白鹿。
孔宣驀然抬頭,調(diào)轉(zhuǎn)馬頭往村莊中去。
鴻俊緊張無比,與陸許望向天際,緊接著,孔宣在夜空下飛出,一身藏青色長袍綻放出閃爍的金帶,身上覆滿戰(zhàn)鎧,飛上天空,與黑蛟相戰(zhàn)!這是鴻俊第一次看見自己父親孔雀大明王的真身,瞬間睜大了雙眼。
“失去天魔種的你,已再無神魔一體的力量……”黑蛟嘶吼著道。
孔宣則朗聲道:“唯有一魂的你,彼此彼此。”
黑蛟痛吼一聲,緊接著轉(zhuǎn)身離開,口中所撕咬的白鹿則發(fā)出哀鳴,化作光點散開,一縷白光旋轉(zhuǎn)著飛向雪山下村落,孔宣追著黑蛟前去,卻再次聽見了嬰兒的啼哭聲。
光芒一閃,鴻俊與陸許牽著手,站在陸許的舊居之中,孔宣正在協(xié)助陸許之母接生,并洗滌初生的嬰兒,小鴻俊則按著孔宣的肩膀,搖搖晃晃地站著,望向剛出生的小陸許。
鴻俊與陸許俱沉默不言,片刻后,陸許帶著鴻俊飛出,來到莫高窟高處,見孔宣依舊背著小鴻俊,與鬼王坐在窟頂交談。
“他愛你�!标懺S突然說。
鴻俊“嗯”了聲,心情十分復雜,在得知真相后,他曾經(jīng)恨過父親,也恨過重明、恨過青雄……但這恨意再如何,在時光之中也已無濟于事,反而在看見父親帶著自己,想盡一切辦法,為了彌補他的錯誤時,心中涌起一股悲傷之意。
第93章
往昔片段
白光再一閃,江南風吹草長三月天,
鴻俊與陸許懸浮在楊柳堤岸上方,
眼看父親撐起一艘小船,小時候的自己趴在船沿上,望著湖中的魚。
母親則在側(cè)旁突然甩出纖纖玉手,
潑了小鴻俊一臉水,
小鴻俊滿臉錯愕,
母親哈哈大笑。
鴻俊與陸許都忍不住好笑。
雷鳴暴雨之中,
高山之巔的廟宇內(nèi),一條黑蛟飛來,
化身楊國忠。
鴻俊與陸許眼望院內(nèi),
楊國忠與孔宣并肩站在廊下,
抬頭望雨。
“他不是逼著我們搬家的人。”鴻俊說。
“說也奇怪。”陸許端詳孔宣與楊國忠,詫異道,
“你爹怎么時而像與獬獄有仇,
時而又像是朋友?”
鴻俊皺眉道:“好幾年了,也許他們已經(jīng)和解了吧。或者是,
被獬獄欺騙了……你恨他嗎?”
陸許答道:“人生無常,
生老病死,總有注定,
恨又有何用?若非我被控制,我爹娘就不會死,就像你一樣,也是我殺了我的爹娘�!�
“可造成這一切的,
卻是獬獄。”鴻俊認真地說。
“木已成舟,恨有什么用呢?”陸許說,“何況獬獄遲早也會死�!�
“你看見未來了?”鴻俊問。
“我相信�!标懺S答道。
春去秋來,黃葉飄零,景象變幻中,鴻俊驀然回到了多年前的長安,而那時的自己,也已長大,快步跑出院外,不住回頭張望。
“孔鴻��!”母親的聲音大聲道。
小鴻俊“哎”了一聲,往院墻上的小李景瓏打了個手勢,小李景瓏便馬上藏身院墻后,而小鴻俊匆忙到花圃中,假裝低頭看蚯蚓。
“娘出去一趟�!蹦赣H整理手中繡包,說,“上西市把東西賣了,你晚上想吃什么?”
“都好�!毙▲櫩o聊地答道。
“最近怎么不嚷嚷著吃肉了?”賈毓?jié)稍尞悊柕�,便徑自出去了�?br />
“小時候我家里怎么這么窮�!兵櫩≌f。
陸許答道:“小時候我家比你家還窮。”
鴻俊哭笑不得,曾經(jīng)的母親居然還要繡東西養(yǎng)家糊口,父親不見人影,似乎是出去行醫(yī)掙錢了。
“哥哥!哥哥!”小鴻俊朝墻那邊喊道。
小時候的李景瓏又冒出頭來,說:“你娘走了?”說著放下個歪歪扭扭的繩梯,小鴻俊便爬了上去,兩人收了梯子。
鴻俊與陸許從墻上飛過去,那時的李景瓏還不到十歲,打開一個食盒,遞給小鴻俊。
“看你給餓的�!标懺S面無表情道。
鴻俊簡直看得無地自容,自己小時候簡直太丟人了,不過陸許旋即安慰道:“我小時候也什么都吃,家里太窮了,總吃不飽�!�
鴻俊也不知該怪誰好,看著小時候的自己,十分心酸。
吃過后,小李景瓏便與小鴻俊在廊前下棋,片刻后,小李景瓏攤開一本書,小鴻俊便教他打坐練功。
“你怎么總是悶悶不樂的�!�
“因為我心里有妖怪啊�!�
“你心里的妖怪是喪氣妖么?”
“……”
“能治好的,放心吧,包在哥哥身上�!�
“治不好,我爹娘也治不好,天天吵。”
“你恨他嗎?”陸許說。
“愛得太早了�!兵櫩o奈道,“有什么辦法?”
鴻俊與陸許并肩坐在墻上,時光飛逝,陽光萬丈,鴻俊開始漸漸有一絲熟悉的感覺,仿佛那些屬于他的記憶,正在一點一點地,慢慢回來。
小李景瓏在院子里教小鴻俊嘻嘻哈哈地跳胡旋,兩人推來絆去,沐浴在陽光下。
“又怎么啦?”小李景瓏說。
外頭有人喊李景瓏,小鴻俊退后一步,說:“有人喊你來了,你去吧�!�
“不去�!毙±罹碍囈槐菊�(jīng),笑著看小鴻俊。
小鴻俊復又黯然。
“哥哥教你捶丸�!毙±罹碍嚹弥竟�,踢出一個球,兩人玩到一半時,賈毓?jié)苫貋砹耍诜坷锼奶幷�,小鴻俊慌忙爬上墻去,道別時,兩人各扒一邊墻,認真地看了看對方,小鴻俊欲言又止,最后翻身下去,跑了。
鴻俊出神地說:“如果有一個七歲的小孩兒,朝你說,他的身體里住著一只妖怪,你會信嗎?”
陸許一怔,鴻俊眉頭微皺,說:“許多小孩子都喜歡編異想天開的話,無論朝誰說,都不會有人信的吧?”
陸許沉吟道:“你覺得他早就成為了狄仁杰的棋子么?”
墻那邊的李景瓏收拾錘丸的木棍,到得屋檐下,捧起了一本書,低頭讀書。
“不�!兵櫩≥p輕搖頭,說,“你看他的眼里,沒有半點撒謊的眼神。”
陸許也發(fā)現(xiàn)了,那時的小李景瓏與小鴻俊說話,總是笑笑的,一看到他便笑著,仿佛整個人都變得不一樣了,而在小鴻俊離開后,小李景瓏似乎仍在開心著,聽見隔壁傳來說話聲,還不禁抬頭看了一眼。
鴻俊忽然道:“能找到我與他初見那天的回憶么?”
“我試試�!标懺S低聲道,繼而閉上雙眼,握緊了鴻俊的手。
時光流轉(zhuǎn),那是一個深秋,孔宣家搬進了院落內(nèi),小鴻俊剛從馬車上下來,九歲的李景瓏則穿過后巷,提著一個竹筒,竹筒里有蟲子正唧唧叫著,他踏入家門前,無意中轉(zhuǎn)頭看了一眼。
而小鴻俊則站在馬車外,怔怔看著那時的李景瓏。
李景瓏一看鴻俊,便停下了腳步,愣在當場。
小鴻俊則看著李景瓏手中竹筒,十分好奇,誰也沒朝誰開口說話,時光仿佛凝固了一般。
孔宣在院里道:“鴻俊!”
小鴻俊便急急忙忙地進去了,小李景瓏那臉上似乎還帶著驚訝,鴻俊心道你在驚訝個什么?
“他在驚訝你漂亮�!标懺S道。
這是鴻俊的意識世界,他一動念,陸許便感覺到了。
陸許說:“你看他臟兮兮的,平日所見的孩子,多半也好不到哪兒去�!�
“景瓏家里有錢�!兵櫩⌒Φ�,“結(jié)交的玩伴,應當還行�!�
說是這么說,但鴻俊小時候的容貌與氣質(zhì),卻終究與凡人不同,他自己也看出來了,與現(xiàn)在的李景瓏一比,小時候的李景瓏毫無現(xiàn)在的帥氣,而是不修邊幅,顯得有點流里流氣,像個喜歡四處闖禍的大小孩。
李景瓏的母親去世得很早,無人為他打理吃穿,直到十來歲時,才慢慢學會公子哥們的做派,后來入龍武軍當兵,才變得有了英武氣與肅容律己的魅力。小時候整個人顯得油油的,半點也不討人喜歡。
“這就是你們的初見。”陸許說道。
“挺尋常的�!兵櫩〉吐暣鸬�,“可沒說上話,不能算。”
“我再替你找找。”陸許又說。
陸許閉上雙眼,光芒發(fā)散,秋高氣爽,距離孔家剛搬過來不久,箱子與雜物還堆在院內(nèi),小鴻俊顯然是無聊了,翻找東西,找到一本書,正是他曾經(jīng)給李景瓏的那本妖怪繪卷。
他在一堆布里躺著,翻了一會兒繪卷,在布堆中睡著了。恰好小李景瓏爬上他家的香樟樹,去掏一個鳥窩,又是無意中轉(zhuǎn)頭,看見秋日下熟睡的小鴻俊,便忘了鳥窩,趴到枝上,探出身體朝下看。
小鴻俊熟睡著,小李景瓏看了會兒,朝他說:“喂!”
得不到回應,小李景瓏便扔了顆石子兒過來,把他弄醒了,卻仍得不到回應——小鴻俊警惕地打量他,轉(zhuǎn)身回到屋內(nèi)。
“第一次開口,就是這樣�!标懺S說,“也挺尋常�!�
鴻俊本以為他們童年時的相見,有著某種宿命中的意味,沒想到卻如這大千世界中,千千萬萬個尋常的白天與尋常的黑夜里,發(fā)生的無數(shù)瑣事般平凡。
“第一次我朝他開口呢?”鴻俊又問。
陸許答道:“我猜……”
“好吧�!兵櫩o奈道,“雖然一定很尋常,但我還是想看看�!�
白光掠過,依舊是那堵墻。
小鴻俊抬頭,看著墻那邊的藍天——院里大門上,掛著一把沉甸甸的鎖。
小鴻俊側(cè)耳貼在門上,聽著外頭傳來的喧囂聲,那表情落寞且悲傷,如同一只被禁錮的鳥兒。
他聽了一會兒,掏出一個系著繩索的秤鉤。
陸許:“……”
鴻俊一手扶額。
陸許:“你這年紀就學會爬墻了,我還在冰天雪地里抓蚯蚓……”
鴻�。骸皠e說了……”
小鴻俊甩了幾下鉤,沒鉤住,掉了下去,他靈機一動,轉(zhuǎn)而去鉤鄰居家的墻。門墻上有瓦不好鉤,鄰家院墻卻是勾住了。
小鴻俊用力蹬著墻上去,借對方院墻偷偷出門,是個妙計。他呼哧呼哧地爬上墻,突然間對面冒出一個人來,小鴻俊瞬間大叫一聲,小李景瓏也隨著大喊一聲。小鴻俊萬萬沒想到,墻那邊居然還有人在爬,小李景瓏則疾電般伸手,緊緊抓住了他。
“你干嗎?!”小鴻俊大喊道。
“我放手了啊�!毙±罹碍嚸鏌o表情道。
“別!”小鴻俊忙喊道,“別放手!”
“叫哥哥�!毙±罹碍囌f,“你嘴巴真軟。”
小鴻俊瞬間憋紅了臉,方才爬墻時恰恰好攀過去,但他記得明明沒有碰上,喊道:“沒有!”
“親到了�!�
“沒有!”
“我放手嘍!”
小鴻俊從沒被人這么欺負過,瞬間“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小李景瓏一手掛在墻上,忙道:“好!沒有!沒有!”
“哥哥……”
李景瓏剛退讓,小鴻俊就服軟了,一臉眼淚,癟著嘴叫道。
小李景瓏瞬間一臉驚喜,沒想到小鴻俊居然會服軟,當即翻到墻上騎著,把小鴻俊拉了上去抱著,然后收獲了又一聲大叫,緊接著小李景瓏橫抱著小鴻俊,居然就這么翻過墻,跳了下去!
半空中的鴻俊與陸許一起探頭看,眼里充滿好奇。
“給你吃東西,別哭了。”
“親你個,別哭……”
“哎哎哎,好了,別哭啦!”
“我要回家……”
“你先嘗下這個,再送你回去�!�
墻那邊的哭聲突然止住了,小鴻俊嘴里咀嚼著什么,把朝他擠過來的小李景瓏不住朝外推,倆小孩兒背靠墻壁,擠來擠去,小李景瓏似乎覺得這很好玩,便哈哈地笑。
“你叫什么名字?”
“叫鴻俊,對不對?你是孔大夫的兒子……”
“別走啊。我這兒還有呢,你看,這更好吃……對對,回來回來,這就對了�!�
樟樹葉沙沙作響,夏日陽光投下,小李景瓏的身影與小鴻俊的身影閃閃爍爍,出現(xiàn)在李家后院的各個角落,時而是倆小孩錘丸,時而在后院魚池前釣蝦,下雪時還堆起了雪人。
李家與孔家的院墻也隨之拆去,換成了樹叢,黃昏時,孔宣則站在樹叢前喊小鴻俊回家,小鴻俊便朝小李景瓏揮揮手,轉(zhuǎn)身回去吃晚飯。
小鴻俊一走,院內(nèi)便漸漸地蒼涼下來,李家空無一人。
“他爹呢?”陸許問。
“出征去了吧�!兵櫩〈鸬�,“要么衙門里頭忙,以前好像說過他爹是武官�!�
小李景瓏回到房內(nèi),吃了幾塊點心,躺在廊下看天空,隔壁則傳來鴻俊母親的笑聲,仔細聽時,是孔宣說了個笑話,說鴻俊像只脫毛的雞,逗得小李景瓏也忍不住一笑。
光線轉(zhuǎn)而昏暗,小李景瓏躺在榻上,正生著病,額上滿是汗水,不住喘息,昏暗房中,小鴻俊慢慢走近生病的李景瓏。
小李景瓏不住喘息,側(cè)頭看小鴻俊,低聲道:“爹……娘……”
小鴻俊側(cè)頭打量著他,小李景瓏胸膛起伏,緩緩喘氣。
小鴻俊抱著小李景瓏,貼在他的身上,便這么靜靜抱著他,聽他的心跳。
“我好冷……”小李景瓏說,“你爹……呢?”
“出遠門。”小鴻俊就這么抱著他,低聲說,“走好久了,哥哥,你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