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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兩人被壓得趴在地面,那化蛇則竭力翻滾,奈何雙翅竟是拍打不動。

    梁丹霍與阿泰同時墜下,狠狠摔在了廣場上。

    李景瓏發(fā)出怒吼,全身白色火焰噴發(fā),而安祿山的肉身卻緩緩抬起手臂,扼住了李景瓏脖頸,一聲暴喝,將他從后背上揪了下來,摔在地上!

    一聲巨響,李景瓏噴出一口鮮血,智慧劍脫手,摔得老遠。

    明堂西北角,后花園處,鴻俊以陌刀斬開圍墻,與陸許回頭時,只見明堂前有一股黑氣沖天而起。

    陸許知道鴻俊想回去,忙一把拽住他,說:“按計劃!別沖動!”

    “走……快走!”鴻俊朝撤退的百姓們喊道,“出城南!沿著黃河走!快!”

    遠方一聲轟隆坍塌聲,仿佛有什么倒了下來,百姓們總算全部撤退,陸許與鴻俊也隨之撤出了明堂,陸許翻身上了明堂外東北的七層塔,與鴻俊朝遠處眺望。

    只見明堂前的巨大廣場已塌陷下去,磚石雜亂錯落,參差不齊,漫天黑氣朝著中央一收,世界歸于靜謐。

    明堂殿頂,一道火光飛出,那是撤退的信號。

    “他們成功了,走!”陸許說。

    鴻俊遠遠看著明堂前的廣場,他辨認不出哪里是李景瓏,只得跟隨陸許,躍下七層塔,前往指定地點與同伴們碰頭。

    第151章

    橫生枝節(jié)

    磚石廢墟中,李景瓏口鼻溢血,

    手臂折斷,

    法陣隨著大地的損毀也已崩解。

    他在地面上攀爬,爬向智慧劍,那智慧劍卻被安祿山一腳踩住。

    “把他抓起來。”安祿山的聲音說。

    妖怪們上前,

    將李景瓏提了起來,

    李景瓏如同死狗一般被拖上臺階去,

    拖過明堂正殿,

    留下滿地血跡。

    天津橋畔,眾人齊聚,

    俱是渾身帶傷。

    阿泰那一下雖有狂風緩沖,

    卻終究摔得不輕,

    莫日根與阿史那瓊則稍好些,臉上,

    身上全是血跡。鯉魚妖則最先被送出法陣范圍,

    腿上被刮破流了點血。

    鴻俊忙給眾人上藥包扎治傷,阿泰問:“你嫂子呢?沒來?”

    “先前我看她追那黑熊,

    不知道追哪兒去了�!卑⑹纺黔偨恿嗽掝^。

    恰時特蘭朵來了,

    以皮鞭絞著一頭黑熊,拖到天津橋上,

    氣喘吁吁道:“累死了……累死了!”

    “你把它抓過來做什么?”阿泰簡直服氣了。

    “死了��!”特蘭朵瞬間炸毛,答道,“可以賣錢的吶!吃飯不要錢�。∈钦l成天嚷嚷著缺錢的?”

    眾人一時啼笑皆非。原來特蘭朵追著黑熊,一路到了明堂東南,

    黑熊昏頭昏腦,只想躲那鞭子,便一頭栽進了明堂外的陷坑里,恰巧那陷坑是畢思琛先前派士兵挖的戰(zhàn)壕,預備一旦城破便據(jù)此死守明堂,內里埋了無數(shù)利刃,黑熊一掉進去,便被萬劍穿心,越是掙扎,越是爬不上來。

    特蘭朵則站在一旁,以鞭子絞住黑熊脖頸只管勒,最后黑熊斷了氣,特蘭朵便將它拖了上來。

    “先辦事罷�!卑⑻┱f,“放旁邊房子里頭,忙完了再分�!�

    “景瓏怎么樣?”鴻俊焦急地問。

    “死不了�!蹦崭f,“放心罷�!�

    眾人逃離前,莫日根特地遠遠看了眼,李景瓏雖遍體鱗傷,多處骨折,卻應無性命之虞。然而說話時莫日根終究帶著些許愧疚,鴻俊看出來了,知道李景瓏一定不好過。

    他沒有再問下去,沉默了一會兒,幫大伙兒全部包扎完。莫日根說:“這就行動罷。應當很快就會開始。”

    驅魔師們心情沉重地點了點頭,便各自散了。

    鴻俊被分到之處,乃是洛陽驅魔司對面的通天浮屠,阿史那瓊特意將他送到通天浮屠前,帶他到了地脈,才轉身離開,離開前他沉默片刻,又說:“鴻俊,一切都會好的,長史也會回來的�!�

    鴻俊點了點頭,他尊重驅魔司里的每一個人,也知道無論是誰,都更愿意替代李景瓏去執(zhí)行這項危險的任務。但他們別無選擇,只能李景瓏去,他也尊重李景瓏的自我犧牲。

    明堂正殿內,李景瓏全身劇痛,頭上、臉上全是血。

    符咒還在他胸膛處貼身收著,殿中一片寂靜。

    “喂�!币粋聲音在李景瓏耳畔說道。

    李景瓏睜開雙眼,見一名身材修長,頭發(fā)剃得很短,如同和尚一般,穿著一身鐵鱗甲的男人蹲在自己身邊的鐵籠外。

    “你叫李景瓏是不?”那男人說。

    李景瓏想起來了,這妖怪是安祿山身邊的三大妖將之一,名喚朝云,據(jù)鯉魚妖所述,他是安祿山陣營里眾多惡心的妖怪中,相對來說算是正常的。

    朝云的雙眼明亮,金黃而大,雖是化蛇,卻不似尋常蛇妖般尖臉猙獰,興許是修煉得更久,看上去已是十分像個人族的英俊小青年。

    “孔鴻俊,你認識么?”朝云蹲著,垂著兩手,又問。

    “怎么了?”李景瓏疲憊道。

    “他是曜金宮的小王子嗎?”朝云再問道,“那天我在運河里碰上的就是他?”

    李景瓏有氣無力道:“有話就說。”

    朝云小聲說:“你受傷了,吃點藥吧。”

    說著朝云遞過來一塊樹皮。

    “我不吃這個……”李景瓏說。

    就算是丹藥,他也不可能吃安祿山麾下妖怪拿來的東西,萬一中毒就前功盡棄了。

    “吃吧�!背普f,“能替你療傷,很好的。”

    “到底什么事?”李景瓏說,“被安祿山知道你與我說話,你就完了�!�

    朝云左右看看,低聲道:“與你打個商量,我救你出去,你幫我個忙。”

    李景瓏皺眉,這才認真端詳朝云。

    “我有幾個弟兄。”朝云警惕地轉頭看,朝李景瓏極低聲解釋道,“大伙兒跟了安祿山這么久,覺得這么下去實在不行,想投奔重明與青雄大人那邊,您和他們熟,幫咱兄弟們說說?”

    李景瓏:“……”

    朝云又說:“孔鴻俊,是天族的小王子,對不?我聽趙子龍說的,他還是孔雀大明王的孩兒,重明大人涅槃了,天族里除了金翅大鵬鳥,正是他說了算,他要愿意收留我們,大伙兒就不與安祿山混了�!�

    李景瓏萬萬料不到,竟有這么一出,問:“為什么?”

    朝云摸摸自己的刺頭腦袋,想了想,說:“大伙兒只想好好修行,來日也好化龍,不想搞這么多有的沒的,我看安祿山這么整下去,萬一到時大伙兒一起遭了天劫,不劃算�!�

    李景瓏這下卻沒轍了,朝云這么熱心救自己出去,若拒絕他,不就露餡了?然而若讓他救,先前計劃又得泡湯。

    “他們不知去了哪兒�!崩罹碍嚐o力道,“現(xiàn)在出去,也找不到人,更跑不遠……”

    “沒關系�!背普J真道,“我?guī)泔w出去,他們抓不到的,再讓弟兄們分頭找你的朋友……”

    李景瓏:“不用了……”

    朝云:“?”

    “我怕連累你們�!崩罹碍囉终f。

    朝云:“你傻啊!救了你,我們也跑了!誰還留這兒!”

    李景瓏:“……”

    李景瓏當真答應也不是,拒絕又拒絕不掉,朝云說:“我有翅膀,我會飛的,我從小就喜歡鳥兒,你也不必擔心辦不成,只要替我引薦,我們會讓殿下看到大伙兒的誠意的……”

    李景瓏只想怒吼,這究竟都是些什么事兒!

    然而就在此刻,梁丹霍的聲音突然冷冷道:“朝云,你在做什么?!”

    朝云馬上轉頭,“嘶”的一聲,露出危險表情。梁丹霍懷疑地看著朝云,兩人之間的氣氛突然變得緊張起來。

    朝云答道:“不做什么,我在逼問他余下人的下落。”

    李景瓏暗道妖怪也有這么聰明的。

    梁丹霍說:“阿壯不見了,你找找去�!�

    “這不正找著么?”朝云冷漠答道。

    梁丹霍怒道:“出去找!”

    朝云只得起身,從梁丹霍身畔經(jīng)過,梁丹霍又道:“趙子龍與你說過什么?”

    朝云滿臉疑惑,皺眉打量梁丹霍,梁丹霍怒道:“它是叛徒!”

    “還不是你招進來的�!背瞥爸S道。

    梁丹霍簡直怒從心起,狠狠瞪了朝云一眼,再瞥李景瓏。

    “你活不長了。”梁丹霍冷笑道。

    李景瓏回以冷笑,倚在籠畔,注視殿外晦暗的天空。

    這一天里,洛陽城下起了大雪,滿城中已再無活人,唯剩幾名驅魔師與以安祿山為首的妖族。

    鴻俊坐在通天浮屠一層的窗格前,望向外頭,滿城雪花飛揚,大雪溫柔地蓋掉了戰(zhàn)火后留下的廢墟、死尸,以及血跡。將這座三千年古城覆蓋成了銀白色,多少罪惡與死亡,被白雪一掩蓋,就像什么都不曾發(fā)生過,反而帶著隱隱的圣潔與莊嚴。

    “他不會有事的。”鯉魚妖在旁烤著火,安慰道。

    火爐里頭塞了通天浮屠中毀壞的桌椅腳,發(fā)出噼啪聲響。

    鴻俊“嗯”了一聲。

    鯉魚妖又說:“安祿山身邊的妖怪已經(jīng)少了很多,我聽他們說,沒有以前那么厲害了。”

    鯉魚妖在范陽衛(wèi)府上待了年余,自然也聽過不少關于他們的傳聞,以前心魔之力鼎盛時,酒、色、財、氣四只大妖怪,外加畫皮梁丹霍、化蛇朝云,曾經(jīng)連長安獬獄、狐妖烏綺雨、塞北瘟神與雪女都向他效忠。

    但隨著驅魔司的出現(xiàn),李景瓏分頭擊破,既殺他麾下妖怪,又離間安祿山與楊國忠,現(xiàn)在搞得安祿山身邊幾乎眾叛親離,只剩朝云與梁丹霍二員大將。

    “朝云就是把我送到岸邊的化蛇?”鴻俊被岔開了思路,問道。

    “我讓他千萬不能傷了你!是我說的!”鯉魚妖忙跳了起來,朝鴻俊說,“我告訴他,你是曜金宮的王子,重明大人的唯一繼承人,等鏟除獬獄和天魔以后,你就是妖王了!”

    鴻俊點了點頭,鯉魚妖又失落地說:“對不起,鴻俊。”

    “我原諒你啦。”鴻俊隨口道,“以后別再說對不起了�!�

    鯉魚妖“哦”了一聲,呆呆地看著鴻俊,許久后說:“魚沒有眼淚,真是不合理啊�!�

    鴻俊反而笑了起來,突然想起一事,從懷中摸出李景瓏給他的龍鱗,說:“送你了。”

    “這是什么!”鯉魚妖如獲至寶道,“這是龍大人的鱗嗎?”

    “對啊。”鴻俊看著鯉魚妖,說,“景瓏給我的,送你啦。”

    鯉魚妖驚訝道:“你見過龍了嗎?龍長啥樣的?和書上說的一樣嗎?”

    鴻俊微笑,將鎮(zhèn)龍塔里的事簡單說了,鯉魚妖聽得合不攏嘴,再看手中鱗片,說:“這這這……這不行,這太珍貴了,召喚它來,可以救命啊!你留著吧,若有個萬一……”

    “景瓏說給你了。”鴻俊說,“算我倆一起送你的�!�

    李景瓏確實說過這話,但原話是“這龍鱗送趙子龍倒不錯,免得跟個岳父般的絮絮叨叨,成天派我不是,反正照顧你這么久,拿這個也償了”,還令鴻俊與他吵了幾句。

    當然這話鴻俊沒告訴鯉魚妖,說:“不會的,哪怕召喚了龍出來,也幫不了多大的忙�!�

    那群龍王,個個啞的啞,瞎的瞎,鴻俊根本不指望它們能解決掉天魔,根據(jù)先前被魔氣侵蝕的情況,不被天魔煽得投敵就不錯了。頂多在妖族大軍出現(xiàn)時,召喚出來燒一燒。

    “那,我可以找它們幫忙,化龍嗎?”鯉魚妖又問。

    鴻俊撓了撓頭,說:“也許它們會回答你吧?”

    鯉魚妖陷入了狂喜之中,捧著那龍鱗,找出自己的小腰囊,將它鄭重收了起來。

    鴻俊想到龍王們,卻又突然想起,天魔似乎確實對妖族有著非常強大的控制力。但凡是妖族,哪怕是龍,幾乎都沒有能抵御魔氣的——畢竟妖修煉出靈智后,大多野性不馴,天性使然,嗜血嗜殺戮,天魔控制妖族,比起控制人族要更容易。

    人族則仿佛天生有著愛、親情與友情等等……諸多給他們以希望的力量,這力量在面對魔時,反而在冥冥中有著克制魔的特性。

    但人族的身軀實在太孱弱了,孱弱到幾乎毫無掙扎之力,極容易被妖族當作食物來進補。

    我是什么?鴻俊又不禁問自己。

    他的體內有魔種,原本純粹作為魔而生,然而他的身體,卻又是半妖半人,魔、妖、人,這神州大地的三族,竟都與他有著冥冥中的聯(lián)系,仿佛宿命使然。

    “鴻俊�!滨庺~妖打斷了鴻俊的思路,說,“你別擔心啦,老二一定不會有事的�!�

    鴻俊嘆了口氣,說:“不知道為什么,我總覺得有些不安。”

    鯉魚妖極力安慰,曾經(jīng)瞧不起的李景瓏,如今已被它吹成了神一般,天上有地下沒的存在。鴻俊心情放松了些,此時外頭香玉撐著一把傘,站在通天浮屠門外。

    “殿下!”香玉喊道。

    香玉要行禮,鴻俊忙讓她不要客氣,平日里驅魔司成員在,香玉與文濱很少主動過來與他們打招呼,現(xiàn)在其他人不在了,香玉便口稱“殿下”,一下讓鴻俊覺得親切了不少。

    “你看我這身好不好看?”香玉笑著說。

    香玉穿了一條絳色長裙,身上裹著裘襖,翻出雪白的狐尾領子,她轉了個圈讓鴻俊看,鴻俊笑道:“好看,你很美的�!�

    香玉說:“他們都妥當了,讓我來陪陪您。”

    鴻俊知道大伙兒都擔心他,香玉便揀著自己與文濱平日里的趣事,給鴻俊說了,大意無非是文濱呆頭呆腦的,什么都做不好,平日還總是書呆子氣直犯傻。鴻俊聽了只笑道:“景瓏比我聰明多了,在他眼里,我也總是什么都辦不好�!�

    “我想要還沒有呢�!毕阌褡猿暗溃安贿^人各有命,攤上誰是誰唄,誰讓我喜歡他呢?”

    “是啊�!兵櫩⌒Φ溃皵偵险l是誰,喜歡就好了�!�

    聽到這話時,鴻俊便看開了許多。

    第152章

    千鈞一發(fā)

    鴻俊與香玉、鯉魚妖一同看著外頭的雪。他的心漸漸地寧靜下來,等待著李景瓏為他們帶來的,

    最終的結果。鯉魚妖珍惜地抱著那片龍鱗,

    摸來摸去,還湊到嘴前蹭個沒完,仿佛有了這片鱗,

    成為龍的夢想便不再那么遙不可及,

    沾點龍氣,

    日久天長,

    便化作龍了。若不是因為鯉魚舌頭太短伸不出來,鯉魚妖應當恨不得把它給舔一遍。

    香玉:“……”

    鴻�。骸埃俊�

    “這是什么?”香玉問道,

    其時鯉魚妖正艱難地把那龍鱗往嘴里塞,

    奈何尺寸實在不對,

    無論如何也塞不下去。

    鴻俊解釋過其中恩恩怨怨,香玉便道:“我聽老人家說,

    化龍可不容易呢,

    還得有人為它封正�!�

    鴻俊說:“封正�!�

    妖怪修煉得道時,便需有人為它們封正,

    傳說人是萬物之靈,

    只有封正了,妖怪才能得道,

    蛟方能化為龍。至于封正的方法,實在是十分奇怪,只不過指著那物說一聲“你成人了”抑或“你化龍了”,妖便能獲得奇妙的力量。

    “殿下與它有緣�!毕阌裾f,

    “興許就是它的封正之人呢,傳說這緣分,冥冥中早就注定了�!�

    “就像文濱那樣么?”鴻俊細想起來,香玉與文濱仿佛也有種某種命中注定,自打他們相識以后,香玉才真正擁有了人的七情六欲、喜怒哀樂。

    鯉魚妖卻聽不進去,滿眼中只有這龍鱗,片刻后問:“老二要什么時候才行動?”

    鴻俊搖搖頭,先前約定的時間,也許是一日,也許是數(shù)日,但只要李景瓏引發(fā)了地脈力量,七闕便定有感應,這段時間里,他們都須暫時守在建筑內。香玉陪著鴻俊坐了一會兒,便起身去為他們送吃的。

    鴻俊則倚在窗邊,打了會兒盹,窗外大雪沙沙作響,他沉入了一個漫長的夢里。那夢中,乃是無數(shù)紛繁迭出的,撕裂般的尖叫、慟哭以及怒吼。仿佛曾經(jīng)在敦煌時所做的噩夢又回來了。

    他夢見男人以匕首剜下身上的皮肉,老人躺入棺中,蓋上棺蓋。被吊死的女人臉色蠟黃,身下滴著血液。死去的,成千上萬的孩子們齊刷刷擠在洛陽的街道上,黑云蔓來,他們一起開口,朝他發(fā)出凄厲的吶喊。

    李景瓏的額頭在鐵柵欄上猛地一撞,醒了。

    他實在是太困了,哪怕受刑前也總得睡會兒,否則恐怕碰見安祿山時,已無力再戰(zhàn)。天依舊黑壓壓的,辨不出睡了幾個時辰,他最怕的就是安祿山甚至不打算審他,直接將他押送回長安。

    但他猜測安祿山不會這么做——畢竟驅魔司的部下們逃了,若將他押出洛陽,徒增變數(shù),夜長夢多,他打賭安祿山一定會盡快解決。

    兩只妖怪正推動著裝他的籠子,拖著他離開大殿,李景瓏馬上感覺到,正主兒要出現(xiàn)了。

    他的雙眼睜開一條縫,被推過明堂中宏偉的殿堂,推過灰燼紛飛的走廊,風里裹著灰黑色的小雪,帶著一股血腥的氣味。就在這個時候,他突然無比地想念著鴻俊,甚至有那么一丁點兒后悔起來。

    我為什么會走到現(xiàn)在這一步?

    李景瓏坐在那籠中,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己的整個人生,從小到大的那些年里,他幾乎從未想過,會有這一刻的到來。

    長廊很快到了盡頭,盡頭是一片空曠的高地,那是從前武則天在洛陽時的祭天壇。祭天壇前,乃是一層層被堆疊起來的干尸。

    那是安祿山的杰作,此刻他正坐在祭天壇上,身軀巨大而宏偉,全身散發(fā)出陣陣黑氣,手中抓著一具尸體,放到嘴邊吸食,黑氣裹住那尸體,瞬間令它變得腐爛,再被他吸了進去。

    在他的身邊,堆放著大量的新鮮死尸,每啃噬過一具,便被他隨手拋到祭天壇下。

    妖怪將裝有李景瓏的籠子沿著斜坡推了上去,推到安祿山的面前。這家伙的腐爛似乎已有好轉,裸露的肚皮上以針線做了簡單的縫合,身軀不再像先前般潰爛,仿佛被他吸進去的精血正在滋養(yǎng)著這腐爛的身軀。

    “你究竟是什么?”李景瓏注視安祿山,不待他答話,只喃喃道。

    “魔�!卑驳撋降穆曇粢炎兊玫统�、喑啞,胸膛中就像有個巨大的風箱一般,“看在你已快死的分上,告訴你也無妨�!�

    “你……心魔竟能長成這樣?”李景瓏幾乎無法相信自己的雙眼,若說上一次安祿山還有幾分人形,那么此刻近距離所見,簡直就是只徹頭徹尾的怪物!

    “魔就是魔。”安祿山露出滿嘴獠牙,似乎在笑,打量李景瓏因自己的威懾而戰(zhàn)栗。旋即他揮了揮手,朝云便上前來,打開籠門,李景瓏矮身鉆出,抬頭審視這已在自己認知之外的恐怖怪物。

    安祿山又一揮手,朝云便將籠子推了下去,此刻祭壇上,唯獨安祿山與李景瓏,靜靜相對。

    安祿山的身體仿佛被揉進了無數(shù)的死去之人,那些怨念攪在一起,就像把世間的悲傷盡數(shù)傾注進了一個瀝青池,再以數(shù)千斤的瀝青,澆筑出了這頭怪物。他肥大而黑色的身軀無時無刻不在散發(fā)著魔氣,身體的每一部分,都有不甘的怨魂正在嘶吼,要逃離這軀殼的禁錮。

    “心魔、血魔、嗔魔、怨魔、淫魔……”安祿山在臺上低吼道,“待我吸食了足夠的魔氣,便將成為這天地間,至為強大的神靈——!”

    那昏暗世間仿佛受到感應,隨著安祿山的咆哮而陣陣顫抖。

    李景瓏雙手被一件法器反綁著,稍稍一掙,那鏈條便束得更緊。但這不重要,地脈之力一旦涌來,什么法器都將灰飛煙滅。

    “獬獄的一魂,竟被煉得如此強大�!崩罹碍囶澛暤�,“當真無法想象,你究竟是誰?你不再是安祿山了�!�

    安祿山沉聲道:“我就是這世間的每一個人,李景瓏,世人皆有怨恨痛苦,你以為你有多光明磊落?”

    李景瓏竟是退后半步,沉聲道:“世人皆有怨恨痛苦,不錯,但人之所以為人,正是因為……”

    “愚蠢——!”安祿山的聲音如同響雷,瞬間蓋過了李景瓏的后半句話,“入魔罷——”

    他扭動那巨大的頭顱,幾乎是咆哮道:“入魔罷!讓我看看,你又有多少不敢宣諸于口的陰暗,人心吶——”

    說畢,安祿山驀然伸出巨掌,朝向李景瓏,轟然巨響,黑暗涌來,如同狂風驟雨,瞬間將李景瓏包圍。

    “……正是因為,這紅塵間,尚有令我眷戀之物!”李景瓏卻在那黑暗之中出掌,掌中驀然綻放出一道熾烈的白光!

    魔氣的颶風席卷了李景瓏全身,被安祿山吸食進去的戾氣瞬間盡數(shù)釋放,將整座高臺籠罩,而李景瓏猶如無邊無際,黑暗大海中的一葉扁舟,在那山岳般的驚濤駭浪之中,巍然屹立!

    “我看到了——”安祿山的狂笑聲響起,吼道,“你的滅亡——”

    李景瓏左手持符,右手掌心中,心燈亮度再次提升,喝道:“到此為止了!“

    就在他運勁燒毀那符咒的剎那,一道白光閃爍,心里仿佛有什么被崩碎。

    “生者為過客,死者為歸人�!�

    “天地一逆旅,同悲萬古塵�!�

    青雄的聲音在耳畔瞬間響起,陣陣震響,李景瓏發(fā)現(xiàn)自己回到了驅魔司中,無數(shù)景象不斷變幻,飛速閃回。

    “爹——我好痛啊——”

    “鴻��?”李景瓏怔怔看著眼前這一幕,大吼道,“鴻俊——!”

    “綢星!綢星……”

    賈毓?jié)杀е暧椎镍櫩�,悲傷大哭,李景瓏驀然回頭,發(fā)現(xiàn)自己背后浮現(xiàn)出手持智慧劍的金甲戰(zhàn)神!

    剎那間金火燃遍鴻俊全身,他的全身炭化,龜裂,爆出血液,在母親的懷中掙扎、翻滾�?仔尫欧ㄐg,合身沖向那金甲戰(zhàn)神,抵住了光芒四射的驚天一箭!

    時光再次倒流,李景瓏緊緊握著那《伏妖錄》,站在廢棄的驅魔司中。

    “將他帶到此地。”壁畫上,狄仁杰遺像發(fā)出光芒,“我將除去他體內的魔種……”

    “不、不�!崩罹碍囃撕蟆�

    瞬間無數(shù)因果在他的腦海中串聯(lián)成線,驅魔司的陰雨天,即將離開長安的鴻俊,孔宣的家破人亡,以及最終……青雄的出現(xiàn)。

    “贖罪罷�!�

    李景瓏耳畔所響起的,是青雄最后的低語:“這一生,你注定了要為此而贖罪�!�

    李景瓏按著頭,發(fā)出猛獸般的狂吼,再抬頭時,自己已置身于黑暗颶風圈中,體內的黑氣被抽離,黑氣滾滾,化為另一個自己,站在面前。

    “原來……如此�!绷硪粋黑暗的李景瓏張口,發(fā)出了安祿山的沉悶之聲,“我看到了什么……愧疚、憤恨,與你的私欲……”

    李景瓏竭力控制住自己,反而業(yè)已太遲,符咒燒毀的剎那,藍光從地底瘋狂涌出,轟然吞沒了這陣颶風!

    “這是什么!”安祿山萬萬未料竟有此變故!

    陰暗天空下,祭壇底部,地脈能流轟然沖垮了這近五丈高,方圓百丈的巨大建筑,磚石一瞬間瓦解,朝著四面八方飛散,繞著李景瓏與安祿山瘋狂旋轉。

    一道藍光直沖天際。

    “他開始了!”鴻俊當即轉身跑向通天浮屠中央,一個滑步,跪在引流法陣中,低聲道,“無論什么神,請讓他平安歸來……”

    鴻俊掏出符咒,運勁,燒毀的瞬間,地脈能量轟然涌出。

    龍門山前,廢棄礦坑上,莫日根手中符咒懸浮,被燒為灰燼,藍光從腳下噴涌而起。

    天津橋前,特蘭朵燃燒符咒。

    一道接一道地脈的藍光沖天升起,洛陽城中,北斗七星所分布之處,七大建筑中,地脈能量被徹底釋放,涌向天空!

    茫茫大地,七道光柱在空中同時砰然散開,緊接著化作無數(shù)光點,朝著明堂中央的祭天壇涌去。

    “到此為止了,魔障……”李景瓏的聲音瞬間變得威武莊嚴,千億光點朝著他的身軀飛速聚集,隨著能量越來越強,他的背后現(xiàn)出一尊白光朦朧的神祇法相!

    安祿山咆哮道:“想故技重施!沒那么容易——!”

    李景瓏緩緩睜開雙眼,正如大明宮中那夜,光火燃燒了他的全身,令他化作光體虛靈。

    光耀四野,燃燈降神!

    他伸出手,智慧劍從遠方飛來,落在他的手中,握緊。

    光點如這暗夜之中的千億星辰,爭先恐后射向李景瓏,化作無數(shù)流星,沒入他的身軀。安祿山竭力抵抗,那黑氣卻在燃燈的強光下,猶如烈陽融雪,不住灼燒,散去!

    “散去罷——”李景瓏的聲音回蕩于這天地,他的全身經(jīng)脈盡數(shù)焚斷,地脈力量已布滿他的身軀,在這一刻,他仿佛感覺到自己的意識與天地的本源連同,剎那窺見了那虛無縹緲的大道!

    安祿山發(fā)出恐懼的哀嚎,在這光海之中無處可逃,跪在地上,接受來自神明的審判!他全身的魔氣開始被吹走,胸膛腐肉飛散,現(xiàn)出被魔氣腐蝕得徹底漆黑的心臟,而那心臟仍在搏動,在墨似濃重的黑火中燃燒!

    就在李景瓏的意識與天地相連的短暫剎那,一個聲音擊破了降神時的無我境界。

    “李景瓏……”鴻俊小時的聲音痛苦求饒,“你為什么……要……這樣……”

    李景瓏陡然睜大雙眼,短短剎那,心燈之力轟然倒卷,開始焚燒他的內心!

    與此同時,通天浮屠。

    全長安已成光海,鴻俊感覺到地脈的力量飛速流淌過自己的身軀,涌向遠處明堂,在那強大的能量之中,他依稀聽到了一個聲音。

    “魔種……”那低沉的聲音說道,“你終將滅亡……”

    鯉魚妖之聲仿佛在背后響起,然而此刻鴻俊的意識一片模糊,四周光芒轉化為夏日時驅魔司的熾烈陽光,他仿佛回到了小時候,跪在院內中庭,再抬頭時,那金甲戰(zhàn)神手持智慧劍,朝他指來。

    “不……不……”鴻俊顫聲道,“別!別殺我!”

    地脈法陣瞬間震動,鯉魚妖在外頭喊道:“鴻��!鴻��!”

    鴻俊近乎被地脈藍光淹沒,全身化作光體,背脊上猶如抽絲剝繭,層層展開,竟是出現(xiàn)了不動明王的法相!

    “這也是你們說好的法術嗎?”鯉魚妖怎么看怎么覺得不對,跑近法陣外圍,喊道,“鴻��!你怎么了!”

    鴻俊心臟一陣絞痛,胸口處,李景瓏所下的心燈封印砰然破碎,周身不受控制地燃起了黑色魔火!

    鴻俊痛得大喊,依稀又回到了小時候的那一天,父親、母親、李景瓏的臉依次在面前閃過,然而緊接著,背后那金甲戰(zhàn)神喝道:“魔障——!還不伏誅!”

    捆妖繩爆發(fā)出金光,從鴻俊體內被瞬間抽出,鯉魚妖在外焦急無比,卻幫不上忙,只喊道:“鴻俊——!”

    是時只見不動明王抬起一手,手中牽捆妖繩,剎那繩索收攏,緊緊束住鴻俊心臟,那漫天爆散的魔氣被隨之一收,再次收入鴻俊體內!

    鴻俊雙目失神,一頭栽倒在地!

    緊接著,法陣失控,通天浮屠崩。

    第153章

    前功盡棄

    七座地脈噴涌口中,洛陽西北方的地脈法陣之一發(fā)出巨響,

    坍塌。

    “鴻俊——!”鯉魚妖狂叫道,

    沖上前去,通天浮屠逐級坍塌,朝四面八方瓦解,

    散開,

    光柱剎那消失。

    陸許站在頌德碑頂端,

    驀然轉頭,

    看見了通天浮屠倒下的那一幕。

    定鼎門前,阿泰瞬間轉頭。

    天津橋上,

    特蘭朵正在操控法陣,

    顫聲道:“這是怎么了?!”

    “鴻��!”阿史那瓊頓時喊道。

    明堂祭天壇上,

    強光倒卷,焚燒李景瓏全身,

    李景瓏以左手控住安祿山,

    右手持劍,那一劍竟是刺不下去,

    只覺意識在一點一點地被抽離自己身軀。他已失去了降神時的控制權,

    而那神祇竟離開了他的身軀,居高臨下地俯覽李景瓏。

    李景瓏的靈魂正遭遇著燃燈的審視,

    緊接著,祂左手結燈印,右手伸出,探入李景瓏的心臟,

    就在神祇之手沒入他的身軀之時——

    ——李景瓏胸膛上,孔雀封印驀然發(fā)光,抵擋著祂的入侵!

    在這僵持之中,李景瓏痛苦無比。

    “為什么……”李景瓏顫聲道,“為……什么……”

    遠處肆虐的能量飛速擴散,地脈法陣一座接一座崩潰,飛速傳向明堂高處!藍光驀然一收,巨響聲中被剎那收回地底,燃燈的降神之力消失,李景瓏感覺到所有能量被抽走,緊接著他眼前一黑,從近十丈高的空中墜了下去!

    一聲長嘶,化蛇展開翅膀,飛了上去!

    安祿山被埋在瓦礫之中,所有的藍色地脈光芒全部暗淡下去,再一收,徹底消失。遠方北斗七星陣盡數(shù)消失,建筑紛紛崩壞,驅魔師們各自逃離。

    通天浮屠倒塌之時驚天動地,飛塵揚起滾滾重云,沖散了四面八方的所有建筑。

    “鴻俊——!”鯉魚妖驚慌大喊。

    鴻俊被壓在廢墟中,昏迷不醒,香玉奔來,趕緊搬開梁木與磚石。

    “殿下!”香玉喊道。

    陸許沖到面前,大吼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鯉魚妖結結巴巴要描述,陸許從廢墟里將鴻俊抱了出來,香玉卻瞬間轉身,擋在兩人身前。

    通天浮屠坍塌后,煙塵散盡,四面八方現(xiàn)出上百只妖獸,各個虎視眈眈,注視廢墟前的他們。

    梁丹霍率先走來,身周血霧彌漫。

    “走�!毕阌竦吐暤馈�

    陸許:“……”

    “帶小殿下走。”香玉低聲說,“別告訴他。”

    說畢,香玉緩緩走向梁丹霍,她一身白袍,長裙披散于雪地上,如與這皚皚白雪同為一色。

    化蛇群長鳴,爭先恐后地飛過天際,伴隨著安祿山滅世的怒吼,化蛇群沿著北方飛越了洛陽城�?耧L卷著入冬后至為猛烈的一場寒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南下,所過之處,江河湖海,瞬息成冰。

    天寶十四年,臘月廿二日,洛陽城全面淪陷,大唐驅魔司除魔重任功虧一簣,倉皇逃離洛陽。

    凜冽北風如創(chuàng)世之神的無數(shù)飛刀,一路南來,從天而降,射向神州大地的每一個城鎮(zhèn)、每一個村莊,黑煙彌漫,戰(zhàn)火吞噬了生命,撕碎了希望。河北路、河南路,二十萬唐軍,接戰(zhàn)即潰,范陽叛軍如狼入羊群。

    中原大地十室九空,餓殍遍野,饕狗成群,黃河南北,俱成焦土。

    天寶十四年,臘月廿六日。

    鴻俊的手指稍一動,從沉睡中猛地醒來,發(fā)出一聲艱難的喘息。他冷得全身發(fā)抖,猶如墜入冰窟一般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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