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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他頭痛欲裂,低頭時發(fā)現(xiàn)全身被脫得赤條條的,身上瘀青處處,稍一動便止不住地疼痛。他全身滾燙,似發(fā)著燒,衣服疊在榻畔案上。

    “有人嗎?”鴻俊呻吟道。

    他看見案上有水,伸手拿了就喝,那水十分冰涼,灌下一大碗后,總算好過了些,起身穿了衣服出來,剛下榻就是一個踉蹌,忽聽外頭有響動。鴻俊正推開門,寒冷氣息涌入,令他喉頭緊縮,無法開口。

    房外,陸許正在劈柴,聽見響聲,忙進來,兩人怔怔對視片刻。

    “你醒了�!标懺S竟是有些緊張。

    “這是哪兒?”鴻俊頭又開始疼了,記憶里最后的一幕,乃是法陣中發(fā)生的變故。

    “陜郡西北�!标懺S忙扶著鴻俊進去,說,“你發(fā)著燒,再歇會兒,大狼上山給你找藥去了�!�

    鴻俊點了點頭,又看著陸許。

    “你知道我想問什么�!兵櫩≌f。

    “李景瓏沒事�!标懺S讓鴻俊躺回床上,看了他一眼,說,“受了點傷,正在養(yǎng)傷,方才睡了,先別吵醒他�!�

    鴻俊知道陸許從來不騙他,便點了點頭,復又躺下,呻吟道:“我好難受……”

    陸許眉頭深鎖,試了下鴻俊額頭。

    “成功了么?”鴻俊問。

    “失敗了。”陸許低聲道,“但所幸,大伙兒都還活著�!�

    鴻俊聽到這話時,終于松了口氣,再次疲憊睡去。

    這一睡,仿佛比先前昏迷時還漫長,鴻俊隱隱約約又聽見莫日根與陸許在交談,陸許說:“他醒過來一次……”

    莫日根:“喝過這藥就好了……叫他起來喝藥,再吃點東西�!�

    鴻俊迷迷糊糊睜眼,莫日根撐著他,陸許拿著碗喂他喝藥,兩人配合默契。不一會兒,鴻俊把藥喝完了,鯉魚妖的聲音又問:“鴻俊醒了嗎?”

    “噓。”陸許說,“讓他再睡會兒,吃的放這兒罷。”

    鯉魚妖說:“另外那邊……”

    “小聲點兒。”莫日根低聲道。

    鴻俊復又無力躺下,莫日根則起身走了。

    喝過藥后,鴻俊出了一身汗,燒漸漸地退了,只覺有點虛。陸許在一旁打了個地鋪睡著,鴻俊睜開眼,清醒了些,便輕手輕腳地起來吃東西。

    桌子上是鯉魚妖做的一碗蛋粥。

    “李景瓏在隔壁�!标懺S翻了個身,說,“好了就去陪陪他吧。”

    鴻俊“嗯”了聲,收起碗筷,走出臥室,發(fā)現(xiàn)此地是個民宅,夜里北風呼號,世界漆黑一片,看不見星星也看不見月亮,只有兩間房,墻腳還濺著不少血跡。

    他在血跡前短暫停留片刻,到得隔壁房里,輕輕地敲了敲門。莫日根赤著上半身出來開門。

    “好了?”莫日根低聲問,卻沒讓鴻俊進去,鴻俊朝里頭看,莫日根還想說句什么,里頭卻問:“是鴻俊嗎?”

    “景瓏!”鴻俊忙從莫日根身畔閃過,一陣風般地沖了進去,莫日根轉(zhuǎn)身出去,帶上了門。

    鴻俊點上燈,油燈照得室內(nèi)一片昏暗,這房里比自己與陸許的房間冷多了,柴火似乎都拿到了隔壁去用,下雪天里既潮又冷。李景瓏躺在榻上,轉(zhuǎn)頭怔怔看著他。

    鴻俊撲到榻前,摸李景瓏的額頭,李景瓏疲憊地笑了笑。

    “對不起,我又失敗了�!崩罹碍囌f。

    鴻俊沒有說話,把手伸進被中,握住了李景瓏的手,李景瓏的手只是輕微地動了動,仿佛抬起手指已用盡了他的畢生力氣。鴻俊順著他的手掌摸到腕上脈門,輕輕按著,李景瓏艱難地轉(zhuǎn)過頭,看著鴻俊,氣息十分虛弱。

    他們什么也沒說,只是這么沉默著,但鴻俊已經(jīng)知道了這個殘酷的事實——

    ——李景瓏廢了。

    他的經(jīng)脈被地脈的能量盡數(shù)摧毀,一身武功已散,此后終日只能躺在床上,成為一個無法自主生活的殘廢。

    “能坐起來嗎?”鴻俊低聲說,“我看看?”

    他掀開李景瓏的被子,見他赤著上半身,肩上打了夾板。

    “吃過藥了�!崩罹碍囌f,“陸許從你藥囊里找到的�!�

    “吃多了效果就不好了�!兵櫩≌f,“你這是第二次吃火轉(zhuǎn)丹�!�

    李景瓏苦笑道:“他全給我吃下去了�!�

    李景瓏肩胛骨、肋骨、左大腿,右小腿盡數(shù)骨折,被化蛇救回來時,還有極其嚴重的內(nèi)出血,陸許與莫日根想盡辦法,才將他治過來。鴻俊摸過李景瓏身上,莫日根的接骨手法太硬,因他不諳醫(yī)道,有幾處肋骨沒接好。

    但這已經(jīng)固定住了,要重接就得折斷再來,鴻俊無論如何不會再讓李景瓏受這苦,便說:“你會好的�!�

    他的藥囊里什么都有,唯獨缺了麻藥,安祿山破城時,為了救士兵,鴻俊的麻藥都用完了。想到莫日根為李景瓏硬接上折斷的腿骨時,鴻俊便一陣心絞。

    “我感覺不到心燈的力量�!崩罹碍嚻届o地說,“我怕以后不能保護你了�!�

    鴻俊說:“沒了么?”

    “沒了。”李景瓏答道,“倒是奇怪,不知道去哪兒了�!�

    鴻俊強忍住了埋在李景瓏身前,大哭一場的沖動,勉強笑了笑,嘴角努力地牽起。

    李景瓏看著鴻俊,怔怔不語,眼里帶著一絲鴻俊從來沒見過的神色,那是絕望。

    “還在的�!兵櫩≌f,“只是你現(xiàn)在……經(jīng)脈毀了,感覺不到�!�

    “你試試看?”李景瓏又燃起些許希望。

    鴻俊搖搖頭,這個時候他一旦將五色神光注入經(jīng)脈盡斷的李景瓏身體,會讓他非常地痛苦。

    李景瓏自言自語道:“是我的錯,對不起,鴻俊,把你帶來的心燈也弄丟了。”

    鴻俊聽到這話,終于再忍不住,抱著李景瓏,眼淚不住往下淌,他咬牙忍住,顫聲道:“你沒事就好,說這些做什么?”

    窗外大雪如鵝毛一般下著。

    陸許與莫日根躺在榻上,蓋著被子,莫日根說:“你們房里可真暖和。”

    陸許翻了個身,面朝墻壁,低聲說:“他們可得怎么辦?”

    莫日根沒說話。

    陸許又說:“驅(qū)魔司以后……怎么辦?”

    莫日根說:“會好起來的�!�

    陸許道:“心燈的結(jié)界消失了,鴻俊身體里的噩夢,正在滋養(yǎng)他的魔種,這幾天里,我越來越?jīng)]法控制住他……”

    莫日根轉(zhuǎn)過身,從背后摟住陸許。

    陸許:“……”

    莫日根:“……”

    陸許:“都這個時候了!你還有心情……”

    “這是不受控制的!”莫日根說,“我也沒辦法,憋太久了。”

    莫日根那物頂著陸許,陸許簡直哭笑不得,莫日根問:“會怎么樣?”

    “入魔�!标懺S說,“從現(xiàn)在起,鴻俊體內(nèi)的魔種會開始生長,回到在敦煌之前的狀況,天地間的戾氣,都會朝著他的身體匯聚,每過一天,魔種便將愈發(fā)壯大……”

    莫日根“噓”了聲,讓陸許別再說下去。

    “小時候,沙卡那給我講過一個故事�!蹦崭f,“有一個人,他在夜里,被群狼追著奔跑�!�

    陸許沉默了,莫日根在他的耳畔說:“你知道大漠上驅(qū)狼用什么辦法么?”

    “用火�!标懺S答道。

    莫日根說:“曠野中千里平原,只有一棵枯樹。于是他放火燒掉了這棵枯樹�;鸸庹找囊�,狼群便退走了,但這棵枯樹風朽多年,只能支撐一小會兒。很快,火焰越來越小,只剩下一點點火苗�!�

    陸許說:“他能等到天亮么?”

    莫日根低沉、喑啞的聲音在陸許耳邊說道:“夜空里烏云密布,看不見月亮,他不知道什么時候,黎明才會來,火苗漸小下去,借著黑暗,他看見了更多的狼,漫山遍野的狼�!�

    陸許說:“于是他守在快熄滅的火苗前,苦苦等待黎明的到來,火苗一滅,群狼就會將他撕成碎片。”

    莫日根“嗯”了聲,又說:“他開始找一切能燒的東西,但是燒一件,少一件,他不知道能不能撐過這個晚上。”

    “最后呢?”陸許問。

    “這個故事沒有結(jié)局。”莫日根說,“視乎于你相信什么。黎明也許先來,火焰也許先滅。但你說,那個人在烤火時,心里想的什么?”

    陸許:“家人么?”

    莫日根沒有回答,陸許又說:“想活下去?”

    莫日根還是沒有回答,陸許又猜:“想回家�!�

    莫日根說:“他在想,這火焰真暖和�!闭f著手臂稍一用力,抱緊了陸許,說:“睡罷。他們能撐過去的,這火先燒完也好,黎明先來也罷,都是命的事兒,烤火的時候就認真烤火,別想這么多了�!�

    陸許閉上雙眼,沒有再說話。

    第154章

    坦誠相對

    “阿泰呢?”鴻俊睡在李景瓏身邊。

    李景瓏的身體不再如從前般溫暖,像個火爐,

    虛弱的體質(zhì)令他手腳冰涼,

    而這被窩里就像個冰窟一般。

    “逃出洛陽時走散了�!崩罹碍嚨�,“想必正在找咱們。”

    鴻俊便不再多問,李景瓏一夜里只睜著眼發(fā)呆,

    鴻俊不敢問以后要怎么辦。

    怎么辦?已經(jīng)變成這樣了,

    安祿山的部隊不知道打到了哪里;洛陽城里,

    李景瓏功虧一簣的原因是什么;自己在引動地脈時,

    為什么會出現(xiàn)不動明王……這一切,鴻俊都不敢多問。

    他抬眼看著李景瓏,

    他甚至沒法像以前一樣,

    枕在他的手臂上,

    因為他肩膀上還纏著夾板。

    “暖和點了么?”鴻俊問。

    “好多了。”李景瓏答道。

    鴻俊輕輕地抱著李景瓏的腰,把鳳凰羽毛放在他的胸膛上,

    并用自己的體溫溫暖他。

    “等你好點兒,

    我?guī)慊仃捉饘m去。”鴻俊說,“重明與青雄,

    一定有辦法的�!�

    “我沒臉上去。”李景瓏低聲答道。

    鴻俊說:“我也沒臉回家�!�

    上次離開時,

    鴻俊也知道自己傷透了重明的心,這下要帶著李景瓏回去求重明為他設(shè)法醫(yī)治,

    多半更讓他氣憤。再說起來,平日里跟著李景瓏,對養(yǎng)父不聞不問,現(xiàn)在愛人傷得這么重,

    又要回家求重明……鴻俊自己忍不住都惡心自己。

    “可我不后悔。”鴻俊又說。

    “對不起�!崩罹碍嚨吐暤�。

    “別說了�!兵櫩〉�,“景瓏,振作起來啊!你不是這樣的!”

    “你說得對�!崩罹碍嚲従忛]上雙眼,疲憊吁了口氣。鴻俊正以為他要振作時,李景瓏卻說:“這些天里,我想了很多,你覺得,這不像我么?”

    鴻俊皺眉,詫異端詳李景瓏,李景瓏說:“其實這才是真正的我�!�

    李景瓏嘆了口氣,說:“我從來不曾朝你提起過,獲得心燈后的那一刻�!�

    鴻俊詫異道:“什么意思?”

    “那感覺很難形容�!崩罹碍囬]著雙眼,喃喃道,“仿佛我的整個世界,都隨之亮了起來……”

    “什么時候?”鴻俊意識到有點不大對勁了。

    “你覺得從前的我是個什么樣的人?”李景瓏忽然問。

    鴻俊說:“你是最好的�!�

    李景瓏沉默不語,鴻俊確實覺得,李景瓏是個很好很好的人,他善良、勇敢、聰明、果斷,且堅信理想,在鴻俊眼中,幾乎可以用完美來形容。

    “但我自己心里清楚�!崩罹碍嚨吐曊f,“我從前不是這樣的。”

    “什么?”鴻俊驀然想起了某件徹底改變了兩個人命運的事。

    果然,李景瓏說:“那是我得到了心燈以后。確切地說,是在遇見你之后�!�

    鴻俊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李景瓏又說:“以什么時候為界限呢?也許在平康里睜開眼,看見你出現(xiàn)在我面前時,就模模糊糊,有了這種感覺。直到領(lǐng)命入驅(qū)魔司,又見到你時……”

    “……就像心里照進了一束光�!崩罹碍囌f,“曾經(jīng)所計較的、所在乎的,都已變得不再重要……”

    鴻俊聽說過不少李景瓏從前的事,除卻驅(qū)魔司的成員外,任何人看見他與李景瓏在一起,眼中都帶著某種奇怪的神色,似隱約在嘲笑,又似心下了然。而且,他還知道李景瓏從少年時代得罪的人就不少,哪怕面對皇帝、貴妃、宰輔、官員,都一副愛理不理的模樣,才混得如此落魄。

    但在他開始帶領(lǐng)驅(qū)魔司后,又顯得十分官運亨通,仿佛自己聽聞的,與真正見到的李景瓏,不是一個人般。

    “現(xiàn)在那種感覺,又回來了�!崩罹碍囌f,“沉甸甸的,壓在了心上�!�

    心燈的力量,能這么強烈地改變一個人嗎?鴻俊從未聽青雄說過,那么心燈如果消失了,它去了哪兒呢?他皺眉,看著李景瓏。

    “所以心燈消失了,你覺得……有點難受嗎?”鴻俊不解,看著李景瓏。

    “我又成為了一個凡人�!崩罹碍嚦櫩⌒÷暤卣f,“你所看到的,曾經(jīng)的我,都是心燈所賦予我的假象,那不是真正的我�!�

    “那……真正的你,是怎么樣的呢?”鴻俊疑惑地問道。

    “懦弱、自私、好色�!崩罹碍嚦谅暎鞍胪径鴱U,好大喜功,無能……唯一引以自傲的,不過是一個出身,外加一手箭術(shù)�,F(xiàn)在連一身武功也沒了。”

    “所以呢?”鴻俊說。

    李景瓏艱難地稍稍側(cè)過頭,看著鴻俊,眼眶發(fā)紅。鴻俊卻湊上前,吻住了他。

    李景瓏:“……”

    李景瓏驀然睜大了雙眼,這是鴻俊第一次如此主動、如此熾烈地吻他。李景瓏被吻上時,腦海中瞬間一片空白,心臟狂跳起來。

    李景瓏:“唔……”

    李景瓏本意也許是想說,現(xiàn)在的我配不上你,抑或現(xiàn)在的我保護不了你,抑或其他什么喪氣的話,然而鴻俊那個吻猶如狂風暴雨,絲毫沒有半點猶豫,以一種強悍而霸道的方式侵犯著他。

    李景瓏:“好了你聽我說……”一句話未完,鴻俊不敢碰上他的胸膛,只是以手撐著枕畔,虛虛壓在他身上,只讓李景瓏喘了口氣,又是一輪深吻。

    李景瓏常常寵著鴻俊,卻未曾想到,這家伙一旦固執(zhí)起來,是會毀天滅地的,他要抬手推開鴻俊已是力有不逮,甚至連別過頭亦是困難,鴻俊唇舌挑逗,如入無人之境,他強行挽著李景瓏的脖頸,吻了足足將近半刻鐘。

    李景瓏快喘不過氣來了,腦海中一陣眩暈,他在這毫不留情的吻前心情復又轉(zhuǎn)好,正要努力推開鴻俊時,鴻俊卻半點不留情,堵著他的唇,直到李景瓏意識一陣陣模糊。

    鴻俊一邊吻他,一邊伸手往他身下摸,摸了黏糊糊的一手,嚇了一跳。

    “你……”鴻俊頓時哈哈大笑起來。

    李景瓏實在是憋得太久了,全身無法動彈,感覺卻還在,被鴻俊吻得意亂情迷,再被那么一摸,幾乎是被碰上的瞬間就不受控制地釋放出來。

    李景瓏:“……”

    李景瓏滿臉通紅,臉上總算有了點兒血色,仍在微微喘息。

    鴻俊說:“不管你變成啥樣,那啥的功夫還是很好的,那話兒也還是好大。”

    李景瓏正無奈時,突然聽到這話,頓時忍不住笑了起來,哈哈地笑了幾聲,頓時牽動骨折處,呻吟道:“好痛�!�

    鴻俊跳下床去,燒了熱水,揭開被子,為李景瓏擦身,他的身軀依舊一如以往,健碩胸膛上,那孔雀刺青仍在。鴻俊低頭,親吻了下那刺青,再親吻李景瓏的唇。

    “你要么?”李景瓏問道。

    “待你好了再來。”鴻俊說是這么說,眼睛卻一直在李景瓏全裸的雄軀上瞥來瞥去,看得李景瓏不由得涌起一陣羞恥感。片刻后鴻俊仍是按捺不住,將自己衣服脫了,躺在李景瓏身邊,以手自行解決。

    “鴻俊�!崩罹碍囕p聲說。

    鴻俊將兩人擦干凈了,拉過被子蓋著,像個乖小孩。

    “以后我來保護你吧�!兵櫩∪缡钦f,“別再東想西想的了�!彼f著打了個呵欠,以手指分開李景瓏的大手,十指交扣,進入了夢鄉(xiāng)。

    廚房里頭,朝云小聲說:“喂,趙子龍,小殿下好像醒了。”

    鯉魚妖側(cè)躺在尚有余熱的灶臺上,翻了個面,說:“明兒我?guī)湍阏f說�!�

    朝云說:“你說,他會接納我們不?”

    “會的啦�!滨庺~妖答道,“他連我都原諒了,怎么可能不接納你?”

    朝云還是有點不放心,鯉魚妖又說:“你立下大功,把李景瓏救了出來,你要什么他都會給你,何況當他的下屬?”

    朝云又反復確認了鴻俊的性格、脾氣,以及愛聽什么話,鯉魚妖一再安慰,我們家不像安祿山這么多事兒,朝云這才心思忐忑地躺在灶下睡了。

    臘月廿七日,陜郡酷寒近乎滴水成冰,外頭北風呼呼大作。翌日清晨,數(shù)人挪到李景瓏房中,就著一片鳳凰羽毛烤火,在外圍的陸許還有點兒哆嗦,蒼狼便伸出爪子,把他攏了過來,攏到面前。

    “你一定要變成這模樣么?”陸許一臉麻木地說。

    “御寒啊�!鄙n狼低沉的聲音說,用滿是軟毛的胸膛抵著陸許。

    “好冷啊這兒�!兵櫩≌f道。

    “方圓百里主要是沒人氣�!崩罹碍囂撊醯卣f道,“長安繁華,人多了,便不覺得冷。這村莊又是在平原上,連遮擋物都沒有�!�

    鴻俊努力地將李景瓏抱起來,將被褥與枕頭墊在他身后,讓他坐好,鯉魚妖進來,擺開菜。

    “還有魚!”鴻俊說。

    “你不是不讓吃鯉魚的么?”陸許朝鯉魚妖道。

    “沒辦法啊�!滨庺~妖說,“特殊時期,外頭連吃人的都有了�!�

    眾人:“……”

    鯉魚妖朝鴻俊說:“有個妖怪,救了老二,想進來認識認識你,可以嗎?”

    這么一說,鴻俊便想起來了,昨夜還聽陸許說過,關(guān)鍵時刻,是那條化蛇妖將李景瓏救了回來,他忙道:“恩人呢?”

    “恩妖�!滨庺~妖糾正道,“正在外頭等著呢�!�

    鴻俊忙道快請,朝云在外正吹著冷風,聞言進來,朝鴻俊就拜,鴻俊慌忙道:“我該謝您才對!”

    鴻俊也向朝云跪拜,朝云這一下魂飛魄散,慘叫道:“使不得!小殿下!折我修為的!”

    “好了好了�!滨庺~妖說,“這怎么看上去像拜堂?”

    兩人這才起來,鴻俊又朝朝云千恩萬謝的,朝云忙不住謙讓,說:“應該的應該,王子妃有難,合該相助!”

    鴻俊正喂李景瓏喝粥,李景瓏聞言瞬間噴了出來。

    原來朝云曾是汨羅江中一化蛇,原本也是想修煉作龍的,沒想到吃錯了東西,修煉出了翅膀,水族不似水族,翼族不似翼族。湘江中有小蛇數(shù)十條,得了他的妖力之助,是以紛紛修煉成了翼種,但自古以來,修煉成龍,便需是水族,正規(guī)路子是先修煉成蛟,再渡天劫。

    這倆翅膀杵著,朝云實在不知道該怎么辦才是,蛻也蛻不掉,又不能自己給斬了。

    “我看看?”鴻俊好奇地檢查了朝云的翅膀,翻開《伏妖錄》對照,書上確實記載了朝云的化蛇一族。

    “你們到底吃了什么才長的翅膀?”李景瓏問。

    朝云摸摸頭,一臉“你問我,我問誰去”的表情,年代久遠,早就想不起來了。

    “不會吧!”鴻俊驚嚇道,“你吃了屈原�。 �

    書上說的是屈原投汨羅江后,被蛇所食,吃了屈原的蛇就成了化蛇……朝云忙澄清道:“沒有!都是穿鑿附會的!那時候我還沒出生的!今年我也就四百多歲……”

    鴻俊答應道:“我到時帶你去見重明吧�!�

    朝云說:“就怕他們都是鳥兒,我們……”

    “沒事兒�!兵櫩≌f,“如果他不要你,你們就跟著我吧,別的弟兄呢?”

    朝云如釋重負,眼中總算燃起些許希望,說:“弟兄們有六十幾名,都分散開,去引開追兵了,我讓大伙兒待此間事兒結(jié)束后,到?jīng)芩热ァ!?br />
    鴻俊點頭,接納了朝云,朝云便小心翼翼地在一旁坐著,爭取表現(xiàn)好點。

    李景瓏看了會兒鴻俊,眼中帶著笑,鯉魚妖便給眾人分了吃的,全是朝云去找回來的糧食——米粥與紅燒鯉魚,還有幾樣炒野菜。李景瓏喝過粥,力氣恢復了些,朝鴻俊說:“我自己來罷�!�

    “你能動么?”莫日根說。

    “勉強�!崩罹碍嚨氖植蛔《叮笞×苏{(diào)羹,那調(diào)羹直似有千斤重,他竭力將它湊到唇邊,米粥已灑得剩不下多少了。鴻俊要喂,陸許卻說:“讓他活動活動,慢慢就好了�!�

    鴻俊便擔心地看李景瓏,一時眾人都注視著他用飯。

    “你們吃你們的�!崩罹碍囌f。

    火轉(zhuǎn)丹的作用下,李景瓏全身經(jīng)脈正在修復,但哪怕修復完畢,也無法再回到過去的身體條件了。

    這頓飯里,眾人一時都各想各的,室內(nèi)十分安靜,鴻俊只想找?guī)拙湓拋碚f說,陸許卻看出來了,便開口道:“打算在這兒住多久?”

    “等景瓏再恢復點兒罷�!兵櫩≌f。

    “不如你們先回曜金宮一趟?”莫日根說,“正好朝云能飛……話說你能飛吧?”說著他又朝朝云問道。

    “勉強可以。”朝云答道,“我不像龍,飛不了太遠,飛一個時辰,須得歇一歇。”

    化蛇終究不像龍與鯤、金翅大鵬鳥等妖王位階,龍騰云駕霧而起時,身周會辟開一道狂風結(jié)界,足可日行兩千里,但化蛇辦不到,騎著它飛回去,只能被冷風狂吹,天寒地凍的,反而折騰。

    “我不去。”李景瓏朝鴻俊說,“至少不想用這種方式上去。”

    眾人復又沉默,一時也不勉強他,鴻俊只得點頭道:“好,那以后再說罷�!�

    陸許似有話想說,被莫日根一個眼神制止住了,鯉魚妖收了碗盤,竟還有茶喝,寒風怒號中,眾人分坐長案畔,各自手捧熱茶,一時間未來的絕望、擔憂,便隨之減輕了不少。

    陸許凝視著茶碗里碧綠的茶湯,想起了莫日根所說的,那個冬夜里烤火的故事。

    第155章

    法器入體

    “想想接下來怎么辦罷�!崩罹碍嚳偹阏f道。

    莫日根說:“先得將之前的事兒理清楚,否則云里霧里的。”

    李景瓏“嗯”了聲,

    一直聽鯉魚妖轉(zhuǎn)述,

    此時恰好朝云也在,且目睹了整個過程,便從鴻俊開始,

    根據(jù)記憶,

    將通天浮屠中產(chǎn)生的變故從頭到尾,

    復原了一次。

    “那時在我身上,

    心燈的封印破了�!兵櫩≌f,“我還看見了……不動明王。”

    李景瓏眉頭深鎖,

    注視著鴻俊,

    通天浮屠引動地脈法陣時,

    不動明王突然現(xiàn)身,是所有人都未曾料到的。況且,

    還從鴻俊體內(nèi)抽出了金色的捆妖繩!鴻俊說著便去翻找李景瓏的包袱,

    然而那法器始終在李景瓏的身上,那天自己體內(nèi)出現(xiàn)的究竟是什么?

    “這是什么做的?”陸許卻是被岔開了話題,

    說,

    “這么多年也沒壞�!�

    “蛟筋混合昆侖的天外精金制成�!背拼鸬溃瑢χ璋档娜展獬娙苏故�,

    捆妖繩上出現(xiàn)了奇特的紋路。

    被問起捆妖繩所得,鴻俊便又解釋了一番,眾人聽得面面相覷,先前在洛陽匆匆一面,

    未及細談,現(xiàn)在想來,竟是所有人都震驚了!

    “怎……怎么了?”鴻俊帶著不安,說道。

    李景瓏喃喃道:“捆妖繩進了你體內(nèi)�!�

    鴻俊被這么一提醒,瞬間也明白了。

    “是……是因為這個原因,才毀掉了地脈法陣嗎?”鴻俊隱約有著不安的預感,如今終于證實,竟是因為他出了岔子,才導致這法陣功虧一簣。

    “不�!崩罹碍囌f,“不是你,而是因為我�!�

    眾人詫異道:“什么?”

    李景瓏說:“這次的失敗,緣因我有……我……我……總之,我運氣不好,陰差陽錯,心燈……其實也并不認同我,所以地脈法陣被毀,反而救了我一命�!�

    李景瓏聽到此處,已近乎全明白了:在釋放出心燈的威力,降神之時,排山倒海涌來的強大威力,瞬間沖破了他體內(nèi)的某個禁制。而這個禁制,則聯(lián)系著他徹底遺忘掉的過去——那段與小時候的鴻俊相識的兩年光陰。

    孔宣與賈毓?jié)芍�,鴻俊被他害得家破人亡,歸根到底,只是因為他不愿眼睜睜看著鴻俊離開自己。而在那場悲劇之后,青雄趕來,用法術(shù)分別封印住了他與鴻俊二人的記憶。

    也正因為此,李景瓏總算知道了為何青雄每次與他見面時,總有股熟悉感,對著鴻俊,更總發(fā)自內(nèi)心地生出了補償之情。甚至在重獲智慧劍后,總有股力量在冥冥中驅(qū)使著他,去修仙,去遍訪名川大山,去尋找一個自己也不知道是誰的人……

    去收妖,去驅(qū)魔,這一切,都是他命中注定的贖罪。

    就在禁制破碎,令他想起了往事的剎那,內(nèi)心一旦動搖,心燈便察覺了他的執(zhí)念,反而脫離了他的身軀,審判他所犯下的罪行。

    被帶出來的這些天里,李景瓏始終在回想,那兩年間的點點滴滴,隨著青雄的禁制破碎后,變得愈發(fā)清晰起來。陰雨綿延的那一天,他陰差陽錯地踏入了廢棄的驅(qū)魔司中,面朝不動明王像,法相出現(xiàn)時,他為了讓鴻俊留下來,不惜設(shè)下陷阱,引著鴻俊,踏入了這最終的結(jié)局。

    “為什么?”莫日根將李景瓏從回憶中叫了出來,不安地問道。

    李景瓏說:“因為我不是……不是心燈承認的人,心燈從一開始就選錯了……”

    “沒有這回事�!兵櫩〈驍嗟�,“都是我不好,是我的錯,與任何人無關(guān)�!�

    眾人都看著鴻俊,鴻俊又道:“但錯已經(jīng)鑄成了,接下來,咱們是不是要回去找安祿山,再封印他?”

    “怎么封��?”李景瓏說,“沒有了不動明王六器,也沒有了心燈,現(xiàn)在我們什么都不能倚仗了,只能逃�!�

    鴻俊想了想,說:“鯤神說不定會有辦法,他一定預見了這一刻!畢竟咱們在洛陽行動時……”

    “不要提他�!崩罹碍嚸碱^深鎖,語氣里帶著忿然,答道,“我不想再聽他對未來的高談闊論了!降神之術(shù)是他教給我的,可是又有什么用?”

    “咱們在洛陽行動時,鯤神沒有出現(xiàn)!”鴻俊不顧李景瓏所言,說,“也就意味著,中間一定出了什么岔子,或者是還遠遠沒到結(jié)束的時候�!�

    “我不相信宿命!”李景瓏說。

    “我相信�!兵櫩〈鸬�,“如果最終像我所見到的那樣,只要大伙兒能活下來,沒有關(guān)系�!�

    “你看到了什么未來?”李景瓏突然問道。

    談話到這里戛然而止,鴻俊不想再說下去,房中氣氛一時便有點僵,陸許突然說:“鴻俊。”

    莫日根道:“長史,你累了,先休息會兒罷�!�

    李景瓏深深呼吸,陸許便推門出去,莫日根朝眾人說:“大伙兒先散了罷,這幾天,咱們再慢慢地想辦法�!�

    鴻俊感覺到李景瓏的精神很不穩(wěn)定,失去了心燈的他確實變得有點暴躁,或許讓他靜一靜會好些,便朝李景瓏說:“我出去吹會兒風�!�

    李景瓏坐在角落里,似在思考,默不作聲。

    “你最近做夢嗎?”陸許來到后院里,朝鴻俊問道。

    雪停了,風也停了,整個世界異常寂靜,午后蒼白的日光投下,照在兩人頭上。

    “做�!兵櫩∑届o地說,“心燈結(jié)界碎了,我每天晚上都在做夢。”

    陸許的心頓時便揪了起來,他怔怔看著鴻俊,從前尚未發(fā)現(xiàn),直到李景瓏這次受傷之后,他發(fā)現(xiàn)失去了心燈守護的鴻俊,竟是有著如此強大的定力。

    “景瓏先是失去了心燈�!兵櫩≌f,“再影響了他施加在我身上,封印住我夢魘的心燈結(jié)界……是這樣吧?捆妖繩從而感應到在我身上的夢魘,于是,不動明王出現(xiàn)了。”

    “不錯�!标懺S注視鴻俊雙眼。

    鴻俊說:“心燈去了哪兒呢?昨夜睡著時,我始終在想這個。”

    陸許對心燈了解不多,也是一籌莫展,但以鴻俊的認知,心燈應當不會自己跑了才對,根據(jù)李景瓏的描述,當時它脫離了出來,就在他昏倒之后,是否還會回去?

    他記得青雄第一次將這光芒交給他時,是用一個法器裝著的,理論上應當有承載之物,運氣好的話,多半還在李景瓏的身上。

    “你還是別跟他提運氣了。”陸許說。

    鴻俊一手扶額,無奈道:“好吧,當務之急,是先將心燈找回來,我覺得鯤神多半知道它去了哪兒,哪怕不用預知,他也是這世上對心燈最了解的那個�!�

    “找回來以后呢?”陸許說。

    “按原計劃吧�!兵櫩〈鸬溃熬碍嚰热灰呀�(jīng)失敗,只能靠我了�!�

    陸許與鴻俊相對沉默了很久,很久,陸許說:“你就這么……你……”

    鴻俊微笑道:“你傻的,讓大家都能活著,多好啊�!�

    “不,我是說……”陸許眉頭深鎖,最后放棄了說服鴻俊的念頭,只開口道,“哥哥。”

    “嗯。”鴻俊答道。

    “從現(xiàn)在起�!标懺S說,“我已經(jīng)不大能抑制你體內(nèi)的夢魘了�!�

    “我知道�!兵櫩∽蛞挂沧鲐瑝袅耍趬衾锟匆娏耸廊说臒o數(shù)痛苦,那些戰(zhàn)死尸鬼的過往,以及他們曾經(jīng)殺戮過的凡人,諸多因果,不受控制地涌向他。

    從最初的夢中驚醒,鴻俊已變得逐漸能承受,而那噩夢漸漸不再帶給他驚嚇與痛苦,取而代之的,則是夢醒時分,讓他感受到無盡的悲哀與憐憫。

    “天魔種正在緩慢覺醒�!标懺S極低聲說,“接下來,天地間的戾氣,都在魔種的吸附之力下,朝著你聚集�!�

    “我感覺到了。”鴻俊喃喃道,“但不知道為什么,我不難受,只覺得很悲傷,我想,孔雀大明王之所以是神魔一體的原因,我漸漸地明白了……”

    他抬起頭,遙望天地與群山,這座村子里死去了太多的人,醒來以后,每個靈魂仿佛都在朝他哭訴生的悲痛與死的慘烈,掙扎著進入他的心里,似乎只有這樣,才能獲得某種既定的、宿命所安排好的救贖。

    “……帶走世間不得解脫的戾氣與怨魂�!兵櫩≌f,“回歸天地脈中,興許就是當年孔雀大明王與不動明王的約定,這是我命中注定要去做的,誰也無法幫助我逃避�!�

    其時莫日根從李景瓏房內(nèi)走出。

    “他一時半會兒的,有點受不了�!蹦崭櫩≌f,“脾氣不好,你別放心上�!�

    鴻俊說:“我愛的既不是心燈,也不是有心燈的他,我愛的是他。”

    “可你認識長史時,在心燈的影響下,他就是……”莫日根也看出來蹊蹺了,不過他識趣地沒有再說下去。

    陸許說:“你們腦子怎么這么軸?鴻俊喜歡李景瓏的時候,心燈還不知道在哪里呢。”

    鴻俊笑了起來,莫日根則一頭霧水,他并不知道鴻俊與李景瓏小時候的事,只擔心他倆吵架。但對鴻俊來說,他對李景瓏的愛足以支持這一切。他既接受他的完美與智慧,同樣也接受他的一切缺點,就像他曾經(jīng)包容他的所有一般,現(xiàn)在鴻俊也會自然而然地包容他。

    “三天前自從他醒來以后,就一句話不說。”莫日根說,“昨夜你進去以后,他才真正開口說話。”

    鴻俊才知道有這事,便點了點頭,說:“我陪著他罷�!�

    鴻俊進了房中,莫日根與陸許對視片刻,莫日根稍一揚眉,陸許便點了點頭,意思是全告訴他了。

    莫日根說:“那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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