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闐資有些遙遠(yuǎn)地問:“嗯?考完了?今天考得怎么樣?”
“發(fā)揮得還可以吧,你現(xiàn)在人在哪里呢?”
闐資張了張嘴,沒有說出話。
胡笳更清楚地聽到有人在哭。
她下意識攥緊手,“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別嚇我啊�!�
大約過了一個世紀(jì)那么久的時間,闐資才沙啞說:“我外公去世了。”
胡笳透過落地窗,看向外面,整個杭州風(fēng)雨凄迷,柳樹疲倦地打著梢,世界吸飽苦澀的水。
0121
他知道
胡笳掛了電話,木訥地坐在床頭。
她手腳都有些發(fā)麻,像是被頑鈍的石塊給壓住了,使不上力。
電話里,胡笳近乎愚笨地重復(fù)闐資的話,她說,你外公去世了,那你怎么辦?闐資用他一貫克制的語氣說,他已經(jīng)在醫(yī)院辦好死亡證明,也聯(lián)系了殯儀館,今天晚上要為外公守靈。胡笳攥著電話,笨拙地安慰他。掛電話前,闐資又道歉,說他不是故意不接電話的。
他們這通電話只打了三十多秒,胡笳已經(jīng)笨得不會說話了。
她躺在床上,覺得她像是在啜飲著檸檬汁。
胡笳沒有睡著覺。
床頭電子鬧鐘的數(shù)字慢慢跳動,她看著窗外模糊的雨色,覺得整座城市都蘸滿了水。
胡笳腦袋里想的全是闐資,她想到闐資低眉說,家里老人生病了,闐資輕聲說,我在醫(yī)院,闐資笑著說,我沒事,你不用擔(dān)心我。胡笳發(fā)現(xiàn)自己竟如此遲鈍愚蠢,她和闐資住在一起,睡在一起,她看著他的眼睛,卻對他的痛苦視而不見。
她要為他做點什么,她一定要為他做點什么。
胡笳退了下午的高鐵票。
她翻身下床,簡單粗暴地理過行李,打車去杭州南。她想見闐資。
冬日的杭州冷得讓人牙齒發(fā)酸。胡笳看著黑咕隆咚的天空,覺得現(xiàn)在不是早上四點,而應(yīng)說是晚上四點。高鐵要六點鐘才開,胡笳買了最早的硬座,她渾身板硬地隨綠皮火車搖晃到上海南,再打車到龍華殯儀館。等她拖著行李箱站到殯儀館門口,已經(jīng)是早上九點鐘了。
胡笳手足無措地看著殯儀館的大理石門牌,這種灰撲撲的現(xiàn)實感讓她不知道自己是干嘛來了。她不是闐資的家人,她也沒有見過闐資的外公,她來這里只是想看看闐資。
可她沒有告訴闐資她來了上海,她也不知道該和他說些什么。
胡笳在門口呆站了會,覺得她變得特別傻。
有人從里面走出來了。
胡笳一晚沒睡,眼睛看出去都有些模糊。
她看見那些人穿著黑色喪服,衣著得體,想來是死者家屬。
穿黑西裝的年輕男人把祖母扶進(jìn)車?yán)铮瑥澤韲诟缼拙�,輕輕關(guān)上車門,看車開遠(yuǎn)。胡笳站在原地,遠(yuǎn)遠(yuǎn)看他,只覺得他有些眼熟。男人身材英挺清瘦,表情靜穆,鴉黑的西裝將他襯得仿若冬日細(xì)雪,細(xì)膩而哀懇。他察覺到她的視線,側(cè)頭看向她。
對上眼神的剎那,胡笳才發(fā)現(xiàn)他是闐資。
“佳佳……你什么時候回來的?”
闐資接過她的行李箱,看她臉色漲紅,便用手背貼了貼她的臉頰。她沒有發(fā)燒。
胡笳的臉更紅,像是被放在蒸籠里蒸了蒸,她囁嚅說:“我坐早上四點多的火車過來的,厲害吧?”
闐資愣了愣,問她:“那你睡覺沒有?在這里等了多久?怎么不給我打電話?”
胡笳摸摸鼻子,更小聲說:“我沒怎么睡,有點睡不著,想過來看看你�!�
闐資很詫異,他近乎探究式地看著胡笳,倒讓她更羞臊,滿臉飛紅。
她的臉紅比說我愛你有用,闐資明白過來,把她拉到懷里拍撫。
“眼睛都有血絲了,坐火車過來很累吧?”他喃喃。
胡笳縮在闐資懷里,眼睛發(fā)酸。
“被凍到了吧,當(dāng)心感冒�!标D資拿紙巾幫她擤鼻涕,又問她,“你怎么找到這里的?”
“你在電話里跟我說的,我想你這幾天總歸在龍華殯儀館,就坐車過來了。”胡笳說話甕聲甕氣的,她不肯看他,半埋怨說,“闐資……你什么都不跟我說,我怕你出事�!�
闐資隔了會笑了,拍拍她:“不要瞎想,我不會出事的�!�
胡笳抬頭問:“那你累不累,有沒有睡覺?”
他說:“我看到你就不累了�!�
闐資幫她叫了輛車。
“我還要忙,你先回家補個覺,別擔(dān)心我。”他幫她理理頭發(fā)。
胡笳二十四小時沒合眼,她腦子發(fā)銹,只抗議說:“我還有話要跟你說的。”
闐資扶著車門,對她笑了笑,溫聲說:“嗯,那你要說什么?我在這里聽著呢�!�
胡笳對上闐資英俊清朗的眉目,亂七八糟的心里話全被他腰斬了,她只能別開眼,嬌矜地嘟噥道:“等你忙完再說吧,我忘了我要說什么了。你不開心記得給我打電話�!�
“我知道了。”闐資吻吻她額頭,又悄聲說:“我還知道你要說什么�!�
“啊,你怎么知道的?我什么都沒說啊�!�
“反正就是知道�!�
0122
小重山
戴山月回家梳洗過,便又回了殯儀館。
池宗豫的靈堂設(shè)在凈苑廳,內(nèi)有守靈休息室、臥室和衛(wèi)生間。
現(xiàn)在九點,賓客未到,闐資勸外婆再去睡會,外婆擺擺手,低眉悄聲說:“我回去吃了三杯咖啡�!本司嗣碱^蹙起,責(zé)怪說:“你空口吃啥咖啡?咖啡也好瞎吃��?等一歇心臟又要難過了�!蓖馄挪豁�,過了會說:“還吃了塊栗子蛋糕。”舅舅聽了,方才罷休。
闐資聽著他們嘈嘈切切的日常話語,內(nèi)心莫名有些安慰。
外公走了,外婆和舅舅的生活還在繼續(xù)。
守靈廳已布置妥帖。
兩側(cè)壁龕里是十八羅漢木雕佛像,堂中是祭奠供臺,襯有白色康乃馨,另有唐菖蒲、白百合和帶著莖葉的菊花。花氣脈脈熏蒸,聞上去倒像是桃花心木和波斯地毯的味道,讓闐資想起池韞的葬禮。
池韞在日本出事后,他們把她的遺體帶回上海。
尸體就要火化了,闐培英還握著池韞的手不肯松開,兩人手上的戒指緊緊貼在一起。
闐資看爸爸哭跪在地上,詫異地發(fā)現(xiàn)他竟在兩三天里長出許多白頭發(fā),白發(fā)密密地蟄伏在黑發(fā)里,像是白天和黑夜交織勾纏。在池韞去世后的一年,闐培英都沒有摘下他的戒指,闐資每去新加坡見他一次,都覺得他又瘦了幾磅,到最后,戒指都瘦脫了手。
舅舅肚子嘰里咕嚕叫了兩聲。
他咳了咳,側(cè)身和外婆嘀咕:“自己蛋糕咖啡吃好,也不給我們帶點�!�
外婆拿手機給他,抬高聲音說:“你自己饞不說,吶,要吃啥和小楊講呀,叫他送過來�!�
舅舅擺手說,“有啥意思,我不吃了,你讓闐資吃點么好了,我要去里廂瞇一瞇,過一個鐘頭再叫我�!本司藶榱送夤�,在醫(yī)院和公司兩頭奔,三天沒合眼,眼睛干得有了炎癥,他往眼里擠兩滴眼藥水,淚液順眼角滑下,他低眉拭去,眨起的眼尾像是絲綢。
舅舅睡著了。外婆沒有按時叫醒他,只想他多睡會。
十點鐘過后,賓客漸漸多起。
池峰成再如何好睡,也被他們嘈雜的話聲吵醒,昏沉地睜開眼。
他整理過衣服,用手指梳攏碎發(fā),再出來,全身筆挺。闐資看見舅舅干澀紅脹的眼晴,便知道他在里面偷偷哭過了,舅舅對上闐資的視線,用唇語說,這是炎癥。闐資點點頭,不去戳破他。
前來吊唁的人里,除了他們的親眷朋友,還有外公在生意場上的熟人。
外婆領(lǐng)著舅舅和闐資,哀懇地迎客。他們握著外婆的手說節(jié)哀,又拍拍闐資的肩膀。
有些賓客,外婆不認(rèn)識,舅舅亦不認(rèn)識,他們只能溫善而客氣地微笑,致謝。凈苑廳很大,大到可以納下數(shù)百人,這些人坐下就開始應(yīng)酬交際,互遞名片,仿佛池宗豫的葬禮是他們認(rèn)識人的場所,也有人在坐下后,又細(xì)致地看過闐資、池峰成和戴山月,低聲說他們可憐。
“就是因為這樣,我才不讓媒體來�!本司说兔己屯馄耪f。
闐仲麟是下午過來的。
他仍拄著烏黑的金屬拐杖,挺直腰背,慢步行走,闐育敏和祁振廣規(guī)矩地跟在他后面。
闐仲麟沉聲安慰過外婆和舅舅,頓了頓又說,“逝者已逝,還請節(jié)哀,不要太難過了,還是要保重身體�!本司它c點頭。闐仲麟又側(cè)過臉,看向闐資,發(fā)現(xiàn)他瘦了,擔(dān)憂又苛責(zé)地說,“我知道你難過,但你也要好好休息,東西要吃,睡覺要睡,明白不明白?”闐資應(yīng)聲。
舅舅請闐仲麟到沙發(fā)上坐,他方把拐杖擱下,小幅度地放松病腿。
闐育敏和祁振廣沒話說,祁振廣坐了會,便去交際了。
入夜后,廳里的人漸少。
外婆叫小楊做好飯菜送來,祖孫三人在休息室吃過飯。
在闐資去洗手間的間隙,外婆和舅舅說起闐仲麟,她想著闐仲麟肅穆的面孔,又想到他冷靜寡情地勸他們不要難過,便忍不住壓低聲音說:“到底是當(dāng)領(lǐng)導(dǎo)干部的,感情說拋就拋,人有七情六欲,哪里能說不難過就不難過?”
舅舅看闐資不在,意有所指地說:“我看他是不會難過,當(dāng)初培英走了他也無所謂�!�
外婆只想到闐培英,又嘆說:“是呀,墓地不肯買,葬禮不肯辦,把骨灰在海里撒一撒就算完了。哪有這樣的爸爸?近乎絕情。我都生氣,不講了,講了難過�!�
闐資出來,外婆和舅舅又安靜下來,溫吞地吃飯。
燈光平靜地照在闐資臉上,像是細(xì)膩的鹽。
0123
相思令
戴山月守了池宗豫三天,須做遺體告別了。
遺體告別式定在上午,戴山月緊張到有些噯氣,摜奶油不吃了,清咖也不喝了,人就那么低眉垂眼地坐在沙發(fā)上默讀悼詞,黑色直筒羊毛大衣將她罩得像是一口鐘。舅舅熬了幾天,胃口大增,把小楊送來的蟹粉燴裙邊澆在三蝦面上拌開,膏濃脂厚,金香撲鼻,他埋頭吃得風(fēng)生水起。闐資沒胃口,喝了兩口粥,再吃顆水煮蛋就對付過去了。
外婆瞥眼舅舅,“大清早就吃蟹吃甲魚,腥氣吧?”
舅舅用濕紙巾擦擦嘴,“你是緊張到開始攻擊我了,讀悼詞有啥好緊張,照著念就是了�!�
外婆把手里的A4紙仔細(xì)疊起,嘆說:“總覺得寫得不好,太疙瘩,讀出來不好意思,我真的是老了,臉皮越來越薄,從前跑去德國開音樂會也沒這么緊張�,F(xiàn)在想想老頭子不在了,講得好與不好,他全不曉得,心里真真難過。”
舅舅安慰說:“開追悼會怎么好和開音樂會比?你只管放寬心,沒人會笑話你�!�
外婆不語,低頭喃喃念詞,舅舅又從保溫箱里抽出匣桂花椰汁糕,招呼闐資一同吃了。
時間一晃到了九點。
戴山月在休息室細(xì)細(xì)理過著裝,方才慢慢走出來。
儀式現(xiàn)場人頭攢動,市局領(lǐng)導(dǎo)、工商代表,外有校友會都派人來了。
闐仲麟攜全家出席,池家這邊的親眷都在國外,叔公一家從美國趕來,小妹妹Grace幾乎困倒在凳上,表舅媽伸手去扶去摟,妹妹倒似非牛頓流體,差點滑下。戴山月同姊妹相聚,又是黯然淌淚,姨婆迅速抽了張紙巾墊在她眼下,怕眼淚水花了妝。
告別儀式開始,全場靜立默哀。戴山月立定,垂眼。
市里領(lǐng)導(dǎo)穿著翻領(lǐng)防水夾克,手握話筒發(fā)言,介紹過池宗豫的生平。
池宗豫的昔日影像放映在闊大的屏幕上,戴山月看他背著登山包,靈活麻利地攀過近乎垂直的山峰,臉上戴的墨鏡反射過酷烈的日光,池宗豫一笑,臉上就漾出頑皮的皺紋�?上F(xiàn)在已經(jīng)沒辦法笑了,戴山月想到這里,心里油然出寂寞感。
上臺發(fā)言前,戴山月又做深呼吸。
闐資看外婆緩步上臺,下意識地去看她手中是否拿著悼詞,可戴山月什么也沒有拿。
她小聲清嗓,握著話筒,壓住哀切,溫聲開口:“各位領(lǐng)導(dǎo),各位至愛親朋,大家上午好。首先,請讓我代表我們?nèi)�,向前來參加追悼會的各位來賓表示衷心的感謝,感謝大家在百忙之中不辭辛苦地來到這里,和我們一同分擔(dān)這份悲傷,向我丈夫池宗豫做最后的告別。
在二零一六年末,我的女兒池韞在日本意外離世,最開始,我無法接受這則噩耗,我固執(zhí)地認(rèn)為這是場跨洋電話惡作劇,直到我丈夫?qū)⑺倪z體從日本帶回。在這之后的一整年里,我佯裝得瀟灑豁達(dá),實際上每天都在家里對著宗豫淚如雨下。我知道有種強有力的東西將我的女兒從我身邊帶走了,而我甚至沒來得及和她告別。
宗豫擔(dān)心我的狀態(tài),他帶我去看心理醫(yī)生,又每天拉我去公園散步。我一度嫉妒他的堅強和樂觀,認(rèn)為像他這樣健康的人可以比我活得更久。后來有天,宗豫的醫(yī)生給我打來電話,嚴(yán)肅地告訴我,他的各項報告指數(shù)都超標(biāo),又問我是否知道他在酗酒。到這時,我才知道我丈夫也還在為女兒痛苦,只是他在我面前從來都裝作樂觀。
二零一八年,宗豫第一次腦梗,出院后,他積極做康復(fù)訓(xùn)練,每天走路,讀報,我看他把勺子拿得平平穩(wěn)穩(wěn),根本不認(rèn)為疾病會把他從我身邊帶走。兩年之后,宗豫動完腹部手術(shù),再一次腦梗,住進(jìn)了ICU。最開始的一年,宗豫還可以和我說話,他會問我外面的天氣,問我過得好不好,第二年,宗豫說話愈來愈模糊,他慢慢從說一串話變成說一句話,再從說一句話變成說幾個字,最后變成含糊的音節(jié)。我握著他的手,感覺當(dāng)初帶走我女兒的東西,又要跑過來帶走我的丈夫。
今年是宗豫住在ICU的第三年,他失去了說話的能力,也慢慢失去了動手指和眨眼的能力。在女兒去世后,我和宗豫假設(shè)過彼此生重病的情景,我知道他討厭住院,尤其不喜歡被人看護,倘若這里支持安樂死,我想宗豫肯定會在第一個年頭就選擇結(jié)束他的生命。我以為自己是在給宗豫活下去的機會,可現(xiàn)在我意識到,我只是在自私地延續(xù)他的生命。
在宗豫離世前,我坐在他床前握著他的手,反復(fù)叫他的名字,向他道歉,而他很努力地睜開眼,用手指輕輕點過我的手背,隨后就永遠(yuǎn)地離開了我們。對不起,宗豫,我沒有辦法治好你的病,也沒有辦法抹除你的痛苦,更沒有辦法像你一樣樂觀堅強,你的離去甚至讓我覺得自己也時日無多。但我答應(yīng)你,我會好好照顧好我們的家人,我會每天去公園散步鍛煉,我會盡力樂觀豁達(dá),直到我歸于大海和山川,讓帶走你和女兒的命運也帶走我�!�
外婆發(fā)言完畢,舅舅早哭成了淚人。
下午,池宗豫的遺體在郊區(qū)火化。
闐資看外公被收攏在骨灰盒里,他知道他又失去了一位親人。
上海下雪了,今天的雪來得特別早,細(xì)小的雪珠窸窸窣窣地落下來,闐資撥通胡笳的電話,在昏暗的天光里開口:“佳佳,我們見面吧�!�
0124
小前奏
胡笳等不及要見闐資,從來只舍得坐地鐵和公交的她沖上街頭,攔了輛出租車。
胡笳一路對司機師傅說快快快,師傅便猛踩油門,黃油油的強生出租車差點扎進(jìn)酒店門口,她推門下車,靈活地鉆進(jìn)慢吞吞的旋轉(zhuǎn)門里,手直把門朝前拱,急匆匆走入大堂,等胡笳在亮麗的卡拉拉白云石地板上站定,看向頭頂金漫漫的枝形吊燈,她倒有些不知所措了。
她覺得自己來得太快太急,太上趕子,像是真的愛上他了。
胡笳在大堂磨蹭了會,方給闐資發(fā)微信。
闐資還在樓上陪賓客吃飯,看了微信,便找了個理由下來。
胡笳和闐資幾天沒見,心里有些別扭,又見他身上西裝名貴熨貼,更覺得陌生。
闐資臉上都是柔軟的情愫,他溫柔問她:“肚子餓吧?我?guī)闵先コ渣c東西好不好?”
胡笳搖搖頭,不說話,也不肯和闐資坐電梯上去,兩人走入消防樓梯,四下無人,只頂上有盞射燈,胡笳比闐資站得高一層,摟著闐資,用手慢慢摸過他的眉眼輪廓。闐資是溫和清雋的長相,他眉骨生得英挺,鴉黑的睫毛長而密,垂下時,臉上便有疏淡的陰翳,胡笳總覺得闐資是溫潤俊朗的少年,如今倒長得成熟了。闐資吻吻胡笳的手。
胡笳感慨說:“感覺你長大了哦�!�
闐資淡笑著發(fā)問:“是長大了,還是變老了?”
胡笳貼在他懷里,篤定說:“當(dāng)然是長大,你這么年輕,怎么會老?”
闐資輕輕揉了揉她的面頰,胡笳便貼著他掌心問:“你外公的事情都辦好了嗎?”
闐資點頭說,“都辦好了,等吃完這頓飯就算是結(jié)束了,我待會讓司機早點送外婆舅舅回去休息,他們這幾天都沒怎么睡好,太辛苦�!�
胡笳晃晃他,強調(diào)說:“你這幾天也很辛苦,也要好好休息�!�
闐資看進(jìn)她清亮的瞳仁,輕聲說:“好,你吃飯沒有?我?guī)闵先コ渣c東西�!�
胡笳蹙眉,“不去,我又不認(rèn)識你家里人,冒冒失失過去多尷尬,而且我最怕和長輩吃飯。”
闐資看她一會,抬眉問:“有好吃的也不肯去?”
胡笳哼哼,“有什么好吃的?你先說出來給我聽聽看啊�!�
闐資和她比劃說:“有黃燜佛跳墻,松葉蟹,鴿吞翅,還有手臂這么長的富貴蝦�!�
胡笳聽了,心下一動,臉上露出饞色,闐資便半拉半抱地帶她上去,臨了,要出消防通道了,她瞥見大廳里的觥籌交錯,又縮回樓梯間,不肯出去了,“不行不行,都是你家親戚,我看了就尷尬�!焙者@么說著,臉也紅了,覺得她像是來見家長的。
她抬頭對上闐資的眼神,發(fā)現(xiàn)他含笑看她,更羞憤。
“我知道了,你就是故意的�!彼N他。
胡笳扭股糖似的纏著闐資,不肯出去,也不肯放他走。
闐資便帶她去了包間,要了幾樣菜,表情溫柔地看胡笳吃過。胡笳用勺子挖了勺椰汁冰花官燕,要喂給闐資,他搖頭笑笑,說自己吃飽了。胡笳聳聳肩,像吃冰淇凌那樣慢吞吞抿過燕窩,想起什么似的問他說:“那你爸爸媽媽從國外回來沒有?他們總要過來幫忙吧?”
闐資垂眼想了會,和胡笳說:“他們沒辦法過來�!�
胡笳不自覺放輕聲音:“為什么?”
安靜的房間里,鉑色燈光將闐資的表情照得細(xì)膩。
他半依賴地握著胡笳的手,沉思后說:“過幾天我再告訴你,我現(xiàn)在不知道該怎么說�!�
胡笳看著闐資,她心里惴惴不安,有種水船下沉的預(yù)感,細(xì)細(xì)密密的氣泡似蜂群般涌上來,四周漸暗,她不敢去看清海底的東西,也許是沉船,也許是怪獸,更也許是尸體。
胡笳不敢再去想,她靠過去抱了抱闐資。
闐仲麟覺得廳里悶熱,拄了拐杖出來透風(fēng)。
他不喜酒店里富麗香明的設(shè)施,沉重的手杖摁在地毯上,倒像是埋進(jìn)柔軟的珊瑚叢,手心便跟著酥麻無力,闐仲麟只好快步朝前走,抬眼時,他瞥見邊上的包間半掩著低啞的黃銅門,屋內(nèi)一對璧人相互倚靠著,再仔細(xì)一看,闐仲麟便認(rèn)出了闐資和胡笳。
胡笳坐在闐資懷里,皺起鼻子,微仰著頭和他說話,神情親昵。
闐資耐心聽著,低下眉頭對她笑笑,胡笳勾著他接吻。
闐仲麟沒想到闐資把戀愛談到上海了。
他看闐資和女友摟抱著,兩人吻得嘴角微翹,眼睛閉起,真像是吃了迷情藥了。
闐仲麟真覺得闐資是個寡廉鮮恥的,外公才剛?cè)ナ�,他倒在這和人親熱,闐仲麟替闐資覺得羞臊,又不好走進(jìn)去制止,只好不尷不尬地在露臺站了會,悄然回了廳內(nèi)。闐資趕在散宴前回來了,闐仲麟蹙眉,上下看了他兩眼,沉聲說:“你舅舅說你到年前都要住在上海?這是怎么回事?”
舅舅看闐仲麟面色不悅,打圓場說:“闐資是要在上海做游戲,對吧?正好陪陪我和外婆�!�
闐仲麟心里疑惑更甚,正對著闐資發(fā)問說:“游戲?你做什么游戲?”
闐資只好說:“就是款小游戲,我想趕在年前上線�!�
舅舅幫腔說:“做游戲交關(guān)好,有前景啊�!�
闐仲麟看著闐資,覺得他徹底失了控。
宴散,闐育敏和祁振廣回了甬城。
闐仲麟還要留在上海開會,這幾日都住在酒店里,暫且先把闐資的事按下不表。
闐育敏和祁振廣開車回甬城,兩人同車,車內(nèi)開著暖風(fēng),闐育敏凝著眉,像是能把暖空氣凍成霜和雪,祁振廣把暖氣開大些,察言觀色說:“老先生在ICU里躺了這么多年,現(xiàn)在走了也算是解脫,我看他們家里幾個人傷心歸傷心,但也不至于尋短,你就不要擔(dān)心了�!�
闐育敏聽到尋短,側(cè)頭問他:“你說這話是什么意思?”
祁振廣想著闐培英,低聲說:“沒什么意思�!�
車開上高速。
祁振廣想了會說,“闐資也是可憐,沒成年就碰到這么多事�!�
闐育敏不響,祁振廣想到池峰成葬禮的排場,又說:“他舅舅看樣子是不打算結(jié)婚,池家的東西到最后都是他的,倒也算是有福氣——”闐育敏皺眉打斷他:“你喝酒了嗎?”
祁振廣詫異說:“你說什么?”
闐育敏冷笑:“一會可憐一會有福氣,你要是沒喝酒怎么滿嘴不著調(diào)的話呢?”
祁振廣收斂起表情,不再和闐育敏說話了,白色奔馳幾近無聲地在高速上行駛著。
0125
冬日有雪
車開到闐育敏公寓的地下停車場。
祁振廣慢打方向盤,倒車入庫,極平常地問闐育敏:“不請我上去坐坐?”
闐育敏下了車,隔著車窗對祁振廣說:“有什么好坐的,我搬出來就是為了少見你,少和你吵。”
祁振廣被她的話堵死,左右現(xiàn)在只有他和她,他便也皺眉說:“你這又是怎么了?我說幾句話就能惹得你冷眼冷語。你不如把話說開,要說就說,要批評就直接批評,這樣我心里倒好受點�!�
闐育敏不說話,冷冷看著他。
地下車庫那冷色的日光燈照在她身上,打出清素的陰影,她像是堅硬的貝殼。
祁振廣拔出鑰匙,下了車,兩人相對站著,祁振廣比闐育敏高出一個頭,她討厭被他審視和壓迫的感覺,她從他手里奪了鑰匙,“這車是我的,房子也是我在住,謝謝你送我回來,但我不想讓你上去,你還是讓小王過來接你吧�!�
說完,闐育敏轉(zhuǎn)身就走,她穿著線條利落的西裝西褲,只露出截白皙的腳踝。
祁振廣看著她,恨不得自己是獵人,把準(zhǔn)星瞄準(zhǔn)她的腳踝。
闐育敏回了家,心里還是惴惴的。
她走到窗邊,躲在厚重的羊絨窗簾后頭,看祁振廣坐車出去,方才放心。
闐育敏松弛地靠倒在柔軟的窗簾上,鼻腔里是淡淡的灰塵味道。這間公寓里的家具都是闐培英為她置辦的,連珍珠色窗簾也是他帶著她去上海選買。那時,他們的母親已經(jīng)過世,闐仲麟向來對他們關(guān)心甚少,闐培英有意識地接過了母親的職責(zé),照料她的瑣事。
哥哥告訴她,女孩子一定要有自己的家,傷心了就可以過去躲一躲。
闐育敏看著這間小公寓,只覺得到處都是闐培英。
她客廳墻上掛著的包爾萊族土陶黑人面具,也是闐培英去非洲出差時為她買回來的。
黑人面具滑稽可愛,人臉窄而長,半月形的細(xì)長眼斜飛起來,長鼻梁與眉毛相連,粗圓的嘴唇朝前撅著,像是要罵人。他腦袋上另站著三個瓦黑的說唱傭,他們在上面舞龍舞鳳,舉槌擊鼓。
那時,闐培英把面具掛到墻上,笑著問她:“像不像咱爸發(fā)火的樣子?上面三個小人就是我和你,還有大哥�!标D育敏想到爸爸被他氣到五官亂飛的模樣,笑成一團。這是他們珠寶般珍貴的快樂時光。
在這之后,時間的流速快到像是好萊塢電影。
她和哥哥走出畫面,房間日出又日落,鳶尾花墻紙飛速氧化,鏡頭甩到窗外,再甩回來,闐育敏已經(jīng)老了十幾歲,她穿著古板的黑色西裝,悶聲看著墻上的面具,眼睛上包著層濕亮的淚光。
送給她面具的闐培英已經(jīng)不在了,他自殺在二零一七年的冬天。
祁振廣和她說,自殺是對親人不負(fù)責(zé)。
闐育敏不知道闐仲麟是怎么想的,他是否也覺得哥哥對他們不負(fù)責(zé)?
在接到闐資電話后,闐仲麟幾乎是木訥到面無表情,闐育敏急得叫了他好幾聲,闐仲麟的眉頭才慢慢松動,嘴唇跟著抿動兩下,沒說出話,只朝她招手,隔了會才說,“你哥哥出事了,幫我訂去新加坡的機票�!标D育敏慌神,膝蓋跟著發(fā)軟,連眼前視野也跟著變模糊。
機票買好了,闐仲麟換過衣服,急匆匆趕下樓,腳下踩空,人骨碌碌滾下去。闐育敏從房間里奔出來,看見爸爸摔在地上,咬著牙,表情痛苦。闐仲麟摔斷了腿骨,他白色的膝蓋骨露出來,像是被人捅了刀子。在這之后,闐仲麟再也無法正常行走。
去了新加坡后,闐仲麟看過闐培英的尸體,也看過他的尸檢結(jié)果。
他在車?yán)餆孔詺�,吸入了太多的一氧化碳,讓他的血紅蛋白失去了攜氧能力,以上,是闐培英生理上的死亡原因,卻不是他心理上的死亡原因。法醫(yī)的報告顯示,闐培英在死前吸食了致幻劑,闐仲麟看了不做聲,心里怒極,認(rèn)定闐培英在國外幾年,成了癮君子。他不愿意給闐培英買墓地,辦葬禮。闐資他們只好讓闐培英海葬。
闐培英死后,闐資被他們接回來。
闐資和闐培英的性格不同,他更安靜,更溫和,愿意把所有事情往心里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