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你剛剛暈了�!蔽樽诱研Σ[瞇地咬了口她的唇。
換個時候洛水必要罵他不要臉——可她現(xiàn)在哪有心思羞恥,只想趕緊結束。
這人見她得了趣,更是絲毫不急。
這洛水如何能夠應?
她當即哭了:“你這人,如何一點也不守信?”
伍子昭被她說得莫名:“我如何不守信了?”
洛水道:“我……先前你說過的,說過欠我的湯水——一點、一點也不能少,都得還我!”
伍子昭本覺柴房狹隘,今日也該差不多了,可驟然聽得她突然提起先前那渾話,又如何能受得住?再聽她連聲催他,顯然是真怕她那季哥哥尋來。
他當下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氣她無情,真是混將他當個器物,呼來喚去,與對待旁的仆從并無不同;笑的是自己聽了她這話,依舊拋不下她。
看她哭得害怕,伍子昭頭疼,到底還是找了面尚算平滑的墻將她壓牢,哪知她立刻掙扎起來,不待他動作便開始喊背疼。
他有些無語:先前她就這么任由他背靠著柴堆,他倒是一句也沒抱怨?
然而他到底還是自己扯了衣物墊在她的后背,才又狠狠低頭將她嘴堵了。
誰想他這般聽話,她還是絲毫不領情,一邊嚶嚶哭著,一邊罵他“混蛋”“王八蛋”,說他分明是早就覬覦她,還想毀她婚約,實在齷齪。
伍子昭聽得好笑,可聽著聽著就覺出了幾分趣來——雖然他倆平日相處便如主客一般,可他難道真的不曾對她有過半分肖想?
——當然不是的。
若不然他不會那般盡力與她保持距離,分明就是怕自己禁不住誘惑,可誰知他這大小姐實在是過分極了。
不僅三天兩頭在他面前晃來晃去,還總是用那雙水汪汪的、慣會勾引男人的眼睛看他,動不動就一副欲語還休的模樣,試圖將她慣用的、玩弄人心的伎倆用在他身上,哪怕他一直對她不假辭色,她也恍若未覺。
不僅如此,瞧她還做了些什么?居然給她的未婚夫煮了那樣一鍋湯,燉了整整一天一夜,香味飄得滿院都是,是個人都會忍不住好奇,她到底燒了什么。
他自然也是好奇的,所以才會鬼使神差地潛到廚房中。也幸好是他,如他先前警告的那般,若是被旁人喝去了,還指不定會發(fā)生什么事呢。
他已經(jīng)夠君子了,覺出不妥就立刻躲藏起來,可誰想她還是不肯放棄,自己送上了門來。但凡她只去尋她那未婚夫,不要惦念著這湯的效果,都不會讓他瞅著空子了——
對,她倒也沒完全罵錯就是了——他確實也是混蛋的,故意留了個口子給她占便宜:
出事后,他大可以直接躲出去。可他非要藏在這處,門也不鎖,可不就是存了齷齪心思?
當然,最后還是她先動的手,沒臉沒皮的。
如此一來,她沒臉,他齷齪——便誰也無法怪誰了吧?
這樣想著,他露出個森森的笑來,低頭毫不客氣地啃上了她的唇,將她所有的尖叫痛罵都吞了下去。
……
一陣風吹來,伍子昭恍然回神,才發(fā)現(xiàn)自己還站在偏院的門口,倚門站著發(fā)了好一會兒呆,連洛水回來了也沒覺察。
“大師兄,”她問他,“你怎么了?我、我喊了你好幾聲……”
“……沒什么�!蔽樽诱蚜晳T性地扯了個笑,笑完才想起,這人亦是從“那邊”來的,人后實在是沒必要同她端著。
說來也怪,兩人的關系捅破了之后,他居然感覺到了一陣輕松,再見她這副柔弱的模樣,不管是裝的還是怎么,順眼了許多。
伍子昭淡了臉色,只問她:“怎么了?可解決了?”
“你……我……”她縮回手,最后小聲扯了扯自己的衣擺,“我一個人沒法收拾柴房�!�
“柴房?什么柴房?”他問,“你不是要去那……”
“不是……不是,我已經(jīng)解決了,就是……”她漲紅了臉,用極小的聲音道,“我就是找錯了地方……可我太急了……”
伍子昭愣了愣,隨即才反應過來她后面沒說的話是什么。
饒是他見多識廣,也實在有些無語,甚至真的開始懷疑,與這新來的“同伙”結盟,到底是不是個明智選擇——這么大的人,如何連這點事情都能出岔?
可他不知道的是,洛水也十分無語——若不是面前的這個狗東西,她何苦要編個這般離譜的理由??
040|就硬編
“……辟塵咒?”他問道。
“我只會凝水咒�!彼÷暤�,“還請師兄教我�!�
伍子昭看了她一眼,露出一點奇怪的笑來:“那邊如何連這個也沒教過你,難不成真是個大小姐?”
這個稱呼一入耳,洛水就有點發(fā)毛,渾身上下都不得勁。
她也不知道,為什么公子非讓她在生香最后,給這人加了一段暗示,大意就是伍子昭逼問她身份之時,最終確定了她確實是“那邊”的人,至于那邊是哪邊,這鬼東西只賣了個關子,單讓她給自己編個的世家大小姐的身份,只有那么兩段必須要有:
其一,她有個風流成性的爹,私生子女無數(shù),而她便是其中之一,本來是個不怎么受重視的漂亮廢物,但偏偏還心氣頗高,想要證明自己,便偷領了任務逃家出來。
其二,她這領的任務正是與前幾日死去的線人弟子“煙紫”聯(lián)系,負責取了“消息”再傳遞回“那邊”。只是這邊線人突然暴斃,她又是個逃家的新手,自然和那邊斷了聯(lián)系。
至于其他的,按照鬼東西的話來說,“沒必要說得那么清楚”,讓這伍子昭自行腦補便是。
此刻,洛水就成了撞到面前這個“同伙”手里的“臥底”,一個稀里糊涂間就暴露了“大小姐”身份的臨時臥底。
鬼東西給她安排的這個身份不能說是不妙:既能很好地解釋她來自“那邊”、卻又修為極低的疑點,也在看似不經(jīng)意間,坐實了她“大小姐”的身份:
——畢竟她從進了外門以來,向來衣食精細講究,與旁人格格不入,可不就是個不諳世事的千金?
旁的好處她暫時還沒想透,單從伍子昭還算平靜的反映來看,她應當是編得不錯。
于是洛水佯裝被看破了身份的樣子,有些慌亂地避開了他的視線,道:“大師兄莫要胡說,什、什么大小姐不大小姐的——你若不愿意教,那便罷了�!�
“我何時說過不愿了?”這邊伍子昭見她的反應,更是坐實了心中的猜測,當下也不拆穿,就給她念了一遍口訣。
這剛念完,便聽洛水重復了一遍,只字不差。
伍子昭微微挑眉,想起這小師妹在外門有聰慧非常的傳言,如此看來所言非虛。不過瞧她修為這般差勁,也不知是否因為嬌慣太過……
不待他深想,便見著少女急匆匆地朝那柴屋走去了。而她人前腳剛剛消失,后腳便有動靜傳來,正是刻意顯露行跡的聞朝。
伍子昭略感驚訝,但還是朝聞朝恭恭敬敬行了一禮,笑道:“師父如何過來了?”
說完,不見對面有回應。他不禁抬眼去看,但見聞朝望著他,眼中似有些探究。
聞朝確實心存疑惑。
他雖然同意了讓伍子昭協(xié)助洛水今日辟谷,卻還是有幾分猶豫。與洛水別過之后,更是一直心神不寧,思來想去,還是決定悄悄來探。結果一到溫鼎峰,卻不見兩人身影。
若是往日,這天玄地界、溫鼎峰內(nèi),又是向來半是妥帖的大徒弟負責,聞朝尋不著也就自去了。
只是近幾日天玄多事,隱有魔蹤,而修仙之人又最講究一點“靈光”。他尋不見人,心中始終不安,便順著痕跡來尋,結果就見到了洛水去扯聞朝衣角的一幕——這同門師兄弟間玩鬧本就十分正常,他既已尋著人,確認他兩個徒兒都無恙,就該離開了。
可聞朝目力極佳,一眼就看出了兩人神色有異:雖然在拉扯,卻不像尋常玩鬧。洛水離去的時候分明不太開心,而伍子昭的臉色亦是不好。
——莫不是第一天就鬧出了矛盾來?
可聞朝旋即又想到,這倆素來都是逢人一張好笑面,尋常要生出齷齟也難——于再仔細一瞧,便瞧出這兩人說話間透著一點難言的熟稔……
聞朝這邊思緒紛紛,對面的伍子昭亦是心情復雜。他催了一聲不見師父回答,便暗自思索:他這師父是天玄出了名的冷淡性格,何曾見他為了個弟子辟谷前來問詢?
伍子昭當然不是傻子,不然也不會多年來在天玄經(jīng)營出這般好名聲。他覺出自己這小師妹,應是得了師父的青眼。此事當然與他無關,至少沒有太大關系。聞朝處事向來公正,就算偶爾有個偏心的弟子什么的,又有何妨?
只是伍子昭知道歸知道,依然忍不住生出一絲莫名怪異之感。
可他此刻本就有些心神不寧,兼之不知為何身上總覺得隱隱不適,哪怕發(fā)覺不妥,亦無心細思,只能暫且按下。左右他今日已經(jīng)得了最大的收獲,摸到了他這小師妹的底細:
他本以為她不過是“煙紫”的聯(lián)系線人,如今看來,身份卻是有些不簡單。最妙的是,她似乎是瞞著那邊偷跑過來的,對這邊情況并不十分清楚——這點對他頗為有利,至于如何好好利用,還需日后慢慢思索……
正想著,忽然聽得聞朝緩緩開口:“方才我見你師妹臉色不好,可是身體有些不適?”
伍子昭收斂心神,道:“小師妹確實說身子有些不太爽利�!彼@番話說得含糊,畢竟洛水方才吐露那事實在不怎么光彩,他幫忙解釋一二,也是“大師兄”應做的。
結果話音剛落,就聽得遠處隱隱有淅淅瀝瀝的水聲傳來,正是凈房的方向。
師徒二人下意識地朝那邊望了一眼,轉(zhuǎn)念反應過來,立刻又收回了眼,對視一眼,同覺得有些尷尬。
聞朝咳了一聲:“今日修煉得如何了?”
伍子昭想了想:“小師妹的性子確實不太像看起來的那般……嫻靜�!�
聞朝點了點頭,顯是早有預料。
他表現(xiàn)得平淡,伍子昭卻是沒錯過他師父眼中一閃而逝的無奈,見狀不由一愣,心想這樣的神情出現(xiàn)在他這向來冷冰冰的師父身上,怎么看怎么透著些……寵溺的意味?
然而還沒等他想明白,便聽聞朝又道:“她今日剛入門,正是該好好磨磨性子,磨好了,辟谷之事自然水到渠成——倒不必急于一時。”
伍子昭心下那股子別扭之感于是更明顯了。
他思索片刻,還是提醒道:“話雖如此,可師父早些亦說過,這長痛不如短痛……”
聞朝沉默了一瞬,終還是嘆了口氣:“也罷,我既已將此事交托于你,朝令夕改亦十分不合適�!�
伍子昭笑道:“師父言重了�!�
聞朝搖了搖頭,只道:“見她精神尚可,我便放心了——你……勿要操之過急。我先回去了,不必告訴她我來過此處�!闭f罷便揮袖離去。
伍子昭在原地看了一會兒,只覺得他這師父來得突兀,走得亦十分突然,尤其是這走的情境,簡直像是逃一般。
可還沒等他想明白此中關節(jié),便聽得那凈房門扉打開,正是他那小師妹出來了。
洛水見了他,眼中好奇:“師父走了?”
伍子昭奇怪:“你知道師父要來?”
她點頭:“方才他從林子那邊走過來時,我就看到了�!�
“那你還去了凈房?”伍子昭忍不住問道,可問完才覺出她的心思,“——你故意的?可就算你那事不好收拾,如何就當著人面……”
“什么當著人面?”她抿唇一笑,打斷他,“我不過是舀了瓢水在澆罷了。師父可不是那般沒臉沒皮的人物,不就只能走了么?”
伍子昭聽出她言下揶揄之意,哼笑一聲。
洛水也不在意,扯了扯他衣擺,嘆道:“我也是情急,不這樣,如何能有足夠的功夫去收拾那柴房?”
——此言在理。
伍子昭不知怎么心情好了點,盯著她輕盈鉆回柴房,重新雙臂一抱,懶懶地倚靠在了院口。
——倒也不算太笨,還算有幾分急智。
日后,大約是可用的吧?
他想。
……
洛水去收拾了許久,待得出來只覺得這大師兄看她的眼神很是有幾分揶揄和奇異。
她倒是很想再抽他,大聲呵斥他,再摁著他的頭讓他進去清理——畢竟這滿地的狼藉又不是她一人的過錯。
可她到底要臉,尤其是清醒的時候。再加上她知道這些修仙的人狗鼻子一個比一個靈,也不敢冒了暴露的風險,只得老老實實自己處理。
待得完事,她打了個哈欠出門,順手就摸出了一枚紙鶴來——可剛一動作,手上便是一空,再一眨眼,就見拿紙鶴已經(jīng)落在了她這大師兄手中。
她要去搶,便聽她這狗樣的師兄捏著紙鶴高高舉起,左右打量:“手藝不錯,應當飛得十分平穩(wěn)——只是小師妹是不是忘了什么?”
洛水啞然。
伍子昭欣賞夠了她刷白的臉色,笑瞇瞇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小師妹,請�!�
……
洛水垂頭喪氣地回到先前的院落里。空氣里飄來隔壁的香氣,勾得她剛壓下去的饞蟲又蠢蠢欲動——雖然按照公子的說法,只要“生香”之后,便會納入對方的精氣,有所補益,無需再進食。
可“不需要”吃是一回事,“不想吃”就是另一回事了。
洛水一嗅著味道,腦子里便時不時地閃過她平日慣作的糕點菜色,什么青團子、薄荷糕、桂花酥,心神動搖不已。
旁人不知道,她確實清楚,自己的儲物袋中不僅收著她自俗世家中帶來的被褥錦緞,慣用的杯盞鍋碗、泥爐銀炭亦是一樣不落。若不是想著初來乍到,她早就端出來擺在弟子居里了……
她想著想著,神色便見著有些恍惚,眼睛更是不住地望膳堂的方向飄,這飄著飄著,便聽身旁的人突然喊了一聲:“大小姐�!�
洛水一個激靈,立刻朝說話人瞪去。
伍子昭曉她饞蟲又犯,只作不知:“怎么,叫不得?”
洛水定了定神,語露埋怨:“方才就說了,大師兄莫要亂喚�!�
伍子昭道:“只是看小師妹辟谷這般費力,我這做大師兄的確實也想幫上一把�!�
洛水警惕:“我……我現(xiàn)在還好,忍忍便可�!痹捯魟偮洌怪斜汶[隱作響。
伍子昭強忍笑意,道:“這長夜漫漫,我怕小師妹熬不住——莫要再看這茶水,橫豎也解不了饞,不如這樣,我給小師妹說個故事如何?”?
041|不聽
他見洛水不答,又補了一句:“橫豎你我剛解除了‘誤會’,又十分合緣,我?guī)湍阋彩菓兄x�!�
洛水想也不想就要拒絕,可還沒等她開口,便見她這大師兄一個擺手:“小師妹莫要急著推拒——我知你心里想的是,這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是也不是?師妹想得不錯,我回頭確實有些事需要師妹幫忙,而師妹的修為若始終這般,我也十分為難�!�
洛水這才放下心來:“這什么故事不故事的,師兄當我是小孩兒么?倒是你先說說,要幫什么忙?”
伍子昭笑道:“師妹莫要心急,需知這任務同修煉一般,皆是要一步一步來的——如今我就算同師妹說了,也只是徒增師妹的煩惱而已�!�
洛水哼了一聲:“別以為我看不出來,你定是有事想求我,又怕我不答應,才花言巧語要讓我先應下來——既然如此,我才不要聽你那什么故事,合該我想聽什么,你就給我說什么�!�
伍子昭夸她:“小師妹果真冰雪聰明——那小師妹倒說說,你想知道些什么?”
洛水多看了他幾眼:“什么都能問?”
伍子昭笑道:“自然,只是我也不是那天機閣、星樓的人,若有不知道的事情,也只能讓小師妹失望了�!�
洛水心里一邊罵他滑不溜手,一邊倒真的思索起來能問些什么。
若說她最想知道的,當然是季哥哥的近況,但對面前的家伙來說,她目前的身份是“從那邊偷偷逃出來的大小姐”,自然不好再問。而關于“那邊”的事,她也不能問得太多,不然容易露出破綻來。
想來想去,便又繞回了最初的那個。
洛水問他:“你可知今日師父帶我去藏經(jīng)閣,便是為了給我尋那辟谷之法,可惜無功而返。你說要幫我,那我便問你,你可有那不用太費力,最好今晚上便能讓我辟谷成功的法子?”
伍子昭聽得一愣,沉默了片刻后笑了起來:“小師妹是在給我出難題么?”
洛水道:“既然如此,那還有什么好說的?我也不要聽你啰嗦,快走快走�!闭f著就扭開了頭去。
伍子昭嘆了口氣:“我也沒說不答應啊,只是我們丑話說在前頭,一會兒你千萬莫要哭鬧——”
“�。俊甭逅娴�,“你想干什……”
話音未落,便見伍子昭手一翻,不知如何便捏了枚寸長的柳葉刀,雪刃一閃,直直就朝她臉上劃來。
這一瞬,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了:她能清晰感覺到鋒刃劃過空氣,帶起細而刺骨的冷意。她是想躲的,可身子卻像是應激一般,無論如何也動不了。
于是她只能眼睜睜地感覺著那刀鋒貼上了她的臉,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
再下一秒,她的鼻子就沒了知覺——原先的地方空蕩蕩的,像是直接出現(xiàn)了一個空洞。
她腦中一片空白,半晌也沒有半分動作——直到眼前又出現(xiàn)那張欠揍的笑臉。
他故意湊近看了看,仿佛端詳:“如何?被嚇傻了?”
見她不答,他又牽起她的手朝她臉上按去,搖頭晃腦嘆息道:“怎么辦?剛才手不小心抖了下——唉,沒了鼻子的小師妹就不漂亮了……”
“啪。”
他的話還沒說完,臉上就結結實實挨了一下,正是洛水反手抽了他一巴掌。
伍子昭當即沉了臉,然而還不待他說什么,便看到了洛水的表情:
她應當是被嚇到了,只是這表情也確實有些奇怪——既沒有哭,也沒有鬧,更沒有受驚之后人臉上常見的驚恐、憤怒——一絲也沒有。
他明里暗里觀察過她好一陣子,知道這是個有些愛裝模作樣的姑娘,卻沒想過她突然失了所有表情的模樣卻會是這般——就像是剛醒之人被魘住的表情。
他沉默了一會兒,引著她的手,碰了碰她的鼻尖,故作輕松道:“這不還在么?怎么?嚇到了?”
“有趣么?”她聲音平靜,抬眼望他,原本琉璃浸水似的瞳中,半點靈動的光也不見了。
他自然知道此刻道歉是最好的選擇,可不知怎么,對著她這個冷冰冰的表情,心下立刻就不舒服了起來,于是話到嘴邊,亦變了味道。
他放下手來,嗤笑一聲:“我如何知道你這般經(jīng)不得嚇?也不知你這般膽小,如何能從那邊接到任務來?”
她道:“與你何干?”
伍子昭本來只是有些情緒,可聽到她的話,亦動了真氣,不禁冷笑一聲:“師父道你辟谷困難是口舌敏銳所致,可要我說來,就是放縱太過。你只道你體質(zhì)特殊,要按我說,也無甚稀奇,不過是少爺小姐的脾氣。”
“也算你好運,沒有生在那妖魔作亂之世——若真是,你便知道蒼生如螻蟻,唯有苦求那一線仙緣,方能得一點生機。彼時有個小國的王孫,也同你一般,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天資到也算不凡,只這辟谷一關,無論如何也過不了,哪怕皇家延請了修道者來教他,亦絲毫不得長進,氣得那修道之人直言機緣已盡。”
“后來那小國遭了妖魔的襲擊,一夜之間大亂——那王孫擁著父母、妻兒出逃,鉆入了山中躲藏�?赡茄Т瓜阉簧盱`骨靈肉,無論如何也不肯放過他,于是你倒如何?他父母妻子便主動作了餌,誘那妖魔遠離他的藏身之地�?蓱z他父母妻子對他一片癡心憐愛,盡被那妖魔一鍋煮了燉了——呵,那妖魔倒是好手藝,一鍋肉湯燉得滿山異香浮動,群獸狂躁。這群禽獸從那妖魔手中分不得羹湯,便漫山遍野尋那相似的人味。那王孫自然知道此處已是絕路,可他卻依舊未能突破——你猜為何?”
他說話間面無表情,她也不言。但他卻沒錯過,他說這故事時候,她的唇色都有些發(fā)白了,便知道她不僅在聽,亦已經(jīng)猜到了那答案。
他繼續(xù)道:“是了,哪怕他恨毒了那妖魔,也依舊無法擺脫那點肉身之欲�?蛇@等危機之下,卻也由不得他再猶豫,于是他便自斷了那舌與鼻,一夜之間連破兩境,終于趁那妖魔大快朵頤之時,將它刺死。”
“而后他雖入了仙途,待到那淬體之境亦重塑了肉身,可塵緣一夕盡斷,自此心魔纏身,縱走了那修仙之途,最終不過落了個身隕的下場,留下這么一點無甚用途的功法,只能用于遮斷口腹之欲,倒是便宜了你——所以你莫要和我說這辟谷早一天、晚一天又有什么相關,修仙之人雖是山中無日月,但這境界朝夕之差,卻可能導致生死機緣相去萬里�!�
伍子昭一番話說得毫不客氣,只聽得她臉色白了又白,半晌也沒有反駁。
他等了一會兒,也不見她有反應,不知為何,又有些后悔。他先前確實想同她說個類似的故事,卻完全不是這般模樣,只是想為她分散些注意力,勸勉一番。卻不知為何這般輕易為她激怒,完全沒了他平日作為大師兄的風度。
他正猶豫著該如何同她說兩句軟話,就聽她開口道:“我不要你幫了。你給我解了,我自己待在這里,不需要你假好心�!�
伍子昭氣笑了。
“行。”他干脆起身,“你愛如何便修行。只是那術法明日才能解,今日你自便吧。”說罷也沒給她再留那什么畫地為牢,徑直甩袖走了。
她兀自坐了一會兒,待感覺那人確實完全走了,原本僵直的背脊方才慢慢放松下來。
院子里黑黢黢的,安靜得嚇人,只能隱約窺見遠處樓閣一點燈火,映在窗紙上,透著隱隱的紅,雖然知道那不過是煉丹的爐火,卻依舊讓她想起了曾經(jīng)入夜時分,丹碧和朱砂在后院小廚房里為她熬粥煮糕。
那時她尚未開始修行,以為自己到這幻夢般的人間不過一游,只整日和兩個投緣的侍女玩樂,絲毫也未覺出有甚需要她努力的地方。所以后來去廟里上香那日,才會遭了賊人的劫難,可不就和那故事里的王孫一般?可是,她那會兒根本還不知道有修仙那種事啊……
洛水心里難受。一會兒覺得伍子昭那故事確實有幾分道理,一會兒又恨他下手太狠,若不是她突然受了驚嚇,想起了當初被劫那事,何至于突然失態(tài)?再想下去,只覺得這修仙修得好沒意思,若非為了那人,如何平白無故來受這苦?
她埋在手臂間,幾個念頭在心中來來去去地轉(zhuǎn)了又轉(zhuǎn),越想越難受,可又怕剛走的那人在什么地方偷窺,只咬了唇堅決不肯掉下淚來,以免露出端倪來,平白再讓人瞧不起。
大約是她這一日心事太重,不一會兒便沉沉入睡。這夢里的場景有些眼熟,正是遭劫那日的場景——她一個人坐在馬車中,眼睜睜地看著兩蓬鮮血潑在車簾子上,轉(zhuǎn)瞬將眼前浸得一片血紅。
這并非是她第一次做夢。在她脫身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她甚至曾反反復復做這個夢,以至于多少有些習慣了。夢里她總是像這樣動也動不了,聲音也發(fā)不出,只能聽著外面的腳步聲和調(diào)笑聲,任由它們一點一點地逼近。
她在心底反復念著“季哥哥”的名字,可她的季哥哥無論如何也沒有來。等到最后簾子掀動,她的一顆心亦停住了。
然而下一瞬,探進來的卻不是賊人的可怖嘴臉,而是一只捏著扇子的、玉樣的手。
來人瞧見她的模樣,嘆了口氣:“傻丫頭,我說了多少次,有事喊我便是。”
她只怔怔地盯著他,什么話也沒說。
對面的人沒再說話,只伸手將她攬入懷中。她閉上了眼,終于還是落下了淚來。
“公子,”她說,“我想回家……”?
042|廢物
說完她放聲大哭起來。
大約是她覺得安全了,又隱約知道這是夢境之中,哭得格外肆無忌憚。
她說這里一點也沒意思,所有人都在逼她,連他也不是什么好東西,她只想要季哥哥;她又說她不想呆在這個地方了,只想回家,讓他現(xiàn)在就和她一起回去……
她一邊哭一邊胡言亂語,自己也不明白自己在說些什么——譬如這個“家”到底是哪里?而她究竟又是想同誰一起回去?
面前人大約也是聽出來了,只一邊拍著她的后背一邊嘆著氣笑,哄著她,說她想如何便如何,若是不愿,他們現(xiàn)在就回去,只是她莫要后悔才好。
洛水說:“我有什么可后悔的?我本就是為了來尋季哥哥,只要他愿意同我一起回去……”
他道:“可是他若是不肯與你一同回去呢?”
她止了哭聲,哽了哽:“不會的,他不會的——若是他不肯,那我便同你一起走了�!�
他沒再接她的話,只繼續(xù)沉默地拍著她的后背。
洛水卻是察出了他的意思,一把推開了他:“你也不愿意?”
他只是柔聲道:“若你還想回去,我現(xiàn)在便可以依了你的意思——只此一次,我許你后悔�!�
若是換到之前,洛水大約就真會應了,畢竟她覺得自己是真不想修這個仙�?伤齽偸芰诵┐碳ぃ挥X得這一個兩個,沒有哪個是靠得住的,沒有一個盼著她好,當即眼眶一酸,又要流下淚來。
他仿佛瞧得有幾分心疼了,伸手要來摟她:“如何這般委屈?我說了,若實在勉強……”
她心下發(fā)了狠,一把拍開了他的手,道:“你走開,我可以自己回去�!�
他果然就收回了手,玩著扇子,笑吟吟地看她要如何做。她被他看得更恨,一把就推開了他,也不顧外面如何,徑自就往外沖去。
而這沖出去后,洛水才發(fā)現(xiàn)外面居然是一片山間密林,樹影幢幢,鬼魅似的黑黢黢嚇人。她被驚得渾身發(fā)涼,下意識就想回去,可回頭一看,哪還有先前的馬車,連路都消失不見了,只有一處洞穴。
再一愣神,她卻連自己為何身在此處也想不起來了——只隱約記得自己當是剛剛離開了誰,然后逃到了這邊,可再要細想,卻什么也記不得了。
就在此時,遠處密林盡頭的黑影仿佛突然動了一下,隱隱有簌簌的聲響傳來。她嚇得一把捂住了嘴,摸著穴壁,慢慢朝身后的洞穴退去。這洞不深,很快就退到了盡頭,手上傳來的觸感亦有了些變化,從冰涼濕潤的石苔,變成了什么非金非木的……柵欄?
她這才發(fā)現(xiàn),先前洞穴中的光并非什么燭火,而是這柵欄發(fā)出的金紅色光芒,那些光一陣又一陣地閃爍,像是活著的花紋似的,在漆黑的柵欄上游走流動。她直覺有異,不敢亂碰。
偏巧此時外面一陣奇異的香味隨風送來,濃郁異常,又帶著點奇特的腥,她只稍稍一聞就覺出饑腸轆轆,仿佛已經(jīng)餓了幾天幾夜,可再一回味有覺出隱約的惡心來。
她轉(zhuǎn)身,仔細嗅了嗅,確定自己從未聞過這般奇怪的味道:本能誘得她恨不能立即沖出去找到那香味的來源大快朵頤,可心底深處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靈覺卻告訴她,絕對不能出去。
可還沒等她繼續(xù)動作,就便聽身后傳來了一點響動,仿佛是鎖鏈碰撞的聲音。她下意識回頭,卻只見得一團黑黢黢的影,活物般附著在那柵欄之上涌動著,像是隨時會從那縫隙中流溢出來。
洛水當即驚呼一聲,跌跌撞撞地就要往外跑去,可還沒等她到了洞口,卻發(fā)覺那外面光景愈發(fā)離奇古怪:
只見大約二十丈開外后的一片亂石圍著的空地之中,不知何時憑空架起了一口大鍋,鍋下燃燒著青碧色的火焰,而那濃郁的香味正是從鍋中傳來,更為可怖的是,一個約有八、九丈黑影繞著那鍋手舞足蹈,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不似人類,倒像是那志怪中的妖邪。
也不知是否她先前發(fā)出的那一點動靜引起了那妖邪的注意。它似是覺察到了她這邊的動靜,沒再理那鍋中之物,只托著枯木一般粗壯的軀體,一步一步地超她的方向走來。
她何曾見過這般景象?當即腳下一軟,直接跌坐在地上,拼命向后縮去,可還沒等她挪幾下,便聽得后面的柵欄亦格格作響,里面那東西發(fā)出奇怪的“嘶”聲,像是在同她說話。
洛水根本聽不明白,只覺得害怕極了。這前有妖后有鬼的景象讓她幾欲暈厥,可偏偏又暈不過去,只能低頭死死咬住衣袖,防止自己喊出聲來。
不過眨眼,外面那妖物似已經(jīng)尋到了她這洞口。它像是看不到這一線洞口般,伸著四只黑爪在洞口上上下下地摩挲,一邊摩挲,一邊尖著嗓子怪笑。
“是你……是你……我已經(jīng)聞著了你的味兒——莫要以為有那臭道士給你的法寶就能躲過去,我就等在這里,就等在這里……”
它聲音不大,可洛水卻是聽得清清楚楚,分毫不敢動。
妖物等了一會兒,不見里面動靜,便換了副嗓子,是個中年男子的聲音:“吾兒、吾兒——那妖怪已經(jīng)不在此地,你快出來吧!”
話音未落,它又換成了個女子的嗓音:“夫君——你快出來吧,我好害怕啊……昭兒可還與你在一處?夫君啊……”
“是啊,吾兒,若你還繼續(xù)躲著,我們?nèi)绾文茈x開?快快出來吧!”緊接著便是一個老嫗的聲音。
若不是洛水看到這怪物的手上裂出了兩張尖銳的口子,一邊流涎一邊模仿著人說話,或許真要以為外面是來了人。
洛水雖然心知這是假的,卻架不住那妖邪魔音催腦。那呼喚一聲慘似一聲,聽得她彷如胸口被什么緊緊攥住一般,竟是情不自禁地流下淚來,只恨不能立刻沖出去,拽著外面的人一同逃離。
而就在這時,她臉上一涼,仿佛有什么粗糙的、冰涼的東西在她臉上抹了一下,盡管只有一瞬,她立刻靈醒過來,發(fā)覺居然差點著了道。
外面那魔音再度響起,她只能伸手捂住耳朵,可這廂松手,便堵不住口中抽泣,若非她手快,當真要重新哭出來。
妖邪覺出動靜,當即喚得更慘。也不知它是如何動作的,連那空氣中的異香亦比先前濃郁數(shù)倍。
洛水只覺得口、耳、鼻無處不受折磨,恨不能再多生兩只手,可她沒有,只能咬得越緊,直將手腕都生生咬出了血來,連那冰涼詭異的東西又在傷口上抹過也一無所覺。
——快要……支撐不住了。
洛水眼前模糊,心神動搖,身子不受控制般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想要朝外面走去。
這邊她剛一動作,便忽然聽得身后一聲嘶啞怪笑傳來。
“不可、不可……”
那聲音難聽極了,仿佛砂礫磨過,聽得人牙酸舌癢,直接讓她生生清醒了一線。
若換作先前,她必然害怕,可到了此時,她卻別無選擇。
“……幫……幫幫我……”她咬著牙,嘴唇顫抖著低聲求它。
“來契、來契——”那黑影也不管她是否聽懂,只在那柵欄中間胡亂涌動,仿佛手舞足蹈一般。
她其實聽得不甚明白,亦十分難受,但卻莫名能領會它那古怪話語,慢慢地就伸出了手去。
奇怪的是,雖然那怪物仿佛被透明的屏障擋在了里面,可她的手卻能輕而易舉地探進去。只是這伸入的觸感十分奇怪,并非像是觸及了什么柔軟涼滑之物,反倒像是探入了荊棘之中,刺得她皮膚生疼。
如此突然一下,洛水立刻清醒不少,可疼也是真的疼,她立即就想收手,然而那物卻不肯讓她跑了,只牢牢制住了她。
疼痛與冰涼仿佛水蛭一般,沿著她腕上的一點傷口鉆入,只一下就順著血管直沖入腦,疼得她低呼一聲。
妖邪本就注意著這廂的動靜,聞聲怪笑起來,甚至連那鉤爪也順著巖壁一點一點朝里探來,發(fā)出刺耳的聲響。
她卻無心去害怕,只因那涼意入腦的瞬間,一段“口訣”自心間浮起:
“……嘗縱橫世間,肆意縱情,卻終知力有盡處,念難通達——色迷眼,音惑心,鼻竅滯澀,口舌孱弱,加諸此身,皆是枷鎖,唯生業(yè)障,不如盡去、盡去……”
她情不自禁地跟著念了幾句,便發(fā)現(xiàn)這一段意思倒不見得多么晦澀,只是與其說它像口訣,倒更像是信手寫成的札記。而當她念到“色迷眼”之時,突然眼眶一疼,仿佛有什么東西生生扎了進去,又在那處攪了一攪。
銳痛傳來,她張唇要呼,喉中卻生出了一團東西將舌直接壓住。
那古怪的聲音嘶嘶笑道:“莫要喊、莫要喊,那物尚在尋你,吾尚力有不逮——你自速速念來!”?
043|不可說(500珠加更)
洛水從未經(jīng)歷過如此疼痛,如何能念得下去?只覺眼眶中似有熱流汩汩而下,也不知是淚是血。
可那聲音顯然是不肯放過她的。
它說:“若你不肯,那便是無用——無用之人,便是廢物、廢物……”
說著也不知它怎么動作,洛水立刻覺出身體不受控制,重新踉踉蹌蹌向前走去。
她被駭?shù)脪暝饋�,再也顧不上疼痛,顫抖著聲音,含混地繼續(xù)念了下去。
而每當她念出一句,便覺得似面上似有一器官被什么銳物直接削去,先是眼,后是鼻,隨即是口舌,而在她連耳朵都已失去時,終于聽到那物在她腦中咕嘟作響,仿佛古怪的笑意。
它的聲音直接堵住了她耳部的空洞,成了她此刻唯一能聽到的言辭:
“可、可——五感已失,七竅皆無,如今便可徹底開了你身上那靈竅!去!”
一聲落下,先前不過是游走在血管靜脈中的冰涼便如同無數(shù)根針突然炸開。她的身體像是于瞬間被開了千百個口子,同她面上的五官一般透著絲絲的涼意。
開始她還有些恍惚,只痛苦得不住呻吟,可很快她便覺出那根本不是什么“涼意”,而是有什么正從這無數(shù)空穴之中往外流去,并且那東西亦非血液,而是蘊藏在身軀之中的、更為緊要之物,若真的流逝趕緊,那她……
身上雖然是切膚之疼,可也讓她保持住了清醒。
原本存在于意識之中的、最為關鍵的那一點靈醒更是于此刻變得清晰無比,很快就找到了此間關鍵:
——是靈竅,還有靈力。
那物不僅借著口訣強行斷了她的五感,逼她啟了那“辟谷”與“伐髓”之境中的心眼與內(nèi)視,還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把她全身上下的靈竅也都開了。
洛水身體中本就沒又多少靈氣,而在過去那一點有限的修行中,她了解到,這但凡是天生地養(yǎng)之物,體中自有天然孕育的一股靈氣生機,只是凡物多不開竅,這股子生機便有枯榮之期,生死之限。而修仙之人則可以通過同靈脈,開靈竅,與那游蕩在天地之中的靈氣交融匯通,由此才有長生一說。
而如今她被迫開了竅,卻不得靈氣吸收融通的法門,若長此下去,要不了幾刻便會靈氣盡喪,生機枯竭。
她心下惶恐,心道自己何曾學過那收納靈氣的法門?那物倒好像也知道,很快又傳授了她一篇真正的口訣。然而不知怎么,那口訣卻不似先前那般可以直入她心頭。
而那怪物顯然也覺出了不對來:“奇哉、怪哉!你這娃娃竟是早有功法在身?這般資質(zhì)、這般人才,如何能修成這般廢物?”
洛水未在意它言語中嫌惡,反倒被它一點,忽然心頭敞亮。
然而浮上心頭的,卻不是曾經(jīng)那段仿佛是誰反復傳授與她的口訣,而是經(jīng)由運行那“生香”口訣之后,已經(jīng)由身體記住的靈力運轉(zhuǎn):
——織念生香,以香動欲,由欲合情,情合則滿。
所謂織香的步驟中,亦藏了靈氣運轉(zhuǎn)之理:先是自念而生,隨即隨欲入心,再有心間直下丹田,最后再經(jīng)由那最敏感之處,將那外來的靈氣納入體中。
這一念乍起,原本亂竄的靈氣立刻停止了外溢出,很快便隨著她的意思沿那靈脈運轉(zhuǎn)起來,而因她腹中空虛,身體便如一個空了的容器一般,開始源源不絕地往里面吸納靈氣。
胸腹之所逐漸充盈,而靈氣依舊在源源不斷地涌入,便如溪流匯聚一般,一遍又一遍地沖刷著她體中的脈絡,將那原本滯澀之處皆一一疏通。
洛水還覺著有些疼痛,但很快就覺出了暢快來。而當她引著那靈氣在體內(nèi)運行了七七四十九個周天之時,忽聞耳邊一聲斷喝:“成了!”
她心頭巨震,接著便覺背部受了重重一掌,不由睜眼痛呼,而映入眼簾的正是大張的血口。
她本沉浸于從未見過的景象之中,突然見此倒也來不及害怕,只憑本能就抄起了身邊的“劍”,想也不想就朝那大口送去——
“唔!”
那怪物被她擊得后退一步,“嘶——”地痛呼出聲,聽著卻像是人聲。
她想也不想,收手就要再刺,然而剛送出去,卻發(fā)現(xiàn)手中不見了利劍,下一秒,便是手腕被緊緊攥住了。
她往后躲去,張嘴要喊,不防對面的動作更快,一把就捂住了她的嘴。
她呼吸一窒,前所未有的驚恐淹沒了她,她毫不客氣地朝捂著她的手狠狠咬去——只一下,就是滿嘴的鐵銹味。
對方立即想要甩開她,可她卻沒有松口的意思,咬得愈發(fā)緊了,只仿佛恨不能從對方身上咬下一塊肉來。
雙方較勁許久,終于聽到一聲咬牙切齒的悶哼:“松、口!”
這一次終于清楚了,竟然真的是人聲,連口中咬著的東西,亦沒有太奇怪的味道。
她徹底愣住。
見她還不松口,對方似乎伸手捏了下她的下巴,卻沒能成功,只壓低聲音罵她:“你屬狗的么?我本來擔……唔、我本來怕你多想,特地回來看你,你倒好,不僅睡死了過去,還直接被夢給魘住了——你看清楚,我到底是……”
他說到這里突然頓住,聲音亦拔高了幾分:“你突破了?不、等等……你這是直接破了‘辟谷’,進入‘伐髓’之境了?這簡直是……”
他說著說著,流露出了仿佛做夢一般的語氣。
而不僅是他覺得像是在做夢,洛水亦感覺不真實極了。
此刻她身體輕盈,靈氣充實,連五感亦較從前敏銳了許多——她能清楚看清面前人臉上的每一絲情緒變化,亦能聽到遠處竹露滴落的輕響,甚至還能在雜亂無序的香氣之中,分辨出隔壁院中紅珊親手浸泡的茶葉青澀之氣……
她突破了,不僅突破了,還連破兩境。
她本應當十分高興的,她事實上也確實是喜悅的,因為身體最本真的感受騙不了人。
然而不知是不是方才那場夢境太過驚怖,亦或是她突破得太快,她依舊感覺到了隱隱約約的“疼痛”,不僅僅是身體發(fā)膚之疼,而是某種更加隱秘的疼痛。她無法描述,只隱隱約約有些感觸——
就好像在突破之前,這世界對她來說混沌而模糊,她自可裝作無知無覺,只求個順心遂意。
可當那突破之刻終于來臨,層層疊疊的霧瘴散去,這個世界,這個妖魔、仙人、凡人混居的世界,曾經(jīng)于她很難完全理解的世界,就突然變得清晰無比,纖毫畢現(xiàn)地呈現(xiàn)在了她的眼前。
不僅如此,原先游蕩在此世天地間的靈氣正隨著她體內(nèi)運轉(zhuǎn)的功法,將她與這個世界嚴絲合縫地聯(lián)系在了一起。
于是她從未有那一刻像這樣清晰地感知到——
她好像“真的”存在于這個世界之中了。
洛水就這樣怔怔地站著,直到面前的人喊她。
她只沉浸于自己的思緒中,沒聽清楚他在說些什么。直到面前的人終于完全失了平日瀟灑親切的風度,十分煩躁那般一把按住了她的肩膀,粗聲粗氣地問她:
“你說清楚!明明是我被你……如何你先哭了?”
……哭?
她先是一愣,下意識地抬手,待得指尖沾到臉頰,才發(fā)現(xiàn)面上不知何時早已是冰涼一片。
“所以你到底哭什么��?”他問。
她想了想,卻是答不上來,只因她也不知道答案,更不知為何那淚水無論如何也止不住。
面前的人手忙腳亂,似乎是苦惱剛才是否按疼了她,又像是真的討厭見著人流淚的模樣。
她本該像往日那般,露出點什么嬌憨的、泣中帶笑的表情,再道一句“抱歉,還請大師兄放心”,可最終她還是什么也沒能做,也什么都說不出來。
面前的人等了又等,最后似乎終于忍無可忍,胡亂用袖子給她擦了擦臉,再一把將她粗魯摟過,不怎么溫柔地拍了她后背兩下,壓低聲音道:“好了好了,沒事了——只是噩夢而已�!�
說完他又嘟囔了一聲,似是在抱怨她到底有什么可哭的。
她閉眼,許久也不說話。
就在他以為她又睡著之時,忽然聽得她喃喃低語,仿佛夢囈一般,若非他全副心神都在她身上,差點便要漏了過去。
她說:“沒什么,我只是有些想家了�!�?
044|你咋來了?
一夜無夢。
洛水這兩日實在是被折騰得狠了,身心疲憊,這一覺格外深沉悠長。待得醒轉(zhuǎn)時分,已是天光敞亮,窗外鳥語啾鳴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