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也不知她是如何隱匿的氣息的,直到那異樣高挑的身形完全現(xiàn)于人前,洛水方才恍然發(fā)她早已赤足躡虛碧波之上,羽衣翩然,直如仙宮神女一般。
洛水見她捧珠在懷,心下微詫,暗道莫不是今日獻(xiàn)寶女仙便是由這位親任?
疑惑間,只見流霞君素腕輕轉(zhuǎn),將寶珠向上輕輕一拋,隨即屈指作拈花狀,凌空一彈。
明明是再輕巧不過的動作,卻驀然帶起一股恢弘氣勁,挾滿地桂瓣化作漫天風(fēng)雪朝著金閣回卷而去。雖那去勢不算凌厲,然漫天飛揚(yáng)間,哪里還辨得清寶珠蹤跡?
——這不是在刁難人么?
洛水立刻朝金閣望去,然眼前亂花迷眼,根本分辨不清。
她正想抱怨什么,忽聞上首傳來一聲輕叱。
“定。”
瞬間風(fēng)止,漫天飛花凝滯空中,好似靜止的雪景。
“化�!�
洛水眼前又是一花,再及定睛卻是目瞪口呆:
每一瓣花皆倏然化作拇指大的碧色水珠懸墜半空之中,一眼望去,滿目晶瑩,端得動人心魄。
一片寂靜中,金閣上的主角恍若未覺般,只微微抬起合攏的小手,任由那唯一一瓣雪色飄飄搖搖地落入掌中。
入掌的剎那,花瓣又化作了光彩奪目的寶珠,將女孩的眉目映得雪白一片,恍若冰雕玉砌一般。
月瀾珊眼眸半闔,好似在仔細(xì)端詳。
然不過片刻,她便仰臉抬手,就這般將月華之珠一氣服下。
幾乎是寶珠入口的剎那,女孩的眉目容色驟然鮮活許多。
若說她原本瞧著像是不染凡塵的仙童玉塑,用下之后,神色便明顯活泛了許多,一直緊繃端肅的面色也好似松快不少。
見她恢復(fù)如常,洛水暗中松了一口氣,隨即恍然自己從她得了那珠之后,居然莫名其妙地提心吊膽了一番。
上首,月瀾珊轉(zhuǎn)向身邊的父親,略略頷首。
侯萬金神色大好,紅光滿面之下,好似服了靈丹妙藥的是他自己一般。
他用力抓住扶欄,深吸了口氣,方朗聲宣布道:
“珠玉已成!愿與諸君共享!”
一聲既出,身旁的侍童立刻以稚聲和道:“珠玉已成——”
禮官洪聲接曰:“與諸君共——享——”
由是絲竹之音又起,諸海閣蜃魅之精又化作身姿妖嬈的美人,手捧玉盞,在茫茫晶瑩水幕間輕盈穿梭,如擷花天女般,將那桂瓣化成的碧珠一一盛了,再笑吟吟地送至各賓客席上。
觥籌交錯間,道賀、贊賞、歡呼之聲不絕于耳,聲聲皆贊明月樓主好善樂施,功德無量,如此人物必當(dāng)壽數(shù)無兩,事事所愿得償。
洛水初還只是漫不經(jīng)心地聽著,可聽著聽著就覺著不是味來。
“怎么?”
“沒什么,就是這些人說話好生奇怪……唉?”
洛水順口接了,才發(fā)現(xiàn)是聞朝在問。
同她全場看得心神激蕩、目光簡直不知該放哪兒不同,聞朝好似對這般奇景不甚新奇,反倒更喜愛同她說話。
……怎么可能呢?
洛水暗罵自己想岔。
且不說祭劍使這般脾氣哪有什么喜愛不喜愛,單這成珠之儀大約不知參加過多少次了,哪還有什么新奇之說?
“有何奇怪的?”聞朝繼續(xù)問她。
洛水不敢接他目光,只盯著那遠(yuǎn)處的“天女”嘀咕:“這明明是月師妹的生辰宴,可這些人卻只夸樓主英才大量,祝也是祝他心想事成……不明白的還以為是樓主的生辰呢�!�
聞朝不意她居然是在為月瀾珊打抱不平,想起昨日她同那位少樓主的親近模樣,又想到她平日友朋諸多,眼底笑意一閃而過。?
229|闌珊(下)
聞朝瞧了會兒她緊繃的雪白面皮,不自覺抿起的唇,待得將她這難得的端肅模樣于眼中收好,方開口道:“其實還是有些緣由的�!�
她果然立刻轉(zhuǎn)過了臉來,一雙眸子因為驚訝而微微圓瞪——她向來不擅掩飾心事,這一晚上已經(jīng)幾次露出這番模樣……
聞朝強(qiáng)忍著多看一眼的沖動,轉(zhuǎn)而瞧向遠(yuǎn)處復(fù)歸歡樂的宴池與賓客:“非是忽略,只是順應(yīng)主人家的心意罷了。”
“心意?”
“嗯,那位少樓主雖神識頗強(qiáng),于‘咒言’一道上天賦極佳,然身子一直不是太好�!�
洛水恍然:“所以樓主也不愛聽旁人說什么長壽?”
“嗯�!�
“等等……”洛水忽然又想到了什么,“我方才還注意到,瀾珊的生辰不提歲數(shù),莫非也是因為……”
聞朝點(diǎn)頭:“樓主微末之時即與我?guī)熃缓�,我與師兄少時便與少樓主相識——她向來不喜我……寡言,倒是同師兄更親近些�!�
洛水雖早有猜測,可得到證實的這一刻,還是忍不住驚訝。
她一瞬間腦中閃過許多問題,然直覺這些問題頗為敏感,無論如何打聽都頗為冒犯。
猶豫間,忽聽聞朝道:“少樓主的情況并非秘密。你若有想問的,回頭同她直言即可。你與她私下處得不錯,應(yīng)當(dāng)知道她其實脾氣并非如傳聞中一般,只是……需避著些人�!�
洛水立刻明白他指的是侯萬金,亦覺出他話中寬慰之意,心下微暖。
她搖搖頭道:“她爹爹護(hù)她護(hù)得那般緊,我平白去添那些沒趣做什么?不過說起來,侯樓主為了給瀾珊溫養(yǎng)身子,年年舉辦這般成珠之儀,這般氣派手筆,當(dāng)真是愛女如命了�!痹捴胁谎陟Яw之色。
聞朝道:“非是年年——‘成珠’也分大小之儀,只有海閣在時方可稱大�!�
他說到這里像是想到了什么,頓了頓,低聲道:“其實我亦是第二次見。”
“哎?”
面前少女又露出了那種驚訝的神情,且這次完全是因為他。
聞朝心頭一熱,沒再挪開眼去。
洛水尚不覺他神色有變,只興致勃勃問他:“那次是怎么樣的?同現(xiàn)在可有變化?”
聞朝道:“那時我不過總角之齡,亦是與師父同來。少樓主也是那般坐在上首�!倍闳绗F(xiàn)在一般坐在她的位置上。
洛水又問:“那次也是流霞君捧珠么?”
聞朝搖頭:“流霞君那會兒初承海閣,并無閑暇,來的是另一位少也同她一般貌美么?”
聞朝想了想,道:“應(yīng)當(dāng)是的�!�
洛水奇怪:“師父不記得了?”
聞朝坦然:“海閣一族本就精擅幻惑之術(shù),那位少君鮮少現(xiàn)于人前,若非天玄作保,本不該前來,故而‘成珠’之時用了遮掩之法。”
洛水喟嘆道:“想必也是位令人見之忘俗的美人。”她目露神往之色,根本沒注意到聞朝瞧她的神色有些復(fù)雜,好似欲言又止。
感慨間,忽覺香風(fēng)撲面,卻是身著瑩藍(lán)紗衣的魚尾美人飄至了他們座前呈送碧珠。
洛水這才發(fā)現(xiàn),方才遠(yuǎn)處瞧著還不覺著如何,這照面之下才驚覺這美人身高足有丈高,故而那于她們手中顯得“精巧”的杯盞,送至他們面前之時卻足有海碗大小。
大約洛水目瞪口呆的神情實在有幾分可愛,那美人主動沖她眨了眨眼,見她愈發(fā)呆了,便伸出手來,口中吐出一串快而輕柔的詞來,好似水泡破裂的清音。
洛水不明所以,只迷迷瞪瞪地也要伸手。
可剛一動作,就被身邊人隔袖壓住了。
“多謝�!甭劤炖锏乐x,可聲音卻冷得半分謝的意思也無。
這般冷硬態(tài)度相對,那鮫族美人也不著惱,只“嘻嘻”一笑,綺麗的長尾微微一晃,便翩然遠(yuǎn)去了。
洛水回過神來,強(qiáng)自鎮(zhèn)定解釋:“師父說得對,他們果然精擅幻惑之術(shù)�!�
話音剛落,對面人唇角仿佛飛快略過一絲笑意,
洛水疑心自己看錯,然待要再看,那人已經(jīng)神色如常,垂眸去看那盛珠的玉盞了。
兩人沉默了片刻。
洛水嗓子隱隱發(fā)癢,總覺得應(yīng)該再說點(diǎn)什么。
“……這個,同月師妹的一樣么?”
“可用了。”
兩人同時開口,目光不約而同地對上,又一錯而過,落在聞朝遞過的一只玉盞上。
其中飄著一粒龍眼大小玉珠,瞧著模樣同方才呈現(xiàn)上來的碧色很不相同,但是與月瀾珊用的那份卻又相似。
聞朝沒有立即動作,洛水卻是已經(jīng)全然為那珠子吸引,喃喃道:“這是如何做到的?當(dāng)真好看……”
她小心翼翼地端起,瞧了又瞧,還伸手輕輕碰了碰,只覺觸之綿軟。
聞朝悄然抬起眼來,見她一副饞得緊卻又舍不得的模樣,袖中指尖微蜷。
“……是聚靈的法子�!�
“方才結(jié)陣亦是?”
聞朝點(diǎn)頭:“那般淬出的靈液更加精純。送于賓客的碧漿亦是經(jīng)過凝練的,可算不俗�!�
洛水懂了:“所以師父你又淬了一遍啊……”手上還是不動。
聞朝道:“若你不用,一會兒便也散了�!�
“可師父你不用么?”
聞朝搖搖頭:“于你益處更大些�!�
見洛水還是不舍,他又道:“你先用了。那法子并不復(fù)雜,我可教你�!�
洛水果然眼睛一亮,當(dāng)即乖乖飲了玉盞,
聞朝見她雙手扶膝的乖巧模樣,微微清了清嗓子:“你可能覺出這案上瓜果靈力同這呈送的碧漿有何不同?”
洛水探出神識,略略感受了一下,面露訝色:“先前里面明明……”
聞朝點(diǎn)頭:“方才那海閣之陣亦抽取了這些制備過的瓜果中的靈力——只是這天生之物中的靈力總歸蕪雜,便同我等靈脈中所蘊(yùn)一般,要這般凝聚成形頗費(fèi)功夫�!�
洛水道:“所以若是我們從這主人家凝練過的碧漿中聚靈,就無需再費(fèi)上許多功夫?”
聞朝肯定了她的說法。
只是說著容易,真做起來卻頗費(fèi)功夫。
洛水沒想到,這法子乍看同那神識探物控物相似,可要這般探入碧漿之中,再將那靈液同自身的靈氣一般聚攏起來,卻著實不易。
她試了幾次也不成功,又不時聽到聞朝熟悉的念叨,什么“至善者水”,“還需沉心靜氣,細(xì)細(xì)辨之”,心下不由憋出一股氣來。
若按照她早前的脾氣,耍個懶也就過了,可今日不知為何,就是不肯放棄。
只是洛水也覺出自己心浮氣躁,再這樣下去恐宴散了也做不到。
——不就是要凝神靜氣,然后細(xì)細(xì)辨之么?
她腦中晃過了白微所授的那神魂兩分的法子,直覺此法再合適不過。當(dāng)下也不再猶豫,直入了那超脫之境,神識探入碧漿中最濃郁之處,想象如自己提煉膏脂時那般,再其中輕輕一攪一提。
再得定睛,指尖已然懸了一滴露珠大小的靈液。
神魂歸位的瞬間,洛水歡呼出聲:“成了!啊——”
她興奮之下心神松懈,靈液還來不及進(jìn)入玉盞,立刻就有消散之相。
然聞朝動作更快,只輕輕一點(diǎn),那靈液便又重新在他指尖聚好。
洛水一顆懸著的心終于落了下來,正想道謝,就見聞朝伸手朝她面前遞了遞。
洛水立刻拒了:“這是給師父的�!�
聞朝依舊沒有說話,也沒有動。
洛水愣了愣,才后知后覺他正在看自己。
不知是否因為指尖這一點(diǎn)瑩光映在了他眼中的緣故,明明人還是那個人,可當(dāng)那雙黑幽幽的眼望過來時,她又生出了回到昨夜的錯覺,生出那種……好似被他溫柔注視著的錯覺。
“給我的?”他問。
大約當(dāng)真是錯覺罷。她想,不然她為何會覺得這話好似在同她調(diào)笑一般,甚至還在他眼中瞧見了某種極為柔和的促狹之意?
見她不答,聞朝像是確認(rèn)般,又問了一遍,聲音低低的,掛劍草微苦的氣息混著瓜果的香甜清晰可聞。
她這才恍然驚覺兩人實在湊得有些近了,雖還未完全挨上,可垂眸就見衣袖交疊,別有一番纏綿之態(tài)。
耳尖燙得厲害,心尖更是被毛茸茸的貓尾撓過一般,又飄又癢。
她應(yīng)當(dāng)是想立刻挪開眼去的,可偏生就是做不到。
恍惚中,她好似聽到自己“嗯”了一聲,又好似什么都沒說。
無論如何,他還是明白了她的意思,垂眸將那點(diǎn)靈液送入口中,神情難辨。
“……滋味如何?”
他沒有立即答她,只將剩下的那點(diǎn)碧漿依次凝了,一一送交予她,瞧著她慢慢吃下去。
就在她以為不會再有回答的時候,他凝出了最后一粒,送到她面前。
她沒有接,可他卻微微笑了,只溫聲勸她:
“若是心喜,便多用些罷�!�?
230|醉言
后來的事情,洛水記不大清楚。
只依稀記得那最后一顆珠液入口,她便整個人輕飄得厲害,仿佛喝醉了一般。
應(yīng)該是喝醉了。
成珠”之儀過后,先前上桌的鮮果佳肴皆失了靈氣,很快就都撤了去,唯獨(dú)各色瓊漿合著宴池中的舞樂,一壺接一壺地上:
破邪劍舞便配那葡萄美酒,清弦雅頌就只月色清酒一泓,至于后面螣蛇起霧、天地云濤皆舞,用的更是她從未見過玄醴,盛在金樽之中時望之似云,嘗之如泉,回甘微咸,帶著隱隱的腥氣。
聞朝好似同她解釋說,是某種蜃獸吐珠時迸出的珠液而釀。
她沒聽清,嘗了一口就避之不及,嚷嚷說這酒不好,那舞也不好,一大堆蛇在海里霧里翻來滾去,實在嚇人。
她明白自己說的是實話,亦是胡話。
因為那一堆黑黝黝、閃亮亮的螣蛇在海中生云起霧,壯觀是壯觀了,可她一瞧就雙腿發(fā)軟,打心底害怕。這一害怕,不就得說實話?
她說她想走了。
可說完她忽清醒了一瞬,又說不行,因為主人家還沒走呢——結(jié)果抬眼望去,恰瞧見那矮小的女童亦搖搖晃晃地往外走,侯萬金在旁扶了一把,差點(diǎn)沒扶住。
于是洛水又覺得自己有理了。
“走罷走罷——”她伸手去扯聞朝衣袖,“瀾珊都走了。”
聞朝沒動,只望著那邊,眉心微蹙。
“怎么了?”洛水問他。
他還是不答,兀自沉思。
洛水不高興了。
她不喜歡他這副樣子,完全看不透,摸不著,仿佛滿腹心事——噯,這人藏那么多心事干嘛呀?不說出來難道是想憋死自己嗎?
還是剛才好,她就喜歡他剛才的樣子,雖然也不說話看,可瞧上一眼,心口就都同浸了蜜似的,什么都通透了。
誰知這酒過三巡,他不看她了,于是那甜津津的滋味又沒了,腦子和心口也渾得厲害。
洛水真的不高興了。
她一撐桌子,搖搖晃晃就要起身。
他立刻一把扶�。骸拔宜湍慊厝��!�
洛水“哼”了一聲。
“才不要你�!彼邶X倒是清晰,“我是有師父的人,我?guī)煾笗芪��!?br />
面前人沒有松手,只是表情有些奇怪。
“……我是�!甭劤肷位亓诉@么一句。
洛水想了會兒,才理解他在說什么。
“你說的對。”她依舊不滿,“可師父你也沒管我、沒管我們。”
“……何出此言?”
“我被人欺負(fù)的時候你在哪兒��?”洛水皺眉。
聞朝心頭一跳,正想追問,就聽她自顧自地抱怨起來,說修煉多么苦多么累,她好不容易適應(yīng)了在祭劍的生活,有前輩照看,又被白微逼著去聞天修行,沒有一天開心。
聞朝復(fù)又放下心來。
她去聞天修行的事,白微同伍子昭都有在信里提過。
前輩本就不愛理會俗物,而大徒弟既要修行又要分心山中事務(wù),一來二去,大約也就只能仰仗師兄了——白微說過這倆弟子都頗得他眼緣。
只是他也知自己這師兄瞧著面善,脾氣卻算不上太好。
這般軟硬不吃的性子對上洛水這個不愛吃苦的……她不喜歡,倒是正常。
難怪伍子昭信中暗示他早日回山,如今想來,應(yīng)當(dāng)也是洛水在他面前抱怨不少。
由此可見,他不在的一段時間,他們師兄妹確實是處得不錯……
念頭至此,忽就有些置澀。
只是不待他深思,袖口忽就一松。
卻是他這徒兒努力站住了,還召出了劍來,手腳并用地就要往上爬。
聞朝去拉她,她一把甩開,正色道:“師父不必?fù)?dān)心,我御劍已成,劍法亦頗得章法——道玄老兒也夸我精進(jìn)頗大,可去爭劍�!�
聞朝初還疑心她沒完全醉,結(jié)果一聽到那“老兒”出口,又好氣又好笑。
“道玄亦曾是我與掌門的師長,不可口出妄言�!�
“至于爭劍……”
聞朝本想說可回山一試,可撞上她水朦朦的眸子,后半句卻是再也說不出來了。
——若是“承劍”,她便離不了天玄了。
這一刻的私心起得突然,縱使明知道她不可能“承劍”,聞朝亦覺出了自己著實卑劣。
他忽就有些不敢看她。
可她是個懂得折磨人的,哪怕醉了也一樣。
眼看著她又要從劍上滑下,聞朝不得不出手去扶。
她兩只胳臂還撈著劍,于是他只能去摟她的腰。
結(jié)果這不碰還好,一沾上她就和抽了骨頭似的,軟綿綿地往后癱。
他一只手摟不住——稍一收緊,她就要喊疼,嫌硬,非得要“墊子”:必須得他雙手自后環(huán)抱著腰,后腦也必須挨著胸口,蹭到最厚實綿軟的地方才成。
不過兩下,聞朝被她蹭得心浮氣躁,縱使周圍這云煙障目,也覺大大不妥。
好在她尋著舒服的姿勢就不再亂動,總算讓聞朝尋了機(jī)會帶她御劍離開。
只是來時閑庭信步般愜意,去時卻如做賊逃難一般。
聞朝恨不能將所有掩人耳目的術(shù)法全用了——也確實需要的,但因她這一路上胡話太多。
一會兒說師父不答應(yīng)她爭劍也沒事,她可以自請下山,大師兄已經(jīng)答應(yīng)她了。
一會兒又說不成走不了,她拿不到劍誓不下山,不然師父會捅死她。
說到后面甚至嗚嗚嗚嗚哭了起來,淚水不見半滴,只抽抽嗒嗒說這個不好那個壞,最后結(jié)論是這世上就沒有好人,全都是欺負(fù)人的玩意兒。
聞朝當(dāng)她說的全是胡話,一氣飛到了她下榻之處,費(fèi)了好一番力才把她扯下去,又給她用了安神的術(shù)法才止了她亂動。
待得將她安頓完畢出去,被夜風(fēng)一吹,聞朝這才覺出后背濕透,竟是同那淵界大魔斗上三天三夜也難似這般心虛氣短。
他站了一會兒,記起自己應(yīng)當(dāng)去候萬金那里一趟,可剛要邁步,袖袍中酒香泛起,依稀還浸著花果清甜,
他不禁氣短,匆匆用了避塵匿息的術(shù)法,待得檢查再三,自覺身上清凈、心神沉凝,才悄然離去。
待到了月瀾珊住處,一問門口侍從,侯萬金確實在此。
侯萬金正候在外間,見聞朝來訪并不意外。
聞朝同他見了禮,照面一望,覺他氣色尚可,仿佛同昨日見時并無不同,然細(xì)細(xì)瞧去,那眉心一點(diǎn)淡痕卻又清晰可見,在幽黃的光下為他暗添了幾分歲數(shù)。
為何富甲山海的明月樓主會露出這般神情,聞朝心中自然有數(shù)。
他問侯萬金:“可是‘成珠’效用不佳?”
侯萬金也不瞞他,只伸手引聞朝去瞧,卻見重重紗帳中,一個小小的身影正蜷臥在尺高的煙羅軟墊上,動也不動,仿佛是熟睡了。面色瞧不清,但氣息平穩(wěn),顯是并無大礙。
聞朝隔帳看了一眼便退了出來。
“海閣那邊是如何說的?”他問
侯萬金眉心痕跡更深:“能如何說?流霞君的性子你我皆之。此趟前來愿意掌儀便已是天大的面子,至于成效如何,實是不能強(qiáng)求�!�
說完他扯出個笑來:“還是等荒禍?zhǔn)箒砹嗽僬f罷�!�
聞朝點(diǎn)頭:“方才得他訊音,最遲明日可至,當(dāng)時兼程而來。”
這般寬慰讓侯萬金神色稍松,只是他很快想到了什么,又望了身后一眼。
聞朝沉默片刻,道:“常命雖名聲在外,但不是殘暴之輩。只是那法子易骨換髓,總歸是要受苦�!�
侯萬金怔了怔,苦笑道:“難為祭劍使這般寬慰我。其實我無事,我只是見不得瀾珊受苦……”
他說到最后聲氣隱有不穩(wěn),但很快又強(qiáng)掩了過去,道是今日招待不周。
聞朝默默坐陪了會兒,待得半盞茶飲畢,就起身告退。
待得外間聲息遠(yuǎn)去,侯萬金方又踱入內(nèi)間,只是這次,他先朝床邊鄭重行了一禮,沉聲道:“謝流霞君出手相助�!�
那空無一人處并無回應(yīng)。
但是過了兩息,帳中景象如倒影般逐漸扭曲起來,待得平復(fù),已然同先前完全不同:
圓榻正中女童不再蜷臥,反顯出閉目仰臥、雙手交臥在胸的模樣。
榻邊浮現(xiàn)出一襲丈高的紅影,長發(fā)半挽,側(cè)腿而坐。
“東西呢?”那人問道,聲音冷若幽泉。?
231|籠中夢
空氣中飄散著幽冷的甜香,如游蛇蜿蜒過后殘余的濕痕,隱隱綽綽地沒入甬道的陰影之中。
她循著那痕跡不斷下行,赤足踏在臺階上,輕飄得不聞半點(diǎn)聲響。
空氣粘滯,隔著單薄的紗衣緊貼著皮膚,若非身側(cè)墻上明珠朦朦,隱約映照出腳下楠木階梯的紋理,她大約會以為自己行走在墓道之中。
她很快就判斷出,自己應(yīng)當(dāng)是在做夢。
不然,她應(yīng)該會覺著害怕。她本能地不喜眼下情形,好似黑暗中隨時會跳出個鬼來。
不過既然是夢,那便無所謂了——瞧,她自己腳下不也沒有影子?
若是在夢外,大約只有鬼才會沒有影子吧。
而她確信自己不是鬼,所以只能是夢了。
至于為何要一直往下走,一直循著那香味走,她便想不明白了,只隱約記得自己必須這么做,不得不這么做……
越往下,周圍嵌在墻壁上的明珠越來越多,空間也漸趨開闊、明亮。可空氣中的濕意卻也愈發(fā)厚重,連同那幽冷的香味一起,濕漉漉的,好似要從皮膚、從口鼻一點(diǎn)點(diǎn)滲入身體,再向著胸肺浸去。
依稀是有點(diǎn)熟悉的味道,透著輕微的咸意,好像雨前海邊的氣味。
她忍不住喘了一口,依舊是半點(diǎn)聲音也沒發(fā)出——這難受勁兒近乎真實了。
可她還是沒有醒來,也醒不過來。
路行到盡頭,足底的觸感變作了平滑的磚石,質(zhì)地瞧著有些像白玉,卻比玉略略溫上幾分。
眼前的景象不知何時起了變化。
她立在座面闊九間的大屋前,與地磚同色的玉門合得嚴(yán)嚴(yán)實實,在光下明亮如鏡——當(dāng)然還是映不出她的身形。
她伸出手,奇異地沒有遇到任何阻礙。
就像穿過一屏空氣,一幕幻影,她很輕易地就進(jìn)到了屋中。
進(jìn)來的瞬間,她很是恍惚了一陣——滿眼皆是垂地的紗帳,影影綽綽;腳下淺淺的一層水,堪堪沒過腳踝,浸滿了整座屋子。
半開的硨磲零零星星地浮著,同玉色的蓮花般。它們明珠尚在,散出的光時黯時淡,好似安憩時的呼吸般。
她亦不由自主地屏住了氣。從做夢到現(xiàn),她在第一次生出了一種可能會“驚擾”到什么的感覺。
扭頭就走的念頭一閃而過,可同所有不能控制的夢境一般,腳還是自己動了起來。
赤足劃過的水波帶不起半分漣漪,輕紗拂在面上,沒有任何真實的觸感。
那種依稀熟悉的感覺又出現(xiàn)了——她確定自己曾在某處、至少在某個夢里,見過類似的景象:如眼下這般,穿行在某個輕紗蔓舞的檐廊之中……
好在這次她并沒有走太久,于是那近乎陰濕的相似之感就這般一閃而過了。
面前只剩最后一重紗帳,賬中的光暖而亮,映出其中幾個熟悉的身影。
是認(rèn)識的人。
身形高大的明月樓樓主負(fù)手站著,看不見表情。少樓主的兩個侍童則端端正正跪坐在地,高舉漆盤過頂,仿佛泥塑一般。
他們面前是一團(tuán)幽藍(lán)的影子,幾乎有半間屋子高,如霧氣一樣罩著座直徑七八尺的玉色蓮臺,里面依稀藏著個孩童,從她的位置只能隱約看到只細(xì)小的足。
——是瀾珊。
就在她幾乎以為眼前的景已然凝固時,影子稍稍飄起了些。
“不夠�!蹦怯白诱f。
話音落下,那倆侍童肉眼可見地抖了一抖。
侯萬金原本一直盯著蓮臺的目光落到了那倆侍童身上。
“如何會不夠?”他說,“八萬大山,一山一精,養(yǎng)在萬金集中,每一只都經(jīng)過我手,數(shù)得清清楚楚�!�
“不僅是精怪,”那影子道,“他們精氣靈力所化的物件,樁樁件件你都點(diǎn)清楚了?我瞧著,大約差了不少,還都是些好東西——呵,莫不是遭了賊?”
侯萬金不說話了,半側(cè)浸在陰影中的面頰微微抽搐了下。
他深吸口氣,問兩個侍童:“瀾珊什么時候帶人進(jìn)去過?”
兩個侍童匍匐得更深。
那男童金寶沉不住氣,直接小聲哭了起來。
女童元寶一把拉住他的手,聲音顫抖:“是我開的門,小姐她堅持要……”
“她不懂事,你們也不清楚?”
元寶面色愈白:“小姐那日很高興,就多送了客人些——她很少這么高興�!�
“所以就不夠了——難怪不夠�!焙钊f金恍然,“這么多年了,偏偏這個骨節(jié)眼上……你們就這般照顧她的!”
他突然暴起,一把掐住女童的脖子高高提起,如同抓住一只撲騰的鳥雀。
“八萬山精魈魅,我養(yǎng)了這許多年……結(jié)果功虧一簣!就因為你們沒看好她!”
一旁金寶見狀,尖叫一聲,緊緊抱住侯萬金小腿,哭喊道:“不關(guān)姐姐的事!不關(guān)姐姐的事!我們勸過了!我們真的勸過了!”
侯萬金一腳將他踹飛,只冷漠對那團(tuán)影子道:“既然不夠,就先用著這個吧——他們跟著瀾珊許多年,多少也沾了些福緣靈氣�!�
那影子不置可否。
侯萬金五指收緊。只聽掌中“咔”的一聲脆響,他手中的元寶就停止了掙扎,頭軟軟地歪到一邊。
侯萬金松手朝旁一擲,女童落地,發(fā)出珠玉崩裂的輕響,碎成了一堆白色的玉屑,同衣物一道委頓成小小的一堆。
侯萬金看也沒看,翻掌凝出一滴白色的靈液,遞給那團(tuán)影子。
這一幕發(fā)生得安靜而迅速。
她很長一段時間都沒反應(yīng)過來�;蛟S是因為隔了一層紗的緣故,很長一段時間她都有種強(qiáng)烈的不真實感。
這是夢,噩夢,她想。
她應(yīng)當(dāng)害怕的,可還是沒有,所以她依舊醒不過來。
她至少應(yīng)當(dāng)離開的,可腳還是不受控制,仿佛生了根一般。
所以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眼前的一幕繼續(xù)。
那影子接了珠子也不立刻動作,只緩緩捻了捻。
“不夠?”侯萬金問。
“不,只是有些想法�!蹦怯白勇溃澳阏f世上如何會有這般巧的事?明明你已經(jīng)準(zhǔn)備了那么久,恰巧就在這個骨節(jié)眼上出了漏子……莫非這就是,天意?”
侯萬金面色愈沉:“若我真信了天意,如何能留得住瀾珊,保她至今?”
那影子“唔”了聲,將那珠子虛虛一推,送入雙目緊閉的月瀾珊口中。
她的位置看不清狀況,卻能明顯覺到,那顆珠子消失后,侯萬金的臉色稍稍好了些。
“真的不需要另一個了?”他聲音也松泛了些。
而被他點(diǎn)名的金寶縮成一團(tuán),連眼也不敢抬。
那影子也不笑他,只淡道:“我從不妄言�!�
侯萬金“哦”了聲,似有遺憾。
“且我若是你,與其花時間找這兩個無用的撒氣,倒不如好好探查一番,看看到底是哪個膽子那么大,瞧了這許久還不現(xiàn)身——”
“——你說是么,客人?”
話音未落,一道藍(lán)光直朝她面門撲來。
她動作比腦子更快,可到底還是轉(zhuǎn)身慢了,被那符一下打入后肩,整個人晃了晃,差點(diǎn)摔跌在地。
周遭的紗幔迅速燃燒起來,金灰洋洋灑灑,瘋狂地朝她卷來。
只是那灰甫一收攏,她便蜷著身子消失在了原地。
影子微晃,重新露出流霞君冶艷無雙的姿容。
她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侯萬金重重地走了兩步:“不追么?”
流霞君道:“那蠢物中了‘鞭神印’,跑不了多遠(yuǎn)。”
侯萬金聞言面色愈差:“什么樣的神識能探得到這里來?你在這里,方才分明連那個祭劍使……”
話音剛落,他懷中玉簡忽就燙了一下。
侯萬金取出,卻見“羅常命”的名字下,浮出兩個艷紅的字來。
——“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