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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如此算是虛驚一場?”

    白微道:“大約吧……這骨節(jié)眼上,就算當真是巧合,你可放心得下?”

    聞朝沉默片刻,問他:“若后山之事當真與海閣有關,可還要繼續(xù)大辦?”

    “辦,為何不辦?”白微飲盡杯中余茶,“且不說此次會面是師父在時便定下的——他們既然敢來,我豈有不招待的道理?不僅如此,那藥池也還是要準備的,不然那海閣之主覺著我這處寒酸,不肯屈尊前來可怎生是好?你說對不對?”

    “便聽你的�!甭劤牫鏊彝庵簦纱鄳�,眉眼與言語皆是一般森冷。

    白微笑吟吟地瞧了會兒,欣慰道:“師弟既然這般說,我就放心了�!�

    聞朝奇怪看他一眼。

    白微沒再解釋,換了個話題:“說起來,這趟你去明月樓,未曾同流霞君說上話么?”

    聞朝怔了怔。

    “……并未�!彼鬼似鸩杷�,強壓下心底不自在,慢慢灌下兩口,“此行……略有些波折。”

    “哦?”

    聞朝不答,白微也不催,自斟滿杯盞,慢悠悠地晃了晃杯中碧泓。

    聞朝自問沒有隱瞞的心思,只是明月樓醉酒那夜實在不堪……縱使早已想好要攬錯在身,也實在是難以啟齒。

    便如洛水所言,也許兩人皆當作無事發(fā)生才是最好的……

    念及此,聞朝舌根發(fā)苦,胸口悶澀,忍不住舉杯就灌,可抬手才發(fā)現(xiàn),這杯子淺,方才兩口已然見底。

    對面輕笑一聲。

    “師弟莫急,”白微送上早已端在手中的茶濾,為他重新斟滿,“其實荒禍使初到明月樓那晚便已經(jīng)同我知會了一聲。”

    聞朝呼吸不由一滯,面色愈僵。

    白微露出驚訝的神色:“怎么?少樓主的情況當真如此不好?”

    聞朝頓了頓,這才有些懊惱地意識到,自己所擔心的,同白微所指的,根本不是一回事。

    他飛快整理了下思緒,道:“那日侯樓主得流霞君相助,辦的是‘成珠’大典,我不慎多用了些,不想有些‘醉靈’……便提前退席回去歇息了�!�

    他一邊說著,一邊鎮(zhèn)定抬眸朝對面望去,見白微神情專注,不見對他‘醉靈’有疑,才暗暗松了口氣,繼續(xù)道:“走之前,我見少樓主情況確實不太好——后來見到侯樓主時,他說應當是‘成珠’效用不佳。”

    “流霞君怎么說?”白微問。

    聞朝道:“并未見他在場。你懷疑流霞君動的手腳?”

    白微思索片刻,道:“流霞君性子頗有幾分高傲,侯樓主縱使有疑,大約也不好去問�!�

    聞朝道:“確實如此——所幸那日羅兄比預計早到了些,恰能幫上樓主的忙。”

    白微“唔”了聲,捻起杯盞湊近唇邊:“他既懷疑海閣與妖邪有牽連,必是要親自走上一趟的。至于趕上給少樓主看病,倒是巧了。”

    聞朝說“是”:“第二日我們還在坊市間見到了他�!�

    “哦?”白微啜飲的動作頓了頓,“你和你徒兒一起?”

    聞朝自覺失言,只能點頭:“少樓主有事,明月樓自是顧不上我們,我便帶她一起采買藥石,恰巧遇見了羅兄�!�

    “荒禍使可有發(fā)現(xiàn)什么?”白微問。

    雖然知道白微問的應當是“海閣與妖邪”之事,可聞朝卻瞬間有種微妙的不適——就好似對面在問的是羅常命如何看待他與自己徒兒的關系。

    可提問之人語氣神情皆太過自然,顯然是他多想。

    白微又為自己斟滿茶水,眼神示意師弟是否要續(xù)。

    聞朝點點頭,端起杯盞,掩去眸中不適。

    “羅兄說先前查驗并無太大疏漏�!�

    他這般說著,將那日同羅常命的對話復述了一遍。

    白微不時點頭,偶爾還問上一兩句。

    可不知為何,聞朝還是覺出了對面人情緒上的輕微變化:

    白微仿佛突然淡了談興,甚至有些輕微的心不在焉,偶爾回應,亦多望著杯中茶水。

    “……可是有何不妥?”

    待得說完,聞朝還是忍不住問他。

    “嗯?”白微望來,依舊是笑吟吟的模樣。只是那眼中笑意太過柔和,甚至有種說不出的古怪,以至于目光對上時,聞朝本能覺出一種強烈的不適:

    ——就好似白微在透過他,對著旁的什么人微笑。

    不過聞朝很快反應過來:“你今日是化身前來?”

    白微唇邊笑容淡了淡,然很快就恢復如常。

    “是啊,”他低頭輕啜一口,“這天玄上下事無巨細,總歸要個人管——尤其是有些不成器的,我自然是要多看顧著點。師弟,你不會怪我分心吧?”?

    248|正經(jīng)人誰反悔��?(上)

    聞朝沒有立即回答,反倒久久沉默下去。

    白微不動聲色地瞧了會兒,方笑了下。

    “師弟,你不會是真的怪我吧?”他問。

    聞朝搖了搖頭:“化身之法于神魂有礙,我確實不贊同你多用�?蔁o論你做什么,皆是為了天玄,我亦不會置喙。”

    白微緩緩放下手中杯盞。

    “如何又說回來了?”他說,“你知我最不愛聽這些客套話。”

    聞朝道:“并非客套。我門下弟子畏我敬我,唯獨不愿親近于我,遑論解惑——我于他們,其實助益無多。然門中事務繁瑣,確實仰賴他們……我不過徒擔虛名罷了�!�

    “虛名?”白微“呵”了聲,“祭劍山乃天玄第一要地,獨分魂劍主可守——你既承得起分魂劍,誰敢說你擔的虛名?又有誰敢置疑你執(zhí)掌祭劍?”

    “倒是我,”白微輕笑,“你瞧我可有一日當真‘掌鏡’?”

    聞朝無奈:“你知我不是這個意思。”

    白微緩了些語氣:“你離山前我便已同你說清,長老事務你若不愛做,自己遴選弟子也好、由我替你選人也罷,統(tǒng)統(tǒng)推給他人甩手亦是無妨。而這分魂劍傳承重大,你要預備承劍人選,亦無不可——然你捫心自問,如此下山一趟,眼下當真是掛劍辭去的時候么?”

    聞朝沉默片刻,道:“此趟下山之后,我確認了一件事:我已心有掛礙,不可再久持分魂——縱可持得一時,卻也再難修得師祖那般‘劍我皆忘’之境。”

    此言一出,白微徹底散了面上的笑。

    聞朝卻沒有停下的意思。

    他說:“我想同你討個恩典�!�

    白微冷道:“堂堂祭劍使,想做什么不能?有什么非要同我討的?”

    聞朝不接他諷刺。

    “山海之會后,待得諸事皆定,還請你允我下山云游一趟。我囿于‘轉(zhuǎn)靈’之境已久,苦修卻不得突破之法。然這些時日,我雖心境不暢,卻也隱隱有所覺——若能順心而動,或另有所成也為未可知�!�

    “至于分魂劍傳承,我必會確保傳承穩(wěn)妥后再辭去祭劍山主之責�!�

    聞朝說完不再開口,白微亦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有那么片刻,聞朝覺得白微應該是非常生氣。

    他們師兄弟二人如這般交心的時候不多,但聞朝多少知道,若他這位師兄面上不見半分笑容卻又不發(fā)一言,大約就已是怒到極處。

    從有記憶起,這般情形他僅見過寥寥數(shù)次,最近的一次,應當是得知師父兵解之日——亦已是十分久遠了。

    其實在離山前,聞朝就已同白微透露了去意,當時后者不過是淡了笑容,讓他借著下山機會,仔細斟酌。

    聞朝斟酌了,如今將結果告知,可顯然他這師兄并不滿意。

    聞朝遲疑片刻,終還是道:“我并非是要離開天玄,亦非是要立刻卸去‘祭劍使’之責——我只是……”

    “想同我討個恩典,下山云游一陣罷了�!卑孜⒌沉怂谎郏m面上還是不見笑意,可到底開了口,“當個祭劍長老而已,就這般累?——那我呢?”

    聞朝心下稍松。雖然不清楚白微如何調(diào)整心緒,但總歸是件好事。

    “師兄自然非常人能及�!彼y得恭維。

    “夸我的話就不必了。”白微唇角稍松,“你已經(jīng)有人選了?就是你那個大弟子?”

    聞朝點頭。

    “哦,”白微點頭,“你就這般確定他一定能承劍?”

    聞朝搖頭:“承劍自有承劍的規(guī)程。只是我看著子昭長大,總歸更了解他,自然對他有所期許�!�

    白微點頭:“這些年門派里確有些不錯的苗子——就讓我們瞧瞧,你選的人到底能走到哪一步吧�!毖哉勯g,已然恢復往日風度。

    聞朝徹底放下心來,又與師兄閑聊了幾句,待得后者說要告辭,聞朝亦起身相送。

    兩人行至門口,見幾名弟子正在外頭廊上。

    白微一眼掃過,目光落在身量最高的那個身上,微微一頓,旋即露出點輕飄飄的笑來。

    “不必了。”他示意聞朝止步,“我這便自去了——總不好讓你徒兒久等�!�

    聞朝見白微確實已然心情不錯,也不再客套,待得徒兒們同白微一一見禮后,領著一行人入殿去了。

    或是這趟下山之后確實心境有變,聞朝聽完諸弟子匯報后,感慨益多。

    “你們做得很好�!彼f,“比我在時更好。”

    諸弟子聞言紛紛驚訝抬頭,有些年輕的甚至目露不安。

    聞朝瞧見了,心下暗嘆。

    他不再多言,只在平日獎賞的份例上,又自添了靈石劍符等物,讓伍子昭與紅珊拿于眾人。

    由是諸弟子歡天喜地地謝了,話也多了起來,從門內(nèi)見聞再到那少樓主來時的風波,一時氣氛融融,待得暮色沉沉,方才驚覺時日已久。

    聞朝本無不妥,只是慢慢地,亦發(fā)覺他那大弟子好似說話的時候越來越少,到了后頭,只立在一旁,笑看眾人閑聊。

    來的都是平日有能力亦有眼色的,見狀紛紛尋了由頭離去,留聞朝與伍子昭師徒二人。

    聞朝并不急著開口,單看徒兒將茶水備好,方示意他也一同入座。

    伍子昭坦然坐下,端起茶先喝了一口,才笑問道:“師父專門留我下來,可是有天大的好事要同我說?”

    身量高大的青年笑起來總是齒牙燦白,暖融融的讓人心安。

    聞朝亦不由為其所感,眼神溫和不少。

    “算不得什么天大的好事——先前便同你說好,回來之后就助你突破煉骨境,不知你準備得如何了?”

    伍子昭目光一亮,當即跳下座來,恭恭敬敬地給聞朝磕了個頭。

    “謝師父!”他說。

    聞朝頷首:“此番距離山海之會尚一月有余,若是破境順利,短則三日,多則十日便可完成——你若愿意,這幾日便可開始�!�

    “好,”伍子昭干脆應下,不過他很快就想到了什么,面上有些躊躇。

    聞朝問他:“怎么?可是擔心門派事務無人處理?我自會再安排。”

    伍子昭笑道:“我只是想到煉骨之后還有承劍試煉,忽就有些惶恐不安。天玄英才何其之多,我雖得師父愛重,卻也不敢夸口必勝——當然,我必定努力,不負師父所托�!�

    聞朝點頭:“你有此認識已是很好。無論成與不成,盡心盡力便已足夠�!�

    說完,聞朝見伍子昭還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樣,若有所覺。

    “可是這番許諾不夠,還要同我討些什么?”

    伍子昭笑容愈燦:“師父果然懂我——師父所托,我自要拼盡全力,可若是……有個萬一,我也想同師父先討個恩典�!�

    這本不是什么大事,可忽聞‘恩典’兩字,聞朝莫名心下一緊。

    然而還不待他分辨這突如其來的觸動從何而來,便見徒兒微微側過了臉去,頗為不自然地清了下嗓子。

    “若是……我學藝不精,可否同師父討個恩典,允我下山歷練幾年——同小師妹一起?”?

    249|正經(jīng)人誰反悔�。浚ㄏ拢�

    “她同意了?”

    聞朝聽到自己很快接了話,聲音平穩(wěn),聽不出半分異樣。

    伍子昭強壓下忍不住上揚的唇角:“唔,我已經(jīng)問過她……她正好也有此意�!�

    想到兩人那次偷情后談起的“私奔”,伍子昭心口一熱,泛起輕微的燥意。

    雖然知道不該,可他還是忍不住想:剛才師父和師伯聊得著實有些太久了,也不知這邊何時才能完事?那個沒良心的會不會因為等得久了,直接就給他吃閉門羹?

    ——說起來,不會是真的氣了吧?不然何以到現(xiàn)在也不見她傳訊回來……

    伍子昭胡思亂想了好一陣,突然反應過來自己這走神有些久了。

    他當即收斂神色,鎮(zhèn)定朝對面看去,卻不想聞朝亦垂著眼,仿佛思索——面色說不上難看,可伍子昭莫名心下升起一絲不安來。

    “為何是你小師妹?”

    聞朝問得平靜,同平時考校他課業(yè)時無二。

    伍子昭放下心來,略一思索便大方道:“自然是因為我與小師妹投緣�!�

    見聞朝略略皺眉,伍子昭又故作輕松道:“師父莫笑。小師妹雖然上山時間算不得太久,但進境頗快,這突破之后,本就需要安排歷練鞏固境界。我突破煉骨境在即,回頭正好能同她一起……如此,也穩(wěn)妥些�!�

    伍子昭自覺說得半點毛病也沒有。

    投緣的弟子相攜組隊,尤其是年長的弟子接上一二門派任務,帶上新晉的弟子下山歷練,本就是再尋常不過。他亦不是第一回這般行事。

    聞朝自然也是知曉的。

    他這大弟子說得句句在理,言談亦是落落大方,當是全然出于“愛護”師妹之心——可從伍子昭開始“討恩典”起,聞朝就覺得胸悶異常。

    他的大徒兒是什么時候和那人這般相熟?

    不,他們好似感情確實一直不錯。

    所以是他下山這一陣、甚至更早以前兩人就已有了私情么?

    不,應當不是。

    除了常掛在口中的“季哥哥”,從不見那人對旁人有什么情誼表露——哪怕明月樓一夜過后,她也只是表示不必放在心上……

    聞朝甚至需要克制自己的目光從對方面挪開,才能勉強止住各種漫無邊際的猜測。

    聞朝知道,伍子昭眼下所求不過尋常,他只需要同往常般應下,表示知曉即可。

    ——不過是普通弟子歷練罷了。

    可就是這簡單一個“嗯”字,聞朝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至于追問什么,更是徒惹人懷疑。

    然他必須要說些什么了——他已經(jīng)耽擱了太久,他這大弟子向來敏銳,半晌不得回答,眼中已有了幾分狐疑。

    聞朝頂著弟子的目光,端起一旁的茶盞抿了一口,方淡道:“為何此時提這個?”

    伍子昭面色微變,飛快反思。

    兩件大事在即,他這要求提得突然,難免讓師父覺得自己心思輕浮、不專。

    “是弟子忘形了,”伍子昭收起面上的笑,鄭重保證,“弟子只是許久不見師父,忍不住多說了幾句——便如弟子方才保證的那般,弟子所承之事必全力以赴�!�

    眼見愛徒突然順從敬重,聞朝卻半分欣慰沒有,只覺口中泛苦。

    他強壓下心中懊悔燥郁,又灌了一口茶水。

    “……我并非對你不滿,”他說,“然破境也好、承劍也罷,絕非尋常試煉,說是兇險亦不為過。”

    伍子昭怔了怔,旋即明白過來聞朝大約是在隱晦表達擔憂。

    他感動之余,不禁又笑了起來:“師父當真謹慎�!凭场挛覝蕚湟丫�,尤其是近兩月心頭滯澀已除,心境開拓不少,靈覺似已有觸動,當是境界松動、突破在即——且?guī)煾付家汛饝o我護法,徒兒自詡穩(wěn)妥非常�!�

    “至于承劍,雖然具體如何師父始終不肯同我透露,想來有師父在,縱使得劍不成,應當也無性命之虞�!�

    面前青年神色坦然,話里話外皆是“我信師父”,聞朝瞧在眼里,心下五味雜陳,不禁愈發(fā)沉默。

    待得徒兒說完,他放下手中茶盞,問:“你可知我修劍,其途為何?”

    伍子昭面露遲疑。

    各人修途關系重大,若觀其行事,知其功法多少可窺端倪,但少有宣諸于口,公之于眾者。

    不過聞朝既然這般問了,伍子昭還是思索片刻,揣測道:“師父修的可是‘守中’之道?”

    “何解?”

    伍子昭道:“我觀師父用劍,有惡即斬,黑白分明,卻并不執(zhí)于除魔一道;再觀師父行事,疏冷但有據(jù),雖不喜與人交,卻也未曾離群索居——故而我擅自揣測,師父大約走的是心存虛靜的守中之道?”

    聞朝沒有直接回答,又問伍子昭:“你可知‘承劍’意味?”

    伍子昭遲疑。如‘分魂’這般寶物的傳承,自然不可能是直接將劍交于繼任者,可其中隱秘,縱使他是聞朝大弟子亦不曾聽聞過。

    聞朝道:“當年我承劍之前,我?guī)煾竿蝗幌律�,道是靈覺已動,臨行前,他曾留下這么一句話——‘既承分魂,便成分魂’�!�

    他說著,沾了茶水在桌上寫了“承”“成”二字。

    “其時我不過初入煉骨之境,大約只能理解此句的意思當是,若我繼承了分魂劍,也就成了此劍——彼時我有志斬盡天下妖邪,認為‘分魂劍’乃斷邪之劍,便奉行‘誅邪’之道。如今你們聽聞的那些‘嫉惡如仇’的名聲,多半也是那時候的�!�

    “然而‘誅邪’之道同師父現(xiàn)在所奉行的修途并不相同?”伍子昭很快注意到了關鍵之處。

    “是,”聞朝垂下眼去,“后來發(fā)生了些事,我改了修途�!�

    伍子昭不語,只安靜等他說下去。

    聞朝道:“我?guī)煾缸詈笠惶讼律饺チ嗽S久,突然一日送來秘信,道是他身負重傷,預感傳劍之期將近,讓我等速去尋他。然他只給了大概位置——彼時我并未多想,一邊尋人,一邊踐行‘誅邪’之道,連破幾處妖洞魔窟,甚至尋到了大妖‘九嬰’的蹤跡。我自恃本事連追數(shù)日,然那妖怪狡猾且精于隱匿,被我刺傷后便不見蹤跡�!�

    “我只能暫且放下,重尋師父——這次我運氣可以說是很好,不出半月,我便見著了他;也可以說是很不好,但因我尋見時,他已經(jīng)去了。而他身上致命的傷口處尚有妖氣殘留�!�

    伍子昭猜到了什么,面色微變。

    聞朝點頭:“是‘九嬰’留下的。”

    伍子昭啞然。

    他試圖從師父眼中找到類似于傷痛、后悔的神情,但沒有。

    或許是他師父早已度過了那種會胡思亂想的時候——若是當初不曾踐行那般決絕的修途,不曾激怒那只大妖,是否一切便有回轉(zhuǎn)余地?

    聞朝比他想象得要平靜許多。

    他像說起旁人的故事一般說完,又重新望向伍子昭。

    “方才你猜測的雖不中,亦不遠矣�!彼f,“我之修途,確求心之虛靜,劍我兩忘——對,此亦為師祖所踐之道�!�

    “然我并不擅自守,故而只能求自斷�!�

    “——我修‘無執(zhí)’之劍,心不起念,破執(zhí)斷妄�!�

    ------------

    “守中”:“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圣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天地之間,其猶橐龠乎?虛而不屈,動而愈出。多聞數(shù)窮,不若守于中�!保ā兜赖陆�(jīng)》)?

    250|你這人怎么這樣��?(上)

    師徒二人皆沉默下去。

    伍子昭沒想到,他不過是想討個“尋�!倍鞯洌瑓s完全不似想象那般簡單。

    聞朝雖說得極為隱晦,可到了這個份上,若伍子昭還聽不出他師父其實并不贊同,那便當真是白在他身邊呆了這許多年。

    伍子昭是真想裝作聽不懂,可很顯然,聞朝還在等他開口。

    伍子昭本能地不想接聞朝的話,包括去刺探他師父面上罕見的神情究竟從何而來,又為何干涉他從不在乎的弟子生活。

    伍子昭確實是這么想的,可做不到。

    他從來都不是逃避的性子。聞朝也是這般教他的。

    伍子昭問他:“您的意思是,若要承劍,我需同您或者師祖那般斬斷所有妄念?”

    聞朝答道:“不,分魂雖主‘斷’,但承劍之后的修途依舊是自己選的——只是選了之后就不可再后悔。”

    伍子昭幾不可覺地松了口氣。

    不過他很快就敏銳地意識到聞朝此言背后的另一層含義。

    他稍稍一頓,就重新掛起了笑,故意用半開玩笑的語氣道:“師父,您這突然要挑承劍人選,莫不是因為有了難斷之執(zhí)?便同——我對小師妹那樣?”

    話音未落,就見對面人驟然色變,目光如著雪刃般剜來。

    伍子昭瞬間渾身緊繃,待得稍稍回過神,才發(fā)現(xiàn)自己竟不知何時屈背攥拳,本能地擺出了警惕的姿態(tài)。

    兩人目光一觸即分,不約而同轉(zhuǎn)開臉去。

    很快,聞朝先回轉(zhuǎn)過來,收斂渾身氣勢。

    “……抱歉�!�

    伍子昭慢慢松開拳頭,扯扯唇角:“師父不必如此�!�

    話雖如此,青年眼中卻并無笑意,唯有警覺。

    滯澀之感再度充塞胸口,比先前更甚。

    聞朝不得不運起清心訣,方勉強止住面上流露更多異樣。

    “你同她是什么時候的事?”他問。

    伍子昭認真琢磨了下。

    算起來,應當是剛入門便有了首尾。

    可一來兩人當時并未交心,二來那時期還有些敏感……

    頂著聞朝的目光,伍子昭本能覺出了一種被刺探的不悅。

    他不遲鈍,相反,他幾乎是瞬間就串起了以往無心瞥見的種種蛛絲馬跡,并很快得出了個結論:

    他的師父,好似格外在意小師妹。

    “不太久�!蔽樽诱淹麕煾感Φ溃凹s莫就是年節(jié)之后,小師妹下山回來就病了一場……且她不是同掌門座下季諾有婚約么?就是那時,好似兩人婚約有變。她心情不好,我便借機同她親近,就這樣趁虛而入了�!�

    聞朝越聽心下越是郁燥。

    雖然伍子昭句句皆是主動追求之意,可言談間眼底的得色卻是壓也壓不住,分明就是得了回應。

    而且季諾那邊的婚約……他根本未曾真正退婚,如何就突然有了變故?

    聞朝本想追問,可話到嘴邊便覺不妥。

    面前青年已然十分警惕,眼神沉著鋒利,脖頸青筋微露,肩背肌肉賁張——如此種種無一不在昭示,這已是一頭年輕機敏的野獸,一塊幾近燒融捶打完畢的劍胚,蘊含了勃勃的生機與銳意。

    ——真的長大了。

    聞朝心底閃過無數(shù)個紛亂念頭,終是在最后一念間歸于平靜。

    “是我失態(tài),”他說,“不過你猜得不錯,我確有去意�!�

    盡管早有猜測,伍子昭還是不由變色:“為何這般突然?”

    聞朝不答,只道:“此事關涉甚多,尚未決斷,你有數(shù)便好。山海之會結束前,我依舊是你師父,自當盡責,所以不必擔憂�!�

    “師父為何這般說?”伍子昭心情復雜,警惕試探之意去了大半,唯余煩躁,“您做不做祭劍之主,同是不是我們師父又有何干系?”

    聞朝依舊不答,繼續(xù)道:“破境之事安排在三日后。至于承劍……你可知分魂繼任者試煉有三?”

    師父只問不答,伍子昭雖不甘心,還是很快調(diào)整情緒答了。

    “‘探芒’、‘試鋒’、‘開刃’——此三者對應考校、比試及最后的承劍儀式�!�

    “是。承劍之儀的內(nèi)容算不得秘密,只是自天玄創(chuàng)立至今亦不過四回,且有資格者寥寥,故而知曉內(nèi)情人極少�!�

    “所謂‘開刃’便是‘自成分魂’的最后一步,需以身去試此劍鋒芒——唯有承下當任祭劍使三劍者,方得感應劍意淬骨分魂,開刃成劍�!�

    伍子昭睜大了眼。

    聞朝對上徒兒震驚的目光,緩緩頷首:“你承劍之日,需得受我三劍。若成,你便是下任祭劍使,干系重大,非得掌門應允,不得隨意離山;不成……不說身死道消,但于‘劍道’一途卻是再難走下去了。”?

    251|你這人怎么這樣��?(下)

    聞朝垂眸避開伍子昭的眼神,重新端起杯盞,將最后一點茶水盡數(shù)咽下。

    “三日后,你想清楚了再告訴我。之后便不可再后悔�!�

    “去吧�!�

    伍子昭沒有立即動作。

    許久,他僵硬起身,向聞朝行禮告辭。

    只是走到門口時,他突然駐足,躊躇片刻,轉(zhuǎn)身問道:“師父,您究竟是因為……那個執(zhí)念到底是……”

    他本還想再些問什么,可對上聞朝的眼神,終于還是閉上了嘴。

    聞朝沒有回答,當然,亦沒有移開目光——其中所有隱晦的、復雜的神情皆已消失不見,復歸沉靜。

    伍子昭知道自己大約不會得到答案了。

    至少眼下再無可能。

    “去吧�!�

    那人望著他的眼,又重復了一遍。

    ……

    洛水是被砸窗聲吵醒的。

    然睜開眼,滿室靜悄悄的,好似那一下又一下的擾人清夢的聲響皆是幻覺。

    她幾乎真以為自己做了個噩夢:

    此刻,她身下干凈,身上靈氣充盈,沒有半分不妥�?v使心里還有些發(fā)毛,亦不過是些夢中情緒的殘余,仿佛只要閉會兒眼,再睜開,所有的不虞便會煙消云散了。

    洛水確實闔上了眼,準備換個更舒服的睡姿�?蓜傄粍訌�,就覺出一絲異樣。

    ——是頭發(fā)。

    她向來習慣入睡前散發(fā),何曾有過這般齊整地躺在床上?

    洛水針扎似地彈起,哆嗦著摸向發(fā)頂。

    第一下,發(fā)絲順滑緊繃,顯然是梳齊了的。

    第二下,摸到了簪子還有旁的飾物,觸手干燥,不同于玉石的細膩,是唯有獨屬于草木特有微糙觸感。

    她用力一拽,果然扯下一截碧玉的竹枝,一捧半枯的白杜鵑,模樣也有些眼熟——正是她下山前折了供在妝臺上的。

    洛水呆了片刻,趕忙去翻自己那芥子袋。果然旁的都在,唯獨那塊養(yǎng)了昆侖玉的原石不見了。

    雖說此物大約沒去錯地方,可她就是恨得要命——牙癢,手更癢。

    洛水“砰”地推開窗去,想也沒想就把手中那亂七八糟的盡數(shù)丟了。

    丟完了還不解氣,連躺過的褥子也扯了,就著那人剛才臨窗坐的地方擦了又擦,完了再扔到腳下奮力踩上數(shù)十腳,同只炸毛的貓一般。

    她這廂奮力折騰,冷不丁便聽得身后“嗤”的一聲。

    “誰!?”

    窗外空空如也,唯夜風徐徐,竹影搖曳。

    她狐疑著靠近窗戶,豈料剛一探頭,就見一黑影猛地撲竄過來,一把將她箍住鎖死。

    洛水不及驚呼,就立刻被來人用唇舌堵了。

    熟悉的、熱烘烘的氣息撲面而來,將她密密實實地兜住,攏好。

    她一下子就軟了身子,任由那人近乎莽撞地銜了她的唇又叼出她的舌頭,含吮吞吃得涎液淋漓不算,還要順著那涎水流淌的痕跡將她的下巴、脖頸也盡數(shù)啃去。

    洛水暈乎得厲害,正頭昏眼花呢,忽就覺著肩膀越來越?jīng)觥ňη迫�,卻是來人已經(jīng)毫不客氣扯落了她半邊衣衫,正躬身探到她后背肩胛處又吸又咬。

    那架勢,就好似頭綠了眼睛的餓狼終于叼著了只肥羊,哪里都要舔一遍,若是可以,大約連骨髓都不肯放過。

    洛水猛地清醒過來,用力一推。

    來人正啃得快活,不防她這軟綿綿的手突然發(fā)力,硬是被抵著下巴掀開幾寸。

    “在外面呢!別亂來!”

    到嘴的肉突然跑了,伍子昭不滿地“嘖”了聲,舔了舔牙又要啃下來。那氣勢洶洶的模樣,要多嚇人有多嚇人。

    洛水忍無可忍。

    “啪�!�

    他被抽得微微偏過了點臉去,頓了頓,又若無其事地探向另一邊要啃。

    “啪�!�

    果不其然,另一側臉也給扇了。

    疼是當然不疼的。只是這沒良心的抽了后還在他懷里亂掙,就是不肯乖乖就范,讓伍子昭很是不滿。

    他有心嚇她一嚇,一把抓向她的腰肢,作勢就要將她拖出。

    可這剛一抱起,手中的人立刻“哇”地哭出了聲來。

    他唬了一跳,趕緊松了勁,放她下來細瞧:

    這不瞧還好,一瞧之下這才發(fā)現(xiàn)對方面色慘白若死,一張臉哭得亂七八糟。

    “哎哎——別哭啊——怎么突然就——”

    他話說到一半反應過來,不由訕訕。

    “……嚇到啦?”

    對面哭得更厲害了,還不許他去摟去碰,探過去的爪子統(tǒng)統(tǒng)給拍開了。

    伍子昭抓耳撓腮了好一陣,實在沒辦法,只得半跪下來,硬是捉了她的手按在臉上。

    “要不……再打兩下?”

    他好聲好氣地同她商量。?

    252|你不就喜歡這樣?

    她原本還在顫的肩頓了頓,果然止了淚。

    ——居然真的想打?

    伍子昭立時覺得不是滋味,回味過來自己這話好似有些賤得慌。

    “咳,最多兩下,”他趕緊補了句,說完覺著這般還是太低聲下氣,又強調(diào)一遍,“不能再多了�!�

    她眼淚又開始簌簌地掉。

    “每邊兩下、每邊兩下——總行了吧?”他改口。

    可她眼淚還是越流越多,這次干脆扭開了頭去。

    伍子昭“唉”了聲,雙手一撐貓腰進屋,順手就關了窗。

    洛水立刻停了泣瞪他,滿眼警惕譴責。

    伍子昭樂了,一把將她勾進懷里,洛水“啊”了聲就開始撓他,大聲罵他“狗東西”、“真討厭”、“半點臉皮也不要”。

    伍子昭被她罵得心癢,低頭便親,一邊親一邊伸舌去舔她口中的水,將她的痛罵攪得一片含糊:“你愛打便打,愛罵便罵——罵久些……真甜,再多來點,嗯?”

    洛水張嘴就咬,自然沒咬成,反倒被狠狠吸了兩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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