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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林溪勉強能發(fā)出“啊啊”的聲音,但很模糊不清,更別提說清楚話了。

    陸清則抱著手,倚在柱子上看了會兒,才開口道:“小刀,大將軍現(xiàn)在病了,你在國公府住一段時日,多教教林溪吧�!�

    陳小刀不疑有他:“那公子你呢?這個時節(jié)您最容易生病了�!�

    陸清則道:“我現(xiàn)在不是很強壯嗎?”

    “……”陳小刀道,“那我不在的時候,您可別再澆您屋里那盆盆栽了,它根都要爛了。”

    陸清則最近都有好好喝藥調(diào)理身子,隨意嗯了聲:“知道了,我先走了�!�

    “今兒不是休沐嗎,公子你還要去哪兒?”陳小刀伸了伸脖子,還以為陸清則會留下來一起用飯的。

    陸清則不怎么在意地擺擺手,轉(zhuǎn)身時雪白的大氅被風(fēng)掀起一角:“去完成個約定�!�

    這會兒已經(jīng)已經(jīng)行刑結(jié)束,他答應(yīng)了的事,得去做了。

    初冬將至,蕭瑟凜冽。

    衛(wèi)鶴榮這個名字,徹底成為了史書上的一筆。

    因著把陳小刀安排到國公府來了,陸府就更加安靜沉寂了。

    沒有了成天叭叭個不停、咋咋呼呼的陳小刀,剩下寧倦安排的侍衛(wèi)一個個鐵面無情,除了執(zhí)行命令,一句話也不會多說。

    史容風(fēng)猜到情況,一琢磨,便干脆叫唐慶時不時地去把陸清則接來國公府。

    陸清則和史容風(fēng)走得這么近,朝內(nèi)又是一陣風(fēng)波。

    畢竟是史大將軍,護衛(wèi)邊關(guān)幾十年的戰(zhàn)神,大部分人還是不怎么敢評價史容風(fēng)的,但話里話外,也頗有點史大將軍識人不清、交友不慎的意思。

    寧倦近來的心情本來就差,看到這些奏本,更是煩躁。

    往日他煩躁不安,還能有陸清則安撫,這段日子陸清則避著不見他,焦慮與煩躁便一點點地不斷堆積著,但陸清則三天兩頭往武國公府去,他想趁夜去偷看一眼都不行。

    陸清則還在吏部的公文里夾了本奏本,讓他不要再插手朝廷里的爭端。

    這種局面,的確如此。

    寧倦出手越有偏向,反對陸清則的人就會越激烈,言官越覺得自己上諫是對的,事情會愈演愈烈。

    那些人都不懂陸清則,便那么詆毀他!

    寧倦每天都在極力壓著殺意,批閱奏本時總是看著看著就氣得起來走兩圈,才能把火氣壓下去。

    偏生陸清則像是知道他的心思似的,每天上一封奏本警告他。

    殺意勉強能按下去,但隨之而起的,是心底格外膨脹、愈加明晰的保護欲望。

    如果他把陸清則好好地保護起來,這些人就中傷不了他了。

    但是陸清則不想接受他的保護,還躲到國公府去。

    寧倦抿抿唇,思索再三后,下了一道命令。

    隔日,宮里的御令傳到了國公府,言國公府年久失修,不便史大將軍修養(yǎng),京郊有一處皇家別院,很適合大將軍靜養(yǎng),陛下將別院賜給大將軍,讓大將軍去別院好好修養(yǎng)。

    長順來宣旨時,陸清則也在場,聽到寧倦的旨意,生出了幾分愕然。

    完全沒想到,寧倦居然會選擇動他身邊的人,將大將軍趕去京郊別院。

    雖然客觀上來說,史容風(fēng)多年未回京,國公府的確因為常年無人居住,腐朽破損不少,親兵們?nèi)靸深^就得上房修補修補屋頂,多少有點寒磣。

    但寧倦會突然發(fā)來這道旨意,顯然就是和陸清則有關(guān)。

    史容風(fēng)不清楚皇帝陛下和陸清則之間到底是個什么情況,但也能猜到這道圣旨的真實原因,眉毛一揚,就想抗旨。

    陸清則及時按住史容風(fēng),低聲道:“大將軍,京城嘈雜,您老過去了,也能好好養(yǎng)病,對林溪也好。”

    自從武國公府宣布找回了小世子,史容風(fēng)又病倒后,即使稱病不見客,也常有人來叨擾,京城這種名利糾纏之地,要當真誰也不見,也不可能。

    那些人除了少部分當真關(guān)心史容風(fēng)身體的外,剩下的多半是好奇從未在人前出面的小世子,猜測他到底是什么樣,能不能和武國公府攀個親事。

    去京郊別院靜養(yǎng),對史容風(fēng)和林溪而言,的確也算是好事。

    史容風(fēng)沉默了一下,終于還是接了旨。

    陸清則順勢把陳小刀打包一起送去了別院。

    陛下下旨,讓史大將軍去京郊別院修養(yǎng)一事,不可避免地再次引起了熱議。

    善于揣摩圣意,精通人性的大伙兒再次思考:

    前些日子,陸清則和大將軍走得那么近,三天兩頭地去國公府過夜,陛下突然下這道圣旨,莫不是在隱晦地警告大將軍和陸清則?

    這一定是對陸清則的打擊!

    于是反對陸清則的官員更來勁了,朝廷上再次打得十分火熱。

    在這樣火熱的罵戰(zhàn)里,范興言從江右回來了。

    欽差隊伍離京時是炎炎盛夏,回京時已是凜寒初冬,再過些日子,就該下雪了。

    范興言回京的一路上,沿途聽聞不少關(guān)于陸清則的傳聞,心驚肉跳不已,按捺著擔(dān)憂,先進宮稟明了江右重建后的情況。

    寧倦離開前那場殺雞儆猴很有效,至少他離開之后,剩下的本地官也不敢再有太多小動作,是以一切頗為順利。

    回完陛下,范興言又趕緊回了趟家,去見懷胎七月的妻子,柔情蜜意地細聲道歉安慰。

    如此這般,回京的第三日,范興言才得了空,去陸府拜會陸清則。

    陸清則聽說范興言回京了,就猜到他會來找自己,提前做好了準備,揮退了侍衛(wèi)。

    這些人雖然會負責(zé)監(jiān)視保護他,但尚留存一線距離,不會偷聽他和旁人說話,這也是陸清則還能容忍一下的原因。

    天色將晚時,范興言帶著個小廝,拎著從江右?guī)淼奶禺a(chǎn)和補藥來了陸府。

    到了書房,見到陸清則,就是一聲嘆:“懷雪啊,這到底是……”

    陸清則看他愁眉苦臉的,比他自個兒還發(fā)愁,忍不住笑了笑,給他倒了杯茶:“沒事,其實也在預(yù)料之中�!�

    他只要在高位,就會遇到這樣的事,這也是他從前不想當權(quán)臣的原因。

    范興言猶自憤憤不已:“我從前當御史,眾人齊心協(xié)力,聲討權(quán)奸,但從未想過,言語亦如刀,會扎向忠貞之臣!”

    陸清則安慰他:“聽說你回京,我就特地泡了菊花茶等著了,喝吧,降降火氣�!�

    范興言:“……”

    跟著范興言一起來的那個小廝忽然笑了一聲。

    陸清則方才不怎么說話,便是因為有外人在場,畢竟范興言此人,官位雖然越來越高了,排場卻不大,從來不帶小廝,他還以為這是寧倦不放心范興言來找他說話,安插在范興言身邊的。

    聽到這一聲笑,忽然感覺有些耳熟,忍不住仔細看過去一眼,頓感驚愕:“段凌光?”

    穿著身灰撲撲小廝衣裳的段凌光抬起頭來,笑道:“同鄉(xiāng),好久不見啊,要不要也給我倒杯茶?我火氣不大,不用喝菊花茶。”

    陸清則看看范興言,又看看段凌光,瞬間了悟。

    八成是京城的流言飛到了江南,段凌光擔(dān)心他被小皇帝砍了腦袋,打探到范興言要回京,不知道怎么說服了范興言,混進欽差隊伍,一同來了京城。

    范興言更驚訝:“沒想到你們二人還真認識�!�

    陸清則笑笑道:“畢竟是同鄉(xiāng)�!�

    段凌光摘了帽子,扭頭看了看范興言:“范大人,能讓我和陸大人單獨說說話么?”

    范興言猶在復(fù)雜的情緒之中,點點頭。

    陸清則便領(lǐng)著段凌光,走進了書房旁側(cè)打通的小暖閣,平時陸清則處理公務(wù)到太晚,懶得回房睡了,就睡在這里。

    一進暖閣,段凌光就唏噓道:“我說什么來著?狡兔死走狗烹,就是沒想到,輪你輪得這么快�!�

    陸清則捏捏額角:“也不是那么回事�!�

    頓了頓,他道:“之前在臨安,沒來得及和你道別,抱歉,沒想到會連累到你。”

    “不妨事,那位鄭指揮使沒對我用刑�!倍瘟韫飧谧约杭宜频�,拉過椅子坐下來,“倒是你,被發(fā)現(xiàn)后,你家小皇帝沒怎么你吧?”

    陸清則想起那混亂的一夜,靜默了一下,選擇跳過話題:“你是怎么說服范興言帶你回京的?”

    “江右重建,需要許多木料以及醫(yī)藥糧食,”段凌光頗為自得,“我這些年暗中經(jīng)商,商行里頗有盈余,以低價去接觸了范興言,與他認識了,他對我便頗有好感,覺得我是個俠商,聽說你在京城的事了,我便說我與你是舊識,但得罪過鄭指揮使,想進京來見見你,他就答應(yīng)了�!�

    說完,他啜了口陸清則給他倒的茶,抬抬眼:“有件事我得告訴你,你離開臨安后,我發(fā)現(xiàn)有人盯著我。”

    陸清則眼皮跳了下:“陛下的人?”

    “也沒有其他可能了�!倍瘟韫獾溃澳慵倚』实鄣莫氄加涂刂朴�,可比你想象的多多了,不過他在你面前大概藏得不錯�!�

    陸清則嘴角扯了一下。

    不,他已經(jīng)開始感受了。

    段凌光看他詭異的沉默,忍不住嘶了一下:“不會吧,當真變師尊文學(xué)了?”

    陸清則:“?”

    段凌光看他純?nèi)欢曰蟮难凵�,幾乎有點不忍心給他解釋,猶豫了一下,壓低聲音問:“那個,我冒昧問一下,你對你家小皇帝,有沒有什么,除了師生情之外的其他感情?”

    陸清則麻木道:“你覺得我看起來像個畜生嗎?”

    段凌光不知道打哪兒掏出把扇子,敲敲桌子,面色嚴肅:“不要逃避,說出來�!�

    也就是對面是一個地方來的段凌光,否則陸清則已經(jīng)讓侍衛(wèi)趕人了,忍了忍,才淡淡道:“他在我心里,是我的親弟弟。”

    不論他喜歡男人還是女人,寧倦是他一手養(yǎng)大的,在他心里,寧倦就和他親弟弟差不多。

    若是對寧倦產(chǎn)生別的心思,他成什么了。

    段凌光看他有些疲憊的樣子,善良地不再提這事,猜測了下那位皇帝陛下會怎么處置陸清則。

    以原著里暴君的手腕,若當真喜歡陸清則,很可能會折斷陸清則的羽翼,將他囚藏起來。

    但若是沒那么喜歡陸清則,或許就會借勢除去陸清則,他一路來打聽消息,只感覺陸清則現(xiàn)在的處境危險至極。

    暖閣里沉默了片晌,段凌光搖搖扇子:“你總不至于坐以待斃吧,準備怎么做?”

    陸清則嗯了聲:“等安排好了,便該離開了�!�

    “我能幫到你什么嗎?”

    陸清則道:“最好不要,陛下既然讓人盯著你,你若是做了什么,很容易再受牽連�!�

    “我感覺還是能的�!倍瘟韫馑妓髁艘魂嚕拔也滦』实鄄粫p易放你走,你要是走了,就得隱姓埋名,也不能帶太多細軟,看你這藥罐子身子,在外面沒了錢怎么活?”

    他得意地“啪”地展開扇子:“往后你若是缺錢了,就到聚寶錢莊說句暗語,隨便支取�!�

    聚寶錢莊遍布南方,財大氣粗,極有信譽,就算陸清則一直待在京城,也聽說過這個名號,沒想到這個錢莊背后的老板居然是段凌光。

    陸清則笑道:“看來你混得比我好多了�!�

    “哪來的話,”段凌光調(diào)侃,“你這個朝廷公務(wù)員,現(xiàn)在位極人臣,只要一伸手,京中有多少人不想上趕著巴結(jié)你?方才看你書房里放的花瓶,還是幾朝古董,價值連城,可不比我混得厲害多了�!�

    陸清則搖頭:“往后可能還真得借你的光,提前多謝你了。”

    “不必言謝,我們是同鄉(xiāng),你若是死了,我心里滋味也不好受�!�

    段凌光補充:“也不用感動,我的時間可是很寶貴的,不是特地來和你說這些的。我在津沽有個生意要談,明日便過去,等談完了便乘船南下,估摸著快新年時就回臨安,你若是趕得及,我還能捎你一程�!�

    陸清則想了想:“我還需要一個契機�!�

    順便在走之前,他想幫寧倦再解決點麻煩。

    兩人約定好了暗號,沒有繼續(xù)談太久,出去時,段凌光又戴好小廝帽子,收起了一身的風(fēng)流不羈,看起來普普通通,十分能演。

    范興言喝完菊花茶后,確實感覺平心靜氣點了。

    陸清則把人送到大門,拍拍范興言的肩膀:“嫂子就快臨產(chǎn)了,你離開了這么久,好好陪著她,少往我這兒來,風(fēng)言風(fēng)語你不怕,但刺激到嫂子就不好了�!�

    提到媳婦兒,范興言露出笑,應(yīng)道:“等孩子出生,我讓孩子認你做干爹,懷雪,你為人清正,我相信這些流言蜚語總會過去,陛下也不會聽信讒言的�!�

    陸清則笑著點頭,把人送走了,在門口站了會兒,低低咳了幾聲,轉(zhuǎn)身回了府內(nèi)。

    范府的馬車離去,沒人注意到另一輛隱沒在黑暗里的馬車。

    寧倦隔著一段距離,看著陸清則帶著淺淡笑意,和旁人說完話后回去,抿了抿唇。

    長順在一旁大氣也不敢喘,眼見著陸清則轉(zhuǎn)身離開了,還是沒忍住開口:“陛下,您不過去和陸大人說說話嗎?”

    這幾日陛下每日都趁夜來,馬車停在這里,看著陸清則從官署回來,卻不過去。

    這是鬧什么別扭呢?

    寧倦垂下眼,低聲道:“老師在生氣�!�

    陸清則不是因為他把史容風(fēng)挪走生氣,是因為他對他懷有男女之情才生氣。

    其他的事他會選擇退讓,但這件事不行。

    長順撓頭:“陸大人一向不會和您生太久的氣,您去哄哄?”

    寧倦沒吭聲。

    長順絞盡腦汁:“去歲這個時候,下面人送上盞冰雕燈,煞是好看,陸大人很喜歡,融化后陸大人還頗為可惜,要不,您再賞陸大人一盞?”

    在長順心里,任何矛盾和不開心,都是可以用喜歡的東西抵消掉的。

    寧倦看他一眼,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又看了會兒陸府的大門,放下簾子:“回去吧�!�

    幾日之后,京城降下了今年的第一場雪,大雪紛紛而下,繁華的京城被裹得一片素白。

    陸清則久違地被宮里召喚了一下,要他進宮面圣。

    兩人冷戰(zhàn)許久,交流都是靠隔空的,要么是陸清則遞奏本,要么是長順來府里送賞賜,像是隔著層薄薄的冰面,在任何一方有所行動之前,這層冰面都長久地存在著。

    沒想到寧倦居然會主動打破。

    陸清則一時摸不清寧倦想做什么,思索再三,還是裹著厚厚的狐裘,抱著手爐坐上了來接他的轎子。

    出乎意料的是,這回轎子不是往乾清宮去,而是去了另一處。

    天色已暗,陸清則掀開簾子,看不清外邊的路,正有些疑惑,便到了地方。

    來請他的是長順的徒弟安平,弓著腰恭恭敬敬地請陸清則下轎,笑道:“陸大人請進,陛下在里頭等著您。”

    陸清則這才看清這是什么地方,咽下疑惑,抬步走進前面的宮殿里。

    這是宮里的梅園,寒冬已至,紅梅開綻,雪霽梅香,往年梅花開時,陸清則也會和寧倦來賞梅。

    但今年不太一樣。

    梅樹上不知何時掛上了許多冰燈,晶瑩剔透的冰燈里,燭光幽幽影動,來時才又下了場雪,襯著院中寒梅,煞是好看。

    陸清則眨了眨眼,凝視著在風(fēng)中輕晃的透明燈盞,伸手提起一盞,仔細看了看,冰燈雕得格外精致,上面隱約有兩個人影。

    還沒看清楚,身后傳來少年熟悉的聲音:“懷雪喜歡嗎?”

    陸清則停頓了一下,轉(zhuǎn)過身,俯身想行禮:“微臣見過陛下�!�

    沒等他彎下去,就被扶了起來,寧倦方才還帶著絲笑意的聲音里頓時含了怒氣:“一定要這樣氣我嗎?”

    陸清則感覺不解,分明是寧倦親口抹掉師生情誼的,怎么這會兒又委屈起來了?

    他的目光低垂,注意到寧倦扶著他的手有些紅腫,還纏了布,似是受傷了,不免皺了下眉。

    縱然現(xiàn)在和寧倦的關(guān)系很別扭,陸清則還是沒忍住習(xí)慣性的關(guān)切:“陛下的手怎么了?”

    最近倆人之間交流甚少,陸清則和他說話也多半是公事公辦的態(tài)度,得了句難得的問候,寧倦又高興起來,眼神灼灼地注視著他:“雕冰燈時沒注意傷到的,到現(xiàn)在還在疼,懷雪是心疼我嗎?”

    這滿院子里的冰燈是寧倦雕的?

    堂堂天子,居然愿意為了討另一個人歡心,做這種事。

    陸清則怔了一下,被燙到了似的,霍然后退了一大步,沒注意手上一松,冰燈一滑,掉到了地上。

    本就是冰做的,里頭又點著蠟燭,冬日地面格外堅硬,冰燈落到地上,嘭地便摔碎了。

    上面的兩道人影也有了裂痕。

    寧倦的臉色倏然一變。

    到這時候,陸清則才發(fā)覺,那上面雕的似乎是他和寧倦。

    寧倦盯著那盞冰燈,臉色沉下來。

    他這些時日,本就在極力忍耐著,他也不想將陸清則逼得太緊,想要討好陸清則,將自己的心意捧上來。

    但陸清則卻摔碎了他的心意。

    陸清則有心解釋,但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如何解釋。

    他心里有點亂。

    他此前一直在極力說服自己,寧倦對他只是產(chǎn)生了錯覺。

    但僅僅是錯覺,何須做到這樣。

    難道,寧倦是當真……

    陸清則被那種可能刺激到,忍不住又后退了一步。

    寧倦只覺得自己的心和地上的燈盞一般,碎得厲害。

    但他早就在陸清則的教導(dǎo)之下,學(xué)會了隱藏自己的脆弱,直直地盯了陸清則片刻,沒什么表情地轉(zhuǎn)身離開。

    他明明不想讓陸清則吃苦頭,陸清則偏偏要自己討苦頭吃。

    那就不怪他了。

    少年天子的背影消失在院子門口,空留陸清則和一院隨風(fēng)搖動的冰燈。

    陸清則低頭看去,地上的冰燈碎成了許多塊,失去了完整時晶瑩的美輪美奐,看起來普普通通,只是幾塊碎冰。

    沒人知曉,這是皇帝陛下為了討好別人,小心翼翼親自雕好的冰燈。

    碎掉的不止是寧倦的心意,還有天潢貴胄被不斷拒絕的驕傲與自尊心。

    陸清則無聲嘆了口氣,腦子里閃過段凌光的問話,眼睫顫了顫,遲疑了會兒,還是彎下腰,用大氅摟起破碎的冰燈,慢慢走出了院子。

    他擔(dān)不起這樣的心意。

    就算寧倦不想承認,他們也是師生,這樣的感情是悖德的,不該存在。

    今天他傷到了寧倦的心,按照他對寧倦的熟悉,這小崽子不會再留手了。

    他得趕緊完成最后一步,盡早離開了。

    作者有話要說:

    陸清則:你看我像畜生嗎?

    寧果果:我像!

    陸清則:?

    第六十八章

    冬月中,京城下了一整夜的大雪,徹夜簌簌不停,凍得人忍不住渾身蜷縮,在這般寒冷之下,連吵吵嚷嚷個不停的眾官員都不免消停了兩天。

    旋即一條圣旨又將眾人的情緒點燃了。

    圣上體諒陸太傅身體不好,每日繁忙操勞兩署公務(wù)實在勉強,免除陸太傅國子監(jiān)祭酒一職,并下賞賜若干。

    圣旨里寫得很委婉,全然是關(guān)心之語,賞賜的也全是不俗的寶物,藩國進貢的明珠、價值連城的玉佩、珍藏的名家字畫,滿滿當當?shù)膸状笙渥印?br />
    但不可忽略的事實便是:陸清則被陛下革職了。

    雖然革的不是吏部尚書之職,但革職便是革職。

    這近乎是一個信號,昭告著陛下和陸清則的關(guān)系似乎徹底破裂了,那些恨陸清則一手推動的新法改革,恨得咬牙切齒的人,不免蠢蠢欲動起來。

    不管旁人是怎么想的,陸清則很平靜地接了旨。

    來傳旨的依舊是長順,宣完圣旨,他忙不迭把陸清則扶起來,哎喲哎喲嘆氣,干巴巴地安慰:“陸大人,您別多想,陛下就是擔(dān)心您操勞過度,大夫也說了,您的身子骨不好,少思少慮才好呢。”

    陸清則不置可否,轉(zhuǎn)身去書房,將國子監(jiān)祭酒印取出來,遞給了長順。

    看長順小帕子都要絞爛了,寒冬臘月的還出一身汗,他笑了笑,倒了杯熱茶遞過去:“嗯,我知道。”

    長順接過熱茶,小口抿了下,熱乎乎的茶水順著喉嚨暖到胃里,卻沒感覺舒坦幾分。

    他從小就在宮里,揣摩旁人的語氣是他的生存技能,但此刻他難得有些看不懂陸清則的笑容。

    陸大人和陛下最近關(guān)系這么僵,八成是陸大人知道陛下的心思了吧。

    長順猶豫了一下,知道這事自己不好插嘴,還是沒忍住,低聲道:“陸大人,咱家知道您不高興,但這、這也不是不能接受哇,陛下是君,您是臣……何況陛下待您一片誠心,只要您松一下口,態(tài)度軟一下,陛下什么不舍得給您?”

    陸清則嘴角帶笑:“長順公公喝完茶了,便回宮復(fù)命吧,我就不送了�!�

    長順嘶了下,頓時閉上了嘴。

    陸清則與其說是脾氣很好,不如說是情緒太淡,認識這么多年,他幾乎就沒見過陸清則生氣的樣子。

    但陸清則真正生氣時,不會像旁人那般冷下臉或者大喊大鬧,反而依舊是笑著的,只是眼神是冷的,觸碰上那道眼神,叫人能寒到頭皮去,不敢再多說。

    但為了陛下,以及自己的大宅子和小金碗,長順咽了口唾沫,還是鼓起勇氣,繼續(xù)小聲道:“陸大人當是覺得別扭,但拋出您與陛下的師生情分,陛下早不是陸大人眼里那個小娃娃了,陸大人何不看看呢?”

    陸清則放下茶盞,心平氣和地吩咐侍衛(wèi):“送客。”

    長順第一次被趕出了陸府,深感自己已經(jīng)做到最大的努力了,鉆進轎子里時,不免深深嘆氣。

    陸大人不高興,陛下也不高興,最近乾清宮一片死寂,誰也不敢大聲喘氣。

    這日子啥時候才是個頭呢?恐怕只有等陸大人愿意接受陛下的時候吧。

    但看陛下的樣子,似乎已經(jīng)耐心告罄了。

    長順喪著臉回了宮,陸清則雍容自如地坐進圈椅里,淡定地抿了口茶。

    和他預(yù)料的差不多,小狼崽子不準備再藏著自己的獠牙和利爪了。

    畢竟是皇帝。

    史大將軍不是說過么,皇室的人,從出生起就多少沾著點病。

    從種種行為來看,相比起那一絲喜歡,寧倦対他或許占有欲與掠奪欲更多。

    是他的錯,沒教會寧倦如何正確的喜歡一個人,但其實陸清則自己都不太清楚,到底什么才是正確的喜歡。

    他最近反思了許多,甚至思索過,若寧倦不是他帶大的,他恐怕也不會如此抗拒。

    畢竟他眼里的寧倦,始終是那個會沖著他別別扭扭撒嬌的小果果,要陸清則真正拋開這段師生關(guān)系,將寧倦看作一個普通正常的男人,他自感幾乎是不可能的。

    這孩子頗為左性,從小就知道要將自己想要的攥緊手心,無論是權(quán)、物,還是人。

    但陸清則不是物品,不會甘愿被人私藏起來。

    被“革職”之后,原本還會時不時來陸清則府上,想要送禮交好的官員就少了,從門庭若市到門可羅雀,也不過一倆月。

    時時來陸府的,也只有陸清則的一些下屬,以及當面承過他恩情的官員。

    大伙兒擔(dān)心陸清則心情不好,時不時就來安慰安慰他,安慰得陸清則哭笑不得。

    也有人憂心忡忡,小心翼翼地問:“陸大人,陛下莫不是聽信小人讒言,対您……”

    対于這些話,陸清則一律擺擺手:“沒有的事,是我自個兒沒精力,請陛下去的職。”

    常人說這話,聽起來像是給自己強行挽留顏面。

    但陸清則說這話……

    一群人默默看看陸清則冬日厚重的衣袍都掩不住的清瘦,面具下蒼白到近乎透明的膚色,偶爾咳嗽一聲都叫人心驚膽戰(zhàn),讓人看到就忍不住屏住呼吸,生怕驚動了他。

    好吧,陸大人說這話,真是相當具有信服力。

    于是対陛下滋生出不滿的大伙兒也歇了火氣,聽陸清則的話,回去各干各的,忽略舊派的冷嘲熱諷。

    見把人都穩(wěn)住了,陸清則頭疼地直捏額角。

    他特地培養(yǎng)起來的這些,自然都不是一般人,部分都是在原著里有名有姓的,不可多得的人才。

    寧倦這小兔崽子。

    步入臘月時,京中閑言碎語依舊不斷,偶有人提起陛下命人翻修舊殿,也不知道是為的什么,難不成是為來年選秀做準備?

    不過這些閑碎也沒太多人關(guān)注,因為又發(fā)生了一件事。

    史大將軍病危了。

    史容風(fēng)鎮(zhèn)守漠北幾十年,一度是韃靼和瓦剌的噩夢,只要史容風(fēng)還活著,便是一塊漠北的鎮(zhèn)石,無人敢進犯。

    但若是史大將軍亡故了,一時竟找不到合適的人選接下漠北的防守。

    現(xiàn)在韃靼老可汗醒來,正忙著跟三王子父慈子孝地窩里斗,等他們斗完了,難保不會揮師南下,不少人憂心忡忡。

    陸清則聽聞消息,立刻坐著馬車,冒著風(fēng)雪去了京郊別院。

    徐恕近來一直待在別院中,照看著史大將軍的病情,他號稱神醫(yī),但不是神,用盡渾身解數(shù),也只能做到這個程度。

    史大將軍畢竟征戰(zhàn)數(shù)十年,渾身都是傷,身上的問題與尋常病人不太一樣,之前見面,徐恕估計得還是太樂觀了。

    陸清則趕到的時候,正好在別院大門外撞見了寧倦的車駕,抬頭的瞬間,不經(jīng)意撞上了目光。

    寧倦看著他的眼神冷冷沉沉,似有某種冰冷的焰火,只一瞬,便挪開了目光,不似往日里,像只熱烈的小狗,見到他就眼神亮亮地貼過來。

    那日在梅園里,陸清則摔碎他親手雕的冰燈,的確傷到了他的自尊。

    陸清則無聲嘆了口氣,朝著寧倦彎腰行了一禮:“見過陛下。”

    寧倦也沒吱聲,越過陸清則,便走向了大門。

    陛下親自來探,林溪攜著唐慶和陳小刀出來迎接,見到這一幕,面面相覷。

    搬到京郊來后,京中發(fā)生的事,便有些遠了,加之史大將軍愈發(fā)病重,他們每天都揪著心,有一段日子沒打探京中的消息了。

    這邊也沒人嘮嗑,陳小刀隱約聽說陛下和陸清則的關(guān)系似乎不太好了,沒太在意,甚至冷嗤了聲。

    開什么玩笑,陛下從小就黏糊公子,在江右時能為了公子奮不顧身,上哪兒去找關(guān)系這么好的師生并著君臣?

    但見著這一幕,頓時有些惴惴。

    難不成傳言是真的?陛下當真要対公子兔死狗烹了?

    他有一腔話想說,不過寧倦還在這兒,好容易見著陛下挺拔的身影消失在影壁后了,趕緊一溜煙跑過來,扶著陸清則往里走,小小聲問:“公子,您和陛下這是……”

    陸清則伸指抵唇,輕輕“噓”了聲。

    狼崽子耳朵靈著呢。

    陳小刀只好把話咽下去。

    寧倦的確是聽到了。

    他其實早就看到陸清則的車駕了,故意放慢了一步,等著陸清則過來,在大門口相遇。

    看著陸清則從馬車上走下來的瞬間,他心里火熱脹悶,貪婪地掃視陸清則裸露出來的一點肌膚,恨不得過去將人抱進自己懷里,直接帶回宮中,鎖在他的床上,好好懲罰一通這個沒有心的人。

    再多看一眼都會扼制不住情緒,只能匆匆掠過一眼便移開。

    倆人和從前親密無間的距離不同,相隔甚遠,一前一后地走進了史容風(fēng)修養(yǎng)的房間。

    屋內(nèi)彌漫著濃濃的藥味兒,徐恕正照顧在史大將軍的病床前,臉色凝重,史容風(fēng)躺在床上,臉肉眼可見的枯瘦了下去,泛著虛弱蒼白的病氣。

    京郊別院的路不好走,陸清則上次來是小半個月前,彼時史容風(fēng)還能坐起來,雖說不是特別中氣十足,但也能走動,不滿地叨叨陸清則沒給他帶酒。

    這會兒人已經(jīng)半昏迷過去,呼吸都似變得微弱起來。

    陸清則心里揪緊。

    即使早就做好了送走史容風(fēng)的準備,即使他対死亡的接受程度比常人都要高,但看著原本健朗的大將軍變成這個樣子,還是會不可避免地感到難過。

    寧倦轉(zhuǎn)首問徐恕:“怎么樣了?”

    徐恕滿腔復(fù)雜:“大將軍恐怕……熬不到新年了�!�

    室內(nèi)靜了靜,唐慶瞬間就紅了眼眶,腮幫子緊繃著轉(zhuǎn)過頭。

    林溪低著頭,接過徐恕手里的帕子,輕輕給史容風(fēng)擦了擦汗,他是練武之人,向來穩(wěn)當,手指卻有些發(fā)抖。

    陳小刀喃喃道:“怎么會……”

    在被陸清則撿回去前,他是個流落街頭的小乞丐,飯也吃不飽,但喜歡到處找人打聽些新鮮事,是聽著史大將軍的名號長大的。

    在他心里,史大將軍就是無堅不摧的一面墻,永遠不會倒下。

    但現(xiàn)在,這面守護了大齊多年的墻,要倒了。

    寧倦隱蔽地掃了眼靜默的陸清則,容色矜冷:“長順,令太醫(yī)院的御醫(yī)協(xié)同徐大夫,全力診治大將軍�!�

    長順應(yīng)了一聲。

    幾人的說話聲卻似驚動了半昏半睡的史大將軍,史容風(fēng)混沌地睜開眼,先看到林溪紅通通的小兔子眼,勉力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老子還沒死呢,哭什么�!�

    唐慶眼淚順著臉頰緩緩流,聽到這話,還是忍不住反駁:“大將軍,忌諱!”

    “我都不忌諱,你們忌諱什么�!笔啡蒿L(fēng)不太耐煩地嗆回去,扭頭看向?qū)幘耄挚戳搜壅驹诹硪粋?cè)的陸清則,慢慢開口,“方才老臣似乎聽到陛下說話了。”

    寧倦微頷首:“大將軍安心養(yǎng)病,無需擔(dān)心其他�!�

    史容風(fēng)笑了一下:“老臣都到這份上了,也沒什么太多的牽掛,只有兩件事想求陛下。”

    寧倦:“大將軍請說。”

    “臣在漠北駐扎多年,夫人與許多兄弟也都埋葬于漠北,請陛下允準,待老臣百年之后,在京城留一衣冠冢,這副殘軀,便帶回漠北下葬。”

    這是在交代后事了。

    寧倦自然應(yīng)允。

    “還有一件事,”史容風(fēng)說話有些費勁,胸膛起伏得厲害,像某種殘破的風(fēng)箱,“老臣與陸太傅一見如故,難得的忘年之交,陸太傅也與犬子交好,臣斗膽,希望屆時能讓陸太傅送一程�!�

    寧倦的臉色這才微微變了變。

    陸清則也怔了一下,沒想到老將軍到這時候,居然還在想辦法幫他。

    周遭陷入靜寂,寧倦望向陸清則的眼神難以捉摸。

    陸清則現(xiàn)在躲著他,會趁著這個機會逃走嗎?

    不,不會,老師向來仁慈悲憫,若是他逃走了,余下的人免不得會受責(zé)難,他不會忍心的。

    考量了片刻之后,寧倦終于還是點了下頭:“朕允了。”

    見寧倦松了口,史容風(fēng)滿意地點點頭。

    只是說這么幾句話,就耗費了他全部的精力,幾乎在下一瞬,他又陷進了沉沉的昏睡之中。

    徐恕擺擺手,毫不在意屋里都是些什么身份的人,語氣不太耐煩:“除了小世子,都出去吧,別打擾大將軍休息了�!�

    陸清則只好跟著其他人一齊出了屋。

    方才在屋里,眾人的注意力都放在史容風(fēng)身上,陸清則還可以遠遠地站在一邊,無視寧倦,現(xiàn)在出來了,身為臣子,就不可避免地要打個招呼,說兩句話。

    兩人対視一眼,陸清則有點說不上的別扭,輕咳了聲:“多謝陛下允準�!�

    寧倦沒搭腔,余光落在陸清則裹在雪白狐裘里的單薄肩膀上,心里半酸不苦地想,比去歲倒是要瓷實些了。

    畢竟往年到這個時候,陸清則幾乎都是在病床上度過的。

    再過段時日,那座宮殿就能完工了。

    他也要按捺不住將陸清則藏起來的欲望了。

    看寧倦還是不吭聲,陸清則猜他還在為那盞冰燈的事生悶氣,躑躅片刻,“那盞冰燈”幾個字還是吞回了肚子里,默默和寧倦站在圍欄邊,抱著懷里的手爐,望著紛紛揚揚的小雪發(fā)呆。

    寧倦不走,他也不好有其他動作。

    好在寧倦是個高大挺拔的少年了,也不知有意無意的,擋了迎頭的風(fēng),也沒那么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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