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這句話將寧倦所剩不多的幾絲理智喚醒了。
老師身子不好,怕冷又怕熱的,夏日里嫌棄他身上太熱,不喜歡他湊太近,冬日里手足又冷冰冰的,燒著地龍也睡不好,睡到半夜足底仍是冷的,這時候就又不嫌棄他了,像只驕矜的貓兒,愿意躺在他身邊,汲取一點熱意。
寧倦的嘴角彎了一下,隨之而來的,又是喉間發(fā)哽的巨大悲慟,像是有什么堵在了喉間,吞咽不得。
懷雪怕冷。
寧倦僵硬地抱起焦尸起身,呼吸輕促,小心翼翼地將他放進棺槨中,一眨不眨地注視了那道熟悉的輪廓許久,才沙啞地吩咐:“回京。”
從京城奔行而來,花了一整夜,扶棺回京,卻花了整整兩日的時間。
陸清則送史大將軍遺體回漠北安葬,回途遭遇驛館走水,葬身大火的消息提前飛遍了京城,震驚了無數人。
范興言聽聞消息,失手就摔了硯臺,在國公府里等著陸清則的陳小刀也“啪”一下,摔了個古董花瓶,程文昂晃身摔下了石階,陸清則培養(yǎng)起來的下屬也紛紛不可置信,反復追問確認,臉色空白。
也有人暗中拍手稱快。
這個礙眼的陸清則,總算是消失了。
寧倦帶著棺槨回到京城時,正是清早,卻陰云遍布,厚重的黑云涌動在京城上空,壓抑得讓人喘不上氣。
陳小刀、范興言和許多與陸清則相熟的官員都等在城門口。
陳小刀眼睛哭得紅通通,好不容易忍住了,看到那口棺材,鼻頭一酸,又哇地哭了出來。
他現在后悔沒有好好練字了。
往后公子不會再給他寫帖子,讓他照著臨了。
眾人本來還能忍著,聽陳小刀哭起來,也不禁潸然,范興言忍著悲意,深吸了一口氣,朝著寧倦長身一禮:“臣等,求陛下徹查此事!”
其他人也紛紛朝著寧倦長揖:“求陛下徹查此事!”
好好的驛館,怎么會突然走水,還撲也撲不滅?
京中對陸清則有殺意的人太多了。
寧倦淡漠地掃了眼這些人,沒有說話,帶著棺槨直接越過。
陳小刀連忙追趕上來,鄭垚掃了一眼,見陛下沒有吭聲,便俯身將陳小刀一提,抓到自己馬上帶著。
回到了宮中,棺槨停靈于養(yǎng)心殿中。
負責護送陸清則的侍衛(wèi)也跟隨回了宮,惴惴不安地跪在地上等待責罰,每個人都做好了死罪臨頭的準備。
從驛館回京城的這兩日,寧倦已經清醒了不少,面無表情地掃了眼這些侍衛(wèi),極度的悲痛過后,難掩心頭陰鷙的殺意。
就是這些沒用的東西,沒能及時將老師從火場中救出來。
彼時老師明明就與他們隔著那么一點距離,明明一個轉身就能發(fā)現……
濃煙滾滾,火舌舔舐,他在睡夢之中呼吸不暢時,該有多疼多害怕?
寧倦陰沉地盯了這些人半晌,正要下令,余光掃到一邊還在抹眼淚的陳小刀,腦中忽然響起那日在城門口分別時,陸清則和他說的話。
永遠不要遷怒、殘殺無辜的人。
但對該下手的人,亦不要心慈手軟。
要殺對的人。
他當時望著陸清則的眼睛,點頭應下了。
寧倦垂在身側的指節(jié)蜷了又松,反復幾次之后,冷冷開口:“所有人下去領杖三十,往后別再出現在朕眼前�!�
說完,目光吹落到鄭垚身上:“鄭垚治下不力,事后同領三十杖,罰奉三年。”
聽到這道御令,包括鄭垚在內,所有人都蒙了蒙。
不是這個懲罰太重,而是太輕了,當真就是責罰一下。
他們都是跟隨去過江右的,再清楚不過陛下有多珍視陸大人,現在陸大人遭此劫難,他們護衛(wèi)不力,居然沒有見血。
還是鄭垚最先反應過來,連忙帶著眾人叩首:“臣等領罪!”
寧倦沒有再看他們,叫來長順,吩咐陸清則的后事。
他答應過陸清則了。
若是他沒有做到,老師會很失望的吧?
雖然親眼看到了陸清則的棺槨,長順仍是有一絲如在夢中的不真實感。
陸清則病骨支離的,看起來總是一副活不過三日的樣子,但這么些年過去了,陸大人依舊好好的。
現在,陸大人,沒有了?
往后再也見不著了?
見寧倦的臉色看起來格外平靜,看不出分毫的其他異色,長順死死揪著小帕子,吸著氣將陛下吩咐的全部記下。
寧倦要陸清則的后事在養(yǎng)心殿舉行,以無比盛大、堪比皇家的規(guī)格。
這合不合禮數,長順已經無暇思考。
陸大人都走了,還有什么合不合禮數的?
他很清楚寧倦的脾氣。
陛下現在還能克制著,是因為陸大人的后事還沒有安排好,等安排好了陸大人的后事,那些現在還在暗中發(fā)笑,覺得陸清則死了,拔去了眼中釘肉中刺,日子又能舒坦了的人,還能有安寧之日?
消息一傳出去,朝廷里果然就此事又吵了起來。
許閣老直接帶著一批大臣求見,強烈反對讓陸清則在宮中舉辦后事,同樣趕來的還有陸清則的下屬,紛紛贊同陛下的提議,現在寧倦越是予以陸清則殊榮,他們胸口的郁氣就越能化解。
什么低不低調的,陸大人人都沒了,他們無所謂了!
往日里,寧倦會聽陸清則時不時遞上來的奏本勸諫,畢竟這些朝臣,許多都是一開始就支持他的,若是剛坐穩(wěn)皇位,就收拾他們,未免不會叫人寒心,不肯再真心做事。
但現在沒有陸清則的勸了,這些人又如此不知好歹,寧倦不會再手軟。
他其實并不在意這些人怎么看他,史書上又會如何記載。
聽著下面的爭吵不斷,寧倦沒什么表情地扣下了茶盞的蓋子,“當”的一聲,眾人才暫時一消停,紛紛看來。
“從今日起,罷朝七日�!�
聽到寧倦嘴里吐出的幾個字,眾臣嘩然,許閣老面色發(fā)臭,還想再說,寧倦卻已起身,直接離開了南書房,長順皮笑肉不笑地躬了躬身:“許閣老,請走吧�!�
一群言官哪兒肯離開,當即就準備跪在乾清宮外,長順看了兩眼,也不叫侍衛(wèi)拖人,讓人去準備了幾盆水,倒在這些人跪的地方。
數九寒天,一盆水潑下來,很快就結了冰,浸透了衣衫,風再一吹,那寒意也不是單純跪在雪地里能比擬的,跪了一會兒就受不住了,只能在心里怒罵著這閹人的惡毒,暫時退卻了。
寧倦漠然地忽略了言官跪地勸諫的消息,走向養(yǎng)心殿。
步入養(yǎng)心殿時,他忽然想起什么,扭頭望向更深處的深宮方向。
那里有那座才新修好的宮殿。
美輪美奐,雅趣盎然,上面的題字是“隱雪軒”。
那是為陸清則精心準備的囚籠。
他謀劃著,想等陸清則從漠北回來,就將他囚藏起來。
老師心軟,總會被他磨得同意。
待在那里面,陸清則不會再受到外界風風雨雨的干擾,能被他好好地保護著,不會再受到傷害。
寧倦盯著那邊看了許久。
久到身側的侍衛(wèi)忍不住小聲問:“陛下?”
寧倦慢慢地收回視線:“永封隱雪軒,禁止任何人出入,凡擅入者,格殺勿論�!�
話罷,他跨進了門檻。
長順命人準備得很快,靈堂收拾妥當,陳小刀正跪在靈柩前,邊燒紙邊小聲說:“公子,你有沒有見到大將軍?你和他結個伴兒,路上也不會被欺負……今兒是你的生辰……”
說著說著,就有些哽咽。
寧倦的腳步一停,茫然地想,是啊,今天是陸清則的生辰。
幾日之前,他還期待著這一日,想著今日陸清則便能回來了,自此以后,懷雪就是他一個人的懷雪,不必再顧忌那些塵俗的目光,想怎么叫陸清則,就怎么叫。
往后陸清則的每一個生辰,他都要在這樣的空寂中度過。
寧倦的腳步忽然有些搖晃,走到棺槨前時趔趄了一下,眼前一暗,竟然就這么半昏了過去。
不眠不休地趕了三夜的路,遭此打擊,就算是寧倦也站不住了。
長順緊急將徐恕請來了宮里,給寧倦施了一針,又強行灌了藥。
寧倦意識模糊卻清醒,處于一種奇異的狀態(tài)。
分明躺在溫暖如春的寢宮里,身下是柔軟是床榻,他卻仿佛回到了從前待在冷宮里的時候,冷意像是透過破洞的窗縫,從四面八方滲過來,他一個人裹在冷如薄冰的被子里,無論再怎么努力把自己蜷縮成一小團,都會被寒意侵蝕。
那雙溫暖的手不會再探過來了。
長順看著寧倦慘白的臉,憂心不已,小聲和徐恕說了說寧倦的情況:“……鄭大人說,陛下那日見到陸大人的遺體后,生生嘔出口血,但到現在也沒有哭過……”
徐恕后知后覺地發(fā)現了不對。
從前他只覺得這對師生感情當真是好,而今看到寧倦的樣子,這哪是師生情誼能說得通的。
陸清則不僅是寧倦的老師,還是他喜歡的人。
那種失去所愛的錐心之痛,徐恕再了解不過,在這種感同身受之下,得知這段悖德情愫的震驚都被蓋了下來,沒那么令人大驚小怪了。
徐恕搖頭道:“這是心病,我也醫(yī)不了�!�
他隱晦地低聲提醒:“仔細看著點陛下。”
寧倦其實都聽到了,只覺得有些可笑。
對陸清則下手的人還沒查到,他怎么可能尋死覓活。
等徐恕離開了,寧倦慢慢翻身下床,長順趕緊來扶:“陛下,您怎么起來了,再休息一下吧?”
寧倦沒搭理:“鄭垚也該回來了�!�
他心里再清楚不過,哪些人會對新政有意見,哪些人想對陸清則下死手。
他沒有理由動這些人,卻沒想到,他還沒來得及藏起陸清則,這些人就對陸清則下了手。
寧倦預估得很準,他才剛起身喝了徐恕開的藥,鄭垚就帶著查到的名單回來了。
鄭垚的臉色不太好看,將名單呈給了寧倦:“陛下,涉事者頗廣。”
陸清則的政見有利于百姓,但很得罪京城的達官貴人、王公貴族,每被分走一絲利益,他們就對陸清則記恨一分。
即使那些利益于他們而言并不重要,但他們就算是將家中滿溢的米糧傾倒給圈養(yǎng)的畜生吃,也不會分給饑餓的災民一口糧。
寧倦掃了一眼,不出所料,他心里的名字都在名單上。
鄭垚低聲問:“陛下,您準備怎么做?”
“搜查證據,”寧倦將名單隨手一拋,寫滿了名字的紙張飛飄而下,落到鄭垚的眼前時,帝王冰冷的聲音也隨即落下,“一個也不要放過�!�
這是要抄家。
鄭垚無聲打了個寒顫,叩行一禮,領命而去。
外面又下雪了。
寧倦披上外袍,回到了養(yǎng)心殿。
陳小刀哭累了,已經被帶走了,余下的人諸如范興言,也只是能來上柱香,沒有被允許在靈堂多待。
老師喜靜。
周遭終于沒有其他人了。
寧倦走到棺槨邊,坐了很久,天色愈黑,周遭靜得仿佛能聽到蠟燭燃燒的聲音,他閉上眼,將腦袋貼在冰冷的棺木邊,卻嗅不到一絲讓他安心的熟悉梅香。
“老師……”
寧倦有些恍惚。
他已經忘記上一次和陸清則安安靜靜地坐在一起,沒有爭執(zhí),沒有互相試探,是在多久以前了。
這幾個月,陸清則一直被困于朝廷的爭端與他的步步緊逼之中,受盡委屈。
他眼眶發(fā)紅,輕聲道:“我不會再讓你受委屈了�!�
陸清則停靈的第一夜里,錦衣衛(wèi)得令,四散在京中各地,踹開了第一個宅門。
緊接著是第二個、第三個。
前些日子,詔獄才關滿了衛(wèi)黨和逆黨,盡數斬殺之后,空了還沒多久,又再次熱鬧起來。
等到白日的時候,鄭垚才歇了口氣,但得知消息,曾在私底下一起謀劃的所有人卻變了臉色。
從昨日陛下親自扶棺入城,將陸清則的靈柩停在養(yǎng)心殿,不合規(guī)矩地舉行皇家規(guī)格的喪葬之時,他們心里就有些不安了。
不是說陛下對陸清則已經沒有了師生之情,準備兔死狗烹,擇日斬殺嗎?
不是說陛下多次看向陸清則的眼神里都有著不耐煩的殺意,可怖無比嗎?
他們明明是順著陛下的心意做了事,怎么會這樣?
難不成陛下和陸清則只是演給他們看的,他們壓根兒就沒有決裂過?
他們心驚膽戰(zhàn)之時,寧倦正在一心一意地為陸清則辦著后事,待在養(yǎng)心殿內一步不出,近乎不休不眠、不吃不喝,讓長順一度害怕陛下是當真想不開了。
事實并非如此,寧倦只是感受不到疲累,也吃不下東西。
每日唯一能讓他移開盯著靈柩的視線的,只有鄭垚的回稟。
“陛下,主要謀劃此事之人,是許閣老的女婿靜平候……馮閣老的大兒子,也有涉及�!�
鄭垚回稟時,眼皮直跳個不停。
許閣老也就罷了,一個酸腐古板、自視甚高的糊涂老兒,如不是年輕時桃李天下,資歷頗深,早被革職了,但馮閣老是最初就支持陛下的人,他的女婿范興言,還是陸大人的好朋友。
大概是在陸清則的棺槨面前,寧倦沒有展露出太過可怕的神色,輕描淡寫道:“靜平候一家處斬后,許平也該致仕告老了,回鄉(xiāng)路遙,山匪眾多,看顧著點。”
聽出這句話背后的森然殺意,鄭垚的眼皮跳得更厲害:“臣明白了�!�
寧倦又安靜了會兒,淡淡道:“馮閣老也開始老眼昏花了,讓他在家養(yǎng)養(yǎng)病,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也該歇停一下。”
見寧倦沒有牽涉到范興言的意思,鄭垚在心里不免唏噓了下。
除了陸清則,還有誰能圈得住陛下呢?
鄭垚領了命,正想離開,寧倦又遞給他幾封書信:“傳出去�!�
當日,除了兩位閣臣也受牽連,又被帶走了幾家的消息傳遍京城外,也有另一個消息傳了出來。
是從前陸清則寫給陛下的信。
信中向陛下舉薦了多位官員,令人震愕的是,這份舉薦的名單里,不單有支持陸清則、與陸清則交好的人,還有許多,是對陸清則非常不滿,經常上諫彈劾的官員。
他們之中不乏懷才不遇者,在曾經的衛(wèi)黨打壓之下,郁郁不得志,直到忽然被陛下看中,從此平步青云,便也獻上了對陛下的忠誠,走到了現在。
他們受過衛(wèi)黨之亂,便害怕陸清則會再勾結黨羽,再出黨派之爭,即使陸清則沒有表現,也依舊有疑慮在心。
結果現在告訴他們,陛下當初會看上他們,選擇他們,都是因為陸清則。
陸清則才是他們的伯樂,是那個有恩于他們之人。
而在他們激烈勸諫陛下之時,陸清則只是遠遠看著,不置一言,從未有過抱怨,也從未提過這些。
不少曾在朝上是陸清則對頭的朝臣,不免開始了輾轉反側。
帝師少年登科,一身病弱,護持陛下,恩惠百官,所提政見,無不惠及百姓,為大齊國祚而想,卻被擔心他權勢愈大的他們不斷攻擊,直至死于奸人之手,也沒有報復過他們分毫。
陸清則不是他們想象中的權奸之輩。
這樣一個滿身清正的人,為何要遭到這樣的對待?
前幾個月那些狂亂、激烈、不斷傳染而令人亢奮的情緒緩下來后,許多官員心里陡然一冷。
他們現在,豈不是成了自己最鄙夷的負恩忘義、逼死忠良之輩?
他們當真……做錯了。
因帝師之死而飽受煎熬的人多了起來,許多朝臣慢慢安靜下來,不再勸諫陛下少生殺戮,對將陸清則的靈柩置于宮中也不再有爭議。
仿佛都在無聲中達成了某種默契。
這場抄家,在陸清則的頭七日結束,該陪葬的人一個也沒少。
頭七過后,便該下葬了。
寧倦還沒來得及讓陸清則接受他的喜歡,若是將陸清則葬入皇陵,他恐怕會不樂意,但要陸清則葬在其他地方,他也不愿意。
在靈柩前坐了一整晚后,寧倦疲憊沙啞地吩咐下去,還是將墓地擇在了京郊,山清水秀之地,安安靜靜的,陸清則會喜歡。
這次他愿意選擇陸清則的選擇。
棺槨被送葬的隊伍運出京城,沿途不少百姓得知這是陸大人的棺槨,有的便停下了腳步,朝著棺槨拜了拜。
陸清則的許多政策雖然得罪了達官貴人,但對百姓的恩澤是實打實的,百姓知道是陸大人推行下來的,都念著他的好。
陳小刀忍不住又哭了,抽抽噎噎地跟在送葬隊伍最后,小聲道:“公子,好多人送你啊……你和大將軍都走了,林溪也不在,我一個人好寂寞�!�
即使暗中謀害陸清則的人已經全部伏誅,又有什么用呢。
殺了那些人,并不會讓陸清則回來。
棺材下葬的時候,一直沒什么表情的寧倦忍不住朝著那邊走了幾步,想要抓住什么。
到底指尖只掠過一縷清風,在指尖一繞,便倏然而逝。
他看著痛痛快快哭出來的陳小刀,心底莫名地生出了幾分羨慕。
不是他不傷心,也不是他要維持皇帝的威嚴做派。
只是他的淚水好似在看到陸清則時就已經熬干,哭不出來。
棺材入了土,他再也嗅不到老師發(fā)間的清幽梅香。
陸清則為他取了字,他卻從未聽過陸清則叫過他一聲霽微。
回京之時,寧倦一路沉默,進了城,忽然從馬車里鉆出身,騎上馬,一夾馬腹,奔馳而去。
侍衛(wèi)都嚇了一跳,匆匆跟上,一路穿過街巷,最后馬兒停在了陸府的大門前,推開門走了進去。
看到陸府的牌匾,眾人一時面面相覷,小心地跟了進去,見到寧倦一路不停,直走到陸大人平日里辦公的書房,鄭垚才明白過來,伸手示意大伙兒停下,低聲道:“到附近守著,別去打擾陛下,都警醒點�!�
陸清則離開的那幾日,寧倦派人精心修葺的宮殿即將完工,他忙著親自布置殿內的細節(jié),滿心歡喜地等著陸清則入住,許久沒有來陸府了。
對于他而言,從前常來陸府,只是因為陸清則在罷了,陸清則若是不在,就算是華貴的皇宮,也只是個清冷寂寞之地。
走進書房時,恍惚還能嗅到一縷淡淡的梅香,一下添補了心底的某處空缺。
桌案上的書還翻著,他幾乎能想象到,陸清則往日坐在這里,裹著大氅處理公務的模樣。
書房的窗戶似是忘記關上了,一陣冷風灌進來,將搖搖欲墜的梅香吹散,寧倦心里一抖,連忙想去關上窗。
走上前去,卻猛然怔住。
窗邊掛著只晶瑩剔透的冰燈。
經過細致耐心的修補,冰燈竟然恢復了從前的精致華美,在風中無聲地輕晃著。
那一瞬間,寧倦的心臟好似在猛烈收縮,靈魂都在被割裂的痛感讓他忍不住撐住了桌子,痛得他呼吸錯亂,幾欲干嘔,卻在低頭時,看到桌上的書頁被風刮得嘩嘩響,旁邊的鎮(zhèn)紙下,一封信映入眼簾。
“霽微親啟。”
寧倦的指尖發(fā)著抖,將那封信從鎮(zhèn)紙下抽出,看了那四個字不知多久,方才小心翼翼地將里面的信紙拿了出來。
熟悉的字跡映入眼簾。
那是封很長的信,或許是以為他會來陸府看到,信中帶著寧倦熟悉的溫和口吻,告訴寧倦該如何解決朝中讓人頭疼的難題,崇安帝留下的那些后患處置的方向。
平日里寧倦最討厭陸清則和他談公務,此刻卻忍不住一個字一個字仔細地看去,舍不得漏過一個筆劃。
陸清則寫的是很平淡的白話。
信到最后,才是給寧倦的話。
“你我?guī)熒檎x雖斷,然于我而言,你永遠是最優(yōu)秀,令我最驕傲的學生。”
“情之一字,我也不懂,但年少愛欲如火光,容易灼人灼己,我不愿你多年后為此后悔�!�
“若再遇到喜歡之人,切莫如此�!�
“但請珍惜身體,愿陛下的江山海晏河清,四海升平�!�
寧倦認認真真地看完,感覺臉上有些發(fā)涼。
好半晌,他才意識到,那是眼淚。
從讀到信封上的話開始,眼淚便不知不覺地落了下來。
他的指尖撫摸著最后那行字跡,很艱難地扯了下嘴角,笑了一聲,旋即無聲埋下頭。
少年皇帝坐在空蕩蕩的書房之內,肩膀發(fā)著抖,低低地抽噎起來:“老師……我錯了�!�
他不想把陸清則藏起來了。
如果重來一次,他只要陸清則好好的。
作者有話要說:
陸清則:離開,但留下訓狗指南。
寧狗勾:QAQAQAQAQAQA七十一章
京城展開血洗時,陸清則剛在渡口登上段凌光的貨船。
他從驛館里脫身后,騎馬遠離了那處,天光稍亮時,終于見到前頭有個村子。
整夜疾行,就算是裹著厚厚的披風,陸清則渾身也在嗖嗖發(fā)涼,四肢僵硬,想了想,便拍拍馬,放馬離開回驛站去,走進村中,問村民要了點熱湯,暖了暖手腳。
村里似乎在辦喪事,見有過客,村民很熱情地遞了碗熱湯來。
天蒙蒙亮著,村里人并不是很舍得點蠟燭油燈,全靠大雪折射的微光看路,模糊中只覺得這個過客氣度雍容,清雋疏朗,似乎不是一般人物。
但也沒太在意。
南來北往的,不少商客路過村子時,也會歇歇腳,什么人物沒有過。
陸清則喝了口熱騰騰的羊肉湯,羊肉驅寒,四肢百骸都涌過暖流,身子也沒那么發(fā)寒了,舒服不少,看村里熱鬧,隨意多問了句:“是有人過世了么?”
村民忍不住叨叨兩句:“人本來是不行了,村里都準備著呢,沒想到都要往棺材里放了,人又突然醒啦!”
還有這等事?
陸清則笑道:“新歲將至,也是好事�!�
“是啊,大過年的死人,多晦氣�!贝迕裥÷暩袊@了聲,“這位公子是趕路回家嗎?”
陸清則頓了頓,搖頭:“剛從家里出來。”
村民疑惑地撓撓頭,還想再問,陸清則轉眸看到棚里一只驢子,估摸了下自己的身體情況,和聲和氣地問道:“這位大哥,驢子賣嗎?”
喝完那碗湯,陸清則騎著新買的驢子,戴上風帽斗笠,慢悠悠地朝著渡口而去,身影漸漸消失在風雪之中。
數個時辰之后,一隊錦衣衛(wèi)騎著快馬趕到村中,急匆匆地將村里沒用上的棺材花重金買走,因為太過緊迫,也沒注意村民的隨口閑談,幾個時辰前有個買走驢子的青年。
陸清則并不知曉自己離開后的情況,不過即使知曉了,也不會太在意。
那副時常戴在他臉上的銀面具已經丟在火場中,大概都被燒融化了,就像束縛在他身周的一切,陡然都隨著他的離開而遠去。
該操心的都操心完了,他不再是帝師了。
陸清則沒有特別緊迫地趕路。
他身上的東西基本都丟在大火里燒完了,就剩出發(fā)漠北前,徐恕給的兩瓶藥丸、幾兩碎銀、早就暗中偽造好的路引,以及在村里買的干糧和水囊。
去渡口的一路上,他特地避開了可能有錦衣衛(wèi)路過的地方,免得好巧不巧,撞上個把熟人。
這會兒他的死訊應該已經傳出去了,京城應當很熱鬧。
藉由此事,寧倦可以順藤摸瓜,対那些從前不好下手的王公貴族下手,清除一些從崇安帝時就存在的沉疴舊疾。
等該清理的人清理完了,開春便是春闈,新鮮血液補進朝廷,他相信在寧倦的手下,修剪枝葉后的大齊會重新生機勃勃,再次強盛起來。
至于其他的……
寧倦現在,應當很傷心吧。
過段時日便好了。
寧倦還很年輕,就算他是皇帝陛下,如今見過的東西,也因年齡的限制太少,等再過幾年,少年蛻變成青年,閱歷豐富,成熟起來,這絲偏執(zhí)的感情,應該也會隨之淡去。
或許以后寧倦回頭想想,還會為自己曾対自己的老師動過那番心思,感到不可思議。
陸清則心想著,走了幾日的路,終于到了和段凌光約定的碼頭,在碼頭附近隱蔽地等了一日,碼頭附近戴著風帽斗笠的人不少,他也不甚顯眼。
當夜,段凌光的船如約而至,�?吭诖a頭,下船補買些食物。
看到陸清則牽著小毛驢悠哉哉地走來時,段凌光又是舒口氣,又是覺得好笑,連人帶驢請進船上,上下打量他,調侃了句:“我還以為我見著張果老了�!�
說著,看他那張過于顯眼的臉,忍不住又道:“你怎么不戴面具?也不怕惹人注意�!�
陸清則不太明白這個邏輯:“路上就沒什么人戴面具,我若是戴了面具,豈不是更惹人注意?”
說著扭頭拜托了下:“対我的驢好點�!�
段凌光一時語塞,跟他沒法說去,看他被風吹得臉色蒼白,近乎透明似的,趕緊帶著他鉆進了艙室里,倒了杯熱茶推過去,然后往椅子上一癱:“你這動靜鬧得,知道你家小皇帝都在干些什么嗎?我沿途坐船而下,聽得當真是冷汗直下,一想到我若是按原先的軌跡走,會遇上這么個宿敵,人都要厥過去了�!�
陸清則能想象到京城的動靜,自在地抿了口熱茶:“我就當你在夸我家小崽子了�!�
段凌光挑高眉:“看你這樣子,過來的路上,肯定避開了所有可能有京中耳目的地方,沒聽說過京中傳來的消息,所以我猜你肯定沒想到一點�!�
“什么?”
“小皇帝把你‘停靈’養(yǎng)心殿,親自在殿里為你守靈,聽說氣得一群官員在宮里跪了許久�!倍瘟韫鈶蛑o地看著他,“這點想到了嗎?”
陸清則摩挲著茶杯的指尖一頓,垂下長睫,聲音聽不出喜怒:“胡鬧�!�
段凌光摸出扇子,不嫌冷似的搖了搖:“看起來你家小皇帝比你想的,還要更在意你幾分啊�!�
陸清則只是喝茶,沒有接茬。
段凌光在腦中整合了下自己豐富的理論知識,提醒他:“總之,你得當心點,若是被你家小皇帝發(fā)現你其實沒死,只是借假死脫身,那他現在有多痛苦悲傷,到時候就會有多暴怒,你這身體,八成是撐不住一篇虐身虐心文的�!�
陸清則眼皮跳了跳,有點糟心地放下茶盞:“你到底看了多少亂七八糟的東西?”
段凌光:“也就還好啦,你這是什么語氣,你在看不起我的愛好嗎?”
“……”
陸清則安靜了會兒,也不免順著段凌光說的思路想了想。
寧倦生平最恨被人背叛,他現在的行徑,在寧倦心里無異于是背叛。
按著寧倦那狼崽子的脾氣,若是得知他是假死脫身,恐怕不止是暴怒,會……恨上他,恨不得殺了他吧。
陸清則垂著眼簾,想起自己留在陸府中的那封信。
畢竟他還是不太放心寧倦。
寧倦若是在他去漠北時,到陸府看到信還好,頂多會覺得,他是不好與他當面交代這些話,畢竟師生情分被他親口斬斷了,許多話他的確不當說。
但寧倦若是在他假死后才看到這封信,冷靜下來后,不免會因為這封信起疑心,屆時恐怕會將所有與他有過接觸的人挨個排查審問一遍。
其他人他倒是不擔心,知道此事的,只有那個死囚犯和段凌光。
掐指算算時間,今日那個死囚犯正代替他下了葬。
他與那人做了交易,將他的家人送離京城,贈銀萬兩,保一生富足。
一個詔獄中不起眼的死囚犯,應當不會入皇帝陛下的眼,只要沒有確切的證據,既已入土,寧倦就不會輕易再掘開墓穴查看尸體,況且一具焦尸也看不出什么。
寧倦總不至于找上段凌光吧?
陸清則思來想去,還是將這一線可能與段凌光說了。
段凌光當然也怕冷,順手倒了杯酒,喝下暖暖身子,咂舌道:“知道了,你還是太心軟了,難怪你家小皇帝會被你寵壞。我提前打打腹稿吧,不過應當沒關系,在小皇帝眼里,咱倆也就在臨安有過一次接觸,他沒什么實質性的證據,也不會來找我�!�
陸清則喉間有些癢,低頭悶悶咳了幾聲。
段凌光聽他咳起來就心驚膽戰(zhàn):“你去歇著吧,我真怕你把自己咳散架了�!�
陸清則在風雪中行了幾日路,的確也有些疲累,沙啞地應了聲,去了段凌光給他準備的艙室歇著。
事實證明,段凌光猜到了一半,又沒有完全猜到。
貨船一路南下,行了不到兩日,再次靠岸之時,就被攔住了。
碼頭上嘩啦涌上一群青衣錦衣衛(wèi),為首的還是個熟人,陸清則在門縫間一瞅,是鄭垚身邊的得力干將小靳。
小靳掏出令牌,冷聲厲喝:“奉圣上御令,著段凌光回京審查,違抗者斬!”
陸清則:“……”
段凌光這個烏鴉嘴,寧倦還是察覺了嗎?
不過看錦衣衛(wèi)的動靜,只是來帶段凌光去問話的,而非搜查貨船找人,看來寧倦沒有懷疑他假死。
只是怎么會懷疑到段凌光身上?
再怎么懷疑,也是懷疑陳小刀、林溪等人吧。
因著早先就有了心理準備,段凌光倒是沒有意外,拍拍陸清則的肩:“你在船上躲好,我很快回來�!�
說著,便坦然地搖著扇子走出去,跟著錦衣衛(wèi)走了。
段凌光身邊有兩個很少說話的侍從,得過段凌光的吩咐,將船�?吭诖a頭,等著段凌光回來。
錦衣衛(wèi)一路快馬疾奔,當天深夜,段凌光便被錦衣衛(wèi)押送著,帶進了重重深宮之中。
出乎段凌光的意料,這回他面対的,不是那位兇神惡煞的錦衣衛(wèi)指揮使,在偏殿等待許久后,他見到了傳聞里的皇帝陛下。
少年天子身上的青澀已經被磋磨得近乎消失,到底是尊貴無雙的天潢貴胄,從他年輕俊美的面孔上,已經看不出多少悲痛沉郁的情緒痕跡,居高臨下望過來時,漆黑冷銳的眼眸中只帶著帝王的壓迫感。
那目光太過扎人,一瞬間段凌光甚至產生個錯覺,仿佛小皇帝看出了他不是原來的段凌光。
這個荒謬的念頭很快被他丟到了腦后。
怎么可能。
段凌光偷摸打量寧倦時,寧倦也在淡淡看著這個陸清則的同鄉(xiāng)。
這個人身體里的靈魂,或許和陸清則一樣,也不屬于此間。
他收回打量的眸光,嗓音帶著幾絲沉沉的冰寒:“這是你派人做的?”
段凌光正疑惑什么東西,就看到皇帝陛下身邊的太監(jiān)托盤里的東西。
看到那玩意,段凌光心里一悚,總算明白自己為什么會被帶來了。
是靈牌。
陸清則隨著寧倦路過臨安府時,去陸府祖宅一探之后,想給原身也放個靈牌供奉著,請他幫幫忙。
舉手之勞罷了,等他們走后,段凌光就讓人做了個靈牌,藏在了陸府祖宅靈堂下面,接受香火供奉。
沒想到這靈牌居然給小皇帝的人找到了,還送來京城了!
完了。
段凌光頓感頭皮發(fā)麻,倉促之間竟然找不出解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