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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陸清則哭笑不得,又點了下頭。

    寧倦有點不放心讓陸清則在自己的視線之外,邊走邊回頭。

    在陸清則含著點嚴厲警告的眼神里,他才又勉強按下一步三回頭的沖動,維持著帝王尊威,帶著人往相反的方向回去了。

    留下來的眾臣臉皮一陣抽搐:“……”

    上次看到陛下這么……黏糊一個人,還是帝師吧。

    陛下難不成當真把這花瓶當?shù)蹘熆创�?�?br />
    陸清則毫不在意其他人落到自己身上的怪異視線,領(lǐng)著寧斯越這個小蘿卜頭走向另一條道,揉了揉手心里的東西,瞟了眼跟在后頭的侍衛(wèi)。

    寧倦知道他不喜歡被人盯著,侍衛(wèi)不遠不近地綴在后頭,警醒地提防著周遭,沒有一直盯著他。

    寧斯越怕像陳小刀那樣摔倒,認真看路。

    他抬了抬手,將手心里被揉成一團的紙球攤開,掃了一眼。

    “宴散之后,西門外見�!�

    看過去的第一眼,陸清則頗感震驚。

    這居然是陳小刀的字?

    三年不見,小刀一手狗爬字竟然寫得這么規(guī)規(guī)整整了,若不是筆跡還有些熟悉,真是看不出來。

    看來這幾年陳小刀有每日好好練字啊。

    感嘆完了,陸清則盯著那幾個字,有點困惑。

    陳小刀神神秘秘地給他塞來紙條,就是不想讓寧倦發(fā)現(xiàn),有什么事需要避開寧倦的人偷偷說嗎?

    陸清則思量了下,還是決定赴約,他能付出全部信任的人不多,寧倦是一個,陳小刀也是一個。

    寄雪軒比寧斯越住的地方稍近一些,到了寄雪軒外,陸清則揉了把寧斯越滿頭細軟的絨毛:“你們將小殿下送回去,近日里京城亂,都提防著點�!�

    已經(jīng)到了寄雪軒門口,幾個侍衛(wèi)也就下意識覺得沒什么問題了,聞聲齊齊應是,護著寧斯越離開。

    看著人漸漸遠去了,陸清則才面不改色地旋身躲入黑暗中,慢悠悠往西門去。

    左右他今日穿的還是身黑衣裳,非常方便融入夜色,而且就算離開幾年,他對宮中的布局也熟記于心,近日宮中的巡邏布防交上來后,還是他和寧倦一同商議修改的,是以走得相當從容,避開了所有巡邏的錦衣衛(wèi)和京衛(wèi)。

    到了西門,陸清則出示了順手從寧倦那兒撈來的牙牌,守將見他臉生,但牙牌做不得假,便放他出了宮門。

    這道宮門外向來沒什么人來往,空寂寂的,陸清則走出去,就見到陳小刀焦灼地等在外邊,身邊還有輛馬車。

    見到陸清則來了,陳小刀二話不說,拉著他就鉆上了馬車,不等陸清則說話,馬車就猛地飛馳起來。

    陳小刀往他懷里塞了個包袱,聲音很快:“公子,包袱里都是銀票和一些碎銀,還有我讓人偽造的路引,您拿著�!�

    陸清則愕然地看著陳小刀,不知道該不該夸他手段厲害。

    “我買通了人,今晚就能離開京城�!标愋〉赌樕林兀斑@次離開京城,您往南去,切莫再接近京城了,等再過幾年……”

    陸清則越聽太陽穴越跳得厲害:“不是,我沒有……”

    陳小刀眼圈紅紅地握住他的手:“我知道,陛下對您……您肯定不是真心待在陛下身邊的,離開后對您和陛下都好�!�

    陸清則解釋的話到這里卡頓了一下,沉默下來。

    離開之后,對他和寧倦都好嗎?

    他今晚也確實想過離開。

    陸清則忍不住又想起之前在校場,聽到后頭的官員竊竊私語說,寧倦隨便娶上一位貴女,也比現(xiàn)在好。

    陸清則從前也是這么覺得的,寧倦找到一個真心喜歡的姑娘,冊封為后,渡過美滿一生,那才是最好的。

    他以師長的身份,擅自為寧倦劃定了他的一生。

    陸清則之所以離開,也是不愿意讓寧倦有這方面的議論,果果會是個好皇帝,史書上留有這么一筆,他覺得不妥。

    但這些年一直站在寧倦身邊的,是他。

    他看著寧倦一步步成長,沒有人比他更了解,原著里的寧倦是什么樣,曾經(jīng)的寧倦是什么樣,他又是如何讓寧倦成長成現(xiàn)在這個令他滿意的樣子的。

    他們的關(guān)系密不可分,在這世上比任何人都要親密,像師生,像親人,像朋友。

    到如今……寧倦想要他們成為眷侶。

    陸清則太習慣站在寧倦身邊的位置上看著他了,即使離開三年,這個位置依舊是他的,所以回來之后,他幾乎沒有過生疏感。

    倘若他這次真的離開了,換成了另一個人待在寧倦身邊,取代了他的位置,他甘心嗎?

    他對寧倦,當真沒有過私心嗎?

    陸清則平生第一次感到了茫然。

    他一直覺得自己是沒什么私心的,只是寧倦在一步步地將他籠絡進自己的密織的網(wǎng)中,才讓他掙脫不得。

    但他若是當真想要掙脫,寧倦關(guān)不住他的。

    馬車逐漸遠離了西門,穿行在夜里靜寂的京城小道上,朝著城門飛馳而去。

    陸清則揉了揉眉心,望著越來越遠的宮城,模糊有種回到了三年前的感覺,他坐在馬車之中,望著大雪里城門下的寧倦,離城門越來越遠,也離寧倦越來越遠。

    上次他是真的想要離開,這次呢?

    機會近在眼前,他若是想走,今晚趁著夜色就能走了。

    正在此時,宮城的方向忽然傳來一陣激越的鳥鳴聲,其他人或許聽不懂,但陸清則瞬間明白了那是什么意思。

    那是錦衣衛(wèi)的暗號,意思是:陛下遇刺了!

    陸清則渾身一冷之后,腦子里第一時間跳出個清醒的念頭:不可能。

    寧倦身邊有一眾暗衛(wèi)守護,個個都是以一敵十的好手,他本人的武藝亦不輸任何暗衛(wèi),況且近日因韃靼和藩王入京,乾清宮內(nèi)外守衛(wèi)重重。

    除非刺客有什么超凡絕俗的能力,否則寧倦不可能遇刺。

    這更像是,寧倦在南書房與眾臣商議完后,回到寄雪軒,發(fā)現(xiàn)他不見了,于是灑下了一把餌,等著他上鉤。

    但是,萬一呢?

    陸清則控制不住地想象了一下寧倦遇刺的景象,霍然起身,毫不猶豫地吩咐:“調(diào)轉(zhuǎn)回頭�!�

    陳小刀正緊張地望著城門的方向,思索今晚的布置有沒有漏洞,聞聲愣了一下:“公子?”

    陸清則一字一頓道:“立刻折返回宮�!�

    城門就在眼前,自由近在咫尺。

    陳小刀不明白陸清則為什么突然改了主意,沉默了一下,還是相信陸清則的一切決定,掀開簾子,和馬車夫吩咐了一下。

    馬車倏地一停,旋即調(diào)轉(zhuǎn)回頭,奔回了宮門的方向。

    作者有話要說:

    陸老師:表演個自投羅網(wǎng)。

    第八十五章

    即將抵達宮門前,陸清則稍微冷靜了點,拍了拍陳小刀的肩膀:“小刀,我進宮后,你立刻回陸府待著,不要出來�!�

    就算陳小刀借著韃靼和藩王進京、目光都匯聚在彼方的機會,撬開了道縫,陸清則也不覺得,陳小刀的動作會是天衣無縫的。

    這里是京城,寧倦的眼皮子底下。

    不管寧倦是不是設圈套誘他回去,事后陳小刀都會倒霉。

    陸府在寧倦心里是個特殊的地方,他讓陳小刀藏在里面,就是他的態(tài)度,寧倦就算發(fā)怒也會收著點。

    陳小刀知道自己做的這件事的風險,也知道被寧倦發(fā)現(xiàn)的后果,但他早就準備好承擔了,皺起臉揣測:“公子,是陛下那邊發(fā)生了什么事嗎?但萬一是假的……”

    “就算是假的�!标懬鍎t低聲道,“我也要回去看看�!�

    陳小刀蒙然道:“公子,你不是……”

    不是為了離開京城這個是非之地,為了離開陛下身邊,不惜設計假死嗎?

    陸清則安靜了幾瞬:“小刀,抱歉,辜負了你的心意,但我可能……”

    不想離開了。

    陳小刀從他的未盡之言中隱約抿出了幾分意思,撓了撓頭,然后咧嘴一笑:“沒事,也是我擅作主張。公子,你想做什么,就放心地做什么,我永遠支持你。你不是說嗎?人生也就百年好活,只要俯仰無愧,不傷及旁人,那選擇最開心的一條道便好。”

    這句話的確是陸清則給陳小刀說的。

    沒想到會被陳小刀反過來再交給他。

    陳小刀的眼睛干干凈凈的,像一面鏡子。

    陸清則和他對視片晌,慢慢點了點頭。

    宮門由遠及近,很快便至,不過片刻,周遭的防守便已經(jīng)加重了許多,見有馬車過來,立刻便有禁軍上前盤問。

    陸清則心里微沉,立刻跳下馬車,將牙牌亮出來。

    禁軍頭領(lǐng)檢查了下牙牌,臉色一斂,低頭側(cè)讓開來:“這位大人,外來的馬車不得擅入宮中�!�

    陸清則知道規(guī)矩,又回頭和滿眼擔憂的陳小刀頷了頷首,便頭也不回地走入了宮門之中。

    宮中的防衛(wèi)果然又加緊了許多,多了陸清則不甚熟悉的錦衣衛(wèi)巡守。

    陸清則的心跳不由微微加速,疾步往乾清宮去,不過幾步,迎面來了個熟人,領(lǐng)著一群錦衣衛(wèi)。

    當年鄭垚的得力手下小靳。

    這位錦衣衛(wèi)陸清則記憶深刻,多才多藝是一回事,三年前也是他追到了段凌光的商船,將段凌光押送入京的。

    如今已經(jīng)是靳同知了。

    見到陸清則,小靳臉色一訝——錦衣衛(wèi)內(nèi)部幾個高層已經(jīng)知曉陸清則的身份,連忙下馬問:“陸……殿下,您怎么會在這里,整個宮城的人都在尋您……”

    陸清則略喘勻了呼吸,徑直問:“陛下呢?”

    小靳略一沉默:“陛下……眼下在寄雪軒,您隨我們來�!�

    陸清則看他的反應,心里又是一沉。

    難不成當真出現(xiàn)了那萬分之一的幾率?

    小靳正想扶陸清則上馬,身邊清風一掠,陸清則已經(jīng)越過他,利落地翻身上了馬,只丟下三個字:“借一下�!�

    話畢,一抖韁繩,直接調(diào)了個頭,奔向了寄雪軒。

    深夜的冷風拍打在臉,快馬在狹窄的宮道之上狂奔之時,陸清則的心也像疾奔的馬蹄,忽上忽下的,噔噔跳個不停。

    從未有過的緊張和擔憂攝滿心神,就算寧倦此刻就在寄雪軒里坐著,等著他自投羅網(wǎng),他也甘愿。

    不管是真的還是假的,他現(xiàn)在只要立刻見到寧倦。

    仿佛過了很久,又仿佛只是片刻,寄雪軒的輪廓映入眼簾,陸清則在馬兒即將沖到門邊時一扯韁繩,勒住去勢,便翻身而下。

    他從未騎得這么快過,劇烈的顛簸之下,下馬時腿甚至軟了一下。

    附近的侍衛(wèi)全都認識陸清則,見他騎馬而來,紛紛傻住,嚇了一跳,上前想要扶他。

    陸清則一擺手,快步走了進去。

    陸清則的寢房內(nèi)燈火通明,長順正在屋外焦慮地徘徊,急得嘴角都長了個燎泡,聽到熟悉的腳步聲靠近,猛地抬頭,見到陸清則匆匆而來的身影,先是愣了一下,臉色說不出的復雜,然后長長地嘆了口氣:“陸大人,您怎么能又……唉,快進去吧。”

    陸清則向他略一點頭,輕輕吸了口氣,推門而入。

    屋內(nèi)沒有關(guān)窗,在他推門的瞬間,夜風傾灌而來,沒有想象中濃烈嗆鼻的藥味。

    一瞬間陸清則心有了悟,但沒有停頓,反手合上門扇,走進里間,抬頭便看到了靜靜靠坐在窗邊榻上的寧倦。

    前后不過一炷香的時間,分開前還滿眼柔軟笑意,難以掩藏眉目間喜色的寧倦已經(jīng)變了個模樣,英俊的面容上沒有一絲表情,眼眸黑得探不清情緒,又仿佛充斥著另一種濃烈得能將人吞噬的暗色。

    他手里漫不經(jīng)心地把玩著一只酒盞,聽到腳步聲,也只是平靜地抬起了眼,望向陸清則,沒有絲毫波瀾。

    這樣的寧倦,反倒比發(fā)怒的寧倦更讓人覺得不安。

    陸清則一路上都在擔心寧倦,甚至忘了如何組織語言解釋,見到寧倦的瞬間,到口的話也不由一滯。

    “陸清則。”寧倦盯著他,慢慢開口道,“我剛才在數(shù)�!�

    這樣的寧倦讓陸清則不敢隨意開口,慢慢地一步步接近他,順著他問:“數(shù)什么?”

    “我在數(shù),在那炷香燃完之前,你是跟著陳小刀離開京城,還是會回來看我一眼�!睂幘氪鬼蚴掷锏木票K,“我賭你會不會回來,你若是不回來,我便準備飲下這杯酒了�!�

    他身旁的香已經(jīng)燃至根底。

    意識到寧倦手里那杯酒里有什么,陸清則的神色猛然一變,在還剩三兩步的距離時,快步?jīng)_上去,意圖將那杯酒奪走。

    然而在靠近寧倦的瞬間,他眼前一暗,便被一把掀翻按在了榻上。

    寧倦低壓下來,呼吸沉重,咬牙切齒地露出絲顯得扭曲的笑:“你也知道擔心害怕的感覺了?”

    害怕?

    陸清則眼前昏了昏,順著寧倦的話想。

    他的確在害怕。

    一路趕來時,慌亂陌生的情緒充斥著他的心口,他在陡然間忽然明白了“失去”的恐慌,不敢有任何一絲的僥幸。

    原來那就是害怕失去重要的人的感覺。

    而這種感覺,寧倦嘗到了兩次。

    他腦子一時鬧嗡嗡的,盡量讓語氣平緩:“果果,我沒有想要離開,你先把那杯酒丟開,我們再談,聽話,好嗎?”

    寧倦?yún)s只是露出絲古怪的笑意,一手卡住陸清則的下顎,將那盞酒湊到他唇邊,毫不猶豫地灌了下去。

    陸清則頓了頓,沒有掙扎,只是瞳眸微微睜大,一眨不眨地望著寧倦,順從地將辛辣的酒咽下了肚,胃里霎時燎燒起了火。

    他這般反應倒讓寧倦怔了一下,丟開酒杯,擦去他唇角沒來得及吞咽下去的酒,淡淡道:“這不是毒酒,朕怎么可能會那么傻……安穩(wěn)地睡一會兒吧�!�

    酒中下了昏睡的藥。

    陸清則的眼睫顫了顫,很快便因著酒勁與藥效,墜入了無知無覺的夢境之中。

    再次醒來的時候,眼前一片昏蒙。

    陸清則的腦子還有些發(fā)暈,勉力睜開眼,模糊判斷出,現(xiàn)在距離他被灌下藥睡過去前的時間并不遠。

    他像是躺在一張床上。

    紗幔之外,明燭躍動,寧倦正在桌邊斟酒。

    陸清則下意識地想要坐起來,下床走過去,哪知道抬手的時候,卻聽到一陣鐵鏈碰撞般的聲音,手腳皆被什么東西束縛住了,抬不起來。

    他遲緩地低下頭,借助透過紗幔而來的朦朧燭光,看清了那是什么。

    是一副黃金打造的手銬和腳銬,尾端系在床頭,將他鎖在了床上。

    陸清則愣了一下,隨即發(fā)現(xiàn),他的衣服也被換了。

    原先穿著的那身玄色禮服不知道被扔去了哪兒,現(xiàn)在他穿著的是一身大紅色的喜服。

    一瞬間陸清則感覺有點荒謬,寧倦給他換上喜服,將他鎖在床上……是想做什么!

    寧倦也聽到了鎖鏈的聲響,端著兩只酒盞,拂開紗簾走了過來。

    陸清則被鎖得有些惱,正想質(zhì)問,便聽到寧倦先開了口:“你又拋棄了我。”

    一句話便把陸清則心底的薄怒散了大半。

    他也是這時才發(fā)現(xiàn),寧倦也穿著身大紅的喜服。

    不僅如此,這間屋子便是大婚時才有的裝飾,喜燭喜字,喜慶非常。

    寧倦的聲音里卻沒什么喜意,他背著光,表情模糊不清,陸清則只能聽到他狀似平淡地道:“就像三年前……你答應我會盡早回京,我滿心歡喜地等著你回來,等回來的,是你的死訊�!�

    “今日你沒有拒絕我,即使只是因為是我的生辰,我也很高興�!�

    寧倦一步步走近,語氣平靜:“我知道我從前做錯了,所以我不想再重蹈覆轍。但我不夠乖嗎?我那樣聽話……你還是又準備走了�!�

    他看著陸清則的態(tài)度逐漸軟化,不再那么抗拒,甚至有松動的跡象,以為自己勝利在即,以為讓長順準備的這一切用不上了。

    沒想到還是用上了。

    陸清則的喉結(jié)哽了哽,有種喘不上氣的感覺,并非是因為寧倦身上那種山雨欲來的壓迫感,而是另一種陌生的情緒:“我當真沒有想離開,你誤會了……”

    “我擔心你今晚受了涼,會發(fā)熱�!睂幘虢財嗨脑挘捯羝椒(wěn),端著酒盞的手卻在微微發(fā)抖,將酒放到了床頭,整個人看起來像一座死死壓抑著噴薄的巖漿的火山,“所以便讓長順過去看看。”

    然后長順慌慌張張地跑來稟報他,陸大人沒有回到寄雪軒,也不在小殿下那邊,附近都沒有陸大人的身影。

    他的頭暈了暈,空白了很久。

    三年前得知驛站大火消息時的恐懼再次席卷了他,從指尖蔓延到心尖。

    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他果然應該親自把陸清則送回寄雪軒躺下了再走的,萬一陸清則出了什么事……

    他渾身冰涼地找來鄭垚,派他秘密搜尋整座宮城,然而還沒有動作,下面就有人報上了陳小刀的異動。

    寧倦方才知道,陸清則不是遇到了危險,只是再次離開了他。

    他和陳小刀離開了。

    那一瞬間,從重逢開始,就一直死死壓抑在心底的所有怒火與陰郁情緒一同爆發(fā)。

    他恨不得即刻揮領(lǐng)大軍,去將陸清則捉回來,另一個念頭卻在同時滑過了腦海。

    于是他吩咐錦衣衛(wèi)去傳了那道假消息。

    “如果沒有那個消息,你就會直接離開了吧,躲到一個我找不著的地方,再也不回來�!�

    寧倦彎下了腰,陸清則終于看清了他的表情。

    年輕帝王那雙一看到他總是會亮起的眼睛陰郁而無神,面無表情地伸指重重碾過他眼角的淚痣,輕聲細語:“你總是那么無情……我對你而言,隨時可以拋棄�!�

    帶著薄繭的指腹磋磨過眼角,陸清則剛剛醒來,眼中本來就有些濕潤,薄薄的皮膚被用力碾過后,眼尾添了一抹紅,看起來像是哭過一般。

    陸清則心口陣陣收縮發(fā)疼:“不是這樣,對我而言,在這世上,你是最重要……”

    “騙子�!�

    “為什么答應了我的事卻沒有做到,為什么要修好那盞冰燈?為什么要留下那封信?”寧倦打斷了他的話,聲音驟然一厲,“你一走就是三年,三年啊陸清則!你就那樣不要我了,你還有心嗎……我痛死了。”

    他終于將見到陸清則那一刻就想宣泄的怒火宣泄了出來,尾音卻低了下去,有些發(fā)顫,像是突然被什么猛地扎了一下,痛得讓聲音都不穩(wěn)了。

    陸清則的心口也疼得厲害,喉頭不斷發(fā)哽,吞咽變得困難起來,啞聲道:“果果,我從未想過拋棄你�!�

    話音落下,寧倦?yún)s沒有緩下臉色,反而欺身壓來,捏起他的下顎,冷冷道:“不要這么叫我�!�

    他的力道太大,陸清則捏得有些發(fā)痛,蹙了下眉。

    寧倦察覺到了,指尖滯了滯,稍微放松了力道,摩挲他精致的下頜線,語氣陡然又和緩下來:“今日是我們大婚的夜晚,懷雪,我們喝合巹酒吧�!�

    前后反差仿佛分裂了似的。

    明明眼前的寧倦不似之前會按著他咬的瘋狗,看起來格外冷靜,陸清則卻感覺面前的寧倦要更危險、更瘋一點。

    但寧倦是因為他才變成這樣的。

    陸清則的呼吸略微急促,腦子里無數(shù)念頭洪流一般,混雜在一起,沖刷著他的理智。

    寧倦傾身拿過床頭的酒盞,先自顧自地飲了一杯,旋即將另一杯含入口中,低下頭,吻上陸清則的唇瓣,強硬地將烈酒渡給了他。

    柔軟的唇瓣貼上來,陸清則壓根無力拒絕,嘴唇被迫分開,酒液被強行灌入,灼燒的感覺從喉間滾到了胃里。

    新的酒液連同著之前飲下的酒,在瞬息之間騰地爆發(fā),熏著岌岌可危的理智。

    那些洪流倏地就沖垮了堤壩。

    陸清則自詡的從容沉靜在寧倦面前徹底崩潰,在寧倦放開他的時候,沙啞地開了口:“寧倦,我是你的老師�!�

    寧倦微微一頓,冷聲道:“我不在意�!�

    若他當真在意那些,也不會走到今日。

    去他的綱常倫理。

    “在你之前,我也有過一些學生,你在我眼里,曾經(jīng)和他們一樣,但你又是最不一樣的。”

    陸清則卻并不是說來提醒寧倦要尊師重道的,鎖鏈聲晃動,他抬起手,在片晌的遲疑后,落在了身上人的眉目間,輕聲道:“我陪著你長大,看著你成長,看著你……成為我心目中的君主。”

    寧倦是他最滿意的學生。

    “我從一個很遠的地方而來,在這個格格不入的地方,你是我最大的慰藉。”

    他的指尖像翩躚的蝴蝶,描摹過寧倦的五官,讓寧倦一動不敢動。

    寧倦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他,陰鷙冷漠的神色緩了下來,低聲道:“我知道�!�

    陸清則不知道寧倦回答的是上半句,還是下半句,但他已經(jīng)有些微醺了,理智被沖垮之后,平時從不將心里話說出來的人,繼續(xù)說起了心中事:“我心中有標尺,從前覺得,我們的關(guān)系只能止步于師生與親人,但重逢的這段時日……”

    他停頓了一下,沒有接著說下去。

    寧倦的感情是他從未感受過的熾烈,與他平靜如一潭死水的性格完全相反。

    寧倦的熱烈讓他心底的死水跟著變得溫熱、沸騰了起來。

    那條線早就在不斷的后退中,變得模糊不堪了。

    “我不想你面對世人的異樣目光�!标懬鍎t的手貼著寧倦的側(cè)頰,他醉眼朦朧地望著這個英俊得有些陌生、但又熟悉無比的青年,“我不想讓你做出有損于你的抉擇,我想要你……青史留名,流芳百世�!�

    寧倦不敢驚動他的指尖,臉部肌肉繃了繃,咬牙切齒道:“我也不稀罕什么流芳百世!”

    他用力吸了口氣:“我們不是已經(jīng)面對過一回了嗎?懷雪,世人的目光沒有那么重要,他們有什么資格評判,這是我們之間的事!”

    陸清則看著他眉目間的堅定決然,恍惚了一下,嘴角勉強扯了扯:“值得嗎?為了我這樣一個半死不活的病秧子,時時刻刻都得操心,我還比你大那么多歲,往后你后悔……”

    “我不會后悔�!�

    寧倦終于打斷了他一次,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眉目發(fā)沉:“是我心甘情愿,我樂意犯賤,陸懷雪,你不知道,哪怕你瞪我一眼,我都開心得會做美夢,你就那么看輕我對你的感情嗎?如果你擔心的便是這些,那我可以告訴你,你擔心的事永遠都不會發(fā)生�!�

    陸清則愣愣地看著他,眨了下眼,忽然便覺得有什么冰涼的東西自眼角滑了出去。

    好半晌,他才意識到,那是方才就在眼中搖搖欲墜的淚。

    我哭了?

    陸清則茫然地想,他不曾為誰而哭,那些激烈的情緒仿佛天生與他隔著一層水膜,他沉在水底,冷眼看著岸上的人落淚,淚水滴入那條長河之中,倏然便被帶走,了然無痕。

    他會為旁人悲傷嘆惋,但不為誰哭。

    陸清則怔怔地摸了摸濕潤的眼角,從此前就跳得極為厲害的心臟陡然間又激烈了一些,艱難地道:“或許在你心里,我似乎沒有私欲,但我其實有許多私心……”

    他紅潤的唇瓣張合了幾下,聲音竟有些發(fā)顫:“果果,我……”

    “不要這么叫我�!睂幘氲氖稚弦�,握住他的手,撫摸著自己的臉頰,“懷雪,叫我霽微�!�

    上一次寧倦想讓陸清則叫他的字,陸清則沒有回應。

    寧倦不再叫他老師,執(zhí)拗地叫他的字,是為了不斷地提醒他,他們之間已不再是單純的師生,陸清則從回來以后,也只稱呼寧倦陛下,永遠帶著一絲距離。

    陸清則感覺自己的理智像是被那兩杯酒燒灼得蕩然無存了,嘴唇微微動了動。

    寧倦握緊了他的手,急不可耐地低下頭,仿佛沙漠中迷途的旅人,渴求著一絲水源,重復道:“懷雪,叫我的字�!�

    陸清則與那雙灼熱漆黑的眼眸對視了良久,閉了閉眼,輕聲道:“快到城門口的時候,我在想你,霽微。”

    他那時候才發(fā)現(xiàn),他不愿意看到寧倦身邊有另一個人。

    尾音落下的時候,寧倦欣喜若狂的吻也隨之落下,他用力地親吻陸清則眼角的淚痣,呼吸急促:“有私欲的才是凡人,懷雪,對我的私心再重一點吧�!�

    最好因他而學會嫉妒吃醋,不甘占有。

    寧倦按著他的手,十指相扣,密不可分,唇瓣反復親吻著他另一只手的指尖,像是命令,也像是請求:“懷雪,嘗試著接受我�!�

    陸清則眼底還殘存著幾絲冰涼的淚意,渾身的血液卻是滾沸的,朦朦朧朧地想:

    他教陳小刀,俯仰無愧于天地便好。

    至少此刻,他與寧倦應當不愧于天地罷。

    他與寧倦對視了良久,緊緊繃著的神經(jīng)終于松緩下去,點了一下頭,道:“好。”

    得到的回應不再模糊不清,寧倦的臉上終于綻出了一縷笑容。

    身上的喜服被剝開的時候,陸清則只是微微瑟縮了一下,便沒有再拒絕。

    他的臉龐因為激烈的情緒與酒意,熏陶著一股醉人的紅,眼睫濕潤,淺色的眼眸被淚水洗得清潤而明亮,眼尾的淚痣一片洇紅。

    大紅的喜服襯得那張容顏愈發(fā)盛極,如寧倦從少年時期到現(xiàn)在的猜想一般,陸清則穿上喜服后,比任何時候都要好看。

    這是他一個人才能獨享的好看。

    細微的鎖鏈聲里,徹底占有到這縷梅香時,寧倦憐惜地親吻著陸清則他緊蹙的眉間,不斷安撫他:“沒事的,很快就不疼了……”

    他的明月終于落入了滾滾紅塵。

    他賭贏了。

    所以陸清則歸他。

    第八十六章

    兩杯酒下肚,一夜的糾纏,困乏疲累到極致的后果,就是睡眠過度。

    陸清則醒來的第一反應便是渴。

    喉間又干渴得厲害,他本能地動了動手,想要撐起身子,起身去拿盞茶水,然而只動了一下,耳邊便傳來清脆的鎖鏈碰撞聲。

    隨即痛感遲鈍地抵達了神經(jīng)。

    陸清則無意識地低吟了聲,嗓音啞得厲害,他蜷了蜷身子,感覺渾身上下沒有哪處是不疼的,骨頭像被什么東西撞散架了似的,尤其是腰,發(fā)酸的疼。

    像他在外游歷時,有一次想要上山看看日出,便花費了一整日爬上山,對于這副身體而言,那已經(jīng)是巨大的運動量,第二日下山時,他渾身的骨頭都像散架了般,湊不齊一個完整的人。

    這次比那次還要嚴重點。

    腦子里正昏蒙渾噩一片,陸清則便感覺自己被人摟住了。

    有力的臂膀?qū)⑺潭ㄗ。瑴責岬牟杷f到唇邊,陸清則半睜開眼,恍惚看到雙熟悉的眼睛,張開唇喝了半盞茶,便偏了偏頭,不想喝了。

    半盞茶入喉,陸清則也清醒了三分,昨晚的回憶慢慢浮現(xiàn)心頭。

    他頓然沉默了下,慢慢又合上了眼皮。

    昨晚他被寧倦和兩杯酒弄得理智全無,不僅答應了接受寧倦,甚至允許了……更過分的事。

    看陸清則似乎是清醒了點,就立刻閉上了眼,寧倦也不生氣,伸手摩挲著他眼角發(fā)紅的淚痣:“懷雪,答應我的事,不是裝睡就可以糊弄過去的。”

    比起生氣,他心里更多的是惴惴不安。

    昨夜發(fā)生的一切,美好得有些不真實。

    陸清則不僅答應他了,那片飄在空中,從未落下的白雪,還融化在了他身下。

    他喜不自勝,亢奮得一晚上都沒有睡著,到現(xiàn)在猶有幾絲不真實感,恐懼那只是一枕槐安。

    他迫不及待地需要得到陸清則的再次肯定。

    陸清則只得又重新睜開眼,迎著寧倦灼灼的目光,低唔了聲:“……嗯�!�

    他也沒想裝瘋賣傻糊弄過去,只是需要冷靜一下。

    現(xiàn)在已經(jīng)冷靜好了。

    陸清則默默想,他可能是被寧倦炙熱的感情灼燙之后的心軟,也可能是因為看清了他對寧倦那一絲不該屬于親人,也不該屬于師生之間的私心。

    既然他不想再離開……那就接受寧倦,答應他,試一試。

    寧倦還是不太放心,又貼近了一點,盯著他的眼睛,急急地道:“懷雪,你答應接受我了�!�

    陸清則這次沒有過多的猶疑,點了下頭,重復他的話:“我答應你了。”

    陸清則沒有再像往日那般含糊逃避。

    寧倦心底隱隱的擔憂頓時一散,欣喜若狂地捧著陸清則的臉,貼上他的唇瓣,就想親下去。

    陸清則還沒梳洗,心里別扭,下意識地一偏頭,炙熱的吻便滑過他的眼角,落在他的耳垂邊。

    寧倦不太滿意咬著磨了下,嗅著溫暖馥郁的梅香,一副沒吃飽喝足的惡狼樣,蠢蠢欲動。

    皇帝陛下年輕力勝,又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守了心頭肉多年,初初開葷,嗅著陸清則身上的氣息都不太能冷靜。

    陸清則被他咬得渾身一抖,有氣無力地開口:“陛下,給我留口氣吧�!�

    寧倦不滿地用唇瓣廝磨他的耳垂,委屈地小聲道:“不是說好了往后不再這么叫我嗎?”

    灼熱的氣息噴灑在耳廓上,陸清則的耳垂血似的紅,張了張口,不太習慣地低聲叫:“嗯,霽微�!�

    寧倦這才稍微滿意了點,放過他可憐的耳垂,相比陸清則一副被雨水打過后的蔫噠噠樣兒,皇帝陛下精力旺盛,活力充沛,活像只嘗到了甜頭搖著尾巴的大狗:“餓不餓?有沒有哪里不舒服?”

    陸清則自然不可能說他渾身上下就沒哪處是不疼的,虛弱道:“還好,我想沐浴�!�

    “昨晚抱你去洗過了,”寧倦悄悄用手勾過他的一縷頭發(fā),在指尖繞了繞,嘴角帶笑,“你乖得很,由著我揉洗。”

    那樣乖巧順從的陸清則,平日里幾乎不可能出現(xiàn)。

    所以他實在沒能忍住,把陸清則按在溫泉池壁上,又……

    到最后,那張素日里清冷的臉不知是被水汽蒸紅,還是因其他的而發(fā)紅,難耐地咬著唇瓣,沾濕的長睫低垂著,眉心蹙緊。

    就那么昏在了他懷里。

    昏迷前破碎的記憶鉆入腦海,陸清則簡直想踹寧倦一腳。

    難怪他渾身上下都跟被拆了似的酸痛。

    陸清則自感盯著寧倦的眼神不善,但他昨晚才被按著吃干抹凈了,眼尾到現(xiàn)在還發(fā)著紅,瞪過去眼波盈盈,更似眉目傳情。

    寧倦渾身一燥,有被勾引到。

    他按捺不住躁動,銜著陸清則的唇,不管不顧地就親了下去,不是那種特別強勢、帶著侵略意味的親吻,而是另一種黏黏糊糊的吻,跟在細細品嘗什么佳肴一般,蹭著陸清則不肯放。

    皇帝陛下年輕的身體很容易沖動。

    陸清則被親得透不過氣來,腦中模模糊糊意識到,再被寧倦這么蹭下去,又得發(fā)生點什么,他這具身體恐怕就真的要散架了。

    他努力抬了抬手,試圖把這只在他身上撒歡的大狗推開,結(jié)果手一伸,又是一陣清脆的鎖鏈聲。

    鎖鏈?

    陸清則懵了一下,也就忘了繼續(xù)反抗。

    等到好容易被放開了,得以喘息,陸清則眼前暈了好一會兒,才恢復過來,一時不知道先從哪方面罵起,扭頭看了眼身側(cè),抬起手,示意寧倦看他手腕上的黃金鐐銬,聲音沙啞冰冷:“陛下,你是覺得這玩意很好看嗎?”

    昨晚擔心他會跑,氣急之下,把他鎖在床上,也不是不能理解。

    但都說開了,還將他帶去溫泉池洗浴過了,怎么回來后又把他銬在了床上?

    他實在不明白,寧倦這是什么惡趣味。

    清脆的鎖鏈碰撞聲再次傳來,寧倦循聲望過去,就見玉白清瘦的手腕無力地低垂著,腕間青筋脈絡清晰。

    襯得黃金的俗氣都消減了幾分。

    那樣精致、脆弱,漂亮得令人咂舌,膨脹著人心底的陰暗念頭。

    他眼底微暗,捉過陸清則的手腕,愛不釋手地在他腕間親了親,低聲道:“好看�!�

    這副鐐銬是重逢當日,寧倦讓長順派人去打的。

    見到陸清則的第一眼,他渾身的血倏涼倏熱,只想立刻將他抓回來,鎖在床上,一點點地讓他品嘗清楚,他這些年窮極的思念,與無數(shù)個日夜望不到頭的煎熬。

    但那時陸清則生著病,他把人抱回寄雪軒,看了一晚上,到最后還是沒舍得用。

    要不是陳小刀擔心陸清則,來了這么一出,這副鐐銬也用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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