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她站在門口，一遍遍地打量里面的屋子，一遍遍回想自己的夢境。
沒錯，和夢里一樣。
這個屋子，就是夢里的那個屋子。
而江承的媽媽，就是夢里的那個女人。
她老了很多，所以她一時沒有認(rèn)出來，但是她的聲音沒有變，和夢里一模一樣。
裴晰眼睛里霎時蓄滿了震驚。
也就是說，她又夢見了...真實存在的...而她此前根本沒有見過的...東西。
就像江承手上的那道疤一樣。
裴晰拼命調(diào)整呼吸，想讓自己的情緒平復(fù)下來，她看著望過來的江承，盡力扯出一個微笑，不在乎它是不是看起來很僵硬，然后開口說道：“我...我的包忘記拿了�！�
江承一頓，立刻轉(zhuǎn)身進(jìn)屋拿她的包，走出來遞給她。
“謝謝�！�
裴晰伸手去接，江承看到她指尖泛白，幾乎沒有血色。
裴晰的表情沒有什么異樣，但是那張瓷白的小臉卻變得更白。
“我先走了�！�
江承剛要開口，她直接把包抱在懷里，轉(zhuǎn)身快速跑出門外。
江承猶豫兩秒，垂在身側(cè)的手握了握，抬腳追了出去。
裴晰走得很快，轉(zhuǎn)眼就拐出了巷子，江承加快腳步追上去，把她叫住。
裴晰轉(zhuǎn)身看他，杏眼中帶著一種懷疑和防備。
江承喉結(jié)滾動一下，看著她低聲開口：“剛才...如果你聽到了，不要放在心上，她都是在胡說八道。”
裴晰點點頭，“嗯，我知道�！�
看到她眼中并沒有他想象當(dāng)中的憤怒和厭惡，江承后背繃緊的肌肉松了松，輕聲問：“現(xiàn)在時間還不晚，要不我...”
“游樂園...下次再去吧�！�
裴晰提高聲音，打斷他的話。
江承一頓。
似乎是意識到自己的態(tài)度有些硬邦邦，裴晰努力抿出一個笑來，輕聲道，“...今天謝謝你，我先回去了�！�
說完，她直接轉(zhuǎn)身，沒有給他回應(yīng)的機(jī)會。
江承站在原地看著她的背影，半晌，他輕輕哼笑一聲。
夕陽的霞光披在她的身上，為她的發(fā)絲打上一層金黃的光圈，他一直這么看著，看得眼睛有些變花，記憶恍恍惚惚被拖拽回某一個冬天。
江承重重捻了捻手指。
他忽然覺得喉嚨有點疼。
第15章
上天給了他這份重逢
榆市人都知道，十年前的冬天比現(xiàn)在冷得多。
那時候，城中村還沒有現(xiàn)在這么破舊和雜亂，附近的游樂園是榆市紅極一時的娛樂場地。
每到周末和節(jié)假日，游樂園就擠滿了孩子和家長，熱鬧萬分。
游樂園離江承家只需要步行五分鐘，他經(jīng)常去，卻從來沒有玩過任何一個項目。
他去那只是因為他很餓。
江嫤動不動消失好幾天，一分錢也不給他留。
他餓得沒辦法，只能靠自己。
有時候他會在攤販?zhǔn)諗偟臅r候要到一個有點糊了的烤紅薯。
有時候他會在披薩店里，趁服務(wù)員還沒有發(fā)現(xiàn)的時候，偷幾塊別人吃剩的披薩。
有時候運氣好，會遇到好心的家長，給自己孩子買吃的的時候，也給站在旁邊可憐兮兮看著的他送一份。
他很小的時候就明白，尊嚴(yán)是不值什么錢的。
能填飽肚子才是最實在的。
只要能填飽肚子，他什么都不挑，照單全收。
那年冬天，他運氣很好。
他找到了一份工作。
游樂園里有一個賣氫氣球的男人，看他可憐，再加上自己不愿意在外面蹲著受凍，就雇他幫他看著攤子。
從中午看到天黑，看大半天，給他三塊錢。
三塊錢。
可以吃一天的飯。
他欣然答應(yīng)，就這么過了大半個冬天。
因為天天在外面凍著，他手上起了一大片凍瘡。
先是水泡，水泡破裂，里面的水流出來，又變成硬節(jié)，長滿整張手，又脹又癢，但更多的是疼。
有些地方爛了又好，好了又爛，最后就留下一塊疤。
他的手上全都是瘡口，幾乎快沒有一塊好皮。
有一天，氣球攤上來了一個小女孩，還跟著一個小男孩。
小女孩穿著粉色的羽絨服，戴著粉色的毛線帽，全身上下都是粉嘟嘟的，連臉頰也是粉的。
那是他見過最好看的小女孩。
又干凈又漂亮，就像是游樂園城堡里住著的公主。
女孩挑了一個氣球，也是粉色的，是某個動畫片里的人物，小兔子形狀。
他們付了錢，江承把氣球摘下來遞給她，女孩接過，聲音很甜地對他道謝。
但“謝謝”還沒說完，那女孩看到了他的手，瞬間捂住嘴巴，像是被嚇到一樣。
“你的手...”
她身邊那男孩看了一眼，立馬皺著眉說：“好嚇人啊�！�
童言無忌，遍布凍瘡的手本身就很駭人，第一反應(yīng)覺得嚇人很正常。
江承舉著的手卻僵在了半空中。
他忽然覺得臉很燙，有一種自慚形穢的羞恥。
他下意識把自己的手往袖子里藏，可是衣服不合身，袖子太短，沒有地方可以藏。
他看著那女孩的目光，只能狼狽地任由她打量自己丑陋的傷口，無所遁形。
他忽然感覺那些傷口又開始發(fā)癢發(fā)脹。
就在他就快要受不了的時候，他聽到那女孩小心翼翼地開口：“小哥哥，你疼不疼�。俊�
然后他看見她皺著眉頭，開始摘自己的手套。
她的手套同樣也是粉色，上面繡著雪花和圣誕樹的圖案，毛茸茸的，看著就很暖和。
她把手套摘下來，然后一把塞進(jìn)他的懷里。
“我把我的手套給你吧�！�
她看著他笑了下，有點不好意思地說：“不過這是女孩子的樣式，你別嫌棄。”
江承愣住了。
他傻傻地站在原地，一時間不敢相信剛才發(fā)生的事。
等他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那女孩已經(jīng)拉著她身邊的男孩走開了。
他拿起懷里的手套，手套摸起來特別軟和，一看就不便宜。
他想，不知道這樣一副手套要多少錢。
江承小心翼翼地把手伸進(jìn)去，里面還有女孩殘留的體溫，熱乎乎的。
柔軟的布料把他的手包裹住，立刻就不冷了。
他抬起頭，看到不遠(yuǎn)處，那個小男孩牽起女孩的手，語氣關(guān)心地問她：“我說裴小晰，你把手套給別人了，你不冷么？”
“冷啊�！迸⑶逄鸬穆曇魝鬟^來。
“...那你還！”
“哥哥給我捂捂啊�！迸咽滞泻⒌目诖锶�，嗓音軟乎乎的，賣乖地笑起來，“給我捂捂就不冷啦~”
她的笑聲咯咯的，像是一只小黃鶯，又清脆又好聽。
江承摘下手上的手套，他不敢多戴，怕手上的創(chuàng)口會把它弄臟。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把手套揣進(jìn)了兜里。
男孩女孩的聲音逐漸變小，他就這么一直看著他們走遠(yuǎn)，走到一對高挑好看的男女身邊。
他站在原地，目光越過游樂園來來往往的人群，呆呆地看著那個粉紅色的小小背影。
那時他想，不知道以后什么時候還能再遇見她。
如果真的能遇見，他希望自己的生活能過得好一點，能體面一點出現(xiàn)在她的面前，起碼能擁有和她打招呼的底氣。
然后再和她說一聲謝謝。
可是，在學(xué)校的走廊再次見到她的時候
，他連直視她的勇氣都沒有。
再次相見，他依然是一個過得爛透了的人。
上天給了他這份重逢，可他配不上。
涼風(fēng)吹過空蕩蕩的巷口，江承站了很久，久到把漫天的霞光披到了肩上。
他深深閉了閉眼，忽然覺得眼睛被光照得有些疼。
江承垂下頭，用掌心重重摩挲了一下眼角。
然后低聲咒罵了一句臟話。
第
16章
和小公主能有什么關(guān)系？
回去之后，裴晰晚上難得地失眠了。
她蓋著被子，眼睛盯著花白的天花板，拼命回憶上次的夢境。
模模糊糊間，她想起夢里的女人似乎嘶吼著說過一句話。
【你知不知道我為什么給你取這個名字？】
【我告訴你，這世界上所有的苦，我都要讓你承受一遍！】
承受...
江承...
裴晰下意識聯(lián)想起來，手臂上忽然冒出一層雞皮疙瘩。
怪不得她覺得夢里那雙幽黑冷靜的瞳仁很熟悉...
那雙眸子，確實與江承別無二致。
記憶一開了個口子，她的腦中就開始不斷閃回夢境與現(xiàn)實中的畫面。
里面全都是不同年紀(jì)和不同狀態(tài)的江承。
理智告訴她這一切只可能是荒誕不經(jīng)的夢，但現(xiàn)實中的一次次巧合就好像在告訴她——她夢到的都是真的。
裴晰心跳如鼓，她搖搖頭，深呼吸了幾下。
她緊緊閉上眼，手用力攥著被子的一角，壓制住自己心亂如麻的思緒。
事不過三，她想。
如果她還能繼續(xù)夢到什么她不知道的東西，并且驗證為真。
那她就選擇相信這個荒誕至極的事實。
那就是。
她的夢都是真的。
她能夢到有關(guān)江承的過去和未來。
在此之前，一切都只是推測而已。
江承...就只是裴致的同學(xué)而已。
懷著這樣的想法，裴晰后面幾天又恢復(fù)了良好的睡眠，本著順其自然的原則，不再胡思亂想。
只是晚上睡覺的時候總是有一點點小小的期待，期待會做什么有關(guān)江承的夢，等醒來之后去驗證。
但是一連好幾天，她睡眠質(zhì)量出奇地好。
每天都是一覺到天亮，半個夢都沒做過。
不僅在夢里沒見到江承，在學(xué)校里也連個照面都沒打過。
就這么一直到了周末。
周六下午，裴晰躺在床上看手機(jī)，手機(jī)忽然彈出一條消息，是沈妙意發(fā)的。
“晰晰我自己寫了一個小樣，你幫我聽聽，唱得怎么樣？”
緊接著對面又彈出來一個視頻。
裴晰點開，里面是沈妙意的翻唱視頻，視頻里是她的上半身，只拍到鎖骨，她坐在床上，懷里還抱著一把木制吉他。
“我是一去不復(fù)返的歲月，有一副執(zhí)拗的骨骼...”
“無論鋒石或滔河，自顧自地向前走著…”
清新如泉的聲音低吟淺唱，像是潺潺流水慢慢撫過耳畔，讓人瞬間覺得耳朵受到了凈化。
裴晰一連聽了好幾遍。
她激動地打字回復(fù)沈妙意，“特別好，特別可以，太好聽了！”
她又接著說：“我覺得這歌有紅的資質(zhì)，以后我家妙妙百萬博主指日可待�！�
沈妙意給她回復(fù)了一個害羞的表情包。
過了幾秒，她又問：“對了，上次老師說的那個化學(xué)競賽你報名了嗎？我現(xiàn)在在阿婆鋪子里
，剛才聽到幾個一中的其他學(xué)生在討論競賽的事�！�
裴晰看著這句話，一下子從床上彈了起來。
這幾天腦子里的事太多，她居然把這件事給忘得一干二凈！
她飛快地給沈妙意打字，“完了，我給忘了�！�
沈妙意立刻安慰道：“沒事，應(yīng)該還有時間，你看一下報名截止日期�！�
裴晰趕緊去翻老師發(fā)的競賽報名通知，看了看上面的日期，瞬間一陣后怕。
截止時間就是今天下午五點！
她抬眼看了眼手機(jī)屏幕上面的時間，現(xiàn)在已經(jīng)快兩點了！
裴晰立刻穿鞋下床，忽然意識到一件事——自己的筆記本電腦還在店里維修。
她定定站了兩秒，剛想去借裴致的，忽然想起來他吃完飯就出門和時琛打球去了。
連忙掏出手機(jī)給他打電話，果然無人接聽，估計這會正在球場上奮戰(zhàn)呢。
裴晰想了一會，決定出去找一個網(wǎng)吧，先把名給報上。
飛快地?fù)Q好衣服，裴晰穿鞋出門。
她平時沒去過網(wǎng)吧，也不知道附近哪里有，直接打了個車，讓司機(jī)隨便找一個網(wǎng)吧把她放下來。
開了幾分鐘，司機(jī)在一家名叫“大魚網(wǎng)吧”的門口停了下來。
網(wǎng)吧的招牌上印著一個碩大的鯊魚，兩只眼睛還閃著幽綠的光。
魚的身體上用金色的字體印著“大魚網(wǎng)吧”四個字，簡直土到極致，毫無審美。
裴晰站在門口仰頭看著牌匾，腳步猶豫幾秒，臉上浮現(xiàn)出一絲難色。
但是時間不等人，她在門口張望了一下，最后還是心一橫走了進(jìn)去。
前臺是一個染著黃色挑染瘦得像竹竿一樣的年輕男孩，正埋頭吃著泡面。
裴晰趴在柜臺上叫他：“你好，幫我開一臺電腦�！�
瘦竹竿聞言抬起頭來，嘴里那口泡面還沒咬斷，眼睛已經(jīng)直了。
裴晰今天沒有扎頭發(fā)，柔順的黑發(fā)披在肩上，襯得臉更小更白。
配上精致的五官，簡直和這里的環(huán)境格格不入。
瘦竹竿小哥驚愕了半天，這才反應(yīng)過來，連忙把嘴里的泡面咬斷，抽了張紙把嘴上的油一抹，含含糊糊地問：“充幾個小時的？”
裴晰不知道網(wǎng)吧里可以最低可以充幾個小時，她試探問道：“一個小時可以嗎？”
“可以可以，當(dāng)然可以�！�
瘦竹竿小哥咽下嘴里的方便面，連忙點頭。
說完，他埋頭在電腦上點了點，緊接著桌上的印票機(jī)嗡嗡響了兩聲。
他把打印出的票子撕下來遞給裴晰，“好了，登陸密碼在上面，自己進(jìn)里面找位置�！�
說完，又看裴晰拿著票子左看右看，像是第一次來似的，就十分貼心地補充了一句：“哪個機(jī)子都行，開機(jī)之后輸上密碼就能用。”
裴晰聞言，表情恍然，朝他笑了笑，“謝謝你啊�！�
瘦竹竿差點被這笑晃了眼，“不客氣不客氣�！�
裴晰看他一眼，回以一個禮貌的微笑，然后走進(jìn)去找機(jī)子。
大概因為是周末，網(wǎng)吧里人很多，全都戴著耳機(jī)，專心致志地盯著電腦屏幕。
滿屋子都是手打鍵盤嗶哩啪啦的敲擊聲。
不少人一邊抽著煙一邊打游戲，空氣中一股嗆人的煙味，混合著不同味道的泡面味，污濁混雜，并不好聞。
裴晰有些受不了煙味，她強(qiáng)忍著味道左顧右盼，終于找到一排沒有人的清凈位置。
她快步走過去，想著趕緊速戰(zhàn)速決，報完名立馬離開。
裴晰找到一個位置坐下，去開電腦，但不知道為什么，按了好幾下開機(jī)鍵，電腦屏幕都沒反應(yīng)，還是一片漆黑。
她皺了皺眉，上上下下觀察了半天。
她從沒來過網(wǎng)吧，不知道這里的電腦和家里的有什么不一樣，懷疑是自己哪里忘了按。
于是她起身，拍了一下她身后那個正在打游戲的人的肩膀，“你好，我想問一下這個電腦怎么...”
話還沒說完，那人轉(zhuǎn)了過來，裴晰嘴里的話戛然而止。
“...怎么是你��？！”
她瞪大眼睛。
江承臉上同樣鮮少地浮現(xiàn)出意外的表情。
他看著裴晰皺了皺眉，然后伸手摘下頭上的耳機(jī)，問她：“什么事？”
自從那天從他家離開之后，裴晰好幾天都沒見過他，乍然看到他，一時間居然有些愕然和恍惚。
她頓了幾秒，然后抿了抿唇，有些不好意思地指了指剛才的電腦：“...這個電腦打不開，能不能教我一下？”
江承回頭瞥了一眼，看著她道：“那排電腦壞了。”
裴晰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