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
從夢中醒來的時候溫璨甚至還能感受到,那種心臟被溫暖的風吹得鼓脹起來的暖意。
他嘴角甚至掛著一絲笑意。
可在意識到這一抹笑的時候,恐懼便如冰水將他從頭到腳從內(nèi)到外的凍住了。
他渾渾噩噩戴上眼鏡坐了一眼。
恍惚中聽到有人問他——你在怕什么?
你在怕什么?
·
“我什么都不怕。”
他喃喃的說:“我不會被動搖的�!�
爆炸不知道第多少次在眼前發(fā)生。
耳邊響起秘書的聲音,說已經(jīng)回到了花盒高速。
他神情冷漠地取下眼鏡,抬手降下了車窗。
濕潤的風從窗外吹來,讓他皮膚上起了一顆一顆的雞皮疙瘩。
在這樣的安靜中他一動不動了好幾分鐘,才緩緩轉(zhuǎn)頭往窗外看去。
風不斷吹起男人的額發(fā),略微發(fā)黃的樹和空蕩的懸崖逐漸在瞳孔里完整。
他的心跳依舊保持著沉穩(wěn)而沉重的節(jié)奏,沒有一絲波瀾。
直到手機突然震動了一下,他低頭看了一眼,屏幕顯示著一個熟悉的頭像和名字。
定定盯著片刻,他才解鎖屏幕,看到了那條消息。
·
葉空:落地記得報平安。
葉空:聽說這是常識,我還是第一次知道
葉空:我很平安
然后是一張照片。
照片里,是花之盒雨后的天空,天空下少女指節(jié)纏著繃帶的手高高舉起,做了個剪刀手。
很普通的照片,甚至沒有出現(xiàn)人臉。
可那指節(jié)纏著繃帶,手指白而纖長,簡簡單單比個動作便極好看,叫人完全可以想象她是如何抬起頭沖著天空比“耶”,又是如何用另一只手拿著手機拍下這張照片的——即便沒有表情,也生動鮮活。
溫璨無聲的看著屏幕,恍恍惚惚又聽到那個聲音在問他。
“你在怕什么?”
“……我什么都沒怕�!彼麩o聲回答。
“你被動搖了?”
“……我沒有�!�
“你敢說,你不想去到有她的未來?”
“……我,不想�!�
“……”
“……我不想。”
“……我不想�!�
“我沒有。”
“我沒有過……”
……
“先生?先生?先生!先生�。。�!”
秘書的大吼刺穿迷霧般的幻想。
溫璨陡然抬頭。
正巧賓利駛過一處凸起的路面,車身重重顛簸了一下。
窗外風聲細微,幽涼的雨絲拂過他的臉,起伏的綠色山脈在余光里綿延不盡,發(fā)黃的樹葉從枝頭被吹落,自他的視野里蝴蝶一樣的掠去了——
可在男人剛驚醒的緊縮的眼瞳里,那蝴蝶一樣的枯葉,突然變成了雪白的花。
他腦袋機械地一偏。
自細微的風和雨絲打擊窗戶的輕響里,他突然聽到了廣播的聲音。
【前方……滋啦……三百米處……滋啦……是事故……滋啦……段,請……滋啦滋啦……謹慎駕駛�!�
——
司機根本就沒有打開導(dǎo)航。
可故障一般混含雜音的女聲還在持續(xù)不斷的傳入他的耳朵。
賓利在環(huán)山路上高速行駛,溫璨坐在車廂里,卻仿佛獨自被載入了一段平行時空。
下一刻,他聽到雜音消失了。
他終于聽清了那段來自七年前的導(dǎo)航。
第360章
無盡之路
【前方五百米處是事故多發(fā)路段,請駕駛員謹慎駕駛�!�
呲——
法拉利的車窗被人降下。
清亮甜美的女聲從音響里傳出來,一路逸散在風里。
車輪碾過瀝青的路面,車內(nèi)的少年在漫聲誦讀幾張八卦報紙的標題。
“《豪門婚變?溫氏夫婦分居半年,龐大商業(yè)帝國將落誰手?》,《恩愛夫妻為爭權(quán)大打出手��!溫德言放話支持兒媳直言獨子是草包!》……”
報紙上鋪天蓋地全都是碩大的感嘆號。
嗤的一聲笑后,報紙被人抖了抖,露出半張水墨般驚艷絕倫的臉來。
少年的眉眼流暢雅致,漆黑明亮的眸光流轉(zhuǎn)時卻自有股張揚奪目的氣質(zhì)。
“媽,報紙上說我爸整日以淚洗面,我是沒見過他哭,你見過嗎?”
“又是玉洲娛樂報,”駕駛座上響起女人沒好氣的聲音。
一身度假裙裝的池女土抽空掃過報紙標題,翻了個白眼,“去年他們用了二分之一的版面來認真論證我從小被鬼附身,嫁給你爸是為了吸取豪門氣運投個好胎。”
“哈,不愧是享譽全國的八卦媒體�!鄙倌晷Τ雎晛�,隨手丟開報紙,停頓片刻后又把話題拉回去,“所以,我爸真的以淚洗面了嗎?”
“你爸永遠不會有那么不體面的樣子�!�
“那你見過他哭嗎?”
這次池彎刀沉默下來,幾秒后才道:“二十年前年前,在產(chǎn)房里,哭得跟小孩似的�!�
溫璨便也沉默下來。
他看著窗外飛逝的山景,語氣平淡得好似不經(jīng)意:“你們真的要離婚?”
“所以你什么都不知道就跟我上了車?”池彎刀笑看他一眼,“你就不怕你這行為在他們眼里是棄了你爸跟了我?”
“怕?怕什么?”少年撐著下巴懶洋洋地含笑回答,“如果你們真的離婚,我本來也要這樣選擇的�!�
“……”池彎刀啞然片刻,干澀道,“那可是溫家。”
“溫家怎么了?”
“讓你爺爺聽到你肯定要挨罵了,”女人似笑似嘆地道,“玉洲第一名門,大豪門誒,資產(chǎn)多到能繞地球一圈,你作為嫡系五代單傳的獨生子,被你爺爺重視多年,板上釘釘?shù)睦^承人——如果真的就這么放棄了,就不覺得可惜?”
“可惜?”少年挑了下眉,“你們難道是為了讓我繼承溫家才生下我的嗎?”
“……當然不是�!�
“那不就得了?我愛怎么活怎么活,本來比起什么豪門繼承人,我就更想要去海上混日子,天氣晴朗的時候就出海追鯨釣魚,大風大浪的時候就停港睡大覺,多爽快的日子?”他往后靠,轉(zhuǎn)頭看向溫夫人,唇角似是輕蔑似是囂張的一笑,“而且,就算有朝一日我真的想得到溫氏,我也能靠自已搶過來。”
池彎刀很想罵他一句自大狂,但想想兒子短短二十年中堪稱瘋狂天才成長史的可怕履歷,最終還是閉了嘴,只撇撇嘴道:“現(xiàn)在我又覺得你爸挺可憐了,這么多年就差把你頂在頭上,你還這么無情�!�
“……我只是不在乎這個繼承人位置,可沒說不在乎我爸,”少年收斂了囂張,有些悻悻。
“所以你還是舍不得的�!�
溫璨不語,半晌后道:“我只是覺得他應(yīng)該會很難過�!�
池彎刀笑了笑,看了他一眼,又道,“還沒決定呢。”
她說:“這不分開就是為了讓彼此冷靜一點嗎?等我們?nèi)ツ阃馄偶掖弦欢螘r間,把后座上那些書都讀完了,我說不定就想通了不離了呢?”
“……”少年往后座看了一眼,除了被裝在盒子里的不死妖合集珍藏版之外,剩下的一半是數(shù)學(xué)專業(yè)書,另一半則全都是“婚姻成功學(xué)”。
“《夫妻相處之道》、《女強人的婚姻經(jīng)營法》……”
念了兩本題目少年就忍不住笑出聲來,在池彎刀有些惱怒加威脅的眼神里,才勉強收了笑:“所以,你們到底是為什么吵架?”
他悠悠道:“肯定不是因為公司,我爸巴不得能永遠只當個到處捐錢的慈善家和藝術(shù)家,他根本不在乎權(quán)利……”
【前方三百米處是事故多發(fā)路段,請駕駛員謹慎駕駛�!�
——導(dǎo)航聲又響了起來。
機械的、甜美的、遙遠而模糊的。
而在這聲音里,女人順勢無視了少年的問題,看著窗外若無其事道:“很快就到花盒了,你要不要睡一會兒?等到地方了你外公恐怕立馬要把你拉去給他代課,你都沒時間休息……”
少年看了她一眼,哼笑一聲也不追問,只道:“你這轉(zhuǎn)移話題的功力恐怕也是跟外公學(xué)的。”
【前方兩百米處是事故多發(fā)路段,請駕駛員謹慎駕駛�!�
少年轉(zhuǎn)頭往窗外看去。
瀝青的路面有些濕潤,看得出之前下過雨,高處森林里的葉片簌簌響動著,一滴水順勢斜飛著落入少年眼里。
他猛地閉了一下眼,不久后聽見母親輕聲提醒:“把窗戶關(guān)上吧�!�
“下雨了。”
——沒有下雨,是樹葉上的水。
少年轉(zhuǎn)過頭,正想這么說,聲音卻被一聲巨響吞沒了。
——那是很漫長的一剎那。
天地顛覆,空氣震顫。
他感到整個人都騰空飛了起來,然后又被重重摔下。
就像置身于正在運作的絞肉機,身體隨著車廂進行劇烈的翻滾,然后轟地一聲落地。
濕潤的地面是濺不起塵埃的,可少年卻恍惚覺得自已看見了。
因重物落地而四起的灰塵里,他用那只尚還覆蓋著露珠的眼瞳,模糊看見女人被安全帶緊縛的身體,扭曲的四肢,垂落的長發(fā),以及一股股瀑布般順著面頰倒流而下的血。
“……”
世界都好像靜止下來。
而他在靜止中聽見自已耳朵里尖銳刺耳的蜂鳴。
“媽……媽�!彼詾樽砸寻l(fā)出了聲音,卻只是微微蠕動了嘴唇。
猩紅的血滴答、滴答,很快在車內(nèi)聚集成一汪粘稠的小潭。
風吹來汽油的味道。
空曠的灰色公路上,微弱的呼救聲,被悶在扭曲的車廂里。
隨后,第一滴雨真正落了下來。
第361章
無盡之路(2)
篤、篤、篤……
竹棍敲擊著瀝青路,發(fā)出規(guī)律而清脆的響聲。
被水洗得發(fā)舊的帆布鞋不緊不慢地拐過一道彎,走入這條灰色的直道。
她背著背包和一個巨大的熊玩偶,正要邁步朝前走去,卻被一滴雨水砸中了鼻梁。
不是吧?又要下雨?
——女孩黝黑冰涼的眼眸里分明寫著這樣一句話,但她臉上卻什么表情都沒有。
她很有經(jīng)驗地伸手擋在頭頂,提著竹棍開始向前飛奔起來,口中喃喃咒罵:“我只是離家出走又不是西天取經(jīng),怎么這么多考驗?”
前方,那片占了一半馬路的塌方巨石隨著她的飛奔距離越來越近,直至她腳步如風般跑過去,巨石從瞳孔里向后掠過,連同一起的還有一片艷麗的火紅。
慣性前沖的幾步奔跑后,少女猛地剎住了腳步。
她站在原地,直到被風吹起的衣角緩緩垂落下來,她才反應(yīng)過來,緩緩回頭看去。
塌方的巨石身后,一輛紅色跑車倒扣在地面,四周灑滿破碎的玻璃和幾本散亂的書,車尾還有裊裊的白煙剛剛升起來。
與此同時,她聽見車廂里傳來極微弱的呼救聲。
“救命……”
“救救、我媽媽……”
“有沒有人……”
“救命……”
“救命�。。。 �
最后一聲滿含絕望與痛苦的怒吼般的哭音響起時,少女平靜地眨了下眼,抬起手腕,用手上的兒童手表撥打了110和119.
“你好,這里是高譚市花盒縣盤山公路,有人出車禍了。”
“……第幾號道?”少女歪了歪頭,左右找了一圈路牌,才將結(jié)果告知對方。
“一輛紅色跑車,因為撞上塌方石整個翻了過來,車里好像……有兩個人�!�
她一手抬著,另一只中竹棍輕點,終于邁步走向了那輛翻倒的跑車。
和著棍子輕敲地面的聲響,少女終于站定在車窗前,微微彎下腰來。
灰蒙蒙的蒼穹下雨絲連線,籠罩四野,天光灑入破碎的窗戶里,浸透少年求救的眼睛。
玻璃珠一般清亮,透澈,卻滴入猩紅的血。
仿佛下一秒就要死去般奄奄一息,卻奮力掙扎著朝外看來,然后落入女孩涼絲絲、清幽幽,靜若深林潭水的眼眸里。
“……是一對母子�!�
她這樣說道。
·
篤、篤、篤……
灰蒙蒙的蒼穹下雨絲連線,籠罩視野,少年在模糊中突然看見了一瓣雪白的花,飄飄搖搖地向他落下來。
當花瓣搖曳著下墜后,一根青色的竹棍映入了他的瞳孔,然后是一雙纖瘦的腿。
“……”就像一點火光照亮了黑暗的視野,已經(jīng)快要失去意識的腦海突然沸騰起來,他含著血,劇烈地掙扎了一下,他以為自已發(fā)出了聲音,但其實只是用力做出了幾個絕望的口型:“救命……”
“救救我媽媽�!�
“先救……我媽媽。”
余光里,翻轉(zhuǎn)的駕駛座下,猩紅的血泊還在一點一滴匯聚,那顏色就像燒到極致的烙鐵燙在他的眼睛和腦海里,勝過身體任何一處的疼痛。
他渾渾噩噩,機械又用盡全力地反復(fù)做出相同的口型:“求你……先救我媽媽,她快不行了……”
“她快不行了……”
“知道了�!�
如隔著霧氣一般清清冷冷的回答后。
一只纏著繃帶的手從破碎的車窗外伸進來,拉開了車門的開關(guān),發(fā)出沉悶的一聲。
“可你離我比較近,而且看起來更好救�!�
砰——
門被拉開,天光和雨一起撲面而來,女孩無視了他的掙扎和一再重復(fù)的“先救我媽媽”的要求,將他一點點拖出了車廂。
·
前后望不到頭的灰色路面上,雨絲斷斷續(xù)續(xù)地在空氣里飄蕩。
被放在路邊的少年拖著不知道斷了哪些骨頭的身體,在地面狼狽地翻過來。
模糊的視線里只有女孩在駕駛座車門前忙活的背影。
她用竹棍在車門上又拉又撬,卻許久沒能叫人聽見車門被打開的聲音。
這條路死寂到令人發(fā)慌,他昏沉到仿佛隨時要昏死過去的大腦卻起不到半點作用。
只有痛苦和巨大的恐懼在無邊無際的燃燒著,逼他像蟲子一樣在地上爬。
他爬向那輛殘破的跑車。
用滿是割傷的脫臼的手,用骨折的插入了碎玻璃的腿,用斷掉的肋骨,用沾滿血的下巴,用臉用牙用全身上下每一寸血肉。
中途不斷的暈過去,又被可怖的恐懼感勒醒。
他吃力的睜著眼,一點點斷斷續(xù)續(xù)地往前爬。
走路只需要幾步便能抵達的距離,在他眼里卻突然變得沒有盡頭一般漫長。
直到死寂中突然響起一小段奔跑的腳步聲。
他抬起眼皮,看到女孩陡然停駐在他面前的雙腿。
“……你怎么出來了?”他喃喃的發(fā)出氣聲,“你……你救救她……我求你……”
“不要放棄她……我求你……把她弄出來……我……我可以幫忙的……”
他說著就又要往前爬,卻被少女蹲下來按住,又掙扎著被拖回到原地。
“拖她出來我做不到�!�
少女模糊清冷的嗓音響在她耳邊,“你媽媽被方向盤卡住了,胸口還有一塊玻璃,我不敢硬拉她……”
在少年的掙扎陡然變大之時,她又平靜的說:“但我可以給她包扎傷口等到消防車來,你再給我添亂我就不給她包扎了。”
“……”
少年立刻停住了掙扎。
他仰躺在越來越濕潤的路面上,近乎渙散的眼瞳映出煙灰的長空,還有路邊簌簌而落的梨花。
“求你……”他艱難地吐出聲音,是低進塵埃的,仿佛能循環(huán)重復(fù)到永遠的哀求,“求你……我媽媽……是全世界……最值得活下去的……人……求你……求你……”
刺啦——
女孩撕扯布料的聲音不斷響起。
滴答——
期間還有另一道微小又沉重的,分明區(qū)別于雨滴之聲的液體墜落的輕響。
少年不由自主偏頭看去。
“我先給她止血,等到消防車來了,可以把整個車都割開……”
女孩冷靜的聲音模模糊糊的傳來。
溫璨眼瞳里卻映出了車尾不知何時已積攢起來的大灘汽油。
一根裸露掉落的電線在半空飄蕩,冒起一縷白煙——
“雖然有點難,但你媽媽還有意識,她說她能撐下去,我會盡量跟她說話讓她保持清醒的……”
女孩說完便抓著一堆東西轉(zhuǎn)身往那邊走。
少年卻無聲無息抓住了她的腳。
女孩一頓,低頭看他一眼:“你干什么?”
滋啦——
輕響之中,女孩順著少年直直盯著的方向看去。
白煙升騰,那根裸露出來的線在細碎的雨絲里滋啦滋啦地冒起了火花。
女孩愣了一秒,下一刻便快步朝那邊沖過去。
可剎那之間,少年陡然爆發(fā)出巨大的力量,坐起來猛地抓住了她的手臂。
她下意識想掙脫,卻反被一個用力拽得跌倒在地,撲在了他身上。
又是刺啦一聲。
火花在少年縮緊到極致的眼瞳里墜落,跌入汽油里——
第362章
我叫葉空,葉子的葉,空心的空
巨大的氣流沖天而起。
爆炸翻卷著紅色的烈焰猛地膨脹開來。
玻璃四濺,無數(shù)雪白的書頁燃燒著四散為漫天火花,混合著沉重的車零件如大雨般劈頭蓋臉砸下來。
少年死死將女孩按在懷里。
是盡量用身體完全包裹住她,也完全杜絕她掙扎的抱法——可其實她沒有半點掙扎,從被拽倒后她就像一塊石頭一樣靜止在他肋骨斷裂的胸前,只是他毫無所覺。
——他甚至停住了呼吸。
身軀就像是死去了一樣變得僵冷,手卻完全相反越來越用力。
爆炸的轟鳴停止后,剩下火焰燃燒的聲音。
呼呼如風,卻又夾雜著細碎的爆裂之聲,即便不親眼所見也能僅憑聽覺叫人想象出猩紅的烈焰包裹著物體熊熊燃燒的場景。
而他不止是聽到。
他也看著。
從紅蓮盛放般的爆炸發(fā)生開始,他的黑色眼瞳就完全失去了神采。
形狀優(yōu)美溫柔被無數(shù)人稱贊過的眼睛里,兩顆瞳孔仿佛變成了無機質(zhì)的黑色鏡子,只是機械的記錄著眼前發(fā)生的一切。
火焰在他的瞳眸里燃燒著。
灰燼如細雪,夾雜著沒被燒盡的紙張紛紛揚揚籠罩四野。
他的眼前被短暫的擋住了。
一角燃燒著的紙頁翻飛著墜落,他機械的眼瞳甚至還清晰地映出了上面的小字。
【她在銀河里找到了那朵花,紫羅蘭想。
不然她怎么會不回來呢?】
只一秒的剎那而已,火星已滑過他的視野,灰燼飄到臉上,那輛正在燃燒著的,顛倒扭曲的車,連同駕駛座上隱約的死去的人影,再次重新出現(xiàn)在他眼前。
·
少年那具僵冷如尸體的身軀里,終于被吸進了一口氣。
·
空曠的灰色路面中間,停駐的黑色賓利旁,男人也猛地吸了一口氣——仿佛停滯了多年的呼吸這一刻才恢復(fù)了原狀,這呼吸聲甚至顯得有些尖銳,尖銳到令人光是聽著就覺得痛苦非常。
他的心臟重新跳動起來。
仿佛連通著七年前那個少年的心跳。
然后那聲音變得越來越快,連同他越來越急促的呼吸。
最后那動靜變得像犯病的哮喘病人一樣嘶啞而破碎,上氣不接下氣到仿佛下一秒就會死去。
秘書大驚失色上前來扶,可他的身影卻根本映不入溫璨眼里。
他劇烈顫抖的手甚至扶不住車門,以至于整個身體都屈起來——就像在因為痛苦而不得不卷曲身體的蝦,他急促的呼吸著在灰色的路面跪了下來。
可他焦距渙散的眼睛依舊死死盯著前方。
和七年前那個一動不動僵冷如死去的少年一起。
他死死地直勾勾地盯著那團燃燒的跑車,以及車上那個影子——無論是此刻的他還是七年前的溫璨,他甚至不知道那個影子到底是不是真的還存在,或者只是他臆想出來的。
火從視線蔓延到全身,只是這么看著,他的身體也像是跟著燃燒起來了,直到肺葉被灼得卷曲,呼吸道變得塞了刀子般劇痛難忍——一只手突然擋住了他的眼睛。
·
直至那纏著繃帶的染著血腥味的手觸到他的眼皮,少年才察覺懷里的人不知何時掙脫出來。
“別看了�!�
她起初只是隔著一段距離用手擋住他的眼睛,待發(fā)現(xiàn)少年還是一動不動睜著眼后便將掌心貼了上去。
微涼染血的皮膚覆蓋少年的眼皮,強迫他閉上眼的同時,受傷過重的身體也再沒辦法支撐,像個不堪重負的破箱子一樣倒了下去。
梨花和灰燼一起呼啦啦飄蕩在空曠的公路上空。
然后他瞳孔映出少女的臉。
“你身上好多碎玻璃,我?guī)湍闾幚硪幌�,可能會很痛,但你最好暫時不要昏過去�!�
她沒什么表情的說:“因為我也不確定你閉上眼之后還能不能掙開�!�
她拿起原本是為車里女人準備的布和絲巾,開始給少年包扎肉眼可見的傷口。
扎入皮膚的玻璃被一塊一塊取下來,柔軟的布料裹住一個個流血的傷口。
可他的呼吸依舊在變得越來越慢,越來越輕緩。
唯獨那雙死寂的眼變成了泉眼,眼淚像水一樣無聲又無盡地從里面淌出來。
這源源不絕的淚變成了他身上唯一的生機,叫人覺得一旦這淚流光了,他也就該死去了。
可就在意識昏昏沉沉,死亡已經(jīng)在他身周展開了溫柔如夢鄉(xiāng)的網(wǎng),而他也準備要疲憊地墜下去的時候,一個冷冷清清似乎絕不會因為任何事改變語調(diào)的聲音突然又響了起來。
“抱歉,我騙了你�!�
她說:“你沒有說自已還能撐下去——她其實知道自已快死了,她說的是別的遺言�!�
“她還提到你——你叫阿燦是嗎?”
“……”
一縷蛛絲粘住了他沉甸甸向下墜的魂魄。
少年漆黑的眼瞳機械地轉(zhuǎn)動了一個極微小的弧度,視線聚焦,終于一點點映出了少女的模樣。
·
就像玻璃上的水汽被擦去。
她清冷的眉眼,挺翹的鼻尖,櫻花一樣淺淡的嘴唇一點點出現(xiàn)在他的腦海里。
還有那顆左臉上淺淡漂亮的小痣。
無比熟悉的,比現(xiàn)在要小很多歲的女孩的臉。
她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說:“想知道她的遺言是什么嗎?”
“活著我就告訴你�!�
“死了你就什么都不會知道——你也沒法問她,因為死去的人是沒有靈魂也沒有世界更沒有輪回的�!�
“你們只有這一輩子的緣分,你如果死了,世上還會有人像你一樣愛著她想念她嗎?”
“你是她的孩子,你活著才能成為她的延續(xù)和證明——而你如果死了,那么她留在這個世界上的最后一個部分也死了�!�
“你要讓她再死一次嗎?”
……
她一邊說,一邊有條不紊地繼續(xù)給他包扎傷口。
瘦弱蒼白的手依舊穩(wěn)定、冷靜,沒有一絲顫抖和猶疑。
等到能處理的傷口都處理過了。
她把少年的頭移到自已膝蓋上,抬頭望了一眼那邊還在燃燒的跑車,然后低頭,用纏著繃帶的手遮住了他的耳朵。
天上依舊還有灰燼在飄著。
細雨淋濕它們,和滿天的梨花一起紛紛揚揚,籠罩著這一方飄蕩著的火星與汽油味的空曠路面。
在那座烈焰燃燒的墳?zāi)骨埃⑽嬷倌甑亩�,陪他度過了人生中最煎熬的一段時間。
最后當救護車趕到,他在昏沉中被人抬上擔架,血跡斑斑的手指下意識抓住了女孩的衣袖。
在意識徹底沉淪前,他看到女孩嘴唇微張。
“我叫葉空�!�
“葉子的葉,空心的空。”
“我不會走的�!�
——
“先生!先生!”
秘書的呼喊中,溫璨的眼瞳緩慢聚焦。
然而下一秒,他陡然笑了起來。
一滴淚如血一般自他眼中沉沉墜落,浸入這曾被燃燒過又修復(fù)得什么也看不出來的路面,很快就消失不見了。
第363章
封印
月亮在云層間半遮半露。
銀光如水一樣的淌下來,照亮重癥監(jiān)護室里規(guī)律起伏的綠色心電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