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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被打過后,李大夫給聞人厄上了藥——使著勁上的。

    包扎后還要跪忠烈祠,跪一天一夜。

    小殷寒江要在聞人厄身邊陪著,下人無法,便給他準備了墊子。他的腿剛剜肉,根本跪不下去,只能坐在墊子上,氣鼓鼓地說道:“尊上沒錯。”

    “不,我錯了�!甭勅硕驕厝岬亟忉尩�。

    “尊上怎么會錯?”小殷寒江仰起頭,眼中滿是仰慕。

    “你一直是這么看我的?”聞人厄笑著刮了下他的鼻子,“難怪在你眼中,我是幻象中最不像‘我’的那個�!�

    提到心魔幻象以及辨認不出來,小殷寒江臉又皺成一團,非常懊惱的樣子。

    好在這里是聞人厄的魂海,殷寒江也是魂體,不會受到心魔影響。他眼中只有少年聞人武一個,不會再有其他多余的“尊上”。不過……有生得好像尊上的母親和大哥,他們傷害尊上,卻因為生得太像了,小殷寒江都舍不得教訓他們。

    聞人厄摸摸殷寒江的小腦袋,認真道:“殷寒江,我并非生來強大,也不是自小睿智。少年時,以為父母兄長是天,能夠擋下世間所有災難,邊城永遠歲月靜好,卻是大錯特錯。”

    哪有全能的人呢?不過是撐起脊梁,即使脊骨碎裂,也不讓看出自己的軟弱。

    聞人厄告訴小殷寒江,被打之后會發(fā)生什么。被罰一個月后,他的父親,聞人元帥輪休回邊城,聽聞此事,將少年阿武又揍了一頓。揍過之后才從嚴父變?yōu)榇雀�,為他講述了王胡子的過去。

    這個酒癩子今年五十歲了,四十年前,聞人元帥也只是個孩子,當時邊城告急,地方駐軍潰逃,異族鐵騎入侵,年僅十歲的王胡子被母親藏進酒窖里,幼童本該稚嫩天真的雙眼,見證了無數(shù)罪惡。

    聽到這里,殷寒江也想起自己的過去,心痛得呼吸都變得艱難起來。

    聞人厄將他抱在懷里,繼續(xù)道:“但他活下來了,撐到我祖父臨危受命,帶兵出征,奪回邊城。他是戰(zhàn)時遺孤,可以隨軍去附近府衙,那里有善堂收留這些孩子。他沒有離開這個邊城,留下來做了個民兵,十幾年前我出生前,隨母親在城墻丟石頭擋住外族�!�

    “那他為什么還要那么說?”殷寒江問道。

    “因為他說的,全是真話,聞人一族,守不住這座邊城�!甭勅硕蚵曇糁袧M是痛楚。

    這是他,從來不敢回憶起的往事。這一個個鮮活的生命,有善有惡,有奸詐狡猾也有市儈油滑,每個人就是一個非黑非白的色彩,繪制出一副充滿生機的邊塞圖。

    最終,聞人一族被滿門抄斬,朝廷將邊境九個州割讓給異族,割讓后第一天,外族便屠了這個邊城,男女老少,無一幸免。

    “你別看我的臉�!甭勅硕驅⑿⌒〉囊蠛г趹牙�,讓他的頭緊緊埋在胸口,殷寒江幾次想抬頭,都被少年聞人武按了回去。這一刻,他仍是少年,可以軟弱。

    一滴滴冰冷的水落在殷寒江頭發(fā)上,殷寒江想,這些水滴,應該也是咸咸澀澀的吧。

    “尊上……”殷寒江在少年干凈充滿陽光氣味的胸膛前發(fā)出悶悶的聲音。

    “在這里,叫我阿武。”聞人厄道。

    “阿、阿武……”小殷寒江臉紅了,也不知是不是胸前太悶憋的。

    -

    聞人武的身體太好了,受罰過后沒幾天就活蹦亂跳,每日繼續(xù)與夫子斗智斗勇,偷了家里給十歲的妹妹埋得女兒紅,坐在房檐上喝酒,還喂給殷寒江喝。被母親發(fā)現(xiàn)后揪耳朵打屁股,小殷寒江坐在一旁的椅子上,雙手蒙著眼睛看阿武哥哥被打屁股,他手指縫張得大大的,中指與無名指之間,露出一雙靈動的大眼睛。

    “娘親,別讓他看我挨打。”少年阿武郁悶地說道。

    “你還知道丟人�。 闭f話間為娘的又抽了他一下,“知道丟人你還偷妹妹陪嫁的酒喝,真是氣死我了!”

    被打后就是罰寫大字,少年是坐不住的,聞人武屁股又疼,只好趴在床上寫大字,小殷寒江在一旁看著他歪歪扭扭的字,尊上的字,一直是好看的。

    “字好是長大以后的事情了,這會一心只想練武,看不上這些之乎者也什么的,每天都想把夫子胡子剪下來做毛筆送給他。”聞人厄笑道,“后來才知道這些東西多有用,武可保家衛(wèi)國,文可教化天下�!�

    “所以才對鐘離謙另眼相看?”小殷寒江托著下巴問道,他身上的傷已經好了大半,只是滿身疤痕有點嚇人。

    “亂世需要聞人家,盛世卻需要鐘離謙這樣的人。沒有我們,亂世永遠不會變?yōu)槭⑹�,沒有他們,盛世很快就就會轉為亂世�!甭勅硕虻�。

    -

    一個月后,聞人元帥歸來,果然如聞人武所說,又挨打了。這次小殷寒江已經不生氣了,他發(fā)現(xiàn)在這里,誰都能打阿武哥哥兩下,他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打,就連十歲的妹妹聞人嫣在被偷喝了陪嫁酒后,都能張牙舞爪地抓哥哥一手抓痕。

    小殷寒江臉上滿是傷疤,他本想弄個面具戴戴,卻發(fā)現(xiàn)邊城不少人臉上都有傷疤,有些還斷腿斷手,卻沒人對他們另眼相看。

    阿武哥哥告訴他,這些是傷兵,也有被誤傷的百姓。這里每個人都是帶著傷疤笑對人生,沒人覺得自己可憐,因為一旦這么想了,就真的可憐了。

    于是殷寒江也學會了不戴面具對人,周圍沒有用異樣眼光看他的人,就連十歲的聞人嫣都很喜歡小弟弟,經常偷偷給他吃自己不喜歡吃的青菜。

    殷寒江知道,這些人不過是尊上的記憶,尊上深藏的記憶竟是這般柔軟。

    就這樣開心地生活了一年多,該來的總會來的。已經發(fā)生的事情無法改變,聞人厄的記憶也忠實呈現(xiàn)了那一幕。

    撤回邊軍,聞人武傷愈后跑回京城,看到城頭上掛著的無數(shù)頭顱。

    他在尸堆里翻找,在亂葬崗放聲大哭,小殷寒江靜靜地看著這一幕。

    一個個與尊上長得非常像、有點像、不太像、完全不像的人,就這樣離開,生命便是這般易逝。

    此刻他們兩個孤獨的人靠在一起,點起了火。斬首而死之人不配入墓,少年聞人武也沒有為族人買棺木的能力,他自己還是通緝犯。

    他將無數(shù)無頭尸身擺成一排,一個個用火點了,小殷寒江沒有幫忙,只是看著他。

    “我記得,你似乎很愛點火�!甭勅硕螯c燃最后一具十來歲疑似聞人嫣的小身軀,轉身問殷寒江。

    殷寒江沉默了下,搖搖頭,啞聲道:“我是將有罪的人焚燒,看著他們曾經作惡多端的身體,照亮夜空。我覺得這是他們唯一的用處,和現(xiàn)在不一樣。”

    聞人家族的人,沒有作惡,他們活著更好。

    “我不喜歡他們被燒……”小殷寒江捂住嘴,咽下哽咽。

    聞人厄擦掉他無聲的淚水,輕聲道:“我也不喜歡�!�

    殷寒江還記得,剛接手玄淵宗時,聞人厄命令下屬不許傷害普通人,有違背的,被聞人厄以極其殘忍的手段殺了。

    他那時冷漠地建議道:“尊上,玄淵宗是魔道,過于壓制可能會反彈。”

    “敢反就都死,”聞人厄冷冷地說道,“蒼生何辜�!�

    那時殷寒江懵懵懂懂,只知聽從命令。這一刻,他明白了,聞人厄甘愿墜入殺戮道,在鮮血與死亡中,要守護的是什么。在聞人厄背后,支撐他無盡戰(zhàn)意的東西是什么。

    聞人厄所守護的蒼生,化成他永不言敗的戰(zhàn)意,他守護的東西,也在守護著他。

    作者有話要說:

    小殷寒江的帥府生涯——

    小殷寒江,靜靜觀察,觀察,這個像尊上,那個也像。偷偷學習聞人一族的傳統(tǒng)雕刻術,刻了許多個尊上和尊上的家人,藏在被窩里,覺得自己擁有了世界。

    聞人武:床怎么這么硌?

    第75章

    舊日傷疤

    聞人厄騎著一匹馬,懷中抱著六歲的小殷寒江,拿上路引慢慢地向邊關方向前進。

    小殷寒江抬起手,碰了下聞人厄臉上的繃帶。

    “很嚇人嗎?”聞人厄問道。

    他面上手上滿是燒傷,是少年聞人武自己燙的。

    聞人家滿門抄斬,聞人武在聞人元帥舊部的幫助下趕回京城,什么也沒做到,僅是為父母收尸罷了。

    父親的友人幫不了他什么,只能幫他準備一個假身份,要他有多遠走多遠,聞人一族平冤昭雪之前,絕不能回來。

    聞人武還是個通緝犯,為了不給人添麻煩,也為了保護自己,他狠心撲入火堆中,將面部燒傷。傷還沒好,他就快速離開京城,方才路過關卡時,被不相信他有燒傷的官兵撕下繃帶,露出翻紅的血肉。

    “不嚇人。”小殷寒江縮在他懷中,想著那個時候少年聞人武,是怎樣度過那段歲月的。

    滿門忠烈,僅剩下他一人,他自己也不過是個十五歲的少年,不久前還頑皮搗蛋,整日鬧得帥府雞犬不寧,現(xiàn)在卻要一個人,隱姓埋名,壓下所有的張揚瀟灑,硬生生燒毀自己那張俊逸非凡的臉,獨自面對這個充滿惡意的世間。

    修真者可治愈任何傷口,殷寒江遇到聞人厄時,他已經修煉二百年,功力超絕,宛若神人。聞人厄在整個修真界都是無人能敵的,他身體力行地詮釋著何為強大。沒有人能想象到,他曾有這樣的過去。就算殷寒江聽聞人厄偶爾提起過往事,也沒法將兩者聯(lián)想起來。

    唯有此刻,殷寒江比任何時候都明白,他的尊上不是神,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聞人厄比誰都明白什么叫痛。

    小殷寒江努力向上爬了爬,雙手攬住聞人厄的脖子,仰頭吻了下聞人厄的繃帶,低聲道:“疼。”

    “在想什么呢?”聞人厄點點殷寒江的腦袋,“已經是三百五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怎么可能還會疼�!�

    在魂海中,某些特定的場景是無法改變的,畢竟是已經發(fā)生過的事情。當魂海記憶中聞人武的情緒過于激動時,聞人厄也會不由自主地做出同步。但在這樣的空白印象并不深刻的時間中,聞人厄倒是可以保持平靜的心態(tài)。

    小殷寒江什么也沒說,只是將頭埋在聞人厄的肩膀上,一言不發(fā)。

    他們一路足足走了半年才趕到邊疆,此刻的邊城已不再是當年的邊城,邊境九城都被割讓給異族了。

    “當年我自知殺不掉狗皇帝,就跑到邊塞,混進被割讓的九城中,想刺殺異族大將,殺一個算一個�!甭勅硕驅σ蠛f道,“帥府中有我常用的戰(zhàn)戟,我一心想著回邊城,回家,拿回我的武器�!�

    小殷寒江的心緊緊一縮。

    他安靜地看著少年聞人武沒有拿著薦書去做一個小吏,而是仗著武藝高強,深夜獨自一人越過城墻。聞人武靠著雙腿狂奔數(shù)百里地,趕了幾天幾夜,一路避開異族軍隊,終于趕回當年的邊城。

    少年聞人武想著,回家。家人雖然已經不在了,但邊城還有他生活的痕跡,還有他的武器,還有父母為妹妹藏下的女兒紅。

    但他趕到邊城的當晚,遠遠便看到火光。

    他殺了一個落單的異族士兵,換上對方的衣服,摸進城中,見到的是一座火火中廢棄的城市。

    李大夫、王胡子以及許許多多他見過的人,變成尸身橫七豎八地躺了一地。異族士兵在帥府翻出了聞人嫣的女兒紅,正喝得盡興。

    聞人嫣年紀小,對嫁娶沒什么觀念,只知道嫁人是找個像父親一樣的人寵她。她知道父親愛喝酒,就特別寶貝自己的女兒紅,想著將來嫁人時挖出來,帶回去。她還整日在聞人武面前炫耀自己有好酒,氣得聞人武偷挖她的酒喝。

    小姑娘像命根子一樣寶貝的酒,被人糟踐光,一個個酒壇子砸在殘破帥府大門上,碎了。

    “殺!殺了他們!燒了,做燈油,點長明燈!”小殷寒江扭曲著臉,在聞人武身邊說道。

    這里是聞人厄的魂海記憶,當聞人厄陷入某種特定情緒中時,殷寒江便會從這個世界中隔離開來。聞人厄能看到他,周圍人就能看到他,聞人厄見不到他,其他人便也見不到。

    此時的聞人武沒有看到殷寒江,他看著殘忍的一幕幕,雙手緊緊抓住雙臂,指尖抓破手臂,強行讓自己忍耐。

    不能去,不能去!全家只剩下他一個人活下來,必須活下去。殺個把人沒有任何用處,只要活下去才有機會。

    他捂住眼睛,轉身發(fā)足狂奔,逃離這個城鎮(zhèn),一直逃到無人之處,才無力地癱在地上,蜷縮起身體,頭深深埋進臂彎中,發(fā)出不似人類的哀嚎聲。

    小殷寒江在一旁看著阿武哥哥,他只能看著。

    他看到一個人從天上落下,站在聞人武身邊,以高高在上的姿態(tài)說道:“我本是被這城鎮(zhèn)的血腥氣吸引來的,想著抓幾個怨魂修煉,誰知這些死人怨氣不夠。本以為白跑一趟,卻不想遇到了你這么個好苗子�!�

    殷寒江看得出來,這是個魔修,還是元嬰期的魔修。

    聽到有人忽然說話,聞人武忙收起所有悲傷,抬起頭冷冷道:“你是什么人?”

    “我對于你們這些凡人來說,應該算是神仙吧,哈哈哈哈哈哈!”那魔修高傲地笑著,對聞人武道,“怎么樣?想不想報仇?我這里有套殺戮道的心法,與我修的道不同,丟了又可惜,恰好需要個人試試,你要不要練?”

    聞人武竟是拒絕了,他說道:“個人武力再高也敵不過千軍萬馬,我家武功夠高了,用不著你的�!�

    “哈哈哈哈哈!就你們那點外家武功?”魔修誘導道,“戰(zhàn)場上刀劍無眼,就算武功再高也會死,這個功法可不一樣�!�

    “我不會拜師的�!甭勅宋洳簧担吁喽恋脑庥隽钏纻湫氖謴�。

    “我也不需要你拜師,我就是想看看,這心法的力量�!蹦悄薜�,“看看這心法總綱上寫的,殺戮道乃魔道無上心法,修成者將成魔道第一殺星,修真界無人能敵。嘖嘖嘖,多能吹啊,最后還有一句,古往今來,修煉此法者過千人,無一人修成元嬰。沒有一個人修成元嬰還敢吹魔道至上?我怎么就不信呢?”

    “怎么樣,要不要?要的話,交出一滴心血即可。”魔修將書在聞人武面前丟來丟去。

    那魔修將第一頁翻開,擺在聞人武眼前,他只看一眼便被其中記載的神秘心法所吸引,才看了幾行,魔修便合上書,對聞人武惡意地攤開手。

    “我也不瞞你,我可以用你這滴心血控制你,你若成功結嬰,我就可以奪取你的元嬰,轉修殺戮道。你若沒能結嬰,就會熬不過天劫死掉,我挖了你的金丹練個丹藥也行�!蹦薜溃暗珶o論哪一點,你都有足夠的時間提高實力報仇,怎么樣?”

    聞人武猶豫許久,終是伸出手,奉上一滴心血,接過那本書。

    魔修笑著飛走了,聞人武看到人竟然可以飛行,更加抓緊這人給的心法,面容扭曲,眼神中滿是陰霾。

    “阿武哥哥。”小殷寒江抱住聞人武的腿牢牢不放,方才不管他怎么喊,都無法叫醒尊上。

    “放心吧,沒事了,都過去了�!甭勅硕蚍畔聲�,彎腰抱起小殷寒江,點點他的額頭道,“不過是記憶罷了,三百多年前的事情,我現(xiàn)在不是活得好好的嗎?而且那心法也確實如魔修所說,練成者有以一當百的實力�!�

    誰知小殷寒江摟住他,喃喃道:“阿武,我的阿武�!�

    不是尊上,而是阿武。

    這一刻殷寒江在用力地心疼聞人厄,并不是過去那般將人捧上云端的崇敬,不是下屬要守護主上那般忠誠,而是想用自己小小的身軀呵護聞人厄,為他擋住這世上的無盡惡意。

    “別哭啊,阿武都沒流淚�!甭勅硕蛎∫蠛哪X袋,意外地發(fā)現(xiàn)殷寒江臉上和身上的傷疤消失了。

    李大夫之前為小殷寒江醫(yī)治時曾說過,醫(yī)不好,這孩子肯定會留疤,腿也會瘸。這里只是聞人厄的魂海,不是殷寒江的,殷寒江若是想痊愈,是完全可以恢復的。但他沒有,他像李大夫說得那樣,又丑又瘸,還陰沉沉的,很少說話,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誰知現(xiàn)在他的傷竟自動好了,聞人厄端詳著他光滑的小臉問道:“怎么突然好了?”

    殷寒江摸了摸臉,也是一臉莫名。他沒有產生任何想要痊愈的想法,卻在不知不覺中慢慢恢復。

    兩人皆是不懂,聞人厄想了許久也沒能明白,他摸摸殷寒江的頭道:“你在恢復,真是太好了�!�

    他專注地看著殷寒江,再次感受當年的情緒,聞人厄才明白自己在救下殷寒江之后,為何會將人放置在山上不管不問。

    殷寒江對他而言,是一個未盡的誓約。聞人厄在撿起殷寒江的瞬間,舊時塵封的記憶蘇醒,勾起他心中的痛。歷史在面前重演,望著這個年幼的孩子,他不知該如何去安慰。

    聞人厄能做的,只有將自己沒有得到的都給他。一個被治愈的身軀,一個安全的環(huán)境,一份絕對安全的心法,一柄可以提升實力的劍。以及……一個當殷寒江成年后,已經安穩(wěn)的邊塞。

    于是他再度披甲上陣,為了自己久久不能提升的境界,也為了讓一個孩子,不再仇恨這世間。

    第76章

    我的阿武

    魂海的時間流逝與外界完全不同,它的時間流速是與聞人厄記憶深刻程度相關的。之后的十年一晃而逝,殷寒江仿若只經歷了一瞬。

    他是這個世界的旁觀者,看著十年光陰在面前飛速略過,看到聞人武改名換姓,奔波在被割讓的九城中,盡力拯救自己面前的人,暗中積蓄力量,等待機會。

    同時,朝堂這十年間也發(fā)生天翻地覆的變化。新皇登基,國家逐漸富饒,兵力也再次增強。新皇有收回失地的野心,待積蓄足夠的力量時,戰(zhàn)斗一觸即發(fā)。

    聞人武趁此機會聯(lián)合九城的地下勢力,里應外合,一舉將異族趕了出去。他武功高強,用兵如神,又有九城百姓的擁護,在軍中建立足夠的威勢,待時機成熟時,又公布自己聞人元帥遺孤身份,頓時一呼百應。在他的聲勢之下,朝廷不得不為聞人家翻案。

    聞人武蟄伏十年,終于掛帥出征,一舉奪回九城,又將異族一路打到草原深處龜縮不出。

    而此刻,這位修真奇才已經是金丹期巔峰了。

    借著征戰(zhàn),聞人武很快便到了金丹期,但就在那一刻,他感受到了瓶頸。

    無論殺多少人,奪回多少失地都無法突破的瓶頸。正如那心法所說,殺戮道很難突破元嬰期。

    這時那位魔修又出現(xiàn)了,他出了個主意,聞人武還沒有煉制本命法寶,剛好當時草原上天降隕石,隕石自帶的火焰逐漸形成燎原之勢,草原大火足足燒了半個月,異族再無放牧的場所,牛羊餓死無數(shù)。聞人武自隕星中找到神鐵,利用天火煉制本命法寶,戰(zhàn)戟早已煉成,卻無論如何也無法融入體內,不能作為本命法寶使用。

    草原大火令異族國力空虛,失去后援,只得向朝廷遞了降書,愿為屬國,每年向朝廷納貢。

    新皇下令議和,長達三年的征戰(zhàn)終于結束,聞人武卻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

    邊城被屠之日,他發(fā)誓要殺光異族人,無論是異族兵士,還是牧民百姓,他都要屠殺殆盡。

    朝廷前來招降的官員正是鐘離世家的旁支,名為鐘離初,他竟也是個入世的金丹期修者,有聲望加身,聞人武竟被他一招制服,被壓著交了兵權,軟禁在帥府。

    他心中窩著一股火,手中握著剛煉成的戰(zhàn)戟,眉宇間滿是兇煞之氣,隱隱已有走火入魔之相。

    時隔十五年竟還是矮矮小小的殷寒江從未見過尊上這般模樣,他上前擔憂地抱住尊上的腿,想要他恢復神智,而沉浸在魂海記憶中的聞人武沒有看到他。

    “嘖嘖嘖,你這樣子好像是沒辦法突破元嬰期了�!蹦悄抻殖霈F(xiàn)了,他估算著這些日子聞人厄也該結嬰,便經常在邊境游蕩,等待那個時機的到來。

    他探究地說道:“殺戮道修煉的確快,短短十年便從引氣期到金丹期巔峰真是聞所未聞,可是之后五年,你卻沒有絲毫進境。嗯……殺戮道修煉相對其他心法更加輕松,只要殺人就可以了,但越是嗜殺,心魔越盛,是很難熬過元嬰期心魔劫的。難怪殺戮道元嬰期是個門檻,無人能成,原來如此�!�

    聞人武對他揮動戰(zhàn)戟,魔修忙退開道:“哎喲,瞧你殺氣重的,連我都要殺。這樣吧,我給你想個辦法,你那法器無法融入體內,應是沒有靈性的緣故。這靈性嘛,要么是天地滋養(yǎng),要么是將血魂封入其中。你不是抓了很多戰(zhàn)俘嗎?還有那些因大火逃難到九城的牧民,都在戰(zhàn)俘營中關著,加起來足足有十萬人呢。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他們和你有仇,不算人的。你想想,十萬厲鬼煉入戰(zhàn)戟中,十萬殺孽,難道還不能突破元嬰期嗎?有了元嬰期,鐘離家那個入世的弟子,又能耐你何?

    “聞人一族上百條人命,但是沉冤昭雪就足夠了嗎?還不如自立為王,殺入京城,屠掉那些貪官污吏,架空帝王,自立為王不是更好嗎?”

    仿佛淬了毒一般的話一點點侵蝕著聞人武,他提著戰(zhàn)戟趁夜離開帥府,沖進戰(zhàn)俘營,視線一點點掃過那些傷痕累累疲憊至極靠在一起沉睡的戰(zhàn)俘們。

    異族人的長相有些難以分辨,在聞人武眼中,這些人的面容竟?jié)u漸與當日屠城的異族士兵重合起來。

    “阿武!”依舊保持五六歲孩童身軀的殷寒江狂抓聞人武的腿,希望將他喚醒。

    可這里只是記憶,殷寒江所做的一切都沒有意義。

    聞人厄舉起長戟,對準一個穿著殘破衣服的異族戰(zhàn)俘,正要下手時,忽然一聲孩童虛弱的“阿姆,我餓了”,令他清醒過來,望著自己手中的戰(zhàn)戟,身體止不住地顫抖起來。

    他在做什么?

    對殘兵敗將、老弱婦孺下手,要將他們的血魂永遠封存在這柄戰(zhàn)戟上,像異族殘暴的軍隊,曾對邊城做的一樣。

    “咦?你在想什么?”那魔修問道,“怎么不動手呢?”

    曾幾何時,發(fā)誓要守護邊城百姓的他,已經變成與異族士兵同樣的劊子手了。

    他抗旨不遵,執(zhí)意要屠掉異族滿族時,鐘離初說了什么?

    鐘離初說:“聞人元帥,你用兵如神,你武功蓋世,你可以一個人殺光整個草原上所有的生靈,可那又如何?明天春風吹過,又有嫩草生長出來,偌大的草原需要打理,需要有人來放牧牛羊,培育馬匹。你殺了這些人,朝廷從何處找人來放馬牧羊?是讓邊軍管理,你想占地為王嗎?還是讓被流放的犯人來牧羊,你想再培養(yǎng)出一個新的異族嗎?

    “你是武將,你想上陣殺敵,保家衛(wèi)國�?蛇B年征戰(zhàn)只會掏空國庫,與異族敵對只會讓邊境民不聊生。唯有打到他們痛之后,再以教化馴服,開互市,通貿易,使其成為我們邊界草原上的一道防線,才能真正守衛(wèi)邊疆!

    “你說十五年前邊城被屠之仇未報,我明白,可從長遠來講,這仇只能到此為止�!�

    當時,聞人武只當鐘離初在放屁,只當痛沒有打在他身上,他不明白這仇恨有多難化解。

    可是現(xiàn)在,他凝立空中,俯視著下方戰(zhàn)俘營中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俘虜們。

    殺掉他們,煉制本命法寶,他就可以突破元嬰期,真正成為一尊殺神。放掉他們,永遠沒有進境的可能性,旁邊這個魔修還虎視眈眈等著挖他的金丹。

    聞人武的視線緩緩地從戰(zhàn)俘轉移到魔修身上,這位自稱陰煞散人的魔修疑惑道:“你看我做什么?下面那些螻蟻才是你的目標,這么多人,你不殺我都要收他們的魂魄。你看看他們飽受戰(zhàn)亂與火災的折磨,一個個滿懷怨恨,是多么好的煉器材料啊,我可是忍痛讓給你的!”

    說話間,聞人武的長戟舉起,這一次并未對準戰(zhàn)俘,而是對準了陰煞散人。

    “你做什么?”陰煞散人問道。

    “蠻夷既降,教化后便是我朝子民。為將者,當以守護黎民百姓為己任。我不殺戰(zhàn)俘,也絕不允許有人利用兩國交戰(zhàn),戰(zhàn)場殘魂施展邪法!”

    說罷,黑色長戟向陰煞散人刺去。

    元嬰期的陰煞散人不慌不忙取出一物,是個涂了聞人武心血的娃娃,他一針刺在娃娃胸口,聞人武胸口恍若受到重擊,他忍著疼痛繼續(xù)出招,卻根本無法戰(zhàn)勝境界高他一個等級的魔修,沒幾招便被人擒住。

    “罷了,浪費十五年也沒什么意思,這殺戮道心法也沒有傳說中那般強,不過是吹噓而已。好在還有個金丹和這些怨魂,煉化正好助我突破化神期,也算沒白費功夫。”陰煞散人口中說著,一掌擊向聞人武丹田,要取他金丹。

    那個涂了聞人武心血的娃娃早已被陰煞散人拆卸了,每拆掉一個關節(jié),聞人武身體的某個部位便失去行動能力。現(xiàn)在他全身無力,一動也不能動,只能任人宰割。

    他仰頭看著草原上數(shù)不盡的繁星,不甘之念涌上心頭。十五年前他沒能守護父母親人、邊城百姓,十五年后他依舊無法守護曾經的敵人、現(xiàn)在的戰(zhàn)俘。

    聞人武緊緊握著長戟不放,鮮血染滿長戟。這柄長戟是天降隕石中的隕鐵煉成,無論怎樣滴血吸收都無法收服,難以隔空駕馭。

    這一刻,聞人武僅有一個念頭,天下蒼生邊城百姓已經不再需要聞人武,那么他這條命唯一的用處,也只剩下促成議和,守護來日了。

    殺!殺掉眼前的魔修!

    殺意涌上心頭,卻因那守護之義令聞人武在殺意充斥內心時保持冷靜。

    金丹被陰煞散人取出的瞬間,那柄從來無法驅使的戰(zhàn)戟竟是動了一下。鮮血被長戟吸收,綻放出點點金色光芒。

    空中七殺星綻放異彩,星力受長戟的光芒降落,戰(zhàn)戟凌空,一道金色光芒劃破夜空,斬斷陰煞散人的手臂,金丹落回聞人武的丹田。

    聞人武上衣滑落,身上道道傷痕是他多年在邊疆殺敵留下的,是守護家國土地的證明。

    星力降下,聞人武默默運轉心法,趁著長戟借助星力與陰煞散人纏斗時,他要突破元嬰期。

    唯有拼死一戰(zhàn),才有機會除掉此人。

    此時此刻,是否能夠渡過心魔劫,是否可以活下去他已經不在意了,只要結嬰那一瞬間的力量便足夠了。

    龐大的星力修復著聞人武受創(chuàng)的身體,他心念一動,長戟回到手中。以往種種殺孽自眼前滑過,聞人武不為所動,牢牢抓著長戟,憑借結嬰的真元,以劃破長空之勢,襲向陰煞散人。

    道道冷光閃過,黎明前最后一刻,長戟穿透陰煞散人的丹田,聞人武依舊站在空中,靜靜地望著大地。

    七殺星于頭頂閃耀,與戰(zhàn)戟上金色的光紋相映成輝。

    陰煞散人在星力之下魂飛魄散,聞人武眼角落下兩行血淚,他的仇終究是不能報的。

    “聞人元帥大義,初欽佩萬分�!辩婋x初緩步走向聞人厄,恭敬道,“初跟隨元帥來此,本抱著玉石俱焚之心,未曾想元帥高義,放下仇怨舍身成圣。元帥今日以武止戈,不愧‘武’之名�!�

    聞人武看向鐘離初,沉聲道:“你也不必擔心我以修真者之力干涉朝堂之事,自此世間再無聞人武,只有聞人厄。”

    唯有再起戰(zhàn)亂,災厄降世,才有他聞人厄。

    當夜,聞人武舊傷不治,卒于議和前一夜,朝廷追封其為鎮(zhèn)北王。

    不久后,魔道突然出現(xiàn)一位元嬰期高手,短短數(shù)月便滅掉幾個偷偷殘害百姓的魔修宗門,這人手持七殺戟,便身兇煞之氣,名喚聞人厄。

    -

    記憶結束,殷寒江被彈出聞人厄的魂海,重演了一遍過去的聞人厄也睜開眼。

    他還在殷寒江的魂海中,只是眼前不肯他靠近的血污已經變成一個巨大的光團,聞人厄定睛看去,竟是他魂海中與小殷寒江相處的點點滴滴。

    光團載著聞人厄向天空飛去,最終高高懸掛于殷寒江魂海上空,并開始吸收周圍所有的光點。

    星星點點的光芒被光團吸收,化作一輪艷陽,原本漆黑一片的魂海被艷陽照亮,所有血污于光明之下消失得無影無蹤。

    聞人厄笑了笑,他離開殷寒江的魂海,回到現(xiàn)實中。

    殷寒江睜開眼睛,恍惚間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他四下張望一圈,視線所及之處的“聞人厄”一個個消失,僅剩下眼前一個最不像的。

    不對,不是不像,是他從來沒有看到過真正的聞人厄。

    憧憬與尊敬令他將這個人神化,自愧不如,主動劃清了界限,退避三尺。

    殷寒江對眼前的人伸出雙臂,將他緊緊攬入懷中,輕聲道:“我的阿武�!�

    即使無法碰觸到實體,他也要擁抱這個人。

    誰知雙臂收緊,竟碰到了一個堅實的身軀。

    莫說殷寒江,連聞人厄都驚訝萬分,神血已經歸還給百里輕淼,他是靠什么凝聚身軀的?

    “七殺戟呢?”聞人厄在芥子空間中探了探,由于沒有實體,無法收入體內一直放在芥子空間中的七殺戟不見了。

    放于床邊的破軍刺對著聞人厄的心口嗡鳴,仿佛在向什么打招呼。

    殷寒江與破軍刺心意相通,他將手貼在尊上心口道:“在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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