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她沒有再返回飯桌,海鮮粥也不知道最后進了誰的肚子。她沒有什么力氣再去和人交流了。
很累。
過去的三十一年,她好像從未這么累過。
她也沒有辦法第一時間去到那個地下室里,
看看池柚留給她的最后的禮物。因為她開車回家后,生了一場前所未有的大病。
病到她再也沒辦法像以前那樣強撐著站起來,
告訴所有人她沒事、不嚴重。
她向來知道她的身體很懂事,
會在需要她緊繃著一根弦的時候乖乖地保持基有的健康,
然后在她終于可以放松的間隙里,才釋放出所有積壓已久的病痛。
也或許不是她的身體懂事。
是她習慣了對自己催眠,對自己壓抑、逼迫,
對自己欺騙、控制。連她的神經(jīng)和器官都被逼壓得不得不服從于她。
好神奇的體質(zhì)啊。等她百年之后死了,應(yīng)該把尸體捐給像池柚和黎青這樣的優(yōu)秀醫(yī)學人員,好好解剖一下,研究研究人類的精神意志是如何影響身體細胞的。
她確實也是個天才。
創(chuàng)造一個永遠站在山巔的假人的天才。
白鷺洲病得沒辦法起床,
父親不忍心折騰她到醫(yī)院,
于是叫了私人醫(yī)生上門幫她打吊針。爺爺奶奶也來看過她,但她大部分時間都在昏睡,所以幾乎沒什么交流。
大概一周之后,白鷺洲的意識才稍微清醒了一點。
她醒來時,
在她房間里陪著她的,
是二姐。
二姐坐在窗口邊,窗臺上擺了個煙灰缸,
她正望著窗外郁郁蔥蔥的梧桐樹出神。指間夾著一根燃了一半的煙,
煙跟著手搭在窗戶外面,沒有叫煙霧飄進來。
“二姐。”白鷺洲開口說話時,
發(fā)出的聲音連自己都快不認識了,太啞了。
白鵲起聽到白鷺洲醒了,
馬上把煙按進煙灰缸,揮手散去煙霧。“你醒了?餓不餓,我給你叫外賣。”
白鷺洲:“不餓�!�
二姐:“你能不餓?這么多天你都睡著了沒吃東西,全靠葡萄糖吊命。行了我知道你什么德行,別廢話了啊我給你點份粥。”
白鷺洲偏過頭,看見了床頭的吊瓶架,視線緩緩下移,看向正在輸液的手背。
“我的感冒這么嚴重了。”
她低聲喃喃自語。
“你不止是感冒,你喉嚨發(fā)炎,肺也發(fā)炎,高燒不退,腳踝做過鈦板手術(shù)的地方也發(fā)炎。醫(yī)生說你血液的白細胞數(shù)量都要爆表了�!�
二姐點完外賣,把手機扔到一邊。
“你再不醒,就必須得轉(zhuǎn)移到醫(yī)院去了�!�
白鷺洲:“……”
二姐摳著手指,“哼”了一聲,“給你說過,踩剎車腳疼就不要開車,疼是身體給你的信號,亮紅燈的意思知不知道。那天去蘇江干嘛非要開車,你自虐啊?”
“……”白鷺洲沉默片刻,“那天的飛機高鐵我都查過了,沒有可以在六點之前趕回來的班次�!�
二姐:“你六點有什么大事兒?”
白鷺洲:“……沒有,沒什么。”
“……”
白鷺洲看向陽臺上死氣沉沉的假綠植。
“不過我倒是真有點后悔,那天在六點……趕回來了�!�
二姐去客廳給她倒了杯水過來,細心地插上吸管。她估摸白鷺洲現(xiàn)在應(yīng)該也沒有坐起來的力氣。
白鷺洲喝了一點水,捂著嘴咳了一會兒。
“你啊,從小就這樣�!倍銍@道。
白鷺洲蒼白地笑了笑,“哪樣?”
二姐:“我也說不上來具體哪樣,反正你就一直這樣,爛木頭似的,又臭又硬�!�
白鷺洲:“……”
二姐:“你永遠都記不住,會哭的孩子才有糖吃。”
白鷺洲:“什么意思?”
“我意思就是,我從來、從來都沒見你哭過。”
二姐看著床上單薄虛弱的白鷺洲,嘴邊癟出一個苦笑。
“病成這樣,除了身體原因,心理原因也很大。但你寧可把情緒撒到身體上,也不愿意撒給淚腺。就算昏睡過去了,無意識的情況下,也是一滴眼淚都沒流過。真厲害啊妹妹�!�
白鷺洲又輕咳了幾聲。
她咽了咽喉嚨,輕聲說:
“堅強一點不好么?”
“好,有什么不好的�!�
二姐落在白鷺洲臉上的目光一瞬不瞬的,沒有移動。
“只是你一直做個假人,不累嗎?”
……累啊。
當然累。
就是太累了,才會生這一場大病。
二姐在床旁邊的書桌邊坐下,翹起二郎腿。
她支著下巴,忽然說:
“我昨天幫你收拾東西的時候,倒是發(fā)現(xiàn)了一個有意思的玩意兒�!�
白鷺洲:“你……”
二姐:“沒亂翻,沒想窺探你隱私,就往抽屜里擱雜物的時候看見了。”
說著,二姐單手拉開了抽屜,在最淺的地方撈起了一只粉色海螺。
“你看,就在這么顯眼的位置�!�
白鷺洲的表情一時間僵住。
“我記得你不是個旅游會帶紀念品回來的人啊。”
二姐捏著那只海螺仔細打量。
“以前家里一起去旅游,讓你買點冰箱貼或者禮物回來,你都不買。說一來沒有朋友需要送,二來覺得這些東西都是身外之物,留在眼里的風景才是最重要的。這個呢?海島帶回來的吧,一個爛海螺,你能不能和我說說你是怎么想到帶這個回來的?”
白鷺洲:“……”
她沒有回答,胸口起伏的頻率亂了一點。
“還有一個更奇怪的東西�!�
二姐的手往抽屜里探去。這一次,撈上來了一條舊紅手繩。
“放在海螺旁邊的紅繩子,好舊啊,估計被戴了有十幾年了吧。我可從來沒見你戴過這條手繩,這是誰的呢?”
白鷺洲抿了抿干燥的嘴唇,吐出兩個字:
“放下�!�
二姐繼續(xù)觀察著那條紅手繩,絮叨:
“還有洗不干凈的一些痕跡,有一點泥沙,撿回來的?從哪里?河邊?海邊?”
白鷺洲的聲音變冷了幾個度:
“我讓你放下�!�
“喲,假人終于會生氣了�!�
二姐放下了那條紅手繩,向前逼近了一點。
“那能不能告訴我,那個能把你逼生氣的手繩的主人,到底是誰?”
白鷺洲側(cè)過頭去,吐息有一點顫抖。
二姐緊盯著白鷺洲只露了一般的側(cè)臉,笑了笑,說出了一個名字:
“池柚。”
“你……”
白鷺洲轉(zhuǎn)回了頭,驚詫地看向二姐。
“你怎么……”
怎么會知道。
二姐放松了身體,懶懶地坐回椅子里,將海螺和紅手繩都輕輕地放回抽屜,關(guān)好。
“雖然你昏睡的時候沒流過眼淚,但你……”
她突然笑了一下,肩膀沉下去,用身體嘆氣。
“叫過一次這個名字�!�
白鷺洲倒吸了一口氣,大腦混亂了起來。
“我記得這個小孩,她小的時候在白柳齋住過,我還抱過她,給過她棒棒糖吃�!�
二姐眨了眨眼,看著天花板,陷入回憶。
“是你以前的學生啊。怪不得,你會是現(xiàn)在這個反應(yīng)�!�
白鷺洲咬住牙,強迫自己穩(wěn)住情緒,語氣盡量淡然地問:
“所以呢,你是想譴責我,還是想勸我�!�
“洲洲,我剛剛不是在審訊你,也不是在質(zhì)問你�!�
二姐皺起眉,柔軟的目光落在白鷺洲身上。
“我更不是想譴責你或者勸你。我知道,你有你自己的原則和想法,我從來都勸不了你什么。罵你,更沒用,你不在意罵聲�!�
白鷺洲:“那為什么要說出來?”
就不可以,當做沒有看見抽屜里的東西么。
二姐:“我就是想告訴你,我知道了。以后如果你因為這件事不開心,難受,你可以找我說一說。你聽說過放血療法么?你一直憋著,我真的很擔心,你就當是我?guī)湍惴叛昧�,和我這個親姐姐傾訴傾訴,也可以在我面前哭一哭。不要再像這次一樣,把氣都撒給自己的身體,你病得真的很嚴重,再多高燒兩天你的大腦神經(jīng)就廢了,失語、癱瘓、意識障礙、癲癇,什么后遺癥都有可能出現(xiàn),你知不知道這意味著什么?”
“……謝謝,二姐。你的好意我心領(lǐng)了�!�
白鷺洲平靜地彎了彎唇角,眼里沒有一點笑意。
“不過,只可惜,我已經(jīng)進化掉淚腺了。”
二姐不禁冷笑,搖著頭,笑了好一會兒。
對于白鷺洲的拒絕,她像是也在意料之中。
性格啊,真是全世界最難改變的東西。
你把有些東西戳破了,撕碎了,攤開了。對方還是孤傲地用背影對著你,不在意,不憤怒,也不肯回頭。
“白鷺洲,你很行。不是在諷刺你,是夸你,你真的很行�!�
二姐站起來,拿起掛在椅背上的外套。
“我從商這么多年,商業(yè)界都從來沒見過像你這樣,鐵石心腸到這種地步的人。哦,鐵石心腸也不是罵你冷血,就是字面意思,你的心真的是鐵打的。我就是希望,這塊鐵足夠硬,能保護你一輩子,我也算另一種放心了。”
白鷺洲輕聲說:“對不起。”
“我沒生氣,你不用和我說對不起。我要走,是因為我時間很金貴,按秒計費。既然我意識到你不會和我傾訴,再說什么也是浪費時間,我不如去賺錢好了�!�
白鵲起看了一眼表。
“走之前我會幫你把外賣拿進來,放在你床頭,記得吃。病有什么問題或者缺錢了,隨時找我�!�
白鵲起安排好一切之后,就利索地離開了。
她確實沒有生氣,繃起的嘴角和一直皺著的眉頭都昭示著,她只是無奈。
伴隨著關(guān)門聲,空蕩蕩的大房子,又只剩下了床上的那一個人。
白鷺洲翻了個身,感覺每塊骨頭都在疼。她扎著吊針的手搭上了書桌,閉上眼睛緩了一會兒,才從貧血性頭暈里又睜開雙眼。
她用掌根抵住了抽屜。
微微用力,將剛剛二姐沒有關(guān)嚴實的抽屜嚴絲合縫地推了回去。
第056章
自從那天在海鮮大咖餐廳里,
兩個人去洗手間結(jié)果只有池柚一個人回來、并且再也沒見到白鷺洲之后,黎青和宋七月就明白了,都結(jié)束了。
池柚也知道,
都結(jié)束了。
她沒有再回家,而是一直住在了學校。因為她不知道白鷺洲會什么時候去地下室里看禮物,
她不想碰到白鷺洲。
那天在洗手間門口,
那樣好的偽裝,
她真的不確定自己能不能再重現(xiàn)一次。
有個作家說過,忘記一個人,只需要兩樣東西,
時間和新歡。
池柚沒讀過太多文藝作品,是黎青讀一本書時念出了這句話,被她聽到了。她當時不以為意,現(xiàn)在回想起來,
覺得……
還是覺得,
沒什么道理。
能被時間和新歡沖淡的人,從來都不會是那個真正正確的人。
她會這么覺得,是因為被驗證了一次。
——新歡。
柴以曼主動找她了。
倒是沒有找到她跟前來,就是在微信上主動給她發(fā)了消息,
打破了上次打招呼后尷尬的長久的沉默。
柴以曼:【小柚子,
不好意思。我這段時間一直在忙新書簽售的事,全國各地行程很緊,
所以一直沒有再聯(lián)系你。希望你不要多想,
我不是冷著你,只是不想和你聊上以后因為忙而不能及時回復(fù)你消息,
我怕你會一直等著,我也會覺得我那樣很不禮貌�,F(xiàn)在簽售都結(jié)束了,
所以,我們可以重新認識一下�!�
池柚發(fā)覺柴以曼主動聯(lián)系她已經(jīng)是柴以曼這條消息發(fā)出三天后了。因為她的微信有很多未讀小紅點,除了親人、導師和宿舍群的,她都點得不是很勤快,經(jīng)常延遲好幾天才想起來點進去看看。
她看到這條消息時,正在食堂吃午飯。
池柚放下筷子,回復(fù):【沒關(guān)系,姐姐先忙�!�
她才要關(guān)掉手機繼續(xù)吃飯,屏幕還沒來得及鎖上,柴以曼就秒回了。
柴以曼:【已經(jīng)不忙了,看,回得很快吧?】
池柚繼續(xù)打字:【是挺快的�!�
柴以曼:【你應(yīng)該正在忙畢業(yè)的事吧,真是不巧,要么我在忙,要么你在忙,總是錯開了。】
池柚不太想繼續(xù)聊。
其實如果她不想聊了,現(xiàn)在回復(fù)說自己確實在忙,對方肯定就不打擾了。不過她是個實誠性子,不習慣對人說謊,便誠實地進行了回復(fù)。
池柚:【我不忙,我要做的工作都做完了,等過幾天答辯結(jié)束,然后等畢業(yè)典禮就好�!�
柴以曼:【那你趁答辯前這幾天,不好好再準備一下?】
池柚:【不用,我很聰明�!�
池柚說自己很聰明的時候沒有一點自夸或者炫耀的成分,她就是平靜地陳述一個事實。對她來說,只要論文終稿完成,她就不必像其他人一樣需要做反復(fù)的準備。所有論點就在她的大腦里,隨時可以一字不落地掏出來。
柴以曼發(fā)來一個小貓哈哈笑的表情包。
柴以曼:【你果然像你媽媽說的一樣可愛,小天才�!�
池柚回復(fù):【舍友姐姐們現(xiàn)在都不會這么叫我了,她們說,這樣叫我,好像在叫一只兒童電話手表�!�
柴以曼又發(fā)了兩遍小貓哈哈笑。
柴以曼:【其實我一直都很想見見你,不過我現(xiàn)在人還在國外,暫時有別的行程安排。我看了時間,等你畢業(yè)典禮之后,我差不多就可以回云州了,到時候我請你吃飯?】
池柚想了一會兒,回道:【到時候再看吧�!�
聊天框上方安靜了一會兒。
池柚吃完了最后幾口飯,準備端盤子走人時,手機傳來新消息。
柴以曼:【你有沒有看過我的?】
池柚連柴以曼的筆名叫什么都不知道,怎么可能看過。
更何況她除了學習過一些網(wǎng)絡(luò)愛情外,從來不會因為興趣而主動看別的,她只喜歡看尸檢報告。
池柚:【沒有呢�!�
柴以曼:【告訴你一個秘密�!�
池柚:【什么?】
柴以曼這次打了很久的字。
半晌,發(fā)來了一大段話。
柴以曼:【兩年多以前我在寫一本刑偵的時候,查找過有關(guān)解剖和尸體的資料。當時就找到了你發(fā)表在國刊上的一篇論文,我在中引用了很多段落,當然,我標了出處的。我知道那篇論文是一位19歲少女寫出來的時候,就忍不住去想象,這么厲害的小姑娘是個什么樣子。想象著想象著,便創(chuàng)作出了一個19歲天才法醫(yī)女主。所以你沒想到吧,其實我們的交集這么早,你的本名“池柚”在兩年前就已經(jīng)印在了我的引用標注里,你的一抹影子也早就活在了我的女主身上�!�
池柚看著這一大段落,覺得……
嗯……
就覺得,柴以曼不愧是個寫的,遣詞造句挺講究,發(fā)個微信消息也跟創(chuàng)作文學一樣。
然后,其他的什么浪漫啊、驚嘆啊、恍然大悟啊、感慨真是緣分的欲望啊——
都沒有。
什么都沒有。
跟剝了頭皮的頭蓋骨一樣。
光禿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