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便大發(fā)慈悲放過了她,想著明天再問也不遲。
這一晚,
池柚的睡眠質(zhì)量很一般,
她總斷斷續(xù)續(xù)地做夢。
一會兒夢見和柴以曼在餐廳里聊天,
一會兒夢見地下室的門被打開了,門里黑洞洞的一片。
一會兒又夢見她蹲在床邊,給一個很像白鷺洲的女人擦臉。
一會兒又夢見那束垃圾桶上被摔碎的玫瑰花。
夢里的她最后走向了垃圾桶,
撿起那束白色的花。有什么肌肉記憶似的,又用沾滿紅顏料的筆刷耐心地將所有花瓣涂紅。
把花涂成紅色,一直以來都是她安撫白鷺洲的方式。
她也不知道為什么自己會想要涂紅這束花,或許是因為今天下午的白鷺洲看起來狀態(tài)很不對,
一向冷淡的表情有好幾次沒斂住。
也可能是她看出白鷺洲的病仍舊沒有好全,
瘦瘦長長的一個人蒼白又單薄地站在那兒,隨便一個人過來拍下她的肩都能把她弄折一樣。
在凌晨兩點的時候,池柚在睡夢中被突兀的微信語音電話的鈴聲吵醒。
她朦朧地瞇著眼睛摸到手機,沒細看就接通了放在耳邊。
困頓地:“喂?”
電話那邊有音樂聲,
略有嘈雜。
那端的人沉默了片刻才開口:
“抱歉,
打擾你睡覺了�!�
池柚霎時睜大眼睛。
遲疑地喊對方:
“老、老師?”
白鷺洲“嗯”了一聲。
“我想見見你,你方便出來嗎?”
池柚一下子清醒了,
清醒的剎那腦子里浮現(xiàn)出很多想法。
白鷺洲多年來都是雷打不動的早睡早起,
甚至晚上十點之后手機都是關(guān)機狀態(tài),這深更半夜的怎么人還在外面?
那邊的背景音有點吵,
是在什么地方?
又為什么要找她呢?
池柚坐起來,清清喉嚨,
問:“您在哪里,有什么急事嗎?”
“我在酒吧。”白鷺洲的嗓音襯在音樂聲中,凜冽的音色顯得格格不入,“沒什么急事,但就是想見見你,有話想問你。”
酒吧……
白鷺洲那兩杯酒就醉的體質(zhì),跑酒吧去了?
心頭涌上的擔憂一時間漫過了所有疑問。
池柚應(yīng)了句好,讓白鷺洲把地址發(fā)給她,然后掛斷了通話。她匆匆地去衛(wèi)生間洗了把臉,換了衣服,輕手輕腳地穿過客廳出了門。
夜間不好攔出租車,池柚有點急,也顧不得深夜叫網(wǎng)約車不太安全的事,直接用手機叫了輛滴滴。
半小時后她到達目的地酒吧,一進去就找服務(wù)員問路。服務(wù)員將她帶到二樓的卡座區(qū),遙遙地朝一個位置指了一下。
池柚深吸一口氣,走過去。
她以為會看到滿桌的酒瓶,一片狼藉的現(xiàn)場,還有面色酡紅意識模糊的白鷺洲。她的手機都沒有退出打車頁面,已經(jīng)做好了馬上再叫輛網(wǎng)約車來送白鷺洲回家的準備。
但她走近了,才看見桌上只擺了一壺清茶,還有兩盤沒怎么吃的烤串。
白鷺洲端著茶杯正襟危坐,雙眼清明地望著她。
并且白鷺洲已經(jīng)沒有了下午的奇怪狀態(tài),恢復(fù)到了和往常無差的樣子。清冷的五宮平和又寧靜,眼底的情緒壓得很嚴,讓人一眼看不出喜怒。
好像也換了件衣服。
下午穿的還是件白襯衣,現(xiàn)在卻是一件矢車菊藍的襯衣。輕薄的襯衫布料妥帖地伏在她骨骼清晰的雪白肩頸處,藍天白云般,澄凈又遙遠。
“您……”
池柚一時語塞。
“坐吧�!�
白鷺洲抿了口茶,放下茶杯。
“我叫服務(wù)員拿菜單,你看看你想喝什么�!�
池柚在距離白鷺洲一米遠的沙發(fā)上坐下,又掃了一圈桌上的東西,欲言又止,“您……來酒吧就點這些?”
白鷺洲:“我是想找個能坐一坐的地方,這個時間點,正常餐廳都不開放了。這是個清吧,不吵,只放放音樂。他家主營業(yè)務(wù)是烤肉,聽很多朋友說這里的烤肉很不錯,你要是想嘗嘗,我再點份熱的。”
“奧……”池柚松口氣,“沒事,我不餓。”
服務(wù)員走過來,將菜單遞給池柚。
池柚點了杯度數(shù)很低的龍舌蘭日出,剛過來得太急,確實口渴了。
等服務(wù)員端著做好的龍舌蘭日出過來,放到池柚的面前,白鷺洲才又開口說話:
“我為我今天下午的失態(tài),還有現(xiàn)在半夜不合時宜地吵醒你,和你道歉�!�
池柚捏著酒杯往自己跟前挪了一點,淺淺一笑。
“沒事的,剛好今天睡得很早,這會兒醒了也特別精神�!�
頓了頓。
“而且您干嘛突然這么客氣�!�
白鷺洲再次端起茶杯。
卻不喝,只是轉(zhuǎn)著小杯子看里面的茶沫。
背景音樂切換到了一曲英文歌,是Adam的《Outlows
of
love》。
舒緩又悲傷的一首囚徒之愛。
“那天晚上的事,你是不想負責(zé),還是不記得了?”
白鷺洲將杯子輕輕磕在桌面上,手指沒有松開,一下又一下地輕磕。
茶面的漣漪細細地蕩開一圈又一圈。
“噗……咳、咳咳。”
池柚被剛喝進嘴里的酒狠狠嗆到,一臉收斂不住的震驚,邊咳邊結(jié)巴地問:
“什、什么?”
白鷺洲耐心地重復(fù):“那天晚上,你是不愿意負責(zé),還是忘記了?”
池柚睜大了圓圓的眼睛,驚詫又迷茫,“哪天?什么晚上?什、什么事?”
白鷺洲:“師大和醫(yī)科大聯(lián)合派對的那晚�!�
池柚目瞪口呆了好久。
好半天,她仿佛確認不是自己幻聽般,小心翼翼地問白鷺洲:“您的意思是,那晚您也去了派對,還……”
白鷺洲:“還和你過了一夜�!�
池柚:“……”
池柚用了很長時間,努力地再次回憶了一遍那晚她能記起來的全部細節(jié)。這一遍她全程代入了白鷺洲本人,然后,手腳漸漸一點點冰涼。
所以,她拽著真正的白鷺洲拉到了房間,按著真正的白鷺洲躺到床上,拿著濕毛巾,把真正的白鷺洲的臉來回擦了幾十分鐘?
池柚有點想扭頭走人了。
她的臉迅速地紅了起來,連帶著脖子都紅了一大片。
嘴唇顫了又顫,閉了閉眼,強行按捺住心頭翻涌著的想跑的沖動。
“對不起,對不起……那……那我……我有沒有在喝醉的時候做、做什么……”
盡管她覺得自己應(yīng)該是什么都沒做,但面對真正的白鷺洲,她還是動搖了原本非常篤定的回憶。她必須要慎之又慎地確認好才行。
白鷺洲又磕了磕茶杯,抬起眼。
“如果我說有,你會怎么樣?”
池柚撐住額頭,整個人都開始發(fā)抖了。
她幾次張嘴,卻什么都說不出口。
但她顯然想逼自己說些話,喉嚨一直在上上下下地蛄動,脖子上的青筋浮了起來,跟隨脈搏一起跳得亂了拍子。
白鷺洲看見池柚這個樣子,心底最軟的地方被刺了一下。
她沒忍心多騙她一會兒,輕易就說出了事實:
“你什么也沒做。”
池柚怔怔地垂下手,“真的嗎?”
“嗯�!卑樦匏砷_了茶杯,靠在椅背上,平靜地說,“是我,我做了越界的事�!�
池柚才松了兩秒的心臟又被狠狠捏了起來。
“什么?”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這么聰明,我相信你已經(jīng)從下午的見面中感覺到了我的變化。但我也明白,我拒絕你太久了,你的本能一定在否認你感覺到的東西�!�
白鷺洲停頓了片刻。
她注意到背景音樂又換了首歌,側(cè)耳聽了一會兒,當是給自己做的緩沖。
“顯然你已經(jīng)忘了那晚我對你說的話,那我……就再說一次�!�
池柚愣愣地看著白鷺洲。
白鷺洲也看著池柚。
她面對此刻清醒的池柚,將那句話鄭重地說出口:
“希望你,再給我們的感情一個機會。”
池柚只覺得無限的迷茫打進了她的腦海,什么東西的巨浪在瘋狂洶涌,卷得她沒有能力再找到理智的桅桿。
她不懂眼前的白鷺洲,也不懂白鷺洲說的話。
她感覺她的人生都要被這句話打翻了。
“為什么?”
池柚只能順著身體的想法問問題。
“因為我去過地下室了�!�
白鷺洲坦言。
“我以前拒絕你,是覺得你不夠成熟,怕幼稚的感情耽誤彼此。但那些積木,讓我看見了你的成熟。所以……”
白鷺洲很少和人這樣訴衷腸,她太不熟練了,講這些類似于告白的話也不會直勾勾地說“我舍不得你”“我想追求你”“我想和你在一起”,而是理性又規(guī)整地說“給我們的感情一個機會”。
解釋原因也是,省略了所有心理活動和她流過的許多眼淚,以至于干巴巴的幾句話聽起來缺失了許多熾烈的感情。
缺少修辭的話語仿佛不加添色的干硬粗線條。
鋼筋鐵骨般,容易硌痛人心。
明明她的內(nèi)心正在仰視著對方,近乎是在請求,但太過匱乏的內(nèi)容、以及習(xí)慣性含著清冷的雙眼,就是會讓人覺得她仍高高在上,高傲地仰著下巴,給對方一個準許似的。
你的心意我看見了。
那給你個機會吧。
于是她的話給池柚帶來欣喜的同時,附加了更多的刺痛。
白鷺洲這三言兩語太過輕描淡寫,輕描淡寫到像是在碾著池柚的自尊軋。池柚此刻內(nèi)心被接受的欣喜越多,自尊就被傾軋得越狠。
真不值錢啊池柚。
十三年的感情,十三年拼湊起來的積木,就是別人眼里這么一個可以輕易拿來改變態(tài)度的轉(zhuǎn)折點。
好像從頭到尾,決定權(quán)都握在白鷺洲的手里。
白鷺洲搖頭,她就只能離開。
白鷺洲點頭,她就要乖乖回來,捧著雙手等這片難得肯降落予她的甘霖。
以前池柚從不在意這樣做。哪怕白鷺洲把她當皮球一樣踢來踢去一輩子,她都覺得,她心甘情愿,她不介意,她本來就是個沒有正常感情的怪物,少一點自尊又怎么了?就當還白鷺洲的恩情不行嗎?沒關(guān)系的啊。
可是不知道為什么,這一刻,看著冰冷的白鷺洲微垂著雙眸,終于要為她這片久旱之地賜福,她卻……
為什么呢。
為什么會是這樣難堪的感覺呢。
“……不要�!�
池柚緩緩地搖了搖頭。
“我不要�!�
第067章
在開口之前,
白鷺洲多年建立起來的理智告訴過自己,池柚那晚確實喝得太多了,所有回答很有可能都沒經(jīng)過大腦。而且池柚明顯不記得了,
說明那天已經(jīng)喝到了斷片。這種情況下,之前的回答儼然需要作廢處理,
她的期待需要降低再降低。
退一萬步說,
就算那天池柚說的都是真的,
她依舊喜歡她,那一刻也的確愿意給她們的感情一個機會,但已經(jīng)過去了這么多天,
池柚的身邊也出現(xiàn)了新的人,她完全有時間和理由改變主意。
這樣的心里建設(shè)準備完全,預(yù)想好了各種可能,她才敢開的口。
然而池柚真的搖著頭說“不要”的時候,
白鷺洲還是感覺有那么一秒,
她快要失去秩序了。
“為什么?”
白鷺洲脫口而出。
“是因為那個柴以曼嗎?”
“什么?”
“你已經(jīng)答應(yīng)做她的女朋友了嗎?因為已經(jīng)是別人的人了,所以不愿意再考慮和我之間的可能,是嗎?”
池柚震驚地看著白鷺洲。
“您……把我當一個可以和別人爭歸屬權(quán)的東西?”
“不……”
白鷺洲攥緊了手指,難得地打了個磕巴。
“我、我不是那個意思�!�
她怎么可能物化池柚,
她早就在心里確定過,
池柚和考研、考博、唱戲都不一樣。池柚不是一個東西或者一個難攀的山巔,她就是她。她永遠都會尊重池柚作為一個獨立人的意愿。
可她太急了,
因為池柚的這一句否決,
上漲的情緒淹沒了她處理語言細節(jié)的能力,再一次詞不達意地引起了誤會。
池柚站起身,
眉頭皺得很緊,轉(zhuǎn)身要走。
白鷺洲也立即站起來,
說:
“你別走�!�
池柚轉(zhuǎn)過頭,咽了咽喉嚨,聲音很輕。
“老師,我雖然有時候犯傻犯蠢,也不能理解很多你們正常人的事情,但我不是沒有人格。您可能覺得我一直都是個不知廉恥的人,因為這么多年不知羞地像塊狗皮膏藥似的追著您……”
是啊,白鷺洲又怎么會知道,這樣不知廉恥了三年的人,當年連想將一句最簡單的“我喜歡你”說出口,都需要去醫(yī)生那里治療好幾個月。
池柚不想贅余地提這些。搞煽情,博同情,是她從來都學(xué)不會的事。
她只著眼當下。
“……別再羞辱我了。咱們既然好好地道過了別,以后就好好地做師生朋友。您今天說的話我當做沒聽過,不要影響我們的正常交往�!�
白鷺洲從池柚的話里聽出了賭氣,她知道是她做得不夠圓泛,讓她們連一段能夠順利溝通心事的對話都不能進行下去。她忍不住自責(zé),使勁深呼吸了兩輪。
“別生氣�!�
白鷺洲壓住嗓音里的情緒,低聲懇求:
“我們不要吵架,好不好?”
池柚抿緊了嘴唇。
“對不起,是我話說得不對。你先坐下�!�
白鷺洲伸出手,想握池柚的手腕,可懸停半晌,只敢拉了一下池柚的袖口。
就像以前無數(shù)次,池柚小心翼翼地不敢碰觸到她一樣。
“你……坐下吧�!�
似乎沒有人可以拒絕這個樣子的白鷺洲,正在盛怒氣頭上的池柚也不行。
白鷺洲在示弱。
冰山在碎裂,寒潭在消融,垃圾桶上的白玫瑰在凋零。
哪怕不打算輕易消氣,也忍不住會好奇,她為什么會展露出這樣一面。
池柚呼出一口氣,長長的睫毛眨了一下又一下,才扶著桌角緩慢地坐了回去。
拿起酒杯,連喝了幾口龍舌蘭。
白鷺洲也坐了回去,端起茶杯放到唇邊,勉強自己喝了一點。她清楚,她們需要這幾口水來緩和氣氛。
“我能不能先問你一個問題?”長久的安靜后,白鷺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