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不等江婉柔說話,她繼續(xù)道:“今天好不容易放晴,大夫說了,讓大公子多走動走動才好呢。”
陸淮翊已滿五歲,作為陸府的嫡長子,不能長于婦人之手,陸奉把他接到前院教導(dǎo),一來一回,路程得兩炷香時間。他身子弱,平日江婉柔待他無比小心,要是今天像昨日那般大雪紛飛,她定然不愿意讓兒子走這一趟。
翠珠這么說,她倒不好反駁了。
江婉柔忍者不適靠在梨花塌上,聽翠珠說今兒個崔氏又來拜訪,丫頭們不敢打擾她睡覺,已經(jīng)打發(fā)回去了。江婉柔臉色變得有些難看,她原本打算和陸奉提上兩句,不管成不成,總有個話頭兒回了崔氏。沒想到昨夜賠了夫人又折兵,什么都沒落著!
“翠珠!”
江婉柔越想越氣,咬牙道:“吩咐大小廚房,祖母壽辰將至,最近府里膳食里不可見葷腥�!�
“�。俊贝渲橐荒樏H�,說道:“離老祖宗大壽還有兩個月呢,今年這么早?”
老祖宗吃齋念佛,不愛食油膩葷食。為了讓老人家高興,陸府在壽辰當(dāng)月不做葷菜,闔府茹素,這是多年來的老規(guī)矩。況且江婉柔管家以來剛?cè)岵?jì),府里規(guī)矩嚴(yán)歸嚴(yán),陸府的月錢是其他地方的兩倍有余,讓人生不出怨氣。
可老祖宗的壽辰在年后,如今才臘月初,本不應(yīng)這么早啊。
江婉柔斜睨她一眼,語氣不容置疑,“去辦�!�
她昨晚被折騰慘了!男人百無禁忌橫沖直撞,那蠻牛似的身板兒說不準(zhǔn)就是補(bǔ)出來的。豬鹿牛羊肉天天補(bǔ),能沒有力氣么?
多吃點素也好,下下火。
這邊翠珠領(lǐng)命往廚房走,剛好和去叫陸淮翊的金桃打個對面,兩人簡單說了幾句話,等陸淮翊到的時候,一碗滾燙冒著香氣的小餛飩正熱騰騰放在梨花案上,飽滿多汁,十分喜人。
“母親安好�!�
陸淮翊規(guī)規(guī)矩矩行了個禮,他穿著江婉柔親手給他做的冬衣,竹青色的綾羅為面,狐裘為里,衣領(lǐng)袖口處綴著蓬松柔軟的兔毛,看著就暖和。
江婉柔做的時候總怕寒風(fēng)吹傷她病弱的兒子,做的格外厚實,卻在陸淮翊單薄的小身板兒上顯得有些臃腫,彎腰都費勁。
“哪兒那么多禮,快來讓母親看看,是不是又瘦了?”
陸淮翊依言走上前,因為常年不見太陽的緣故,他膚色極白,卻不似其母珠光膏腴那種瑩潤的白,而是一種病態(tài)的冷白色,小臉尖尖的,一雙烏黑的眼眸定定望著母親,俊秀又乖巧。
江婉柔心疼得不得了,淮翊的袖口沾了點墨水,顯然是正在練著字被她叫過來,她不忍心對他說重話,溫言道:“小廚房做了你愛吃的餛飩,用完再去書房�!�
說著,拿湯勺舀起個圓滾滾的小餛飩抵在小兒唇前,陸淮翊的臉上泛起一絲薄紅,別扭道:“母親,我自己來�!�
他都五歲了,怎么還能如小兒一般讓母親喂飯。
江婉柔也不勉強(qiáng),只要他好生把這碗牛肉餛飩吃了就行,誰知陸淮翊剛咬一口,俊秀的小眉毛當(dāng)即皺了起來。
“母親,是葷的。”
“嗯?葷的怎么了,我記得你喜歡吃這個。”
陸淮翊道:“方才聽金桃姑姑說,要給曾祖母過壽,自今日起闔府茹素,以表孝心�!�
江婉柔:“……”
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江婉柔唇角的笑凝滯片刻,柔聲道:“話雖如此,可你還小,身子又弱,你對祖母的心意她老人家都知道,不在區(qū)區(qū)一碗餛飩上。”
陸淮翊卻搖搖頭,一臉正色,“母親此言差矣。以小見大,兒子若連口腹之欲都不能忍,又何談孝心?況且如今是母親管家,古人云‘不患寡而患不均’,兒子受了母親的偏袒,又將置母親于何地?”
“……”
江婉柔一陣頭痛,當(dāng)下不奉行女子無才便是德那一套,體面一點的人家自小便教導(dǎo)女兒識文斷字。比如她的嫡姐江婉雪,憑借“京中第一才女”的名聲,從二等侯府硬生生嫁到了皇家為正妻�?上龥]有江婉雪那樣的資源,她們庶女只有一個落第秀才當(dāng)老師,后來那秀才三年不中,收拾行囊回老家,她便再也沒讀過書了。
她最煩這些之乎者也的彎彎繞繞,偏生親兒子張口閉口一句“古人云”,把她噎得不上不下。她但凡反駁一句,陸淮翊便會睜著烏黑的大眼睛問道:“母親,難道先賢圣人說的不對么?”
她哪里敢開腔!
江婉柔深深呼出一口氣,強(qiáng)笑道:“那母親讓她們做一碗素的,你吃過再走�!�
陸淮翊看了看天色,面上有些為難,道:“母親,父親說每日要練二十張大字,今日的課業(yè)尚未完成,兒子等不及�!�
“下午再寫,也無妨�!�
“不可以。”
陸淮翊一板一眼道:“下午要溫書,夫子會檢查的,兒子不想讓夫子失望。”
江婉柔無奈,“那明日再寫!我的乖乖,不吃飽怎么有力氣寫字呢?”
“母親,不行�!标懟瘩丛俅螕u頭,“今日寫今日的字,明日有明日的字,不能把今日之事推到明日,古人云‘明日復(fù)明日,明日何其多’……”
“行了行了,別云了,母親頭痛�!�
江婉柔側(cè)身做頭疼狀,陸淮翊連忙湊上來,小小的手掌輕揉她的額頭,關(guān)切道:“給您呼呼,不痛哦�!�
江婉柔:“……”
最后還是把陸淮翊放走了,生怕耽誤他寫字溫書的時間。江婉柔自詡非良善,陸奉更不必說,萬萬沒想到歹竹能出好筍,兒子竟是個遵循圣訓(xùn)的實心眼兒,莫非陸家祖墳冒青煙了?
淮翊正直良善,這本是好事,可她不想他變成個只知道之乎者也、不識庶務(wù)的書呆子!江婉柔想了想,決定今晚去祠堂上三炷香。
金桃看出主母心情不好,稟報的聲音都小了許多:“奴婢已經(jīng)把飯食送到前院,另多加了兩張牛肉餅,一碗羊奶,您勿憂心�!�
江婉柔“唔”了一聲,不置可否,忽而對金桃道:“昨日崔夫人送來那個廚娘怎么樣了?”
“帶她來見我�!�
語氣驟然凌厲。
第4章
第
4
章
有人算計她
馬春蘭沒想到再次見江婉柔是這個場景。
她在柴房被關(guān)了一天一夜,一天滴水未進(jìn),蓬頭垢面,臉色青白得像惡鬼。想她馬春蘭世代祖?zhèn)鞯氖炙�,做出的糕點松軟可口,甜而不膩,整個京城找不出幾個比她手藝更好的廚娘。她是良民而非賤籍,不管在哪個主子家都過的舒舒服服,比不受寵的庶出小姐還得臉。
即使眼前這位指揮使夫人,當(dāng)年也得低頭叫她一聲“馬姑姑”。
五年前死里逃生撿回一條命,又經(jīng)歷過尚書府的鞭子和一天一夜的關(guān)押,馬春蘭如今什么傲氣都沒了,甚至不敢
cy
抬頭看上方的江婉柔,一進(jìn)來就“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涕泗橫流地求饒。
嗚嗚咽咽,吵得江婉柔頭痛。
她放下手中的《刑律》,淡道:“竊人財物者,十貫以內(nèi),笞刑十;逾十貫笞刑三十,徙一年;逾百貫笞刑五十,徙三年,加役流。”
“情狀至惡,禍亂甚巨者,當(dāng)處極刑,以正剛紀(jì)�!�
江婉柔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把“極刑”咬得極為清楚,馬春蘭肥碩的身軀明顯瑟縮了一下,頓時止住哭嚎。
江婉柔斂眸,“我只給你一炷香的時間,想好了再說�!�
如今前朝官員人人自危,想著法兒討好陸指揮使。前幾日不知哪位大人送來一個戲班子,據(jù)說是江南來的名角兒,那一把嗓音如黃鶯出谷,甚得江婉柔喜愛。她準(zhǔn)備今兒個聽出新戲,大好光陰,總不能浪費在這個罪婦身上。
馬春蘭抹了一把臉,她明白自己因何撿回一條命,當(dāng)下也不敢拿喬,哭喊道:
“六姑娘,當(dāng)年,您冤啊——”
她頓了一下,忍不住偷偷抬眼看,頓時睜大眼眸。
這、這是六姑娘嗎?她印象中的侯府六姑娘人如其名,婉柔婉柔,溫婉柔順,瘦瘦弱弱的,躬身低頭埋沒在一眾侯府千金中,絲毫不起眼。
如今高坐在上首的婦人白皙豐腴,一身雪膚白得仿佛在發(fā)光。她沒了厚厚的頭簾遮擋,露出飽滿光潔的額頭,一雙含情眼波光瀲滟,魅而不妖,風(fēng)情萬種,說是神妃仙子也不為過。
馬春蘭怔怔看著她,驚艷又茫然。
“半柱香。”
江婉柔“鏗”地一聲將《刑律》甩到馬春蘭眼前,冷聲道:“我耐心有限,若你說不出我想聽的,就去見官罷�!�
做了多年當(dāng)家主母,動輒出入皇宮內(nèi)廷,江婉柔早已不是當(dāng)初在嫡母身邊唯唯諾諾的六姑娘,她冷著臉一派不怒自威,馬春蘭嚇得一哆嗦,趕忙瞥開眼道:“是,是。奴有罪,奴婢這就說�!�
“當(dāng)年,奴婢一手梨花酥甚得侯夫人青眼,那日老夫人壽辰,我去給三小姐送糕點,聽見……”
五年前,侯府嫡女江婉雪和公府長子陸奉定親,陸奉作為侯府“準(zhǔn)女婿”來賀壽,結(jié)果酒后迷醉,和妻妹江婉柔滾到一張塌上,鬧得沸沸揚揚,是當(dāng)年許多人的飯后談資。
陸奉是誰?是陸國公的嫡長子,自幼和皇子一同長大,身份尊貴,性情沉穩(wěn),且是京中出了名的潔身自好,身邊連個通房丫頭都沒有,怎么會忽然做出這種事,還是在這等場合?
陸大公子曾在軍營歷練過兩年,和將士們稱兄道弟,拿大瓷碗喝燒刀子,又如何會醉區(qū)區(qū)一杯女兒紅?
幾乎所有人都猜測,陸奉被設(shè)計了。而罪魁禍?zhǔn)�,首�?dāng)其沖便是江婉柔。
尤其江婉柔直接以正妻身份被抬進(jìn)公府,更坐實這種說法。陸江兩家聯(lián)姻本就是江家高攀,一個公府,一個侯府,公比侯爵位高一等。那時陸國公還健在,是圣上最器重的大臣,掌實權(quán)。而侯府只是前朝的降臣加恩,一朝天子一朝臣,侯府只剩一個風(fēng)光的爵位了。
嫡女尚且高攀,更何況區(qū)區(qū)一個庶女?陸奉本人容貌俊美,行止有度,這事兒說到天上也是江婉柔占了便宜。她生母是個清倌兒,有人道有其母必有其女,生性淫.蕩,上不得臺面。
沒有人比江婉柔更知道自己的冤枉,她當(dāng)年一度以為自己活不了。后來她嫁進(jìn)國公府,后腳江婉雪就成了恭王妃,她才恍然大悟。
陸大公子向來謹(jǐn)慎,怎么會隨便在侯府亂走動,除非他十分信任引他來的人。
可惜,等她想明白的時候江婉雪已經(jīng)成了恭王妃,她白白擔(dān)了壞名聲,在江婉雪成為王妃前,沒人會往她身上想,在外人眼里能嫁給陸奉為妻是江婉雪八輩子修來的福分,她傻了才把夫君往外推。
江婉雪成為王妃后,有人心覺蹊蹺,卻沒有人敢拿這事說嘴。后來陸奉摔斷了腿,變得陰晴不定,陸家姑姑婆婆妯娌一堆破事兒,再后來公公去世、懷孕產(chǎn)子……她太累了,無暇為虛無縹緲的名聲奔波。
而且她又不跟外人過日子,只要陸奉相信她便好。陸奉又不傻,他怎么喝下那杯加料的酒,是誰引他到的耳房……他查得一清二楚,江婉柔甚至懷疑當(dāng)初陸大公子愿意以妻禮迎娶她,有給江婉雪難堪的意思。
……
往事已矣,江婉柔很少回想過去的事,也從未想過為自己的名聲“翻案”。人家是高高在上的王妃娘娘,你又能如何?倒是憑借這件事在陸奉跟前賣了幾次慘,陸奉親自拔了幾個命婦的舌頭,這件事便成了京城的禁忌,如今鮮少有人敢提及。
馬春蘭說的和江婉柔知道的幾乎一致,她漫不經(jīng)心聽著,無非是嫡姐攀上了更高的枝兒,又不愿擔(dān)上壞名聲,便使計讓未婚夫在自家老夫人壽辰上出丑……
“等等?”
江婉柔忽然直起身子,蹙眉道:“你說,江婉雪原本要引鸚兒去耳房?”
馬春蘭唯唯諾諾道:“是,奴婢聽的真真兒的!三小姐親自跟鸚兒姑娘說,此事若成,她便收了鸚兒當(dāng)陪嫁,帶到國公府當(dāng)姨娘去�!�
鸚兒是侯夫人跟前的大丫鬟,高門大戶的女子出嫁通常會帶幾個通房丫頭,將來在自己不便時籠絡(luò)住夫君,不至于讓外面的賤蹄子勾了去。陸奉容貌俊美,身份尊貴,鸚兒自然一百個樂意。只是當(dāng)初為何變成了自己?
江婉柔想起那天,她小日子剛過,身上還有些不得勁兒,虛虛縮在角落里,根本不敢碰酒。后來丫鬟失手把一碗酒釀圓子灑到她的裙擺上,她去耳房更換……
她一直以為那丫鬟是江婉雪的人!
“你此話當(dāng)真?”
江婉柔定定盯著馬春蘭,忽然一笑,說道:“我一介婦人,你誆我也就罷了,可此事牽扯甚廣,有王妃娘娘,還有……指揮使大人�!�
“倘若你不說實話,少不得去禁龍司走一遭,就是不知道你這把老骨頭,經(jīng)不經(jīng)得住那般嚴(yán)刑拷打�!�
禁龍司惡名在外,別說一個廚娘,八尺大漢聽了都瑟瑟發(fā)抖。馬春蘭當(dāng)即嚇得臉色發(fā)白,賭咒發(fā)誓說絕無虛言。見江婉柔不說話,砰砰往下磕頭,地上的瓷磚染成了紅色。
“來人,把她帶走�!�
江婉柔揚聲吩咐道,進(jìn)來兩個膀大腰圓的婆子把馬春蘭拖走,翠珠不知道里面發(fā)生了什么,問道:“夫人,是否將這賊婦送官?”
江婉柔想了一瞬,道:“暫歇關(guān)在柴房,別讓人死了。”
“等大爺回來……罷了,這件事先別告訴大爺�!�
許是江婉柔的臉色太難看,翠珠沒問東問西,看著婆子把人關(guān)進(jìn)柴房后,溜達(dá)到小廚房,給江婉柔端了一碗黑乎乎的湯藥。
這是陸奉特地進(jìn)宮求的藥,據(jù)說每次房事后喝一碗,使女子更易受孕。江婉柔已經(jīng)喝了整整三年了,肚子沒有丁點兒動靜。
她瞥了眼冒著苦味兒的湯藥,說道:“喝了這么久,無甚作用,應(yīng)當(dāng)是庸醫(yī)�!�
這藥一直喝,若是不幸像昨晚那樣直接昏過去,翠珠便拿來與她第二日喝,一次都逃不過,很苦。
翠珠道良藥苦口,江婉柔被她勸煩了,吩咐她暫且放下藥,去外頭的鋪子上拿賬本。經(jīng)過這一打岔,江婉柔沒了聽?wèi)虻男乃�,撥弄算盤珠子理了一下午賬本。
至于那碗放涼的苦藥,被她全潑給了窗邊的蘭草,碗底兒干干凈凈。
***
因為馬春蘭一事,江婉柔近幾日總是心不在焉。
這件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她原本準(zhǔn)備把它爛在心里的。翻出來又怎么樣呢?也不光彩。她如今主母坐得穩(wěn)當(dāng),無須節(jié)外生枝。
可她又清楚,馬春蘭應(yīng)當(dāng)沒有說謊。
那豈不是說明,當(dāng)年有人算計她?按那賊婦的說法,江婉雪當(dāng)年設(shè)計陸奉,讓他在壽宴上褻玩未婚妻府里的丫頭,侯府便可順?biāo)浦弁嘶�,只是不知道中途出了什么岔子,鸚兒沒有來。
她的衣裳濕了,鸚兒這個丫頭放棄了一步登天的機(jī)會,兩件事湊到一起絕不是巧合!因為身份尷尬,江婉柔自小便在暗中為自己籌謀,如今得知竟有人算計自己,且她在明,那人在暗,她整個人如坐針氈。
那人是誰?除了五年前那次,她還做過什么手腳?她們究竟有何仇怨?背后那人會不會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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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害自己?
江婉柔的性格便是如此,走一步算三步,不留任何隱患,她想了幾天,決定回侯府一趟,找找當(dāng)年的線索。
恰逢這日陸奉回來得早,且心情不錯。江婉柔在晚膳時提了一嘴,陸奉眸光微閃,定定看向江婉柔,溫言道:
“回侯府?夫人,可是有人對你胡言亂語?”
第5章
第
5
章
她不在乎他心里有人
他面色如常,語氣稱得上溫和。
世人都道陸指揮使兇神惡煞,堪比十殿閻羅,其實近兩年陸奉脾氣已經(jīng)好了不少。
他剛斷腿那會兒易怒易暴,身邊伺候的人換過好幾遭,連親近的奶兄都被他一腳踹吐血。那會兒他像一頭窮途末路的困獸,眼睛煞紅,江婉柔在他面前不敢大口喘氣。
朝廷選官需滿足“身、言、書、判”四大標(biāo)準(zhǔn),即相貌、言辯、書法、文理皆優(yōu)�!吧怼迸旁谑孜�,像陸奉這種腿有殘疾者,即使是國公爺?shù)膬鹤右膊坏萌氤癁楣�,�?dāng)年那場禍?zhǔn)聨缀鯏嗔岁懛畹那俺�,原本的天之驕子成了個廢人,再加上之前未婚妻琵琶別抱,他性情能不扭曲么?
托淮翊的福,江婉柔剛進(jìn)門就大了肚子,陸奉對她冷淡歸冷淡,卻不曾動過她一根手指頭。圣上終究憐惜陸家,破格命陸奉為禁龍司指揮使。他在牢獄手段酷烈,脾氣卻越來越平穩(wěn)。
江婉柔猜測,一方面是權(quán)勢養(yǎng)人,另外則是犯人承受了他的大部分暴戾,他對其他人便沒那么大的煞氣了。
這兩年陸奉的腿養(yǎng)得不錯,走的快有些微跛,走得慢甚至看不出來。他的脾氣也收斂不少,尤其在妻子跟前,他大多時候都是溫和的。只是他不愛笑,天天冷著一張臉,江婉柔只能從他的神情語氣中揣摩他的心意。
她很敏銳,因此在陸奉話音剛落時,即使他沒有生氣的意思,她依然感覺到了他的不快。
他不想她回侯府。
如果是一般的事,江婉柔大概就順勢說兩句客氣話,便不去了——憑良心說,陸奉如今待她不一般,甚至稱得上“喜愛”。她更明白這些“喜愛”來自哪里,她為他生下嫡子,為他迎來送往操持內(nèi)務(wù),最重要的是她千依百順,從不惹他生氣,哪怕讓他有丁點兒不愉,她也是不會做的。
可這件事……
江婉柔神色如常給他夾了一筷子燒茄子,輕聲道:“夫君想多了。馬上過年節(jié),各府的貼子、節(jié)禮我都備好了,早晚要走這一遭。我也多日沒見過娘了,不知她身體好不好,不如親自去一趟,我也安心�!�
她說的“娘”指她的生母,寧安侯府的麗姨娘。原本以江婉柔的身份,如今貴為陸府大夫人,還生了孩子,就算是為了淮翊的臉面,侯府也得上折子給麗姨娘請個誥命。只是她親娘身份實在難堪,而且身子不好,需得常年臥榻喝藥。
早些年江婉柔也動過這個心思,為此在陸奉跟前溫柔小意伺候好一番,臨了居然是麗姨娘自己不愿意,江婉柔無法,只能多給侯府送東西,也有震懾的意思,讓侯府不敢苛待她。
陸奉聞言點了點頭,說道:“夫人說的是。這樣,高大人前幾日送我了一根百年老參,你帶回去,等這段日子忙完,我隨你一同看望岳母�!�
陸奉沒在這事上為難她,且他愿意叫她娘一聲“岳母”,給她一份尊榮,讓江婉柔心里熨帖,連著給他夾了好幾道他愛吃的菜,夫妻兩人這頓飯吃得很溫情。
陸奉可能今天心情真的不錯,晚間一番云雨后,他撫摸著江婉柔的光.裸的肩頭,破天荒聊起了夜話。
他道:“近來外頭不太平,你出門多帶些護(hù)衛(wèi)�!�
江婉柔汗涔涔伏趴在陸奉身上,聲音蜜餞似的甜,“嗯,我省的�!�
他方才只要了一次,江婉柔雖然渾身酸軟,意識卻是清醒的。她想了一會兒,慢悠悠問道:“可是外頭發(fā)生了什么事?最近府中收到許多拜帖,我……夫君且給妾身透個底,妾心里慌�!�
近來京中只有一件大事,便是恭王一案。崔氏送了人后幾乎天天拜見,她總得給人家一個交代。
陸奉啞聲一笑,摟住她的腰,“不慌,你該做什么做什么,可以準(zhǔn)備年貨了�!�
江婉柔心中一驚,這是年前結(jié)案的意思?
其實她心中也有所覺,自從陸奉接手恭王案,每日面如霜寒,她輕易不往他跟前湊。近幾日陸奉的心情肉眼可見地變好,她便猜測案子有了眉目。
心里想的,嘴上便說了出來。
陸奉平日不和她說朝堂上的事,如今結(jié)案在即,又剛溫存過一番,陸奉痛快道:“沒錯,恭王……不,以后就是庶人了,齊庶人終生圈禁王府,無詔不得出。”
這么狠?這是把恭王的罪砸實了?
江婉柔心道,當(dāng)今圣上除了設(shè)立禁龍司遭人詬病,其他方面堪稱明君。前朝皇帝昏庸導(dǎo)致民不聊生,當(dāng)時還是幽州王的圣上率兵起義,登基以來多施以仁政,恭王是他最喜愛的兒子,竟然狠得下心圈禁?還是被貶為庶民。
天子金口玉言,即使日后圣上老了,心軟了,也很難再恢復(fù)恭王的王爵。如今太子未定,皇家?guī)讉兄弟斗成了烏眼雞,他們也不會容許恭王再起來。
天家無情,真狠吶。
心里這么想,江婉柔嘴上卻道:“圣上仁慈�!�
可不么,恭王這一案牽連前朝后宮,不僅朝堂被血洗一遍,后宮也死了好幾個妃嬪,其中不乏受寵愛者,而罪魁禍?zhǔn)字皇琴H謫圈禁,又何嘗不是一種仁慈呢?
只是不知道生來便是天之驕子的恭王殿下,要不要這種仁慈。
從云端跌到淤泥的滋味江婉柔沒嘗過,可她親眼看過陸奉當(dāng)年發(fā)瘋。現(xiàn)在很多人都忘記了,當(dāng)年陸大公子可是京中最沉穩(wěn)持重的兒郎,連紈绔的顧小公爺都認(rèn)陸奉為“大兄”,若是當(dāng)年沒有發(fā)生那件事……
“嘶——”
陸奉擰了一把江婉柔腰上豐腴的軟肉,寒眸微瞇,“想什么呢,回神。”
方才憐惜,不忍折騰她,看來還是他心慈手軟。
“我在想之前——”
江婉柔一頓,悄悄勾起他的手指,雪白的身子在他胸前蹭。
“我想起之前……那會兒妾才十三歲,夫君給我?guī)勺犹浅�。�?br />
她展顏一笑,伸手撫摸他的側(cè)臉,“那會兒妾還不知道,這么俊美的郎君,原是妾的夫婿�!�
這到不是假話,陸奉和江婉雪有婚約,江家為了扒住這位貴婿,時常邀陸奉進(jìn)府游玩。她偶爾在花園碰過他幾次,為了避嫌,她匆匆行禮便走。偏就有一次,姨娘咳得厲害,下人克扣姨娘的藥材,她去求老夫人,老夫人在午睡,身邊的嬤嬤隨意把她打發(fā)走了。她忍不住,在花園低聲抽泣。
他遞給她一方帕子,溫聲問她怎么了。她什么也沒說,只是哭。
她能怎么辦呢?她知道他的身份,是姐姐的未婚夫,她能對他說嫡母苛待妾室嗎?他一個外男,聘禮都沒下呢,能管到侯府內(nèi)宅上?就算這位陸大公子發(fā)善心,幫了她這一次,她們母女以后還要在嫡母手下討生活,嫡母豈不是更容不下她們?
她止不住眼淚,卻死死咬著牙關(guān)不開口,陸奉估計被她哭煩了,硬塞給她一包松子糖,“吃糖,莫哭了�!�
姨娘很喜歡吃糖,她常年喝苦藥,藥后能有一口蜜餞便是極大的慰藉。她不喜歡,明明是甜的,卻總讓她想起彌漫的藥味,還有姨娘永遠(yuǎn)止不住的干咳。
可那天的松子糖,真的好甜啊。
她雙眸朦朧,嘴里的話不經(jīng)思考脫口而出,“恭王落得此下場是咎由自取,只可惜了三姐姐,日子怕是不好過了�!�
很明顯的,江婉柔感覺到撫摸她腰身的大掌瞬間收緊。
理智回神,江婉柔為自己方才的沖動懊惱,想找補(bǔ)又不知從何開口,訥訥道:“妾、妾失言了�!�
江婉雪是陸奉的禁忌,江婉柔曾猜測過他對她的感情,兩人幼年定親,陸奉為了她潔身自好,身邊連個丫頭都沒收用,后來江婉雪為了退婚算計他,成了高高在上的恭王妃,她想,他對她一定是恨的。
愛愈深,恨愈深。有愛方有恨。
所以江婉柔從未在陸奉跟前提過她,如今兩人各自婚嫁,她也生下了淮翊,府中諸事也已料理順暢。對她來講,她只管
cy
安心撫養(yǎng)淮翊長大,將來舒舒服服做陸府老封君便是。
她如今有錢有閑有名分,姨娘也因她得以善終。終日賞花聽?wèi)蝠B(yǎng)孩子,再無人敢欺侮她,還有什么不滿足的?至于他心里有什么人,她不在乎。
對,她不應(yīng)該在意這些細(xì)枝末節(jié)。
江婉柔忽而一笑,翻身騎在陸奉身上,嬌笑著摟住他的脖子,“這回妾在上頭——”
陸奉長臂一伸掀翻她,兩人頓時上下翻轉(zhuǎn),江婉柔閉上眼睛,烏黑的睫毛簌簌顫抖,卻遲遲不見他動靜。
“安置吧�!�
過了一會兒,陸奉暗啞的聲音在上方響起,江婉柔睜開眼睛,見陸奉已經(jīng)睡了。
她盯著他鋒利的下頜,看得眼睛都酸了,緩緩闔上眼眸。
一夜無夢。
次日,翠珠照舊端著熬的黑乎乎藥汁奉上,與之前不同的是,旁邊放著一盒松子糖,四四方方的糖塊下墊著糯米紙,上面涂著金黃的蜂蜜,甜味兒直沖鼻尖。
翠珠喜氣洋洋道:“這是大爺特意吩咐送過來的,說是夫人愛吃�!�
江婉柔看了半天,說道:“我不愛吃糖�!�
愛吃糖的是江婉雪。她也是后來才想明白的,他一個男子,怎么會隨身帶一包甜到齁的糖?原來是她陰差陽錯,搶了嫡姐的東西。
翠珠一愣,也想她伺候江婉柔這么久,很少見她吃甜食,倒是大公子愛吃,錦光院的糕點全進(jìn)了大公子的肚子。
她也不敢說主君的不是,問道:“那奴婢把這盒糖分給姐妹們?”
江婉柔待下人寬仁且大方,經(jīng)常賞東西給丫鬟們,翠珠這個提議并不冒犯。誰料江婉柔一反常態(tài),含糊道:“放著吧�!�
“今日回侯府,你去準(zhǔn)備一下。”
她出門一趟除了丫鬟,還得帶不少護(hù)衛(wèi)。侯府是她娘家,禮不可少,翠珠接了差事連忙下去準(zhǔn)備。江婉柔獨自用過早膳,拿起那碗涼透了的湯藥,再次潑進(jìn)窗邊的蘭草里。
第5章
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