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塊溫潤的璞玉,讓人看見就覺得舒服。
翠珠在陸府時從不敢直視陸奉,盡管她是江婉柔的貼身丫鬟,服侍主母整整四年,但她跟陸奉說的話不超過十句。江婉柔跟姚金玉不一樣,三爺多看了哪個丫頭一眼,不等他開口,姚金玉自己先做主把人送給三爺,十分有“正室”風(fēng)范。江婉柔從不會主動給陸奉塞女人,即使在她身子不方便的時候。
聽說曾經(jīng)也有丫頭覺得自己天生麗質(zhì),想攀一攀高枝,無一例外全都犯了陸奉的忌諱,被亂棍生生打死。她剛來時金桃就告誡過她,錦光院廟小,容不下“有志向”的大佛。她膽小,從不敢對主君生出旁的心思,從不往上湊。
陸奉也不習(xí)慣用丫鬟,他沐浴不用人伺候,平時穿戴喝茶大多是江婉柔在做,小丫頭們最多做脫靴洗腳之類的雜活。
而且陸奉是世家公子,骨子里的矜驕。從不會留意妻子身邊伺候的丫頭叫什么,在他眼里都是伺候他的奴才。如今一面之緣的裴璋竟能叫出自己的名字,翠珠心里高興,話也不自覺多了些。
“裴大人,那天夫人狠狠罰了馬夫和侍衛(wèi),回府嘴里還一直念叨,說對不住您,要親自給您賠罪�!�
“是不巧,這段日子不得閑,府里府外的,夫人實在脫不開身�!�
“夫人雖人未至,但對您的心意可不假。年禮中有一方徽硯,有價無市,是夫人特意為您尋來的,她說如此物件,才能配得上裴大人的雅韻風(fēng)姿。”
“……”
翠珠確實有一張巧嘴,江婉柔讓她“好好說話”,本意是想她人不去,說句好話,結(jié)個善緣即可。結(jié)果她把江婉柔夸得天花亂墜,直把門房老伯聽得滿臉羞愧——人家這么客氣熱枕,自己連門都不讓人進(jìn),實在不該!
裴璋面上沒有太大的波瀾,他好脾氣地聽完翠珠的嘰嘰喳喳,讓人把那兩車東西卸下來,又吩咐門房給翠珠倒熱茶。翠珠劈里啪啦一通說完,后知后覺裴璋穿著鴉青色的圓領(lǐng)官袍,他身姿挺拔,即使這種沉重的顏色,在他身上如青松般挺直清雋。
官袍,平時在家是不穿的,只有上朝或者面圣時才穿。
翠珠連忙福身告罪,“叨擾大人多時,大人若無別的吩咐,奴婢這就告退了。”
她眼里閃過一絲懊惱,夫人是讓她來結(jié)親的,不是結(jié)仇的,萬一耽誤了人家正事,反而不美。
裴璋微微頷首,沒有強(qiáng)留她。文官外放最少三年,倒霉的興許一輩子都回不來。裴璋僅做了三年膠州知府便調(diào)回京城。四品官,在地方算個人物,但京城城墻上一板磚下來能砸死三個七品芝麻官,區(qū)區(qū)一個知府在京城根本排不上號,裴璋能讓圣上在繁忙的年關(guān)每日叫他進(jìn)宮,其才學(xué)、能力,應(yīng)對一個后宅丫頭綽綽有余。
翠珠走時暈暈乎乎,心想世間怎會有裴大人這樣好的男子。他身姿頎長,她得仰著頭看他,但她從未在他身上感受到輕視或者鄙薄,她只是一個簽了死契的丫鬟,值當(dāng)他這樣溫聲細(xì)語?
翠珠心里藏不住話,當(dāng)她回去向江婉柔復(fù)命時,如在裴璋面前夸贊江婉柔一樣,她唧唧呱呱,一頓天花亂墜,把裴大人說得天上有、地下無,讓江婉柔對一面之緣的五姐夫更添一絲好感。
***
裴璋并沒有表面那樣云淡風(fēng)輕。
白天在文華殿,皇帝問他策論,他幾次恍惚,差點沒回答上來。不過他積累的學(xué)識豐厚,面上不動聲色,皇帝倒也沒看出來,回來的路上,裴璋閉目沉思,
以往他會在這時想朝事,今日卻一直在想一個人。
一個女人。
狹窄潮濕的陋巷里,女人滿頭烏發(fā)如云,身上的肌膚似牛乳般豐腴白皙。她那天穿了一身橘紅色的襦裙,上面繡著的牡丹花瓣層層疊疊簇?fù)碓谝黄�,如同晚霞一般絢麗。
裴璋自詡并非好色之徒。他本身模樣俊雅,微寒時也有不少姑娘娘子愛慕于他。到了膠州地界兒,下面人獻(xiàn)媚,送上環(huán)肥燕瘦的各色美人,他依舊坐懷不亂。
他志在朝野,紅顏枯骨,不過一張面皮罷了。直到那天見到她,他方覺什么叫“食色性也”,“色授魂與”。
可惜,羅敷有夫,她的夫還是個權(quán)傾朝野的大權(quán)臣,兩人又有這么一層關(guān)系,她得叫他一聲姐夫。一瞬的驚艷后,他很快清醒過來,親手掐滅那絲見不得光的、微弱的火苗。
可她又讓丫鬟來拜見他。那丫頭左一句“特意”,右一句“夫人天天念叨您”。那日見面雖短暫,但能看出來她是個極為知禮的女子,丫鬟為何那樣傳話,是丫頭自作主張,還是那丫頭蠢笨,傳錯了話?亦或者是……她的意思?
她想做什么?
裴璋的心,亂了。
歷經(jīng)官場上的明爭暗斗,裴璋面色如常,隨身小廝也想不到自家大人在想別人家的夫人。裴府三進(jìn)出的院子不算大,好在裴家人口簡單,裴璋和江婉瑩夫婦,老夫人和表妹阮箏,還能有空余。裴璋回府,先去后罩房看了裴老夫人。
他回來得晚,老夫人喝了藥已經(jīng)睡了。阮箏還沒歇息,裴璋簡單交代了幾句,正要離去時,阮箏忽地叫住他。
“表哥——”
她咬了咬唇,說道:“你今日回來,是不是沒去見表嫂?她……表嫂今日,似乎生氣了�!�
裴璋知道妻子對表妹的惡意,他微嘆一口氣,道:“婉瑩只是一時想岔了,我再教教她,你多擔(dān)待�!�
阮箏連忙搖頭,“不,我不是這個意思。家里忽然多出一個遠(yuǎn)房表妹,這么大年紀(jì),還……還云英未嫁,表嫂難免多想,我也是女人,我不怪她�!�
“我自認(rèn)問心無愧,只是表哥,你自己想想,我來這里不滿一個月,你不是在外頭就是在書房,表嫂住在正院,你回府繞過正院直接來后罩房,表嫂得多傷心啊�!�
“你們這樣,我都不敢在裴家住了。”
阮箏是個美人,身形纖細(xì),膚色白皙,臉上未施粉黛,一身香色綴花衣裙襯得她淡雅秀麗。如今美人低垂眉目,修長的脖頸暴露在寒風(fēng)中,我見猶憐。
裴璋笑了,道:“胡說什么,裴府不缺你一口飯,別整日胡思亂想�!�
阮箏臉色微紅,“我,我總會嫁人的,不會一直賴在裴家�!�
“賴?”裴璋挑眉,如玉的臉龐在夜色里更添俊美。
他道:“就算不嫁又何妨?裴家雖不富貴,養(yǎng)一個弱女子綽綽有余�!�
“你啊,小姑娘家,心思無須這么重。今日有人送節(jié)禮,你取幾匹顏色鮮亮的緞子,做裙子穿�!�
阮箏問:“節(jié)禮?可是陸夫人送的那批?”
她臉上顯出歡喜,道:“陸夫人當(dāng)真體貼,舅母近來一直精神不濟(jì),加上過年,好多藥鋪都關(guān)了門,陸夫人送的藥材剛剛好,真是個周到人呢。”
裴璋唇角的笑意微收,卻聽阮箏繼續(xù)道:“可……表哥,容我多嘴一句。表嫂和陸夫人似乎有些齟齬,今天那批東西,表嫂全讓人鎖進(jìn)了庫房,不許讓人碰�!�
“我惦記舅母身體,偷偷取了顆靈芝熬藥。表哥,你得勸勸表嫂,旁的不說,藥材得用啊,舅母的身體……”
“好,我知道了�!�
裴璋打斷她,聲音在夜里顯得有些冷冽。兩人簡單說了幾句話,話題大多圍繞裴母,幾息后,裴璋匆匆去了正院。
他到的時候,滿地碎片狼藉,茶葉、瓷片,還有一個吉祥長命鎖,小鈴鐺被甩得掉落,孤零零躺在地上。
連續(xù)半個月不見,江婉瑩沒想到裴璋會在此時回來。她臉上的淚痕未干,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
“裴郎,你回來了�!�
“我剛才……不小心,打翻了茶盞……我……”
裴璋靜靜看著她,眼眸幽深。江婉瑩頂不住他的眼神,越說越心虛,低下頭,眼中又泛起淚花。
裴璋閉眼,微不可聞地輕嘆一口氣,轉(zhuǎn)身。
“你別走——”
“我不走�!�
裴璋似乎知道她要說什么,平靜道:“我叫人來收拾�!�
丫鬟麻利地收拾滿地狼藉,還打了盆熱水。裴璋挽著袖口,骨節(jié)分明的手拿起手巾,給江婉瑩擦拭臉頰。
江婉瑩覷他,心虛道:“你不怪我?”
裴璋給她理了理鬢角的碎發(fā),說道:“是我的錯,這段時日繁忙,冷落了你�!�
cy
因為他這一句話,江婉瑩又差點委屈得落淚。
她靠在他懷里,聞著他身上淡淡的松柏香味,喃喃道:“對不起,我不該這樣。她……她今天讓人來,送了好多東西�!�
“我忍不住�!�
裴璋從她顛三倒四的話中聽出,兩姐妹在閨閣中關(guān)系不好。江婉瑩道:“裴郎,如今你官居四品,這回回京,圣上一定會重用你。那些東西雖貴重,我們也不稀罕,是不是?”
裴璋道:“是�!�
“我把那些東西鎖在庫房,好不好?”
裴璋道:“好�!�
“她還給你送了一方徽硯?”
江婉瑩小心翼翼看向裴璋,試探道:“那硯倒是好東西,我有個娘家哥哥在書院念書,我回門帶給他,行不行?”
裴璋沉默片刻,道:“行�!�
不等江婉瑩繼續(xù)說,他忽然摸向她的小腹,第一次說道:“我們要個孩子罷�!�
或許有了孩子,她便不會這么患得患失,箏表妹也不會再有什么妄想。后宅穩(wěn)固,他便可在朝堂大施拳腳。
有個孩子,徹底掐斷那抹綺思。
***
江婉柔還不知道自己給裴府帶來的軒然大波。臘月二十八,圣上封筆,滿朝文武也都休沐在家,她白天陪兒子,晚上陪陸奉,經(jīng)常睡到日上三竿。
老祖宗特意讓人傳話,不許大夫人去請安。過年事宜皆安排妥當(dāng),她索性躲了個閑,外加陸奉精力旺盛,她實在應(yīng)付不來。
所以,當(dāng)她聽到五姐江婉瑩來拜訪時,她剛從榻上爬起來。翠珠沒叫醒她,已經(jīng)讓人等了足足兩個時辰。
第15章
第
15
章
我是裴璋之妻
翠珠委屈道:“奴婢看您睡得香甜,不忍心叫醒您嘛�!�
在她看來真不算什么,拜訪夫人的人海了去,夫人一個個見,能見得過來么?等幾個時辰是常有的事。再說今天已經(jīng)大年三十,哪個正經(jīng)人家在這時候拜訪?不懂規(guī)矩。
要不是看在是夫人的本家姐妹,她早讓人打發(fā)了,根本不會讓人登陸府的大門。
江婉柔心中也詫異,她原以為江婉瑩最多遣人送東西,不會親自過來。兩人關(guān)系有些微妙,無冤無仇,但她莫名不喜歡江婉瑩,江婉瑩也有意無意避著她,自她嫁進(jìn)陸府,兩人已經(jīng)多年未曾見過面。
以至于她在花廳見到江婉瑩時,神情一瞬呆滯,竟沒能認(rèn)出來。
“陸夫人。”
江婉瑩開口,江婉柔驀然回神,她攏了攏臂彎的織金彩霞披帛,朝她點頭,“多年不見,裴夫人可還安好?”
既然她叫她為“陸夫人”,她也無需以姐妹相稱。
兩人對彼此都很陌生,不過江婉柔長袖善舞,江婉瑩好歹在膠州做了幾年知府夫人,倒不至于冷場。丫頭送上茶水果子,兩人不咸不淡地說著話。
三盞茶后,江婉柔有點兒想送客。
無他,她這五姐姐看她的眼神實在詭異!怎么說呢,厭惡中帶著提防,提防中帶著羨慕,羨慕里有一絲驚疑,驚疑后還有一抹畏懼。
太復(fù)雜了,江婉柔心中五味雜陳。這些年她見過形形色色的人,面上恭維心里鄙薄看不起她的不在少數(shù),她心寬,不僅不生氣,還十分喜歡欣賞她們明明輕視她、面上還得笑臉相迎的樣子。江婉瑩不一樣,她給她的感覺太詭異了,像暗中盯著人的毒蛇,雖然沒下口,讓人心里惡寒。
剛好,這時穿著嶄新褙子的小丫頭走進(jìn)來,附在她耳邊說了幾句悄悄話。江婉柔勾起唇角,不甚真心地對江婉瑩說道:
“裴夫人,實在不巧。大爺喚我去給祖母那兒用膳。一大家子都齊了,老的老小的小,讓他們等我一個人,不太合適。”
送客之意不言而喻。
江婉瑩仿佛沒聽出話音兒似的,回道:“陸大人對你真好,聽說這滿京城的權(quán)貴,只有陸大人潔身自好,后院一個人都沒有呢�!�
嗯,有點酸。
江婉柔失笑,面上依舊一派賢良,“裴夫人誤會了。并非我擅妒,是大爺公務(wù)繁忙,不愛女色。”
“我家大爺那性情,他若真有看上的,我還能攔住他不成?”
這是她在外的一貫說辭,之前有人以“妒”來詰攻她,那可是七出之條,江婉柔不可能讓這口鍋扣在自己身上,索性推給陸奉。
她又管不住他,他不睡別人,她還能硬塞么?
江婉瑩忽然笑了一下,意味不明道:“也是。如陸大人這般尊貴的人物,日后必少不了三宮六院、三妻四妾,你也就這兩年好日子了�!�
江婉柔:“嗯?”
她這莫名其妙的憐憫是怎么回事?她想不明白自己有何處需要人可憐。不說杞人憂天,就算將來陸奉中了邪,忽然變得跟他三弟一樣,她也是不怕的。她有淮翊,有名分,有人脈,懂經(jīng)營,實在過不下去了,這些年攢的私房也夠她富貴一生。
她確實因為陸奉得到了不少好處,但她并不是離了陸奉便一無所有,她為自己留的有退路。五姐倒真看得起陸奉,就連她這個枕邊人,也時常覺得陸府是烈火烹油。經(jīng)陸奉之手抄家滅族的不在少數(shù),他得罪太多的人,如今圣上信任他,連皇子的案子都交給他辦,倘若萬一以后圣上后悔了,拿他開刀怎么辦?亦或下一任帝王登基,他這個前朝權(quán)臣會是什么下場?
狡兔死,走狗烹。
有人說他“權(quán)傾朝野”,有人說他“簡在帝心”,倒第一次聽見有人說陸奉“尊貴”的,還三宮六院,當(dāng)他是皇帝吶?
江婉柔面上微哂,不在意道:“那我更得趁著這兩年,好好享受我的好日子�!�
江婉瑩似乎也自覺失言,很快把話題轉(zhuǎn)到自己身上。女人家,也沒什么話好說,除了衣裳首飾便是家長里短,江婉柔聽著話音兒,發(fā)現(xiàn)她的婚后生活并不如意。
純粹自己作的。
她想不明白,明明那么好的開局,江婉瑩怎么能過成這個樣子?
那個什么箏表妹,她明明在成婚時就知道有這么一號人在,人家有表哥表妹的情分,還得裴母喜歡,她應(yīng)該在出京前就處理掉。她論身份是表嫂,好生給人相看個青年才俊,給份豐厚的嫁妝風(fēng)風(fēng)光光嫁出去,大家都滿意。她倒好,直接給人打發(fā)到了窮鄉(xiāng)僻壤的青州,裴璋那等人物在京城都少見,更遑論偏僻的青州,怪不得人家一直拖著不嫁。
現(xiàn)在好了,人家嬌滴滴的小姑娘侍奉裴母三年,硬拖成了老姑娘,于情于理,裴璋都不會撒手不管。自己給自己弄出個麻煩,還張口閉口“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妖精”,真是……蠢。
除此之外,最讓她驚訝的是江婉瑩隨裴璋外出赴任三年,這么好的機(jī)會,她竟然沒能抓住裴璋的心!她是寧安侯府的女兒,就算是庶女,也比當(dāng)時裴璋那個一文不名的書生尊貴。她模樣不算丑,又是下嫁,裴璋的性情不知比陸奉好多少倍,按道理,三年時間足夠這對夫妻交心恩愛,如果裴璋珍視她,什么表姐表妹,都不足為懼。
還有裴母,她自己跟夫君外出瀟灑三年,婆母能喜歡她才怪了!該彎腰彎腰,該低頭低頭,畢竟本朝“孝”字大過天。能教出裴璋那樣的狀元郎,其母必不是個心胸狹窄之人,日子久了就好過了。就算裴母真的蠻不講理,裴璋又不是傻子,能眼睜睜看著她在婆母手底下受磋磨?他在外做官,傳出不修內(nèi)帷的名聲好聽?
……
不一而足,江婉瑩似乎找到了發(fā)泄的關(guān)口,大倒苦水。江婉柔聽得一言難盡,最后當(dāng)她開口要求子的方子,江婉柔真心覺得,或許沒有孩子,并不是造成她目前困境的主要原因。
她緩緩道:“你和裴大人都還年輕,我覺得你現(xiàn)在的當(dāng)務(wù)之急是——”
是裴璋��!現(xiàn)在你在府中孤立無援,只能抓緊裴璋啊蠢貨!
江婉柔正在艱難地斟酌語句,江婉瑩倏地打斷她,“我需要一個孩子�!�
她低頭輕撫小腹,斬釘截鐵道:“只要有了孩子,一切都會好的。”
江婉柔:“……”
好什么��?他現(xiàn)在冷落你,以后冷落你和孩子?
與人交往最忌諱交淺言深,江婉柔咽下未出口的話,一副藥方而已,她還不吝惜藏著。
她叫翠珠把方子取來,不放心地叮囑道:“子嗣之道
cy
,頗看緣法。這不是神丹妙藥,你看我,吃了這么多年,還是沒消息�!�
江婉瑩顯然沒聽進(jìn)去,歡喜道:“多謝六妹妹,有的吃總比沒得吃好,好歹讓我有個盼頭�!�
得,這會兒她成“六妹妹”了,這個五姐啊……
在江婉柔耐心耗盡之前,小丫頭再次來催,江婉瑩得了方子也不想留在這兒,兩人假惺惺說了兩句面子話,正準(zhǔn)備賓主盡歡地結(jié)束這場宴客時,陸奉來了。
“陸淮翊鬧著找娘�!�
他淡淡說道。今日陸奉著一身重紫色燙金邊兒錦袍,衣領(lǐng)和袖口處嵌有精致的白玉扣,腰束麒麟玉帶,劍眉鳳目,挺鼻薄唇,即使額頭上的疤也絲毫無損他的高貴俊美,反而添了幾分邪肆。
“啪”地一聲,江婉瑩手中的杯子碎了,伴有一聲驚呼,“你的腿——”
盡管聲音很小,瞞不過習(xí)武的陸奉,他微蹙眉頭,看向妻子的客人。
江婉柔也沒料到這個變故,忙起身打圓場,“碎碎平安碎碎平安。五姐你不是急著走么,我還有事,就不送你了。”
大好日子,她不想出什么差錯。陸奉平時走得慢,和平常人一樣,根本看不出腿跛。誰知江婉瑩傻了似的,一直盯著陸奉的腿瞧,他臉色越來越沉,問:“你是誰家的?”
他倒沒有不跟女人為難的風(fēng)度,當(dāng)初有人背后念叨江婉柔,他不管什么老弱婦孺,親自動手割了幾根舌頭,送到人家丈夫面前。他在外暴虐的名聲可不是虛的。
只是這人是江婉柔的客人,給她個面子,他不會在此時發(fā)作。
“奴……不,我、我是江……不,我是裴家的�!�
江婉瑩似乎被嚇到了,說話顛三倒四,只有說出裴璋的名字時才冷靜些許。
她道:“我是裴璋之妻�!�
裴璋?
陸奉眸光微閃,那書生倒有幾分膽氣,誰知娶得妻這么上不得臺面。
他面容微沉,大馬金刀坐在上首,喝了杯茶,不說話。
江婉柔似沒看見他的黑臉,把一碟兒梨花酥推到他跟前,柔聲道:“今天上的是苦丁,吃點兒點心,散散苦味兒。”
陸奉依然沒說話,江婉瑩看到,他吃梨花酥的時候眉頭輕微皺了一下,依然把那盤點心吃了精光。
她低下頭,低聲道:“今日叨擾多時,我告辭了。聽聞陸大人擅筆墨丹青,我夫君有一盒珍藏的顏料,朱砂、石青、藤黃都是極好的�!�
“我家夫君對陸大人敬仰多時,請大人笑納。”
她走后,江婉柔奇怪地問,“我怎么不知道你擅筆墨丹青?”
陸奉先前在軍中歷練,后因為腿疾沒有參加科舉,旁人都道他武藝高超,她也是在嫁了他后,才知道陸府的藏書汗牛充棟,陸奉學(xué)識淵博。
至于什么筆墨丹青,陸奉從未以此出名,反而陸家二爺風(fēng)雅,喜歡收集名畫大作。
或許江婉瑩打聽錯了。
江婉柔如是想,誰知陸奉沉默地看著她,看得她心里發(fā)毛,他忽地怪笑一聲,痞壞痞壞的,和他平時冷峻的樣子不大一樣。
“你不知道?”
他走到她跟前,俯身,直直盯著她,“你,當(dāng)真不知道?”
第15章
第
15
章
陸奉一直從容的臉色,黑……
冷冽的氣息充滿鼻尖,江婉柔想起某些時候,臉頰倏地紅了。
“呸!不正經(jīng)�!�
她暗啐一聲,眸光瀲滟流轉(zhuǎn),渾然不知自己此時的萬種風(fēng)情。
今天是大年三十,府中設(shè)有夜宴,陸奉原本沒想做什么,可此時江婉柔嬌媚的樣子實在撩人。倒是稀奇,她在那個時候大膽放.蕩,看她兩眼卻含羞地不能自已。
陸奉伸出大掌抬起她的下頜,故意緩緩摩挲她的臉頰。他的指尖有厚重的刀繭,在江婉柔乳酪般嫩滑的臉上,又酥又麻。
江婉柔心口如小兔惴惴,抬眼正好看見他眼中戲謔,心中的羞澀瞬間變成了不忿,心道:我又不是黃花大閨女,矯情個什么勁兒啊。
遂攀附上陸奉的肩膀,伏在他耳邊吐氣如蘭,“夫君,估計來不及呢~”
尾音一顫一顫,萬分銷魂。
小腹忽然被什么東西頂了一下,江婉柔一怔,笑得跟盤絲洞的妖精似的,摸了一把陸奉的俊臉,從他身上退下來,儀態(tài)萬千地整了整海棠花領(lǐng)口,斜睨他。
“快開宴了,不能讓祖母和孩子們久等,你說是吧,夫陸奉眸光幽深,面上和平時并無二致,如若不是看到他額頭上暴起的青筋,江婉柔險些信了。
她微福下身,這個姿態(tài)正好顯出她纖細(xì)的腰身和鼓囊囊的胸脯,嬌聲道:“妾身告退。”
走在垂花走廊中,冷風(fēng)吹過江婉柔的臉頰,讓她冷靜些許。她此時有些后悔剛才撩撥他。兩人一前一后,江婉柔根本不敢回頭看,只覺得他的腳步,很沉。
……
不管外頭多動蕩,陸府的年宴辦得熱熱鬧鬧。
陸奉居主位,江婉柔在他身側(cè),下面老祖宗,陸淮翊,二房、三房一大家子,烏泱泱坐滿一堂。陸奉和江婉柔來得晚,陸奉大剌剌坐了下去,江婉柔則站起來提酒一杯,給大家賠罪。
“行了,老大媳婦,你恁多禮,坐下吧�!�
老祖宗是個慈眉善目的老婦人,滿頭銀發(fā),額前戴著碧石抹額,十分富態(tài)。按規(guī)矩,三個孫媳婦都得在她跟前伺候膳食,老人家大手一揮,笑呵呵道:“大好日子,不用管我這老家伙,各自回去伺候好你們男人、孩子罷�!�
又拉起江婉柔的手嘆道:“老大媳婦,你受累�!�
江婉柔抿唇一笑,挽起袖口給老祖宗盛了一碗赤豆元宵。都說老祖宗年紀(jì)大了,糊涂。她倒覺得她是大智若愚,她剛嫁進(jìn)來那會兒被婆母刁難,寒冬臘月挺著大肚子站規(guī)矩,是老祖宗幾次三番保下她。她如今日日去春暉堂請安,不只是為了賢惠名聲,她是真心的。
寧安侯府有老夫人,陸府有老祖宗,這兩位老人都曾給過她溫暖,她時常覺得,老天待她不薄。
老祖宗不要江婉柔伺候,她回到陸奉身邊,按照往年慣例,斟了一杯酒,對陸奉道:“妾敬您,第一杯酒,祝夫君身體康健,無病無災(zāi)�!�
陸奉抬眸看她,江婉柔被看得心中慌亂,以為他還在生氣,手都快舉酸了,陸奉終于接過,一飲而盡。
江婉柔提第二杯:“二祝君仕途順?biāo)�,一展宏圖之志�!�
陸奉依然很給面子。
“第三杯�!憋嬃司�,江婉柔面上泛起稍許紅暈,“愿你我恩愛不移,白首相約�!�
這是多年的陳詞濫調(diào),往年都是這樣過的,陸奉拇指摩挲著杯沿兒,忽地扣住她的手腕,明明沒用力,江婉柔卻怎么都掙脫不開。
“如你所愿�!�
他舉杯飲盡,喉結(jié)上下滾動,俊美又性感。
江婉柔的心倏然一跳,視線從他的臉上移下來,掙開束縛,退至他身后。
“妾給您布菜�!�
這種活兒輪不到的她做,按照往常,她只用象征性地夾兩筷子,陸奉便會叫她坐下來,既表示了妻子的賢惠,也顯出了丈夫的寬厚。二房三房皆是如此,姚金玉手還沒沾筷子就被三爺攔下,周若彤給二爺斟過兩盞熱酒也落了席,只有陸奉這邊,江婉柔站得雙腳發(fā)麻,還在給他布菜。
老眼昏花的老祖宗都看不過眼,道:“君持,讓你媳婦坐下,她操持一大家子,受累了�!�
君持,是陸奉的字,在他加冠時圣上所賜。不知什么原因,陸奉不愛用,甚少有人知道這個字號。
陸奉看了江婉柔一眼,淡淡問道:“你累了?”
那么多雙眼睛齊刷刷看向江婉柔,她心中暗恨,面上笑得溫柔賢惠,“妾不累,伺候夫君是妾的福分。”
陸奉輕笑一聲,兀自喝酒,直到他被家里的男人們圍著敬酒,江婉柔才脫開身。她眼神掃視一周,去了淮翊那席,讓人把龍須酥撤下去,換上一碟兒椒鹽酥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