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
75
章
她死了
池塘早已冰封,
猶如一個巨大的寒鏡,江婉柔特地養(yǎng)的耐寒的魚苗兒不見所蹤。青磚上積著一層薄霜,在寒風(fēng)的侵襲下,
枯枝劇烈顫動,落在地上“嘎吱”響。
金桃裹著厚重的棉衣,疾步走到廊檐下,守門的丫鬟趕緊迎上接過她手中托盤,順手把手爐塞給她,殷勤道:“金桃姐姐,
這么冷的天,
讓底下姐妹們來就好了,何必您親自跑一趟?”
說話間,呵出的白氣瞬間凝結(jié)成霜。金桃跺了跺腳,
笑道:“幾步路罷了,不妨事�!�
近來天氣越發(fā)寒冷,
cy
江婉柔愛上了喝羊肉湯,
鮮嫩的羔羊肉,加入紅棗、枸杞,少量當(dāng)歸,
小火慢溫,
味道濃郁醇厚,喝一口讓人從頭暖到腳。
驟然搬到新府邸,府中下人大多是從內(nèi)務(wù)府撥來的,
忠奸不明,江婉柔不敢輕易用。她入口的東西,都要翠珠和金桃親自去盯。
金桃和守門的丫鬟寒暄幾句,掀開厚重的簾子,
進入房內(nèi)。
屋里屋外猶隔天塹,外頭寒風(fēng)刺骨,里頭溫暖如春。金桃看著歪在窗邊看話本兒的江婉柔,輕聲道:“王妃娘娘,羊湯趁熱喝才有勁兒�!�
江婉柔擱下手中的話本,慵懶道:“淮翊那邊呢,他用了嗎?”
金桃沉默一瞬,委婉道:“世子爺念書刻苦,托奴婢轉(zhuǎn)告,今晚來錦光院用晚膳�!�
江婉柔聽出了她的弦外之音。陸淮翊挑食挑得厲害,她看著還好些,她不在,沒人管得住他。之前她叫他來錦光院用膳,恰好陸奉近來閑暇,晚上也來她這里用膳,孩子看見爹跟見了什么似的,坐得板板正正,話不敢多說一句,還要被考校課業(yè),江婉柔心疼,不太愛叫他來自己這兒。
江婉柔揉了揉有些酸的脖頸,金桃連忙上前替她揉,冰涼的手指觸碰到雪白的肌膚,江婉柔驚得一哆嗦。
“奴婢失儀,請王妃娘娘恕罪。”
金桃迅速跪下,眼中閃過一絲懊悔。她進來前特地用手爐把手捂暖,興許是外頭太冷,她已經(jīng)覺得很暖了,但和江婉柔身上的溫度比起來,還是冷。
江婉柔顧不上陸淮翊的膳食,連忙叫她起來,輕嘆道:“我又沒怪你,你啊,就是太謹慎�!�
她看著金桃凍得通紅的手指,問:“天氣是不是又冷了?”
金桃想了想,回道:“是比昨天冷�!�
齊王府的位置很有意思,靠近皇宮,和國公府相距不遠,和諸王府也近。江婉柔布置好內(nèi)宅后,又抽空拜訪了幾位新“妯娌”——各府的王妃娘娘。不管各自心里怎么想,面上都客客氣氣地見禮。接著又陸續(xù)接見幾撥客人,姚金玉和周若彤也來拜訪過,還有寧安侯府,麗姨娘深居簡出,她定然不會出來,江婉柔把侯府的貼子擱置,大概三四次后,侯府才逐漸消停。
該拜訪接見的都一一見過,天愈發(fā)寒冷,大冷天的,如果不是特別重要的事,客人輕易不登門。入冬來,京中各府舉辦的宴席也少了,都是有頭有臉的人家,辦宴圖得是一個賓主盡歡,這種天氣接到帖子,人家來吧,受罪,不來吧,得罪人,干脆關(guān)上門,悄悄辦事。
肉眼可見地,江婉柔收到的帖子逐漸稀薄。如今陸奉剛剛統(tǒng)領(lǐng)戶部,底下人排著隊“孝敬”,戶部是朝廷的“錢袋子”,個個出手大方�?山袢嵋膊皇茄燮ぷ訙\的人,她還沒有摸清門道,不敢碰。這再擋下一部分,剩下的帖子寥寥無幾。
就這樣,江婉柔把該盡的禮數(shù)盡到了,近來無人拜訪,她已經(jīng)連續(xù)幾日窩在房里,不曾出門。只打開窗戶的瞬間,感受到外頭的刺骨的冷風(fēng),才知道寒冬凜冽。
她垂下眼睫,呢喃道:“今年冬天,還真是古怪�!�
有道是瑞雪兆豐年,但今年入冬,雪天很少,就算有也是零星小雪,唯獨出奇地冷,連續(xù)十來年都沒有這樣的怪天氣。
假如往前推個十幾年,江婉柔還在秦氏手底下那會兒,這樣的天能把她活生生凍死。
這樣一想,書中癡男怨女,纏綿悱惻的故事瞬間索然無味,江婉柔問:“外面可有災(zāi)民?”
金桃想了想,道:“目前內(nèi)城還算安穩(wěn),乞兒少了大半。外城……不太平,流民越多,京兆尹衙門那邊攔著,近來進京盤查地越發(fā)厲害�!�
江婉柔心中一沉,事情比想象中的更糟。
京城乃天子腳下,住的人家絕對稱得上富庶,內(nèi)城安穩(wěn)很正常,但乞兒少了大半……這可不是好事。遇到災(zāi)年疫病,最先遭殃便是流落的乞兒,好好的人,總不能忽然消失了不是?
京兆尹攔著災(zāi)民不讓進城,是他的意思,還是圣上的意思?
如今齊王府的吃穿用度皆出自內(nèi)務(wù)府,江婉柔做了那么多年的掌家夫人,依然保留著關(guān)注柴米油鹽的習(xí)慣。前段日子米價風(fēng)波剛過,入冬以來,炭的價格飛漲,棉花、棉衣、棉布的價格接連漲價。各大藥鋪,潤肺止咳的枇杷最為緊俏。因麗姨娘有咳疾,江婉柔知道,這是凍出病來了。
內(nèi)宅一本薄薄的賬簿,可窺探民生多艱。
……
“王妃娘娘?”
見江婉柔愣神,金桃提醒道:“羊湯要涼了。”
她已經(jīng)用湯匙撇了上頭的浮沫和油脂,外加枸杞和當(dāng)歸入味兒,但羊肉本來就膻,放久了,恐怕那股味道躥出來。
江婉柔翹起鎏金璀璨的護甲,攪拌瓷白的湯勺。她喝得很慢,等湯盅見底,她忽然起身,在寢房的帷帳中鼓搗半天,拿了一疊銀票出來。
她交給金桃,道:“這是五千兩,你去買些棉衣、柴禾,不用上好的棉花,陳年棉也行,盡量厚實點兒�!�
“去城外支個攤子布施,不許透露齊王府,便說……說是來京城的行腳商人,散財行善�!�
“城外無人布施便罷了,如若有其他富貴的仁善之家,跟在他們后頭,不必出風(fēng)頭,東西散完就回來,勿要逗留�!�
金桃接過這一沓銀票,細細咀嚼江婉柔這幾句話。她疑惑道:“王妃娘娘,這是行善積德的好事,為何……弄得像做賊一般?”
與王妃而言,也是個好名聲。何苦做好事,不留名?
江婉柔笑了一下,她點了點金桃的額頭,道:“對,你就當(dāng)做賊,千萬不要把你主子我供出來�!�
倘若她是從前陸國公府的大夫人,她巴不得揚名天下,還能給惡名在外的陸奉挽回點兒名聲,但陸奉如今是齊王,皇帝正兒八經(jīng)的親兒子。
其他王妃都窩著沒動,她一個半路出家的王妃,大張旗鼓地布施,顯著你了!
當(dāng)今龍椅上那位的性情,江婉柔略知一二。去年,她陪陸奉一同參加皇室家宴,席間全是男人們的交談,各位王妃們眼光鼻鼻觀心,如同蓮座上的泥菩薩,盡力當(dāng)個擺設(shè)。江婉柔半路出家,她的“王妃妯娌”們可是做了父皇多年“兒媳”,跟著前輩們,總不會出錯。
百姓固然可憐,可她為人妻,為人母,首先要考慮她們一家的死活。如今府中的一磚一瓦,她喝的肉湯,淮翊的大儒老師,都是陸奉給她們掙的。她若拎不清,非得“大發(fā)善心”,陸奉被皇帝提防,被兄弟忌憚,那才是得不償失。
淮翊曾經(jīng)給她念書,說“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江婉柔覺得很有道理。在行善之前,她得先顧著自己不是?
金桃依然不明白其中利害,她揉了揉被江婉柔點過的額頭,躬身道:“奴婢遵命�!�
無所謂明不明白,于她而言,只要遵從主子吩咐就夠了。
金桃素來聰明,難得看到她這樣茫然的神態(tài),江婉柔笑道,“你啊,也就比翠珠大一歲,怎么天天板著臉,跟個老嬤嬤似的�!�
房內(nèi)地龍燒的旺盛,金桃臉色微紅,低聲道:“王妃娘娘……莫要打趣奴婢�!�
“也不是說不好,都是如花似玉的姑娘,活潑有活潑的美,沉靜有沉靜的美。你就是太持重,凡事憋在心里,我怕把你憋壞了�!�
金桃有心事,她前陣子讓翠珠打探,翠珠這個不頂用的,什么都套不出來,跑過來喜滋滋跟她說:“金桃姐姐好著呢,您多慮了�!�
江婉柔無奈扶額,后來趕上遷府的事,忙里忙外,她又把金桃的事忘了。
她柔聲道:“你別看我總叫翠珠在我跟前,她呀,也就在我眼皮子底下不出亂子,一旦有個風(fēng)吹草動,我最放心的人,還是你�!�
金桃辦事嚴謹,聰明又本分。
比如這些年,從國公府到齊王府,陸奉的衣物鞋襪,皆出自金桃之手,陸奉至今未覺。碰上個心大的,手中攥著主母的“把柄”,要不趁機去主君跟前邀功獻媚,要不仗著主母離不了她,偷奸�;=鹛蚁騺肀痉�,她把她派出去那段日子,金桃甚至不忘給陸奉做雙靴子。
江婉柔道:“你又什么難處,盡管
cy告訴我。有些事在你眼里是個坎兒,說不定于我而言,不過是個小事。”
金桃雙親已經(jīng)不在了,她這些年給的月銀賞賜足足的,府中的男人不敢冒犯她院里的人,再者,金桃比翠珠有威嚴,也沒有人敢欺負她。
江婉柔想不到她有什么難處,她動之以情,金桃臉上微微動容,她沉默片刻,低下頭,“奴婢……奴婢并無難處,勞王妃娘娘掛心�!�
江婉柔曾經(jīng)滿意金桃的嘴嚴,沒想到有一日這嘴嚴應(yīng)到了自己身上,她無奈地笑了笑,道:“好吧�!�
“我還是那句話,你什么時候遇到難處,盡可來找我�!�
不愿說就算了,就算是主子,管得住金桃的人,難道管得住她的心么?她也盡到了主子的情分。
***
江婉柔沒有把這件事掛在心上,因為天氣天冷,她叫人給淮翊遞了話,不必來錦光院用膳,但晚膳一定要用夠四個菜,一碗白米飯,她雖然不去,派人盯著他用。
拿出五千兩,江婉柔下午又清點了自己的“私庫”,一邊磨著時間,等陸奉回來用膳�?刹恢趺�,前幾日好好的,今天的菜熱了三次,江婉柔下午喝了一碗羊肉湯,現(xiàn)在已經(jīng)饑腸轆轆,陸奉仍不見人影。
翠珠領(lǐng)著一眾丫鬟,第四次把飯菜擺好,她低聲勸道:“王妃娘娘,要不您先用著吧,王爺也沒個準信兒�!�
江婉柔也餓了,正要坐下用膳時,外頭響起丫鬟齊齊的聲音,“見過王爺�!�
回來了?
江婉柔迅速把筷子擱下,起身往外迎。陸奉這時已經(jīng)踏入房門,一個小丫鬟伺候他脫下大氅外袍,這些事一般是江婉柔做,錦光院的丫鬟都是她從前調(diào).教好、從國公府帶到王府的,不應(yīng)該不清楚規(guī)矩。
難道房中的丫鬟心大了?
江婉柔覺得她的人沒那么蠢,她上前一步,“我來吧——”
“你待著�!�
陸奉淡淡道,江婉柔愈發(fā)驚疑。另一個丫鬟下跪,高高舉起銅盆供陸奉凈手,陸奉忽然道:“你還記得你那個庶姐么?”
江婉瑩?難道她又說什么話,敗壞她的名聲?
想起當(dāng)初那場鬧劇,江婉柔心中暗恨。今天陸奉很不對勁兒,她謹慎道:“許久不見,妾都快把她忘了。怎么,出什么事了嗎?”
“忘了……也好。”
陸奉低著頭,冷硬的面容隱匿在燭火的陰影里,看不出喜怒,“既然忘了,以后也不必記得�!�
他撩起盆中的清水,洗干手上的血跡。
他平靜道:“她死了�!�
第75章
第
75
章
嫌他不行?
“呃……��?”
江婉柔愣神間,
陸奉用潔白的巾帕擦了擦手,上前握住她的手。
男人大掌寬厚,粗糙的刀繭上覆著一層濕熱的滑膩,
讓江婉柔心中寒栗。
“冷?”
陸奉皺眉,隨口吩咐道:“加盆炭�!�
因為齊王府冬日燒地龍,處處溫暖,錦光院根本沒有備火盆,幾人丫鬟對視一眼,迅速福身退下,
主子吩咐,
就是上刀山下油鍋也得讓主子滿意。
不一會兒,簾子被輕巧地翻開,丫鬟利落地把火盆放在角落里。房里本來就熱,
江婉柔熱得雙頰通紅,她脫去上身白底繡折枝紅梅的褙子,向后吩咐道:“這光晃眼,
全換成黃蠟�!�
“換完便下去罷,今日不必伺候�!�
等房間里只剩下兩個人,江婉柔執(zhí)起湯勺,
舀了一碗雞湯,
用小湯匙撇去上面的浮沫,放在陸奉跟前。
“夫君,喝湯。”
陸奉輕微頷首,
道:“你吃,不必顧忌我�!�
最早之前,陸奉來錦光院用膳,江婉柔站著為他布菜,
等他用的差不多才顧得上自己。生完淮翊后,可能想給長子母親一個“體面”,也可能是陸奉漸漸對她上了心,提過好幾次讓她坐下,江婉柔“卻之不恭”,兩人才一同用膳。
陸奉今天不對勁兒,但這會兒江婉柔也饑腸轆轆,什么都沒有填飽肚子重要,她給自己夾了幾口愛吃的菜,不忘給陸奉夾兩片羊肉,笑盈盈道:“夫君多吃點兒羊肉,養(yǎng)身�!�
陸奉忽然抬頭,幽黑的眼眸沉沉。江婉柔的笑容一僵,道:“怎么,妾說錯話了嗎?”
她近來喜歡喝羊湯,獨樂樂不如眾樂樂,給淮翊那邊送的有,順手給陸奉夾塊肉。都說冬天吃羊肉好,暖身,之前也沒見陸奉有不吃羊肉的毛病啊。
陸奉倒是沒讓江婉柔尷尬,他放進嘴里咀嚼幾下,神色略有些古怪,道:“我身體……不錯。”
江婉柔不明所以,回道:“養(yǎng)身嘛,是日積月累的事�,F(xiàn)在身強體壯,將來也有老的一天,到時候就晚了。”
就像她原本體寒,可能閨閣時期沒養(yǎng)好,每月月事來的時候,下腹總鈍鈍地疼。她不愛喝藥,翠珠便每天給她煮姜茶喝,用了一年半載,纏繞她多年的惡疾竟然好了,讓她每個月心情都好上不少。
根據(jù)自己的經(jīng)驗,江婉柔這句話出自肺腑,不知又戳到了陸奉哪兒根肺管子,他冷道:“我老么?”
江婉柔更加疑惑,陸奉這個年紀,還沒有到而立之年,正值壯年。而且他一個男人,又不用擔(dān)心“紅顏未老恩先斷”,他在意這些做什么?
“夫君才不老呢。”
她笑道,又想起之前自己抱怨年華不再時陸奉說的話,如今原原本本還給他,“再說了,生老病死,乃自然之道,非人力所能及也�!�
陸奉的臉色驟然黑沉。
江婉柔更加不明所以,多說多錯,她沖他笑了笑,低頭用膳。陸奉出身尊貴,江婉柔常年在外應(yīng)酬交際,兩人用膳的姿態(tài)流暢又漂亮,房內(nèi)換上了溫暖柔和的黃蠟,畫面脈脈溫情,夫妻兩卻心思各異。
江婉柔暗忖:方才陸奉說什么,江婉瑩死了?上回江婉瑩大鬧國公府,把她恨得牙癢癢,后悔當(dāng)初那么便宜她。后來一件事接著一件事,她已經(jīng)完全把她忘了,忽然聽到這么個消息。
六年前的設(shè)計,上回她大鬧她一雙兒女的滿月宴,小時候那點微薄的情誼,早就不在了。江婉柔一點兒不為她可惜,只是陸奉提起……他貴人事忙,怎么會忽然關(guān)注一個內(nèi)宅婦人?
如今裴侍郎代君出使突厥,朝野關(guān)注,他的發(fā)妻去世,不應(yīng)該一點兒風(fēng)聲都不透露啊。
不對勁兒,哪里都透著古怪,她得找時機問問。
***
陸奉夾了塊豬血豆腐,一口咬下去,柔軟滑嫩,豬血獨特的腥味兒溢滿唇舌,讓他回憶起方才的血色。
他親自動手,捏碎了他妻子庶姐的顱骨。
嫣紅的液體汩汩而出,夾雜著渾.濁的白。女人的面容逐漸扭曲塌陷,雙目吐出,嘴巴大張,卻無法再發(fā)出任何聲音。
多年來,死于陸奉之手的人不計其數(shù),禁龍司十八道酷刑他用得嫻熟。她不是在他手下死狀最慘的,卻是讓他最怒不可遏的。
他本不想殺她。
今日,北方傳來軍情,齊朝與突厥接壤的地界,一個叫四方鎮(zhèn)的地方忽起暴亂,叛軍只用了三天,連占兩個鎮(zhèn)子,下頭人這才敢匆匆上報,因不是軍事重鎮(zhèn),駐軍薄弱,凌霄將軍已派兵前往支援。
皇帝當(dāng)年結(jié)束了諸王爭霸的動蕩,二十多年了,從來沒有出過這樣大的動亂。即使囂張如陳復(fù),也只敢在水上當(dāng)個“水匪”,這回卻是攻城略地,自立為王,實打?qū)嵉摹澳尜\!”
叛軍只有千余人,不足為懼,等駐邊大將軍凌霄的援兵一到,自當(dāng)將其拿下�;实埤堫伌笈�,一是沒想到,他當(dāng)了這么多年皇帝,將天下治理得河清海晏,竟會、竟敢有人叛亂。二是惱怒守城的
cy
官兵廢物,酒囊飯袋,竟讓區(qū)區(qū)千人拿下。最令他生氣的是,叛軍首領(lǐng),是個賣身的奴婢。
沒錯,不僅是個“奴”,還是個“奴婢”,叛軍首領(lǐng),是個女人。
一個奴婢,一個女人,率領(lǐng)千人,區(qū)區(qū)三日,占了他兩個鎮(zhèn)子�;实劭戳撕脦妆樽嗾�,揉著瞪大的眼睛,甚至想過是不是下面的人欺君,也不愿相信這個事實。
皇帝御極多年,早練就喜怒不形于色的本領(lǐng),卻在今日早朝破了功。帝王一怒,流血千里。滿朝文武一個個跟鵪鶉似的,低下頭不說話。見朝臣這副沒出息成這個樣子,皇帝更加火冒三丈,只有幾位王爺硬著頭皮,出列勸說兩句。
參政的王爺們,陸奉一言不發(fā),從頭沉默到結(jié)束。下朝不顧兄弟們異樣的目光,迅速不見人影。
他去了裴府。
裴府本就不大,他在一尊佛像前找到了江婉瑩。她正跪在蒲團上,滿目虔誠地匍匐扣頭,陸奉瞟了一眼供奉的佛像,慈眉善目的菩薩一手持著凈瓶柳枝,一手懷抱嬰孩。這位菩薩“大名鼎鼎”,以至于陸奉都認識,這是送子觀音。
“誰?”
被驟然闖進來的人嚇了一跳,待江婉瑩看清人臉,她忽然鎮(zhèn)定了,篤定道:“你來了�!�
算算時間,應(yīng)該到了前世奴役之亂的日子。他既然來了,便知道她不是信口雌黃。
若不是在菩薩面前,江婉瑩真想大笑三聲,裴璋不愛她怎么樣,他把她關(guān)在這里又怎么樣,她攀上的可是未來的皇帝,她是皇帝貴人!
她會讓她們,統(tǒng)統(tǒng)匍匐在她的腳下!
陸奉言簡意賅,問:“奴役之亂結(jié)局如何�!�
他面容冷峻,氣勢威嚴,讓人不自覺臣服。江婉瑩回道:“動亂兩個月……不,三個月,最后被朝廷鎮(zhèn)壓�!�
“這么久?”
陸奉微微皺眉,皇帝只是震怒有人膽敢“造反”,但這些烏合之眾,實在不足為懼,等凌霄的駐軍趕到剿滅,也就月余時間。
陸奉今日身穿重紫色親王蟒袍,加上江婉瑩對他天然的懼怕,她慌忙改口,“或許是……是一個月,我記錯了。”
她哪兒知道多久?前前后后加起來三十多年了,當(dāng)初這個事跡廣為流傳,多為贊頌裴閣老機智敏銳的事跡,年紀輕輕,臨危不亂,至于其中細節(jié),民間故事又不是史書,哪兒能記得清清楚楚?
陸奉斂下眉目,又問:“叛軍的首領(lǐng)姓甚名誰?”
江婉瑩想了一下,慢吞吞道:“好像叫月奴……還是叫什么柳奴,對了,他叫柳月奴!”
她終于在混沌的記憶中尋到這個名字,因為很特殊,窮兇極惡的反賊竟叫這樣一個名字,一度惹人哄笑。
陸奉心下發(fā)沉,叛軍首領(lǐng),確實叫“柳月奴”。驛站跑死了三匹快馬,皇帝昨晚才得到消息,江婉瑩一個被關(guān)押的內(nèi)宅婦人,不可能知道。
不信鬼神的陸奉第一次遇到這種“玄妙”之事,不管心中如何詫異,面上全然不動聲色。他沉默片刻,忽然問道:“柳月奴,是男是女?”
“自然是男子�!�
江婉瑩十分篤定,雖然叫了一個娘們唧唧的名字,但攻城略地,豎旗為王,這樣的人,怎么會是女子?
部下也不可能奉一個女子為大王。
陸奉心中沉思道:此女雖有宿慧,見識窄小,愚鈍不堪。可參詳,不可全信。
他稍一想就知道緣由。按照皇帝的性子,他戎馬半生,先誅魯王后滅陳王,何等的雄姿英發(fā),晚年竟被一個女人造反,他決不允許這樣的事被人所知,載入史冊。
北境有凌霄,陸奉不擔(dān)心,與他而言,當(dāng)前最重要的是——
“你說,本王是未來的皇帝?”
江婉瑩眼前一亮,終于說到了正題。武帝登基聲勢浩大,歷代以來,他是第一個以殘缺之身登上帝王大位的皇帝。他的腿遠沒有如今這么好,走路時一深一淺。她只在他登基時遙遙見過他的背影,跪下給他磕了個頭。
武帝暴戾之名日盛,漸漸地也沒有人敢在帝王面前抬頭,窺伺帝顏。他的腿后來怎樣,很少人知,更無人敢談?wù)摗?br />
武帝諸事,她記得比“奴役之亂”清楚多了,但為防止陸奉“卸磨殺驢”,她說得半遮半掩。陸奉本就對她的話存疑,在她的遮掩下,更覺得她口中的“武帝”像個陌生人,既像他,又不像他。
至少,他可不會愚蠢地浪費兵力,去求什么“長生藥�!倍嗌儆⒚鞯牡弁踝詈蟪撩缘に�,被術(shù)士哄騙,徒留在史書上,惹人恥笑。
江婉瑩記憶模糊,還自作聰明地“留一手”,陸奉已經(jīng)不打算從她這里問出什么正事,他擺擺手,問她:“本王既是皇帝,柔兒自然是皇后了?”
柔兒……他竟叫她柔兒!
江婉瑩險些咬碎一口銀牙,為什么!上一世對她溫柔體貼的夫君,在她這里卻不冷不熱,冷漠殘暴的帝王,竟也會這樣輕柔地念她的名字。
憑什么呀,明明……她們都是一同跪在秦氏腳底下的庶女,每一世,她都過得比她好,憑什么!蒼天不公��!
妒火從心而起,江婉瑩竟忘了害怕。她扯起一個古怪的笑,道:“陛下,前世,她是裴璋的妻子呀,和您沒有任何關(guān)系�!�
“胡說!”
陸奉眉眼冷峻,篤定道:“我與柔兒是前世夫妻,今生續(xù)緣。旁的事容你信口開河,此事休得胡言!”
要不是如此,她為何頻繁夢見他?這就是證據(jù)!
“我說的句句屬實,陛下好好想想,你與她是如何結(jié)為夫妻?這中間,多虧了我啊�!�
江婉瑩冷笑連連,當(dāng)年螳螂捕蟬黃雀在后,她把所有事都說了出來。邊說心中暗自后悔。上輩子,原本的鸚兒結(jié)局凄慘,她把江婉柔推出去,本來沒打算她能活著。
沒想到親手給她遞上登天梯。江婉瑩更恨了!
江婉柔過得好,比她本身過得不好,還要讓她難受,更別提這其中還有她的手筆!
她的腦子忽然靈光了,江婉瑩抬起頭,第一次堂堂正正直視陸奉的臉。
她道:“陛下,我那六妹妹,前世和裴璋情投意合,兩人生育兩個子嗣,外人都道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裴璋愛妻之名遠播,不僅是我,朝野上下,無一不曉。”
“您呢,可憐哦,膝下空虛,連個一兒半女都沒有。”
武帝繼承了開國圣祖的遺風(fēng),對女色不上心。在武帝的統(tǒng)領(lǐng)下,齊朝空前繁盛,每年光各個番國送上的美人都數(shù)不過來。但武帝后宮,從沒有高位,更沒有所謂的“寵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