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皇帝一怔,面上有些掛不住,不悅道:“君持,這事是他們老五他們幾個做得不對,也遠(yuǎn)遠(yuǎn)不到取你性命的地步,朕自有決斷,斷不會叫你受委屈。”
陸奉冷笑連連,“不叫我受委屈?那就和當(dāng)初齊煊一樣,該貶貶,該圈圈,父皇今日心慈手軟,來日見到的就是兒臣的尸體�!�
“胡鬧!”
皇帝一拍桌案,吹胡子瞪眼道:“兄弟間的小打小鬧,鬧出去,難道叫滿朝文武看咱們父子的笑話?況且這些年朕對你如何,你心知肚明!他們哥兒幾個不服氣,也屬人之常情,他們沒有壞心�!�
陸奉銳利的眸光直逼皇帝,沉聲道:“心肝兒藏在身子里頭,除非挖出來,否則也看不出紅的黑的。父皇想必舍不得,那您就親眼看看罷�!�
具體叫皇帝看什么,陸奉緘口不言,虎符看架勢也不打算還。陸奉言語不馴,把皇帝氣得直發(fā)抖,憤然拂袖而去,叫陸奉去外頭跪著,什么時候服軟什么時候起來。
緊接著就是江婉柔為夫求請,齊王被勒令閉門思過。
……
按照陸奉的計劃,等那幾個蠢貨按捺不住,殺上門來,皇帝盯著幾人的一舉一動,得到消息,八成會親自率御林軍前來。為了確保在皇帝來之前,他把幾人殺得干干凈凈,陸奉找到了佛堂里的老夫人。
當(dāng)初在佛堂里,老夫人捅了他一劍,陸奉和她做了一個交易。
“冤有頭債有主,你真正的仇人是陳王。我把陳復(fù)的項上人頭給你送來,你幫我一個忙,我們母子一場,兩不相欠�!�
皇帝和老夫人二十多年沒有見面,故人相見,多年的恩仇,總能為他拖延夠時間,即使刀劍相向……陸奉也想過,畢竟老夫人也捅了他一劍,可那是他心中有愧,他沒有閃躲。
一個久居佛堂的內(nèi)宅夫人,怎能抵得了層層禁軍,和身形健碩的皇帝?
事情超出了他的掌控,等他得到皇帝遇刺的消息,事成定局,已經(jīng)晚了。
他只想順勢把幾個礙眼的兄弟剁了,他身有戰(zhàn)功,到時候是皇帝唯一成年的子嗣,就算殺了那幾個人……是他們假傳圣旨、殘害手足在先不是么?他只是自保,皇帝知道他的清白。就連趙老夫人,陳復(fù)曾經(jīng)派了個女探子到小佛堂,他留著她,反正陳復(fù)已經(jīng)死了,把一切推到死人身上,死無對證。
他可以清清白白坐上那個位置,他等得起。他從未想過弒父,他的第一把刀是皇帝親手給他磨的,他拳腳師從陸國公,騎射卻是皇帝手把手教他的。他少時進(jìn)宮,皇帝威儀赫赫,唯獨(dú)摸著他的頭,笑道:“是個好小子�!�
后來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他對皇帝的感情很復(fù)雜,有敬、有愛,也有恨。他的字皇帝取的,他不愛用,旁人都避諱,只有皇帝一口一個“君持”。
皇帝曾道:“君子端方,持身以正,君持啊,你配得上這個名字�!�
他從來不是個君子。
太醫(yī)說,皇帝已經(jīng)沒救了。
昨夜親手殺了三個手足,現(xiàn)在皇帝也要走了。今早他去主持早朝,金鑾璀璨的龍椅唾手可得,比他預(yù)想中早了很久。陸奉心中卻沒有多少勝利者的喜悅,甚至有一瞬的茫然。
只有抱著江婉柔的時候,心才算有了歸處。
第109章
第
109
章
中宮皇后,執(zhí)掌鳳印
江婉柔斂下眉目,
低聲道:“世事無常。也不能全然怪你�!�
“你先換身衣裳,歇一會兒,我來為父皇侍疾。興許……還有救呢。”
陸奉搖搖頭,
道:“齊王府不干凈,你先在偏殿住著,有事喚常安�!�
一夜死了三個王爺,皇帝遇刺昏迷,說是天翻地覆也不為過。刺殺皇帝的是陸國公府的老夫人,是陸奉曾經(jīng)名義上的“母親”,
英王、賢王、敬王皆死于陸奉之手,
在旁人眼里,陸奉已經(jīng)是“弒父殺弟”的謀逆反賊。
他還成功了。
如今群龍無首,京中的守軍除了皇帝親自執(zhí)掌的御林軍、還有禁龍司、五城兵馬司和巡捕營。當(dāng)初陸奉在位時,
憑功夫好,賞罰分明,甚得部下諸人的敬畏。那時侯禁龍司簡直在朝中橫著走,
連內(nèi)閣都要避讓三分,可自從陸奉卸任指揮使之位,禁龍司逐漸不受皇帝重用,
被排擠打壓,
十分憋屈。
昨夜殺三王時除了陸奉自己的私兵,也抽調(diào)了禁龍司的人馬。陸奉登基,從龍之功,
比昔日的榮耀更上一層樓,他死,一同被打為反賊,死無葬身之地。總之,
禁龍司如今完全和陸奉綁在一起,不可分割。
再說五城兵馬司和巡捕營,他們主要護(hù)衛(wèi)京畿,昨晚齊王府那么大的動靜,等他們趕來時,黃花菜都涼了。能調(diào)動其兵馬的令牌,普天之下一共有三塊,兩塊在皇帝手中,還有一塊在陸奉手里,曾交給江婉柔,昨夜被她還了回來,正是及時。
剩下御林軍,這支人馬完全效忠于皇帝,如果陸奉親手殺了皇帝,他們拼了命也要為皇帝報仇,但他偏偏不是�,F(xiàn)在皇帝躺著生死未卜,說不定什么時候就要?dú)浱欤懛钍俏ǘ赡甑耐鯛�,還剩下一個剛?cè)豕诘拿敉�,昨晚沒膽子跟著哥哥們一起闖齊王府,反而陰差陽錯撿回條命,如今跟鵪鶉一樣在府中瑟瑟發(fā)抖,連進(jìn)宮看一眼皇帝的膽魄都沒有。
御林軍沒有為陸奉所用,但也沒有和陸奉刀劍相向,只盼著皇帝趕快醒來,哪怕回光返照,至少留兩句圣喻,叫他們有章可循。
于是,如今陸奉一人掌管京中八成的兵馬。趁著皇帝昏迷,直接振臂一呼,黃袍加身也省得。他卻按捺不動,甚至來不及歇息。安撫百姓,平定前朝,照顧皇帝……諸多事務(wù),都等著他裁決。
江婉柔心疼他,軟磨硬泡地押著人,好歹用了膳。陸奉比平時更加沉默,幾乎不發(fā)一言,江婉柔沒有打擾他,兩人夫妻多年的默契,即使不說話,飯桌上也不顯沉悶。江婉柔趁機(jī)給他夾了些他愛吃的菜,見他吃得干凈,才稍微舒一口氣。
陸奉把江婉柔留在偏殿,接著見了陸淮翊。江婉柔不知道父子二人說了什么,淮翊沒有隨弟妹和母妃一同休憩,反而被陸奉帶到身邊,去文華殿召見大臣。
麗姨娘愁得緊蹙秀眉,道:“淮翊那身子骨,昨晚熬了一夜,至今滴水未沾,好歹叫孩子吃口熱乎飯再走。”
江婉柔向來溺愛兒子,
cy
這回卻沒有阻止。她垂下鴉黑的睫毛,許久,輕聲道:“他長大了�!�
“隨他。”
***
陸奉把京城把控地密不透風(fēng),身穿甲胄的士兵日夜在街上巡視。陸指揮使的大名本就如雷貫耳,托了幾個王爺?shù)母�,齊王在邊境的“壯舉”被傳地沸沸揚(yáng)揚(yáng),朝野上下,即使很多人心中以為齊王弒父篡位,在如此壓抑的氛圍下,誰也不敢說出口。
平靜下的暗流涌動暫且不提,京城目前沒鬧出什么大亂,陸奉沒有登基的架勢,朝堂諸事經(jīng)內(nèi)閣起草,六部執(zhí)行,他很少插手。如此過了十余日,在一個平靜的午后,皇帝醒了。
陸奉這些日子睡在養(yǎng)心殿,衣不解帶侍候湯藥,內(nèi)侍發(fā)出尖叫的一瞬間,在外頭假寐的陸奉立刻睜開眼,沖向龍榻。
“父皇?父皇!”
“您睜開眼,看看兒臣!”
皇帝睜開渾濁的雙眼,瞪著明黃色的床帳呆滯,許久,他轉(zhuǎn)頭,看向單膝跪著的陸奉。
他緩緩抬起手掌,陸奉連忙伸出手托扶,高聲道:“太醫(yī),太醫(yī)——”
“行了……咳咳�!�
皇帝眼窩深陷,干裂的嘴唇顫抖著,道:“朕……時候不多了,不見那幫老頭子�!�
他上下打量陸奉,語氣帶著小心翼翼:“老五那幾個不爭氣的?”
“英王、賢王,敬王三人假傳圣旨,殘害手足,已被關(guān)押天牢,等父皇裁決。”
陸奉聲音沙啞,“他們還在高呼冤枉,父皇,你得撐著,去看看他們�!�
皇帝在趕往齊王府的道上遭老夫人攔截,根本不知道已經(jīng)死了三個兒子。他微不可聞松了一口氣,喘著粗氣道:“他們做錯了事,該打該罰。但你們是手足……咳,手足兄弟,打斷骨頭連著筋……呼……你留他們一命。”
陸奉低聲道:“好。”
皇帝笑了,繼續(xù)道:“素娥……罷了,天意如此,興許是朕……人間的劫難走完,該回天上去了�!�
“朕早就說過,所有的子嗣中,你最肖朕,果然啊……君持,你湊過來些,朕有三件事,要交代你�!�
陸奉低著頭,向來果斷的他竟面露難色,慢吞吞道:“父皇,老夫人是、是兒臣……”
“第一件事,你把姓改成‘齊’,朕的淮翊孫兒,你接下來的子嗣,統(tǒng)統(tǒng)改成‘齊’姓,這天下,本該姓齊�!�
皇帝打斷了陸奉的話,活著的時候把權(quán)力死死攥在手里,不容絲毫蒙蔽欺瞞,人之將死,反而明白了“難得糊涂”的道理。他第一眼看到的是陸奉,繼承人的位置已經(jīng)不需要他挑選,何必挑明。
“第二件事,除卻夭亡的子嗣,朕如今十二子六女,你要善待他們……皇子么,年歲到了……劃塊地封出去,公主……咳,公主好辦,尋個駙馬嫁了便是,日后都看她的造化,只此一條,我大齊的公主,永不和親�!�
陸奉咬著舌尖,彌漫的鐵銹味兒叫他不至于失態(tài),“好�!�
“第……第三件事�!�
皇帝的氣息逐漸微弱,握著陸奉的手慢慢松懈,“朕……多年不敢踏足幽州的地界。朕誅了陳王,奪了皇位,在位二十余年,四海升平,百姓安居樂業(yè),我……終于有臉面去見那群老兄弟了。”
“落葉歸根……呼……皇陵中放朕的衣冠冢,棺槨……秘密埋入幽州,和老伙計們埋在一處,倒上最烈的燒刀子,朕去、去……”
皇帝的呼吸忽然急促起來,胸膛劇烈起伏著,手下驟然用力,幾乎把陸奉的手臂掐斷。陸奉仿佛感覺不到疼,他唇色發(fā)白,眸光定定看著皇帝。
“朕去會舊友,欣然……無所憾也!”
皇帝從牙縫里擠出這幾個字,用盡他所有的力氣,他瞪大虎目,嘴唇反復(fù)囁嚅著,陸奉膝行上前,皇帝說了最后一句話,他的手臂無力垂落,眸光逐漸暗淡下去,緩緩闔上眼眸。
陸奉沒有動,他直直地跪著,面色蒼白冷峻,看起來似乎毫無波瀾,但細(xì)看之下,他的身體微微顫抖著,衣袖下的手握成拳,把掌心抓破了幾個血洞,血水一滴一滴落在玉石地板上,成了一處小血洼。
過了很久,他閉了閉眼,起身后撤三步,膝蓋跪在地上。上身前傾,掌心伏地,貼在冰冷的玉石上,重重磕下一個響頭。
“兒臣,遵旨�!�
***
皇帝殯天,國不可一日無君,如今陸奉把持朝堂內(nèi)外,但他身上背負(fù)著刺殺皇帝的嫌疑�;实凼情_國圣祖,對大臣、對百姓,都是一位難得的好君主。當(dāng)年追隨皇帝打天下的將軍們還沒死絕,君臣情意在,不可能眼睜睜看著陸奉登上帝位。
都以為有一場硬杖要打的時候,陸奉拿出了皇帝的遺詔。上書曰:“朕蒙宗廟庇佑、起于亂世,經(jīng)烽火硝煙,百戰(zhàn)余生,終定九州,肈啟新朝,臣民同心,此乃天下之幸,亦朕之責(zé)也。
朕之皇三子齊奉,其天生神勇,氣宇軒昂。其性堅毅剛強(qiáng),膽略過人,腹有良謀,頗具帝王之資。今朕決意傳位于齊奉,望其嗣位之后,上敬天地神明,下?lián)峋胖萆n生,懷壯志而施仁政,秉勇毅而御朝堂。內(nèi)修文德,以興邦國之盛;繼往開來,使大齊之基業(yè)永固,萬民之福祉綿延。
欽此�!�
皇帝親手所書的遺詔,經(jīng)三十幾位朝臣,包括當(dāng)初隨皇帝打天下的老臣反復(fù)確認(rèn),是皇帝的字跡。
皇帝留下遺詔,再沒有人質(zhì)疑齊王皇位來路不正,連“弒父”的流言都不攻自破。如果真是齊王干的,皇帝清醒時,又怎會把遺詔交給他?
裴璋當(dāng)機(jī)立斷,率先撩起衣袍跪下,朗聲道:“如今山陵崩,國不可一日無君,臣請齊王殿下繼位,上應(yīng)天命,下?lián)崂枋y(tǒng)御四海�!�
裴侍郎是皇帝的面前的紅人,有他開頭,霍費(fèi)昂第二個跪下,接著是戶部尚書……一個個,最后御林軍統(tǒng)領(lǐng)下跪相和,抬眼望去,全是彎著的脊背,只能看見代表官職的各色官服,根本看不清人臉。
原來父皇終日面對群臣,是這種感覺。
陸奉緩步走上玉階,環(huán)視一周,過了許久,他沉聲道:“起�!�
……
圣祖二十七年,帝崩,舉國同悲,皇三子齊奉繼位,改年號為“武靖”,冊立發(fā)妻齊王妃為中宮皇后,執(zhí)掌鳳印,嫡長子齊淮翊為皇太子,賜居?xùn)|宮。
先帝喪事未辦,只有一道圣旨,并未拜祖宗宗廟行大禮。江婉柔午睡起來,正準(zhǔn)備叫御膳房做頓烤鹿肉,給陸奉補(bǔ)補(bǔ)身子,驟然得到這個消息,整個人暈暈乎乎,如在夢中。
這頓肉是吃不成了。江婉柔心中大驚,難道圣上真有遺詔?還是陸奉膽大包天,偽造圣旨?這滿朝文武,竟都瞎了不成!
還有,他前腳登上帝位,后腳冊封太子……太快了。
淮翊還小,先帝在位二十多年,一點(diǎn)兒立太子的苗頭都沒有,他這作風(fēng)和先帝截然不同,即使立的是自己兒子,江婉柔也覺得怪怪的。
“陸……圣上在何處?我……本宮去尋他�!�
皇后娘娘剛剛走馬上任,還不太習(xí)慣稱呼。身后的太監(jiān)笑得跟一朵菊花兒似的,殷勤道:“皇后娘娘稍安勿躁。新帝繼位,庶務(wù)繁冗,九州四海都仰仗著圣上,圣上分身乏術(shù),實(shí)在走不開啊。”
“奴才奉圣上御令,恭請皇后娘娘遷宮�!�
即使沒行冊封禮,圣旨已下,江婉柔就是名副其實(shí)的一朝之后,該居鳳儀宮。先帝沒有立后,鳳儀宮積了不少灰塵,陳設(shè)也有些老舊,等打掃好,江婉柔徹底搬進(jìn)去,已經(jīng)到了三日后。
陸奉真的很繁忙,整整三日,陸奉一次都沒有回后宮,江婉柔去尋他,每次他都在和大臣議事,唯一一次閑暇,他伏在御案上小憩,她不忍打擾,叫御膳房做了幾道
cy
菜送去。
直到搬進(jìn)鳳儀宮的當(dāng)晚,天幕黑沉,粉色宮裝的宮女提著燈籠進(jìn)來,福了福身,輕聲道:“皇后娘娘,圣上有旨,宣娘娘去乾元殿見駕�!�
乾元殿就是俗稱的“金鑾殿”,皇帝上早朝的地方,不在后宮之列。先帝在位時從不敢有后妃把手伸到乾元殿,陸奉叫她去那里做什么?
江婉柔已經(jīng)洗浴過了,正要熄燈就寢,但自從陸奉登基后,她還沒有見過他,她有滿腹疑問,也有很多話想跟他說,她……想他了。
江婉柔嘆了一口氣,把烏發(fā)隨意綰起,披了件外衫,坐著鑾駕去乾元殿。
第110章
第
110
章
進(jìn)退兩難
皇宮的路很長,
等江婉柔到乾元殿時,夜色已經(jīng)深了。內(nèi)侍和宮女們被陸奉遣走,四周寂靜地只能聽見燭火跳動的聲音,
江婉柔往里走,光影交錯中,她看見了獨(dú)自高坐在龍椅上的陸奉,他的面容隱匿在陰影中,看不清神情。
江婉柔一怔,陸奉此時身穿龍袍,
玄色錦緞上繡著金龍,
張牙舞爪,怒目圓睜,她緩緩?fù)O履_步,
心中思忖:要不要下跪行禮?
按道理說,跪拜天子,天經(jīng)地義,
當(dāng)初先帝宣見她的時候,她又是下跪又是磕頭,膝蓋都被宮里的石板磨紅了,
面上不敢露出絲毫怨懟�?伞F(xiàn)在上頭的是陸奉呀,
叫她跪他,她心里不得勁兒……
江婉柔思索片刻,雙手搭在腰側(cè),
正要行一個福禮,雙膝還沒彎下去,上方傳來陸奉沙啞的聲音。
“過來�!�
江婉柔順勢起身,循著玉階款步上前,
站定,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道:“夫……圣上,這么晚叫臣妾來……啊!”
一聲驚呼,她的手臂被猛地一拉,腳下踉蹌著跌進(jìn)陸奉的懷里。
“你抽什么邪風(fēng)!”
江婉柔驟然睜大美眸,她推拒他的肩膀,連尊稱都忘了,急道:“陸奉,你快放開我,這不合規(guī)矩!”
這可是龍椅�。〕嘶实�,旁人摸一下要砍頭的!雖然她坐在他的大腿上,但這種堪稱僭越的事,叫自幼謹(jǐn)小慎微的江婉柔膽戰(zhàn)心驚。
“怕什么�!�
陸奉淡淡道:“什么規(guī)矩比朕大?”
先帝殯天,他如今是大齊最大的規(guī)矩。
江婉柔噎住,他的臂膀如鋼筋鐵骨,她早已見識過他的力氣,不再費(fèi)力折騰。江婉柔攏著裙擺,小心翼翼往他懷里靠了靠,整個人縮在他身上,盡量不叫自己的衣角沾染上龍椅。
對于一個連皇帝龍顏都不敢直視的女人來說,她實(shí)在不敢行這等大逆不道之事。
陸奉不知道她心里的彎彎繞繞,但她無意識地朝他懷中瑟縮的模樣,叫他龍顏大悅。他輕笑一聲,叫了她一聲“柔兒。”
江婉柔一頓,在明滅的光影中,她仰頭看他,伸手撫摸上他的側(cè)臉。
他的輪廓凌厲分明,經(jīng)過幾天的折騰,連原先那點(diǎn)兒肉都沒了,皮肉貼著骨頭,冷眉峻目,叫人望之生畏。
江婉柔忽然道:“不想笑,就別笑了�!�
陸奉曾跟她說過這句話,如今反而輪到她來說了。他清瘦了許多,眉宇間籠罩著一股躁郁,她許久沒有見過他這個樣子。當(dāng)陸指揮使、當(dāng)齊王時,尚且游刃有余,如今成了一朝天子,怎么還不如從前自在?
聽她這話,陸奉身形一頓,他微不可聞地輕嘆口氣,埋在她雪白的頸窩里。
他有些乏。
這幾天,先帝崩逝的悲痛,等著他裁決的積壓的政事,平衡朝堂勢力……皇帝,是一朝天子,從前他夢寐以求,等真正坐上這個位置,周圍是各有心思群臣,他恍然有了和當(dāng)年先帝一樣的感覺。
皇帝,合該是孤家寡人。
奏折批到深夜,他把她叫過來沒有別的事,他只是想抱抱她,嗅著她身上熟悉的馨香,才叫他松松心神。
江婉柔一下一下順著他的心口,陸奉身形高大,他的身軀幾乎能把江婉柔整個人籠罩起來,但此情此景,說不清是誰更依賴誰。
過了一會兒,江婉柔輕聲道:“遇上什么事了?上次我們約定好了,你我夫妻一體,有事不許瞞著我。”
先帝殯天,陸奉驟然登上皇位,別說陸奉,就連江婉柔,盡管已經(jīng)搬進(jìn)鳳儀宮,她也時常忘記自己是“皇后娘娘”。
天子威重,責(zé)更重,江婉柔理解他,但陸奉絕不是因為幾本奏疏批不完就叫累的人,肯定出事了,這事叫他這個一國之君也棘手。
皇帝都束手無策,江婉柔也不覺得她能夠解決,她就是看不得陸奉這副郁郁的模樣。夫妻多年,她親眼看著他從斷腿的陰霾中走出來,從意志消沉到運(yùn)籌帷幄,封王時的威儀赫赫……他不該如此。
陸奉道:“無事,別瞎想。”
江婉柔不信,睜著烏黑水潤的雙眸,固執(zhí)地看著他:“你說話不算話!”
陸奉無奈地揉揉眉心,道:“后宮不得干政�!�
江婉柔摟著他的脖子胡攪蠻纏,“哪有‘政’?咱們夫妻倆晚上說些私房話,哪兒來的干政?”
“……”
陸奉被她磨得沒脾氣,幾番糾纏后,隨手抽了個沒有翻開的折子遞給她。
還沒翻開,他就知道里頭寫的什么?
江婉柔狐疑地接過來,從前她常給陸奉收拾桌案,連他的軍報,在烏金城時她也偷偷瞧過,對這玩意兒沒有對龍椅的敬畏之心。她當(dāng)真大剌剌看了起來,趁著忽明忽暗的燭光,好半天才看明白。
除卻開頭的請安,結(jié)尾奉承皇帝的一大堆拍馬屁,從這份文縐縐的奏折中,江婉柔只看出一個意思:嚴(yán)懲陸國公府。
陸家關(guān)在佛堂的老夫人刺死先帝,那么多雙眼睛看著,自然不能草草了事。當(dāng)時情況亂成一團(tuán),皇帝中劍,老夫人似乎也嚇住了,呆怔怔,兩眼一翻昏里過去,至今被壓在天牢里。
行刺帝王是誅九族的大罪,但老夫人是陸奉的養(yǎng)母,陸國公跟隨圣祖皇帝打天下,是真正的肱骨之臣,祠堂里還供著先帝欽賜的丹書鐵券。
于是這事兒犯了難,尋常的重罪,赦也就赦了,可這是刺殺皇帝!先帝尸骨未寒,不能枉死��!
但是陸府同樣對陸奉有養(yǎng)育之恩。難道叫皇帝親下令誅殺自己的養(yǎng)母,自己曾經(jīng)的手足兄弟?對英王那幾個兄弟他毫不手軟,可對國公府的兩位爺,他不管是陸指揮使,還是齊王時,都頗為照顧。
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帝登基,有些人急于討好皇帝,上疏為陸國公府求情。但死罪可免,活罪難逃,罪魁禍?zhǔn)妆仨毸�,收回國公府的爵位,貶為庶民,保全一家老小的姓命。
現(xiàn)在呈到陸奉面前的折子分為兩類,一類言辭激烈,請求圣上誅盡陸府一脈,為先帝報仇!絕大多數(shù)是剩下的這種,殺一人,削其爵位,自此京城顯貴再無“陸”姓。
不管是哪一種,都不合陸奉的心意。不提荒謬的誅盡陸府一脈,就連只殺老夫人,陸奉也遲遲未下裁決。
老夫人對他并不好,兩人空有母子名義,沒有情分,但陸國公把他當(dāng)親兒子看,他亡故時遺言,叫他好好待老夫人。
再說削爵一事,老二和老三是什么德行,他再清楚不過。沒了爵位俸祿,叫一家老小喝西北風(fēng)么?陸國公戎馬半生,賠上一個兒子,后代不應(yīng)該落得這樣的結(jié)局。
陸奉向來殺伐果斷,如今進(jìn)退兩難,他不是因為朝臣的逼迫,是他自己……也不知道該怎么斷這樁陳年糊涂賬。
皇帝臨終前,對遇刺緘口不語,只含糊著念了一句:“素娥啊……”
趙素娥,老夫人的名字。老夫人當(dāng)年不是嬌滴滴的閨中女子,男人們上陣殺敵,女人們押送糧草,傳遞消息,巾幗不讓須眉,不比男人差。后來日子好過了,隨皇帝入主京城,她們成了國夫人、侯夫人,鮮少有人提及曾經(jīng)的崢嶸。
趙素娥也成了趙夫人。但更多的人以陸夫人稱呼她。后來兒子長大了,娶了媳婦,她又成了老夫人。在皇帝念出“素娥”兩個字的時候,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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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怔愣一瞬,才反應(yīng)過來說的誰。
在被昔日故人利劍刺入胸膛的時候,皇帝是震驚?憤怒?愧疚?亦或是釋然?陸奉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皇帝那句“素娥……”后準(zhǔn)備接什么,皇帝的未竟之語,隨著他的崩逝永埋地底,成了永遠(yuǎn)的秘密。
一邊是生恩,一邊是養(yǎng)恩,陸國公和老皇帝都對陸奉不薄,龍棺尚未入皇陵,滿朝文武都等著陸奉的決斷,他不懼名聲,可他實(shí)在不知道該怎么辦。
曾經(jīng)以為難如登天的繼位,陰差陽錯,加上先帝的遺詔,沒有掀起一絲波瀾,反而登基后面臨的第一件事,實(shí)打?qū)嶋y為住了陸奉,叫他頭疼欲裂。
……
江婉柔垂下眉眼,這事就是一筆糊涂賬,說不上誰對誰錯。當(dāng)年陸家的孩子替陸奉受死,老夫人恨,人之常情�?蛇^去這么多年,尤其是老國公走后,家里的門楣全靠陸奉撐著,她另外的兩個兒子在公府的庇佑下風(fēng)花雪月,吟詩作畫,銀子不是天上掉下來的,是陸奉刀光血影掙回來的!
雖然江婉柔也從管家中撈油水。她總?cè)滩蛔殛懛罱星?br />
她想了想,道:“清官難斷家務(wù)事,不如就把此事交給大理不可�!�
陸奉打斷她,沉聲道:“我自有定奪�!�
事情來得突然,又夾雜旁的庶務(wù),他只是一時迷惘困頓,陸奉想:再給他幾日,他好好思忖,總會有一個兩全之法。
他只是乏了,卻從未想過逃避。
江婉柔原本有滿腹疑問,先帝真有遺詔嗎?為何那么快太子,還有當(dāng)初陸奉答應(yīng)她的,叫姨娘脫離寧安侯府,也不知道還做不做數(shù)。
看著眉頭緊蹙的男人,她什么都沒說,臉頰蹭了蹭他的胸膛,整個人依偎在他身上。
他喜歡她這樣依賴他的姿態(tài),江婉柔也不知道怎么辦,但她想叫他高興。大殿空曠寂靜,蠟燭快燃盡了,燭火搖曳,把他們相擁的影子拉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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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去過乾元殿,江婉柔也跟著憂愁起來,吃飯睡覺,心里總在掛念。結(jié)果真叫她說準(zhǔn)了,清官難斷家務(wù)事,陸奉那樣英明果斷的人,這回偏偏夾在中間為難。
眼看先帝頭七快到了,江婉柔有心留意前朝動靜,上疏的折子雪花般涌來,陸國公府先不提,殺害先帝的罪魁禍?zhǔn)滓欢ㄒ獢亓�,以慰先帝的在天之靈。
陸奉始終按捺不發(fā),江婉柔知道,生恩養(yǎng)恩已經(jīng)把他拉扯到了極限,他在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