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更何況,這人竟還是她此生最痛恨的顧昔潮。
宿敵相見,分外眼紅,遑論還身體相觸。她惱羞成怒,魂魄在紙人里肆意掙扎,張牙舞爪。
下一瞬,紙糊木造的喜轎轟然倒下,支架在雪地里崩開四散。方才打斗之時,喜轎已從中間斷開,此時徹底破裂坍塌。
紙人被抱出喜轎,幸免于難,完好無損。
沈今鸞悄悄停止了掙扎,看過去,顧昔潮濃黑的眉眼被白霜映得冷淡疏離,微帶嫌意。
喜轎所壓過的雪地里,赫然出現(xiàn)幾道被積雪掩蓋的腳印。
顧昔潮的親兵一見到那腳印,紛紛握緊了佩刀,大胡子軍士面露驚色,問道:
“將軍,那罪人不會是已逃出關(guān),往云州去了?”
男人沉默不語,眺望天際。
一聽到“云州”二字,沈今鸞的神色霎時變了。
她追著他的目光望去,只見茫茫雪霧之下,灰暗天穹所籠罩之處,一座城池的輪廓若隱若現(xiàn),氣勢磅礴。
那便是云州了。
永淳十九年,沈氏麾下的北疆軍慘敗,不僅三萬英魂埋骨他鄉(xiāng),大魏還自此痛失邊境重鎮(zhèn)云州。
最疼愛她的阿爹,大哥和二哥,她所有的至親至愛,全都戰(zhàn)死在了云州。這么多年來,連一寸尸骨都未尋到。
若非當年世家故意不馳援北疆軍,又怎會落到今日之局?
沈今鸞目露憤意,死死瞪著身旁的男人,像是要在他身上戳個窟窿。
如同能感應(yīng)她的視線,顧昔潮向紙人掃過來一眼,蒼色的下顎緊繃著,復(fù)又望向了云州的方向。
那眼神,幽深得宛若荒蕪。又好似有火星子在荒蕪里翻騰,燃燒。良久,他摩挲著刀柄,淡淡地道:
“此地荒原百里,他徒步到不了云州。”
大胡子軍士恍然大悟,一拍大腿,道:
“將軍英明!那人敢去云州,必凍死半途。他定是逃回薊縣去了,我們追!”
一行人快馬加鞭,策馬飛馳于荒原夜色,馬蹄所踏,揚起千堆積雪。
薊縣地處邊陲,附近多山,雪比其余地方更加深厚。馬腿陷入積雪里再難前進,嘶鳴不已�?耧L(fēng)將眾人的氅衣斗篷吹得翻卷。
顧昔潮一行人隱匿行蹤,悄無聲息地潛入薊縣,也不大張旗鼓開始搜捕那名逃犯,也不去軍驛歇息,而是指明要去那道士家中。
趙羨這大宅子像是趙家祖?zhèn)飨聛淼�,年久失修,半邊都被積雪壓塌了,房門上用一塊破簾子遮了一半,還冷颼颼地漏風(fēng)。
門前還懸著一盞破洞的白燈籠,未燃燈火,看起來陰森森的。
顧昔潮一身雪意,手提紙人,疾步踏入趙氏祖宅后,將人紙人放在了正堂中唯一一把缺了一角的太師椅上。
他的一眾親兵跟在他身后,見他那詭異的紙人,竊竊私語道:
“將軍為何不在薊縣繼續(xù)搜尋那逃犯,反倒來管民間陰婚這等邪門事?一到這破地,我瘆得慌……”
大胡子軍士聽見了,劈頭蓋臉斥道:
“你懂什么?那逃犯向來狡猾多詐,冒然出動只會打草驚蛇。鬼相公一事,時機太過巧合,必有蹊蹺。將軍來此,定有他的道理!”
眾人連連點頭稱是。
趙羨被數(shù)柄刀抵著背,被迫撩開破布進門,哆嗦著燃起了一盞油燈。
室內(nèi)亮堂起來,他再回頭看,這塊并不寬敞的地方已密密麻麻站滿了巡視的軍士,兇神惡煞,似是要將他的祖宅翻個底朝天。
趙羨叫苦不迭,忽聞一聲:
“敬,山,道,人?”
趙羨渾身一僵,雙腿打顫停下腳步,硬生生被長繩拖拽了數(shù)丈,才看到太師椅上的紙人,歪斜著身,沒有眼珠子的雙目正笑盈盈地望著他:
“我與你無冤無仇,為何要這般害我?”
趙羨嚇得魂不附體,身體伏地,就差磕頭了:
“這位姑、姑娘,我當時一看你這孤魂野鬼,不日就會魂飛魄散的。這紙人可以將你的魂魄聚攏起來,封存在內(nèi)可以暫時不消散……”
“這么說,我還要謝謝你救魂之恩了?”沈今鸞撣了撣衣裾,冷笑道,“我是死了,又不是傻了。你分明就是要將我配給什么鬼相公吧�!�
趙羨哭喪著臉,道:
“我、我真是迫不得已。我救下你后不久,薊縣正缺女子魂魄給鬼相公作配,你這八字命格與鬼相公甚是相合,就想請你鎮(zhèn)住他……”
沈今鸞自嘲一笑。她的八字是欽天監(jiān)算的天生鳳命,貴不可言,生來就是要做皇后的,結(jié)果就死在了后位上。
連死后,竟被這群刁民算計,拿去配了陰婚。
若是生前為皇后時,她非得將這道士就地大卸八塊才好�?沙蔀楣禄暌詠�,漫長無邊的孤寂,這個道士也是她能對話的第一個人。
她難得地收回了扼人咽喉的手,道:
“那你告訴我,如何可以才這紙人中解封?”
她可不想一直被困在紙人里,還被顧昔潮擒在身邊,實在晦氣!
趙羨莫名喉嚨發(fā)涼,喘不過氣來,干咳幾聲:
“姑娘萬萬不可,你這魂魄,一旦從紙人強行解封,勢必要魂飛魄散,徹底消散于天地之間,再也入不了輪回了�!�
沈今鸞一怔,垂眸道:
“那你說說,為何就我不得輪回轉(zhuǎn)生?”
趙羨思忖道:
“魂魄不入輪回,必有執(zhí)念。姑娘,你可是心愿未了?”
沈今鸞望向雪后陰沉的天際,若有所思。
她死前念念不忘的,唯有父兄的遺骨了。
做皇后以來,她派去北疆的人總是無功而返,多年一無所獲,她只恨不能親往。如今,她死后不得往生,而是回了北疆,當年她父兄戰(zhàn)死之地。
冥冥之中,似有注定。
“不論你心愿為何,魂魄不散才是要緊!”趙羨掐了掐指頭,自顧自地道,“人死后,若成孤魂,要以香火為食。要不是有人用香火一直吊著,你的魂魄早就散盡了�!�
沈今鸞將信將疑地問道:
“你是說,有人一直在用香火供養(yǎng)我?”
她生前犯了宮中大忌,觸怒皇帝,死后不入皇陵,無墳安葬,夫家不給她容身之處,沈氏沒了她一力扶持,想必是樹倒猢猻散。
這天地間,她親緣情緣散盡,竟然還會有人記得她,予她香火?
這個消息就像一顆微小的火種,在她凋敝的心間燃起,竟生出了一種溫暖的感覺。
沒緣由地,沈今鸞忽想起他擋在喜轎面前拔刀的背影,望著她時微顫的睫毛,更奇怪的是,她回想起來,他方才好似是在與她一問一答……
她不由問道:
“道士,你能看到我嗎?”
趙羨回道:
“我是看不到你的,但我祖上修行嶗山道術(shù),懂得一些通靈之法,只是能稍稍感應(yīng)到你的存在。”
“哦,那其他人能看到我么?”
趙羨擺擺手,言之鑿鑿:
“兇煞的厲鬼偶有為人所見,你這樣普通的鬼魂不行的。除非那人和你有什么萬里挑一的機緣。不可能,絕無可能!”
沈今鸞輕舒出一口氣。
不管這道士所言真假,她可不想去做鬼相公的鬼娘子,更不想被顧昔潮帶在身邊。
望著愁眉不展的趙羨,又看了看最前頭那道高大背影,沈今鸞心頭一動,對那呆頭呆腦的趙羨說道:
“這位顧大將軍呢,向來殺人如麻,最喜將犯人五馬分尸。你今次惹惱了他,怕是一會兒四肢頭顱都要搬家了�!�
“這,這可如何是好?”趙羨怕得直抖。
“我有一計,可救你一命,但,有個條件�!鄙蚪覃[血紅的唇角微微勾起,“你宅中,定有不少我這樣的紙人罷?”
……
趙羨聽完這一救命之計,還在懵怔之中,不由向正堂望去。
那名顧將軍,半張側(cè)臉被燭火映得血紅,另外半張卻陷在冰冷的黑暗里,不聲不響,十分駭人。
尤其是那柄腰際的刀,鮮血浸染,刺目驚心。
趙羨摸了摸自己尚完好的四肢和脖頸,猶豫片刻,眼一閉,心一橫,壯著膽子步入正堂。
“將軍是來追逃犯的,可我這里,除了嫁給鬼相公的死人,可什么都沒有��?……”
趙羨當著所有人的面,扒拉開一塊破布,只見案上竟矗立著兩排牌位,中間的香爐底下厚厚的余燼,看來是經(jīng)常供著香火的。
每一個靈位后,都立著一個相同的紙人,如同被無形的繩結(jié)吊著,軀體僵直,笑容詭譎,燭火投下的巨大陰影,猶如濃郁的黑霧,包圍著所有紙人。
趙羨穩(wěn)了穩(wěn)心神,上前,用破舊的袖口擦了擦其中一塊牌位,輕聲道:
“這些女子,入不了夫家的祖墳,娘家t26亦不收留,因此既無墳地,也沒香火,才會被配給鬼相公為妻�!�
“唉……雖然我雖是為族老們逼迫,但我總覺得對不住她們,給她們立了靈位,燒了香火,望她們能早日往生�!�
夜風(fēng)浩蕩,燈影幢幢。
顧昔潮眸光微動,輕輕一瞥,只見方才他放在太師椅上的紙人已悄然不見了。
他虛了虛眼,幽沉的目光從一座一座的靈位,一個一個的紙人之間掠過去——甚至唇角還挑起一絲若有若無的冷笑。
靈位后面的沈今鸞看著他,亦無聲地在笑。
要是她還活著,定然要將他抽筋扒皮才能泄恨�?伤缃癫贿^是一個一捻就碎的紙人,在顧昔潮面前不過是螻蟻之力。
當下,她惹不起,難道還躲不起?她躲在眾多紙人當中,正如木藏于林,他定無法分辨,再也發(fā)現(xiàn)不了今日喜轎中那個紙人。他定不會長居此處,如此,她便遲早可脫身了。
沈今鸞如意算盤打得正響,目光再不懼與他相觸,與他對視,對峙。
寂靜之中,顧昔潮巋然不動,只按著刀,緩緩出聲道:
“十年,每年一位女子,應(yīng)是十座靈位。”
經(jīng)他一提,沈今鸞眸光掃過去,數(shù)了數(shù)面前所有的靈位,才發(fā)現(xiàn)不對。
若是按這趙羨所說,鬼相公是十年前突然怨氣大作,縣民自此每年為他獻上一女子魂魄成親,那么該是總共十名女子。
可此處的靈位,從頭到尾,竟足足有十九座。
事有古怪,沈今鸞也有幾分詫異,余光瞥見顧昔潮從堂前的陰影里朝前邁了一步,利刃出鞘,一下子挑開了破布。
她的面前,最后一塊立在暗處的靈位全然露了出來。
只見顧昔潮盯著那最后一樽靈位,寒涼而黯淡的目光像是一點一點灼燒起來。
他身形凝滯,面色越來越陰沉,聲音又低又啞,像是壓抑著什么情緒:
“沈、今、鸞?”
一字一頓,清晰無比地從他薄唇中吐了出來。
聽到這個名字,在場稍有知情的軍士瞳孔大睜,那、那可是那位已死妖后的名諱。
黑暗里的沈今鸞同樣聽到自己的名字,雙手深深扎進袖口,紙皮扭曲起來,頓時不寒而栗。
此時此刻,她的心頭只有一個念頭,就是速速逃離。
哪知下一刻,顧昔潮勁臂一抬,精準無誤地將那座靈位后頭的紙人一把提起,攬在臂下。
同時,另一只手長刀猛然揚起,刀光一閃,竟將本在她面前的那一樽靈位劈成兩半。
沈今鸞被碎裂的木片砸了一下,紙皮凹了一小處,她罵罵咧咧地抬眸,無意中瞥見了靈位上的字跡。
一剎那,魂體呆立,顫抖不已。
丹書墨字,一筆一劃,刻得正是她的名諱,還有生辰八字。
第04章
新郎
趙氏祖宅破舊的正堂里,寒風(fēng)吹動,微弱的燭焰時不時跳一下,紙人纖薄的袖口聞風(fēng)拂動。
望著驟然碎裂一地的靈位,沈今鸞目瞪口呆,又驚又氣,連魂魄都在微微發(fā)顫。
她沒想到,顧昔潮竟然在她死后還如此記恨她,毒殺她還不夠,連她的靈位都要毀去。
火光惶惶,映得顧昔潮的面色幽深難測。他靜立在靈位之前,像是一座冰封的石雕,唯獨黑黢黢的目中隱有一絲絲細紅,像是滲出了血色。
眼前的顧昔潮,目如閻羅,刀似太歲,竟比這滿堂紙人更為駭人:
“憑你,也敢供奉她的靈位?”
晦色不明的燈光里,顧昔潮一步步走近趙羨,幽幽火光照亮他陰沉無比的眉眼:
“你可知,這是誰的靈位?”
“不、不知道��!……”血跡未干的刀鋒倏然抵在了趙羨的咽喉,他猛烈地搖頭,臉色煞白,冷汗淋漓,早已把沈今鸞今日教他保命的話術(shù)全忘光了。
沈今鸞隱約猜到了,因她當年擅行厭勝之術(shù),聲名盡毀,死后不僅無人追思,連供奉她也成了大魏朝的禁忌。
實在沒想到趙羨還真有點良心,被迫將幾個死去女子的魂魄配給了鬼相公,為求贖罪,真的供起她們的靈位,其中竟然也還包括她的。
奈何,這道士縱使算得出她的名諱,算得準她的八字,又怎知她是堂堂大魏皇后,是顧昔潮恨之入骨的一生宿敵。
沈今鸞負手在背,嘲諷一笑道:
“你連她的靈位都要拆,供奉她的人都要殺,你是有多恨她?”
顧昔潮面色無波,只持刀的手微微一僵,忽而利落地收刀入鞘,又將紙人固定在了堂正中的太師椅上。
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沈今鸞動彈不得,心底暗罵幾句,心有余悸。
方才顧昔潮竟能從數(shù)十個形貌雷同的紙人當中,一擊即中,一下子挑中了自己。
有那么一瞬,她懷疑他是不是能看到她。
原來只是因為她所對應(yīng)的那一處靈位,寫有“沈今鸞”的名諱,他想要劈裂了而已。
沈今鸞心底仍是發(fā)毛,忍不住在男人眼前揮了揮手掌,輕聲道:
“喂,你能看到我嗎?”
顧昔潮充耳不聞,連睫毛都不顫一下,顧自長腿邁開,碾了碾碎裂的牌位木屑,只淡淡地對眾人道:
“今夜這一樁陰婚未禮成,并不能作數(shù)�!�
眾人看著碎裂的靈位莫名其妙,趙羨最先從驚愕中回過神,慌忙應(yīng)是。
沈今鸞微微一怔,見那一排靈位上,確實都寫了“故妻”二字,原來,這些死去的女子,無論愿不愿意,都是被作為鬼相公妻子祭拜供奉的。
顧昔潮劈裂了靈位,實則是保全了她的身份。
沈今鸞嗤了一聲,心道,光砍掉靈位有什么用?若真有鬼相公,她怕是還被那鬼魂惦記著娶為妻子,必須得快點想個辦法脫身才好。
“為何,不是十座靈位?”
顧昔潮耐著性子,收了刀,朝著趙羨重復(fù)問了一遍。
死里逃生,趙羨在大雪天頭頂直冒冷汗,忙對著那一排靈位解釋道:
“哎,本來這陰婚確是一年一次�?蛇@數(shù)月來,不知為何鬼相公又開始在薊縣四處作亂,曾一夜之間連殺了一家三口,活生生的三條人命啊!自此鎮(zhèn)上人心惶惶,怕得寢食難安,便開始每月為他辦一次陰婚,以求化解他的怨氣�!�
趁著顧昔潮還在逼問趙羨,不曾留意到紙人,沈今鸞裝模作樣地斂了斂衣袖,暗地里推搡著紙人。
只眨眼的工夫,紙人失衡,一溜煙從太師椅上輕飄飄地滑落下去,陷入了黑暗之中。
當初和趙羨說好了,第一計不成,他便要掩護她的第二計。她沈今鸞,就算爬,也爬離顧昔潮的身邊逃命。
此時機會正好,可惜她魂魄虛浮,就是個半癱,一面緩慢地挪動著紙人,一面聽著頭頂傳來趙羨的聲音:
“那些、那些死在鬼相公手中的人死狀比之前更是嚇人,都是死不瞑目啊……我跟你說有一戶人家……”
他滔滔不絕地說著鬼相公之事,仿佛聽到院內(nèi)不少軍士時不時倒吸一口涼氣,握了握腰間懸著的刀,鏗鏘輕鳴。
沈今鸞匍匐在地,聽到人聲漸漸遠去,繼續(xù)前進,紙人在黑黢黢的地面劃出一道長長的塵痕。
光線越來越暗,伸手不見五指,紙人無聲無息地與周遭融為一體。
吹來的微風(fēng)也越來越陰寒,她不知動多遠,越過了一道破布垂簾之后,便一頭磕在什么漆黑堅硬的東西上,撞歪了紙人的頭顱。
沈今鸞揉了揉額頭,定睛一看,嚇得差點魂飛魄散。
竟是一座棺槨。
“啊——”
她紙皮發(fā)麻,失聲尖叫了一聲,又趕緊捂住了嘴。
可她又轉(zhuǎn)念一想,她是鬼魂,除了趙羨,誰能聽見她的聲音?
然而,只一刻,就有一陣腳步聲傳來,那塊破布簾幕被撩起又垂下,一片明亮的燈火照進來,巨大的光暈照亮了她前面的棺槨,映出一道清瘦挺拔的身影。
黑暗里的沈今鸞心下一沉,不敢再動,凝神屏息,死死閉著眼。
火光在前面停住,不動了。
“這是何處?”
隔著一座棺槨,顧昔潮的聲音從對角處傳來。
還在正堂里的趙羨猶疑片刻,從袖中掏出一張黃符,待它靜靜燒盡,才走過來,撩起暗藏的簾幕進來,牙齒打顫道:
“都是、都是死于鬼相公之手的人……”
沈今鸞雙眼睜開一道縫隙,環(huán)顧四處,只能看見堆疊在周圍的一座一座的棺槨,交錯分布,像是山間的墳頭似的,暗沉沉的一片。
怪不得一進趙宅就覺得此地陰氣極重,原來停了那么多死于非命的人的尸首。他的祖宅,就是薊縣的義莊。
顧昔潮在這幾樽棺槨之間踱步,手中的火杖照了照四處。可他并未朝她這一處走來,像是并沒有發(fā)現(xiàn)她。
沈今鸞輕舒一口氣,忽然聽到轟隆一聲棺材板落地的響動。
顧昔潮竟是要開棺驗尸。
幾十座棺蓋依次被翻開,轟然震動,幾十具尸體齊臥棺中,腐白幽綠。沈今鸞心頭發(fā)怵,閉著眼,以橫斜的棺材板作為掩體,一點一點移動,只想離開此地。
余t26光里,她看到顧昔潮接過親衛(wèi)遞過來的火折子,圍在棺槨處,朝著棺內(nèi)細細查看。
她緩慢地在暗處挪動著紙人的身子,聽到那幾名親兵探查完,朝顧昔潮稟道:
“將軍,死者是兩波人。凡是前幾年死的,額鬢之間,都有類似圖騰狀的黑紋,被烏發(fā)遮掩,不易察覺。他們皆是七竅流血而死,身上查不出任何傷口,也不像是中毒而死。”
“但是,最近這數(shù)月來死的,雖身上有數(shù)道傷口,致命傷皆在咽喉,可以說是一刀致死……看這些傷口,像!真是像極了!正是將軍要找的人。”
正在這時,幾名軍士風(fēng)塵仆仆從外頭進來,撩開簾幕,飛速拂過的衣袍擦著暗處的紙人,直奔向顧昔潮,朝他跪地行禮。
“查清楚了嗎?”顧昔潮問道。
“回稟將軍,駐守城門的將士都一一審問過了,確實與將軍預(yù)料的分毫不差�!�
一片死寂中,顧昔潮手指蜷起,拇指緩緩摩挲著腰間刀柄斑駁的紋路。生殺之氣,溢于言表。
他側(cè)過身,突然問趙羨道:
“你方才說,鬼相公死在了崤山。那鬼相公娶親,你們送嫁的路線,可是自薊縣出發(fā),至關(guān)外的崤山?”
“正是。送嫁每回都是昏時薊縣出發(fā),子時入崤山,之后親隊就不見蹤影了,定是鬼相公將妻子帶走,去成親了……今夜沒讓鬼相公娶上親,鎮(zhèn)上必將人心惶惶,定是又要鬧起來了,該如何是好��?”
趙羨愁眉苦臉,哀嘆連連。另一頭,沈今鸞不顧一切,往外爬去,眼看正堂的門口近在眼前,馬上就可以逃離此地了。
忽然聽顧昔潮說道:
“娶親不成,鬼相公必要作亂。為邊境安定,駱雄來助你,明日便再辦一次陰婚,撫慰人心�!�
那名叫駱雄的大胡子軍士抬頭,猶疑道:
“將軍,這、這里真有鬼相公�。俊�
“鬼神之說,虛無渺茫�!鳖櫸舫睋u頭,雙眸掩著深深的倦憊,“人心,才最是兇惡難測�!�
他覆手在背,看了一眼外頭漸白的天光,目光掃向怔忪的趙羨,道:
“今日黃昏,禮成。”
干脆利落,不容置喙。
趙羨不明就里,顯然是愣住了,“啊”了一聲,道:
“可是,哪里來的新嫁娘��?”
當下,靜默了半刻有余,只余簾幕“呼呼地”吹動。
已爬出數(shù)十步遠的紙人突然動作一滯。沈今鸞心下一沉,只覺重重棺材之后,一道幽深的視線穿過黑暗,望向了自己。
與此同時而來的,還有滿堂軍士的目光,正齊刷刷地投向了那個死癱在地上的紙人。
緊接著,沉定的腳步聲一步步走來,逼近。
燈火已在頭頂照下,沈今鸞兩眼一黑,紙人已被一雙勁臂輕而易舉地提了起來,
顧昔潮將她又放回了正堂的太師椅上。
“將軍的意思是……又要用這同一個紙人,辦一場陰婚嫁給鬼相公?”趙羨的聲音帶著顫,進退兩難。
沈今鸞瞪大了雙眼,親眼看到顧昔潮微微頷首,應(yīng)了下來。
一剎那,她怒火中燒,差點要掀翻紙人的天靈蓋。
顧昔潮這廝陽奉陰違,剛劈完她的靈位,竟敢又把她往火坑里推!
她堂堂大魏皇后,被他毒殺也就算了,成王敗寇而已;成了孤魂野鬼也罷了,算她離經(jīng)叛道,自作自受,得不到世人香火供奉。
可她都死了,魂魄還要被他這個死對頭再欺負一遍,賣給什么鬼相公成陰婚。
有那么一瞬,沈今鸞懷疑,顧昔潮是不是早就發(fā)現(xiàn)了她,所以是在伺機報復(fù)于她。哪有什么比出賣仇人的魂魄用作陰婚更惡毒的手段,更能讓他痛快的法子?
“顧昔潮,你、你卑鄙小人!無恥之尤!”她壯著膽子,肆無忌憚地開始怒罵。
正要走出正堂的顧昔潮腳步一滯。
卻沒有回首,大步走入日光之下,大雪之中,鬢發(fā)凝了一縷細細的白霜。
……
沈今鸞被迫端坐在太師椅上,坐如針氈,不住地巡視四面八方,試探尋求脫身之法。
說來奇怪,那些軍士們不到一個時辰,竟然全撤出了趙氏祖宅,顧昔潮也不知去了哪里,一直不曾露面。
待日頭偏西,已近日暮。趙宅進來同一批喜婆轎夫和抬棺人,麻利地又操辦起喜喪來。
院子正中,一座簇新喜轎,紅綢白幡,旁邊又是一座新制的棺槨,漆光發(fā)亮,只是那棺材板微微開了一道縫。
待沈今鸞再看之時,那道縫已不見了,棺材又嚴絲合縫地合攏了。
她揉了揉眼,只道自己是看錯了。
“吉時到——”
“起轎!——起棺!——”
滿面紅光的喜婆扭著身子,將紙人從太師椅上扶了起來,粗魯?shù)亟o她套上喜帕,送入喜轎之中。
“敬山道人?敬山道人?”沈今鸞無可奈何,連聲喚道。
趙羨起初不敢應(yīng)答,心虛不已,后來實在于心不忍,心中有虧,只得應(yīng)了她一聲:
“這、這是將軍的意思……我就一條命,我也沒辦法啊……”
這一日來,他夾在一人一鬼中間,無論站哪邊都覺得項上人頭危矣。
沈今鸞除他以外再無人可以求助。既然這道士敬酒不吃吃罰酒,她只能端起威儀來,盯著他,鄭重地道:
“我乃大魏皇后,你今次若不救我,我必要將你千刀萬剮�!�
趙羨一聽,撩了撩道袍就差跪下來,道:
“你你你,你不過一孤魂野鬼,我雖對不住你,也給你立了牌位贖罪了。這人可不興說,說了可是要掉腦袋的!”
熟悉的嗩吶聲又吹響起來,紙糊的喜轎搖擺不定,紙人在轎內(nèi)身不由己地晃動,如同在絕望的浪潮中翻涌逐流,找不到出路,只能被淹沒。
“鬼相公娶了新娘就安生了,我們就能活命了!”
喜轎外傳來薊縣眾人的歡呼聲,好似獻祭了她的魂魄,就能換來一世平安。
“慢著。”
喜轎將要被抬出大門之時,一道頎長的身影步入院中,一眾手執(zhí)火杖的鐵甲軍士跟在身后,大片熊熊的明光照亮了四野暗處。
“顧將軍?”人群中有人認出了來人。
沈今鸞心神一震,掀起眼皮,隔著珠簾看到顧昔潮帶著那一幫親兵堵在了院墻門口。
“顧將軍,吉時已到,喜喪開場,我們將新嫁娘送出城去,嫁給鬼相公去!”
顧昔潮一振袖,仗刀而立,冰冷眸光掃過在場所有人,淡淡道:
“我是說,要再辦一場陰婚,但我何時說過,新郎是鬼相公?”
薊縣民眾們瞪大了眼,四處相望,道:
“那新郎是誰?”
在神色各異的目光中,顧昔潮掠過一重又一重的人潮,直直走向那一座大紅喜轎的紙人。
山風(fēng)瀟瀟,火光幢幢,照亮了他一身赤紅長袍,與紙人身上的嫁衣遙遙相映,珠聯(lián)璧合。
在場所有人頓時大驚失色。
他、他他他竟是要自己做新郎!
第05章
拜堂
暮色低低壓下來,擠盡了最后一抹日頭,墮入巷尾檐邊。小小的邊陲薊縣正要沉入將夜的昏暗之中。
風(fēng)雪沉寂,一切人語聲戛然而止。趙氏祖宅一時靜得落針可聞。
梁上昨夜的白燈籠已經(jīng)撤去,換上了鮮艷的大紅燈籠,在寒風(fēng)中窸窸窣窣打著旋,燈籠的紙皮上,一個碩大的“囍”字格外刺目。
同一批披紅戴綠的喜婆、儐相、抬棺人站成一排,立在院中,像是被什么人脅迫來的,同樣瑟瑟發(fā)抖,面色發(fā)白,如同白日活見了鬼。
沈今鸞在喜轎中一動不動,茫然環(huán)顧。
足有半晌,她的目光還一直停留在那個身著喜服的男人身上。
只因,這一身明艷的朱紅,莫名喚起了她對他些許遙遠的記憶。
說起來,顧昔潮這個人,出身京都名門,錦繡堆里養(yǎng)出來的富貴公子,五陵少年,錦帽貂裘,全無雜色,華貴無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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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不必說后來一戰(zhàn)成名,是京都最是風(fēng)頭無量的少年將軍,最后成了一身朱紫大緞的天子近臣,極盛之時權(quán)傾朝野,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可無論是少時意氣風(fēng)發(fā)的顧家九郎,還是那個與她朝堂斗法的顧大將軍,都似乎與眼前之人截然不同了。
自從在北疆見到顧昔潮,他身上一直是一襲毫無紋飾的玄青勁袍,衣角已泛起了灰白的毛邊。大氅上的裘毛也稀疏不勻,色澤雜亂,不知已穿了多少年,歷經(jīng)北疆多少風(fēng)霜雨雪。
尤其,他整個人凝著一股無名的壓抑和嚴肅,陰沉沉的,像是被云翳久久籠罩。
怪不得,當時京中盛傳,顧昔潮早已死在了北疆。
而親手用毒計將他送走的沈今鸞,夜深人靜之時,一遍遍凝視他留下的朱紫朝服,心頭恨意難消,只道他就這樣死在北疆,真是便宜了他。
今夜,顧昔潮卻褪去了沉悶而破舊的玄袍。一身赤紅喜服反倒襯得他的眉宇更為冷厲,卸甲后的身姿高瘦清俊,猶帶霜雪,如同一道寒芒在幽夜中照盡無邊黑暗。
哪怕隔著一頭喜帕,只可見一道t26側(cè)影,她都能在重重人影中認出他來——正如昔年金鑾殿上,她遙望泱泱群臣,總能一眼看見他的身影。
此刻,那道身影正向她走來,每近一步,他身上的赤紅便越是濃烈一分,漸漸與記憶中重合。
本來,喜轎里的沈今鸞亦如當年那般端莊雍容。
直到顧昔潮在喜轎立定,她才從巨大的懵怔中回過神來,素來從容的神態(tài)難得流露出一絲慌亂。
他竟是要找她這個紙人拜堂成親!
無論生前死后,沈今鸞這輩子都沒這么害怕過。
“你、你可知你在做什么?”
人群里的薊縣族老們同樣地震驚萬分,慌忙站了出來,重重敲了敲拐杖,指著顧昔潮怒罵:
“顧將軍,這是鬼相公的人!你竟敢動鬼相公的人,此是逆天而行�。 �
“我偏要逆天而行。”
面對千夫所指,顧昔潮冷峻肅殺的面上微微一動,竟是笑了一聲:
“你們不是說,顧某前日壞了鬼相公的婚事,會遭報應(yīng),可這一日來,顧某安然無恙,毫發(fā)未損。”
“那我便好奇一回,若我直接強娶,那位鬼相公,該拿我如何?”
語調(diào)輕淺,尾音低啞,揚起的唇角猶似挑釁。
顧昔潮不過寥寥數(shù)語,沈今鸞已將他這一場戲徹底看破。
顧家九郎自小師承京中大儒,子不語怪力亂神,他當初就從來不信什么鬼神之說。今日親自辦一場大逆不道的陰婚,是要借此在光天化日之下,引出那一位害人不淺的鬼相公。
可她唯獨不明白的是,顧昔潮老謀深算,心思縝密,又一向做戲做足全套。
而她低頭瞧了瞧自己。身上的紙嫁衣是一層層剪紙拼湊而成,裙裾不平整地耷拉著,顏色沒涂勻,留了幾寸詭白。更不必說背后曾被火星子燒禿了幾個窟窿,是用黃符紙補全的。
趙羨那里這么多全新的紙人,他為何偏偏要拿她這個破爛寒磣的做新娘?
沈今鸞百思不得其解。唯一勉強說得通的緣由,是因為她這個紙人昨夜藏在那一塊刻著大魏皇后名諱八字的靈位后面,他便要伺機報復(fù)。
定是如此了。果然,和她稍有關(guān)系的東西,顧昔潮都想迫害一遍,恨不能全部毀掉。
沈今鸞氣得心頭一陣發(fā)涼,恨不能真有鬼相公這種厲鬼出現(xiàn),當下就將顧昔潮大卸八塊,碾作齏粉才好。
薊縣那群宗族長老們同樣十分不甘,又大聲恫嚇他道:
“鬼相公,定會來找你索命的!你、你難道就不怕嗎?……”
“怕?”顧昔潮覆手在背,眉峰一挑,端的是豐神冷俊,容止輕狂,“我怕是求之不得�!�
“縱使這世上真有鬼魂,顧某倒想看看,生前尚不能耐我何之人,死后化鬼,又將如何報復(fù)于我?”
這一句,紙人里的沈今鸞聽得腦袋轟然一炸。她忍不住覺得,顧昔潮這話似乎是意有所指。
說的就是她沈今鸞。
生前,她沒能徹底置他于死地,死后,她被困這破爛紙人里,還要被迫和他這死敵拜堂。
天穹混沌,大片的游云被暮色撕裂,如同虛幻泡影。最后一縷日頭漸漸沉下,凜冬遠山的陰影全然遮蔽了日光,蒼茫暗夜已至。
“吉時已到,拜堂!”
所有人倒吸一口涼氣。
呆立不動的喜婆被這一聲喝嚇得回魂,連滾帶爬奔向喜轎。紙人里的沈今鸞面色鐵青,被喜婆扶著,迎出了轎子,只覺這身紙皮有千斤巨石般的重。
還沒走出幾步,紙人便被一只黑紅相間的袍袖輕輕攬了過去。